或許你覺得米拉有些可笑。我也這麼覺得。可我又有點兒同情她,可能比你更加同情她。你認為她自負、膚淺。在我看來,這些詞或許可以用在她身上,可是,最先浮現在我腦海中的並不是這些。我認為她的可笑之處在於躲在廁所裡,可比起這一點,我更不喜歡她那張刻薄的嘴,她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試圖用口紅去遮掩。她的刻薄是那種不時發出「嘖嘖」聲的刻薄,她砰地關上了腦中的教養之門,把寬容擋在了門外。可我又為她感到難過,至少當時是這樣,後來便不再如此。
因為,開門或者關門都不重要,最終你還是被困在盒子裡。我無從探知兩種生活方式之間有什麼客觀上的不同。我所能看見的,只是幸福水平的不同,說是這麼說,我也不很確定。如果叔本華所言不虛,那麼,人類就不可能獲得幸福,因為幸福意味著沒有痛苦,正如我的一位叔叔所言,人只有在死亡和爛醉時才不會感到痛苦。彼時,米拉關掉了所有的門,此刻,我打開了所有的門,而我們都感到痛苦。
一九六八年,我回到哈佛,在這裡待了很久,無論天氣怎樣,我都會沿著湖濱散步。我總是想起米拉,還有其他人:瓦爾、伊索爾德、凱拉、克拉麗莎和格蕾特。那一年本身就是一扇敞開的門,卻也是一扇神奇的門:你一旦走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你站在門後,回望身後的事物,它們就像童話書裡的國度,五彩繽紛,有田野、農場,還有帶塔樓、燕尾旗和鋸齒欄杆的城堡。那裡的房屋全都是宜居的村舍,蓋著茅草屋頂,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住在城堡裡的人和住在茅舍裡的人一樣,都有著簡約的身影,卻也能讓你一眼就分辨出來:善良的王子、公主和仙女是金髮碧眼,而壞王后和繼母則是一頭黑髮。我認為,在那裡,有一個雖然長著黑髮卻依然善良的女孩,可她也不過是個例外。善良的仙女穿著淡藍色的紗裙,手拿金色魔杖;惡毒的仙女則穿一襲黑衣,駝著背,長著大下巴和長鼻子。仙境裡雖然有幾個臭名昭著的巨人,有許多邪惡的繼母和老巫婆,卻沒有壞國王。我小時候就希望生活在書中的仙境裡,我評價周圍事物的標準是看它們是否與仙境相符:美是仙境,不是現實。我還曾集中心力,試圖讓仙境在頭腦中變成現實。如果我能做到這點,我會欣然拋棄真實世界去那裡,我甚至願意拋棄我的父母。或許,你以為這是早期精神分裂症的表現,可在我看來,我最終就是那麼做的——住在一個只有五種基本顏色的仙境裡,邊界分明,裡面沒有弄亂草地的啤酒罐。
我之所以如此喜歡緬因州的海岸,主要是因為,在這裡你幾乎顧不上去幻想這些。這裡的風又冷又厲,整個冬天,我的臉都有些皸裂。拍岸的海水令我興奮,而且每每如此,就像紐約的地平線帶給我的感覺一樣。用來形容它的,都是些老掉牙的詞——壯觀、宏偉、洶湧,不過,怎麼說都沒關係。它本身就能讓我聯想到上帝。這些巨浪帶著一股原始的力量,起起落落,發出恐怖的隆隆聲,拍打著岩石,激起漫天白沫。如此有力,如此美麗,卻又如此可怕,對我來說,這就是生命的象徵。還有沙灘和岩石,以及它們培育的全部生命——蝸牛和貽貝。我常常把岩石戲稱作蝸牛的廉租房,或者貝類的貧民區。你知道嗎?那裡的蝸牛比中國香港的人潮更擁擠。沙灘並不適宜散步,緬因州那灰濛濛的天空似乎擴展到了虛空之中。這裡的天空,讓人絲毫聯想不到樂土——樂土的天空,應是如海水般湛藍的,那裡應該種著橄欖樹,西紅柿由青變紅、鮮艷欲滴,在陽光裡粉刷一新的白牆的映襯下,柑橘在翠綠的樹葉間閃爍。而在這裡,海水、天空和岩石都是灰色的。這裡的天只能看向北方,看向那冰冷的極點;當天空向北彎成弓形時,你甚至可以看見它的顏色一點點褪盡。真如冰雪皇后[11]統治下的白色世界。
我說過盡量拋開童話般的幻想,但我似乎無藥可救了。所以,我站在這門口,一邊回望童話世界,一邊享受著痛苦,孤獨中又帶著些許優越感。也許,我該轉身面對現實世界。可我做不到,我無法向前看,只能回望那個童話世界。不管怎樣,這一切都荒唐極了。因為我要說的是,米拉一生都活在童話世界裡,當她穿過門時,腦中還全是童話世界的樣子,她對現實世界一無所知。不過,顯然她認為童話世界就是她的現實。因此,如果你想去評價她,就不得不搞清楚她的現實是否和其他人一樣,換言之——她是不是瘋了?在她看來,惡毒的皇后可以根據面容與身形判斷,善良的仙女亦然。每當她需要幫助時,善良的仙女就出現了,她每次揮動魔杖都分文不取,幫了忙後隨即消失。至於米拉是否心智正常,就要由你來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