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利斯有一張蒼白的鵝蛋臉,映在未開燈的房間的鏡子裡,反射出白色的微光。她的姿態舒緩而優雅,身形纖瘦而修長,眼中放射出智慧的光芒。她處事小心,總會三思而後行。她總是穿著很得體,用緊身牛仔褲配寬鬆柔軟的襯衫,突出那優美的翹臀。她總是輕聲細語,笑起來也很溫柔。她很少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她也從不輕易信任一個人。
她把孩子們載去米拉家,帶上米拉一起去超市。週五晚上,超市裡總是人頭攢動。在裡面,她們很少說話,各自全神貫注選著物美價廉的東西。這可是一項技能,甚至可以說是一門藝術。其中包括烹飪知識,知道怎麼用一塊便宜的羊肉做出美味的洋蔥馬鈴薯燉羊肉,或者如何用骨頭——那時骨頭還是免費的——和一塊便宜的牛肉燉出好喝的湯。有趣吧,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來學習,已經能駕輕就熟了,可現在,我一點兒也不需要做這些了。
回到車裡後,布利斯對米拉說了阿黛爾的事。
「老天,不會吧!可憐的人!她都快崩潰了吧。」
「她太緊張了,不知道怎麼讓自己放鬆。我要是阿黛爾,我就讓保羅一周至少在家待一晚上,這樣我就可以出去。她不懂提要求。我才不會讓他輕鬆得跟沒事人似的。」
「也許,這樣會好些,可即便如此,五個孩子……」
「很快就是六個了。」
「她為什麼不去做流產呢?」
布利斯解釋給她聽。米拉安靜地坐著聽完,歎了口氣:「老天爺,老天爺啊。」
「過去,生育是無法控制的。」
「過去,孩子有可能夭折。」
「母親也可能會死。」
兩人陷入了沉默。布利斯把米拉送回家,接上她的孩子。她把買來的東西放好,見孩子們已經洗完澡,便讓他們上床睡覺。然後,她翻過柵欄,敲了敲阿黛爾家的後門,把食物和酒交給她。
「進來坐會兒吧。」阿黛爾說。她看上去心情很低落。
「不行啊,孩子們自己在家呢。」布利斯說。她很慶幸自己能找到借口,因為她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阿黛爾痛苦。
於是她回到家,打掃完廚房,沖了澡,洗了頭。她在浴室裡待了很久。洗完澡後,她擦了身體乳,站在全身鏡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她三十一歲了。她的身體還很光滑、白皙。她散下頭髮,那一頭紅色的長髮已到腰際。她想著,自己就像一團火焰,焰心是白色的。她裹上浴巾,整理好浴室,趿著那柔軟的毛圈拖鞋走了出去,給自己倒了杯無糖汽水。她打開電視,拿起做了一半的裙子,在沙發上坐下來。這是她為派對縫製的,只需稍稍裝飾一下,但這些都得自己動手做。她想應該會很漂亮的。
她喜歡夜晚的這個時候,一切都安靜下來,尤其是比爾也不在家。她可以坐下來,靜靜地想心事。也不知怎的,比爾在身邊時,即便沒有任何跡象,她也總覺得他能感覺到她在想什麼。而這些天,她不想讓他感覺到自己在想什麼。
布利斯從小家境貧寒,常常食不果腹。她父親自稱「農場主」,她對別人說,這其實就是窮農民的代稱。他就連窮農民都算不上,他們住在得克薩斯州的棚屋裡,它們和她在肯塔基州和田納西州看到的棚屋一樣破舊。家裡有很多孩子,有的死掉了。不過,布利斯是受媽媽寵愛的孩子。女人們都知道布利斯反應敏捷,能審時度勢,找出最好的生存方法。父親常常喝醉酒,時不時還會動粗。不過,幾年後,他再也不敢碰布利斯。她有辦法嚇跑他。她十歲那年,父親遺棄了十幾歲的哥哥們,家裡的狀況沒有之前那麼糟了。戰爭拯救了她的哥哥們。他們應徵入伍,之後便留在了部隊裡。那裡的生活比在得克薩斯好一些。布利斯的母親節衣縮食,努力攢錢,布利斯則刻苦學習。她們齊心協力送她去了州立師範大學,她也努力完成了學業。她並不以自己的才智自詡。她知道自己聰明伶俐,反應敏捷,卻不夠理智。她從童年就懂得,生活就是生存。她看不起那些不諳世事的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不做的,因為這偌大的世界冰冷而無情,而你,不管是誰,不管在哪裡,都是孑然一身。
剛開始教書的第一年,她認識了比爾。當時,她在得克薩斯州的一個小鎮教一年級,年薪兩千美元。校方認為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天大的恩惠。她確實可以憑此養活自己,並寄錢給母親,直到母親去世。戰時,比爾曾當過空軍飛行員。戰後,他找了一份給得克薩斯一位商人開私人飛機的工作,每年可以賺七千美元。布利斯嫁給了他。她也並不是不喜歡他。她覺得他可愛、風趣,而且容易擺佈。她覺得自己的婚姻之所以比她周圍的女人成功,是因為她對婚姻的期望值比其他女人低——不求幸福,只求生存。
比爾得到那份工作後也讓人兩難,因為他們得搬到紐約去住。那是一份不錯的工作,有著大好的前途,過不了十年,比爾就能每年賺三萬多美元。但是,她害怕搬去那裡。因為她總是把紐約與她所厭惡的猶太佬和黑鬼聯繫在一起,而且,她還有點兒擔心她那鄉巴佬氣息暴露在大城市裡。在得克薩斯時,晚上她會躺在床上設計自己的言行舉止。她要表現得冷靜、沉著,當然,她本性就是如此;她不會談起自己的過去;她要處處謹慎小心。這些都是她平常的行為習慣,所以她不必太過勉強自己。
他們在新澤西的郊區買了一套小房子,因此就不用搬去紐約。比爾要飛行時,布利斯就送他到紐瓦克去。那裡的猶太佬很少,也沒有黑鬼,所以布利斯不用擔心。在那裡的四年中,布利斯蛻去了那些尚未成形的土氣。再說,她覺得自己以前也沒有多少鄉巴佬氣。其實,城裡人和得克薩斯人也沒有太大的不同,他們也沒有傳說中那麼優越。只是她懷疑米拉有優越感,因為她是南方人。她有時會發表一些對南方的評論,說那裡的人是如何對待她所謂的「有色人種」的。每當她說到這些,布利斯就會噘起嘴,因為她覺得南方人對待黑鬼比北方人對待「有色人種」要好。南方人理解黑鬼。他們都是孩子,是不會照顧自己的孩子。當黑鬼女僕生病的時候,雷多拉的白種女人會直接帶她去醫院,並坐在那裡等醫生做完檢查,最後付清醫藥費。黑鬼女人自己做不來這些。
布利斯對北方的很多東西都不敢苟同。比如,福利開始成為一個大問題。許多波多黎各人為了免費的救濟品來到紐約。布利斯知道自己為什麼而來,她也知道自己做到了。既然她能做到,他們也能。她還記得貧窮是怎麼一回事。她還記得飢餓的感覺,那是一種你不得不在一段時間內習慣的痛苦,肚子裡總是空蕩蕩的。她還記得父母的樣子,但是想到他們當時的年紀,她還是大吃一驚。他們都缺了牙,滿臉皺紋,瘦骨嶙峋,像上了年紀的老人。她還記得自己當時多麼渴望走出去。她八九歲的時候,躺在床上,咬牙切齒,聽著父親在外面打母親。父親走之後,哥哥們又在激烈地爭吵,母親總是讓他們閉嘴。這些憤怒都源自貧窮,她是明白的。她不必對自己說些什麼,她咬緊牙關,睥睨著當前的艱難,她知道自己必須走出去,一定會走出去,要不惜一切代價走出去。哪怕犧牲自己,犧牲自己的感情。
她的確做到了。
而且,她過得和想像中一樣幸福。雖然他們不得不小心花錢,在比爾當上飛行員之前,他們都得精打細算。他們也知道,這種狀況還要持續幾年。可是,他們總算是衣食無憂的。她還有一個像樣的小房子,身上還穿著一條漂亮的桃紅色雪紡裙,裙子的顏色比她的髮色稍淺一點兒,穿在她身上搖曳生姿。她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
十一點時,她關掉電視,檢查了一遍門鎖和電燈,便上樓去臥室了。她拿起艾米·福克斯借給她的一本平裝小說。小說講的是重建時期發生在南方腹地的愛情故事。封面上,一個漂亮的紅髮女人穿著一件低胸的白色禮服,露出豐滿的胸部,只看得到她的上半身,因為她是在封面的底部。她身後站著一個手拿馬鞭的英俊男人,封底上印著他的全身。而在他身後的背景裡,是一座隱藏在綠蔭下的白色種植園。她一般不看這些無聊的消遣讀物,她平時很少看書。可是艾米吊起了她的胃口,此外,現在的心情也許適合看一些輕鬆的東西,比如神話故事什麼的。她想,或許可以從今晚開始讀。
於是,她脫了睡袍,把它搭在臥室的椅子上。她轉身走向床,不經意在五斗櫥上的鏡子裡瞥見鏡中的自己。她的頭髮披散著,在白色吊帶睡衣的映襯下,肩頭泛起蜜桃色的光澤。她站在那兒,什麼也沒想,只是看著鏡中的映像。真美啊。她仍然什麼也沒想,只是把睡衣從肩上褪下來,對著自己的身體沉思。多美的身體啊,皮膚白嫩、細滑,胸部圓潤而堅挺,雙腿修長而光潔。可它不會一直是這樣的。布利斯想起了母親的身體,兩隻手臂瘦得皮包骨。她的手在胸部、兩肋、腹部和大腿上遊走。觸摸之處,血液隨之奔湧起來,好像它已經等待很久了。自從她長大,有了固定的房間洗澡後,只有比爾見過她的身體,也只有比爾碰過它。她以前從未想過性的問題,根本顧不上去想。性愛是有錢人才能享受的。假如她曾被某個人吸引呢?假如他是一個卡車司機、一個挖臭水溝的工人,或是像她父親那樣一無是處的人呢?如果她因為和對方有了性關係不得不結婚(如果她真的被某個人吸引,那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她絕不會像對比爾那樣,直到結婚後才讓他得到她),那她或許就這樣完蛋了,永永遠遠,一輩子就定了。
布利斯明白女人為何會淪為妓女。如果最後埋單的是你,那他媽的最好先讓他們把定金給付了。否則,你自己就會永生永世為此埋單,就像她母親一樣。阿黛爾和米拉抱怨錢不夠花,她什麼也沒說,頂多插句玩笑話。可她坐在那裡暗自好笑。貧窮,她們知道什麼是貧窮嗎?是母親那佈滿皺紋的臉,是因長年用洗衣板搓衣服而關節粗大的手,是因為提著大桶打水洗衣服、給孩子洗澡和擦洗地板磨出的老繭、累彎的腰。她的母親在雜草叢生的、乾枯的菜園裡挖菜根。沒錯,這才是貧窮。她穿好睡衣,向床走去。可是,一念之下,她又扭過頭去看。她又在鏡中看到了披散著頭髮的自己。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悸動,彷彿每個毛孔都是一張張開的小嘴,飢餓、乾渴,彷彿就要枯萎而死。她關了燈,鑽進被窩裡。微涼的床單愛撫著她的身體。她躺在床上,感覺自己像是一朵潔白的花,在被窩裡悄悄綻放,悸動著,熱情地,等待著採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