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聽瓦爾說起她前夫時,塔德緩緩地搖著頭說:「我曾希望能認識年輕時的你。我曾想像,你騎著自行車,穿過街道,風揚起你的秀髮,你經過我身邊,揮著手,而我——才二十歲卻已歷盡滄桑的我,站在那兒,用特別的眼神看了你一眼,只一眼便認定了你。但現在我不這麼希望了。你們女人會吃了男人。你們使男人讓你們懷孕,在孩子還小的時候照顧你們和孩子,然後你們關上門,把他們丟棄,自己霸佔孩子——那是你們的孩子——繼續逍遙快活。我很高興現在遇見你,在你逍遙快活的時候,在你有時間留給我的時候。」
這麼說對瓦爾其實是不公平的,可這讓她感觸良多,於是把這些話說給我聽。對我來說也不是這樣,但我也深有感觸。因為,這聽起來——感覺上,好像男人們也覺得自己是受害者似的。聽起來,就好像塔德認為,男人天生就不能感受事物的真諦,好像他們只能通過女人瞭解這種真諦,好像他們甚至恨自己的孩子夾在他們和自己的女人之間。不管怎麼樣,在我的書裡,不會出現父子之爭。孩子成為你的生活,這是必然,而非選擇。這是一種自古以來的安排,是傳統觀念的核心。只是我不知道它是否必要。你能想像這樣一個世界嗎?在那裡,父母不必依靠對方生存,他們都可以愛護和照顧寶寶,都有機會因此給自己的生活注入動力。我能隱約想像得到,但也僅僅是隱約。我無法想像,哪一種社會結構能容納這種安排,卻不用改變所謂的人性。也就是說,不僅要消滅資本主義,還要消滅貪婪、殘暴、冷漠和從屬——噢,別想了。
不管怎麼說,塔德才二十四歲,瓦爾已經三十九歲了,我們都覺得他愛她,而他確實愛她,可是,他仍把她當作吞噬者。就好像在內心深處,在那鮮少爆發的安靜的內心深處,那種看法絲毫沒有動搖,因為它一旦動搖,世界就會崩壞,好像在本質上,男女是相互討厭和害怕著的。女人把男人看作壓迫者、暴力狂和有著超級力量,需要以智取勝的敵人;而男人則把女人看作破壞者和一臉威脅地扯著鎖鏈的奴隸,不斷提醒他們,走著瞧吧,只要她們想,就能往食物裡投毒。
我很瞭解女人在婚姻中的感受,但我卻不知道男人的感受。天知道市場上有多少書是從男人的視角,講述他們在婚姻中的悲哀的。問題是,它們都不誠實。你見過哪個男作家在書裡寫到男主人公會因為妻子是個好管家而依戀她?或者她瞭解他的性需求,總能滿足他,而其他女人卻做不到?或者由於她不是很喜歡做愛,他也正好解脫,因為他自己就不怎麼喜歡做愛?不,你根本見不到。即便有,也是喜劇小說裡的情節,而且裡面的主人公也不是什麼英雄。
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寫不誠實的東西,所以,我也試著去瞭解諾姆這些年來的感受。可是我遇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米拉並不清楚諾姆這些年來的感受。我懷疑他為了從醫學院畢業所花的心思,比花在她和孩子身上的還多(這麼說絕對不為過,你會點頭承認的)。儘管他常常感到不高興、不滿,可是當她問他怎麼回事時,他總會親親她的臉頰,什麼也不說,意思是他和她在一起很快樂(而她不得不容忍他的脾氣和不滿)。儘管他會看著她照顧孩子們,偶爾從書中抬起頭,感動一番,可他仍然不容分說地使喚她——孩子們出生前,他從不敢這樣。
我還沒來得及寫下已經想好的下一句,瓦爾的叫聲就插了進來:「哈!孩子們出生後,他就知道她是他的了,她就得依賴他,他叫她做什麼她就得做什麼!」這樣說或許有一定的道理,可我只是試著去理解諾姆的感受,即便他真是那麼覺得的,他也察覺不到自己是那麼覺得的。倒不如他壓根感覺不到,是不是?不,我想,那樣就是壓抑了。我也糊塗了。坐下,瓦爾。我只是試著去理解諾姆。
畢竟,他娶了他夢寐以求的女孩。毫無疑問,諾姆是愛米拉的。他愛他眼中的她的獨立,但那是一種特別的獨立,是他所沒有的獨立。在他看來,她總在追求真理,在她的世界中,當這種追求與其他人的觀點發生衝突時,她會直接讓他們滾蛋——當然,她不會用這樣的措辭。但同時,她又有很強的依賴性,她脆弱、敏感而膽怯。他覺得她需要他來保護,儘管他自己也脆弱、敏感而膽怯,但當他擁抱著她,告訴她自己會照顧她時,他覺得自己也變得強大了。
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讓我煩惱的是(說實話,其實是瓦爾所煩惱的事,因為她離不開塔德),那些令我們相互吸引的品質,都與現實毫不相關。瓦爾,或許是我們的文化使我們將這種關係和慾望混為一談。瓦爾,請你從我腦中走開吧,哪怕一會兒也行。
那麼,諾姆又能保護米拉什麼呢?我想,是保護她不受其他男人的騷擾吧。他經常自作聰明地搖著頭對她說:「你不瞭解男人,我瞭解。他們很可怕。」當米拉說她對男人有一些瞭解時,他又搖搖頭,給她講自己十歲時在街角的糖果店被一群愛爾蘭天主教的孩子攻擊的事,他們四處遊蕩,專等公立學校的學生路過。或者講他在軍隊的朋友如何作弄那個被迫入伍的可憐的猶太人。他沒完沒了地對她講所有他聽說過的有關強姦的事。
可諾姆並不常在米拉身邊,沒法保護她,使她免受其他男人騷擾。她只有自己保護自己,把自己鎖起來,不去看他們,也不去想他們。她能做到這些,因為她是一個已婚女人。
我仍然試著去瞭解諾姆的感受。他娶了自己心愛的人,一切還不算糟。他上醫學院時,她來養家餬口。他們沒有他想要的物質生活,但每當他想要她美麗的身體時,她就在床上。而且,她很會做飯。對他來說,讀醫學院很難,可是,結婚後,他比單身時學習還努力。他沒錢去和男孩們喝酒,他也不想去。晚上,他喜歡坐在那裡學習,抬頭便可見米拉在縫縫補補,或熨衣服,或看書,專心致志的樣子。她臉上的甜美慢慢變成嚴肅。這讓他感到滿足、舒適、安定。
我說對了嗎?
有時候,他也會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畢竟,他也只是個普通人。雖然他從沒有認真想過這些,但有個人可以讓你對著大喊大叫,又不用擔心她再也不理你,這樣也很不錯。在學校裡,他每天都需要表現得文質彬彬,對他的父親也是。他曾經衝著母親大喊,可是她生氣了,好幾天不和他說話。最後,她當然還是會和他和好,可他仍然受了委屈。米拉可不會生那麼久的氣,他總能哄好她,讓她再愛撫自己。他確定米拉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就像他和她在一起很幸福一樣。
可是,後來孩子們出生了。天哪,首先,她的身體腫得就像個氣球。然後,她開始變得非常焦慮和固執,他不得不時刻擔心她,而她似乎從不考慮他的感受。好不容易熬過這陣子,又一個孩子出生了,他們無處不在。他並不是不愛他們,可他們總在那兒。他也不怪她。孩子一直哭,她不是要給他們洗尿布,就是得給他們蒸土豆。但是,不管怎麼說,她是他的,完全屬於他的,女人不就該這樣,完全屬於你嗎?突然間,她就完全不屬於他了,她屬於孩子了。
我不知道。我想我遺漏了什麼東西。我感覺,就在我打這些字的時候,瓦爾正在把信紙折起來。如果你想寫信給我,抱怨我這麼寫諾姆,請你寄給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