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沒有吸取教訓。」瑪莎以嚴厲而幽默的口吻直截了當地說,「該死的渾蛋們試圖給她洗腦:你還沒學會接受你的生活。肏蛋的是,她最好還是學會這個,不然,沒準兒哪天他們又會把她送回那兒,快到不容她反應過來。」
「她那麼努力地在抗爭。」
「去他媽的!她得適應這個世界。如果這個世界瘋了,你最好也跟著瘋,不然他們就會把你關到精神病院裡去。天殺的精神科醫生。除了她的精神,他們沒去糟蹋她的其他東西,我已經很驚訝了。據我所知,每個去看精神病的漂亮女人,包括我自己,最後都得一絲不掛地躺在那張床上。」
米拉不太喜歡瑪莎的言辭和她這種直接的表達方式。不過瑪莎總歸是給她的生活帶來了某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東西。和瑪莎說過話後,米拉往往會覺得呼吸暢快多了。可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是一個偷窺狂,在窺視瑪莎的生活。
「真的嗎?發生什麼事了?」
瑪莎毫不難堪地講述起來,一邊講還一邊笑。她嘲笑精神科醫生這一行當,嘲笑自己如此受人擺佈,嘲笑自己的妄想。
「我知道他就是一坨屎。可我喜歡他!你知道嗎,這就是移情效應。我覺著自己的機會來了,如果我和他做愛,也許終於能有高潮。」她開心地笑著,「他真是十足的笨蛋!天哪,我看他一點兒都不瞭解女人的身體。可我猜,他還以為自己幫了我一個大忙呢——物理治療,你懂嗎?他們都以為那神聖的陰莖能包治百病,我也非常願意相信這一點,非常樂意做一個神聖陰莖的崇拜者。唯一的問題是,我還得找到那條真正的神聖陰莖!」
米拉嘴微微一噘。
「哎,瑪莎,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莉莉出院的時候,我這麼想過,既然她討厭男人,那她最好還是找一個女精神科醫生。你知道嗎?我還和牛頓·唐納森說過這事兒。他是諾姆的朋友,是一名精神科醫生。可他說,那樣萬萬不可。他看起來真的很吃驚。他說那樣會導致同性戀。」
「噢,他這麼說?你有沒有問他,男病人去看男醫生會怎麼樣?」
「沒有。」米拉不安地說。
「沒有,」瑪莎模仿著她的口吻,「當然沒有了!你把他的話當成了神諭,就像你聽諾姆的話一樣。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諾姆說這樣,諾姆說那樣。偉大的諾姆神啊!」瑪莎笑著坐下,搖晃著手裡的飲料。
有時候,米拉真的很討厭瑪莎。「學校怎麼樣?」她訥訥地問。
瑪莎咯咯笑起來:「說得太過分了,是吧?好吧。」於是她開始聊起了學校,儘管她只說自己和她遇到的那些人,以及她加入的那些組織,可米拉仍然感覺不舒服,就像瑪莎評價米拉的生活時一樣。她懷疑自己是個受虐狂,不然為什麼她還是離不開瑪莎。瑪莎總在批評和打擊,可米拉覺得不僅如此。瑪莎就是一塊試金石,她就像有一台可靠的測謊儀。她並不去驗證所有的真話,而是專門去檢驗每一句謊言。她說,那是因為她當了一輩子的說謊高手。「從幼兒園一路說謊到高中畢業,還從沒被戳穿過。所以,誰在說謊,我一眼就能識破。」除去說謊外,瑪莎是一個很寬厚的人。她耐心去傾聽,嘗試去理解——只是如此,去理解。她不會像諾姆那樣輕易地對事物下定論,譬如莉莉瘋了,卡爾應該果斷一些,娜塔莉是個婊子,保羅是個渾蛋。如果有人對瑪莎說「我感覺自己太沒用了」(或者太笨了、太無能了、做錯了,等等),她不會像大多數人一樣立刻回答:「你怎麼會這麼想啊,真傻,你當然很有用。」她只會說:「為什麼呢?」然後聽你解釋,再試著去體會這種感受。像瑪莎這樣能拆穿謊言卻不否認事實的人,確實值得人信任,這點讓她成為一個不可多得的朋友。
可是,她仍然會讓米拉感到不自在。她打破了所有的規則,卻不會受到懲罰。米拉曾羨慕瑪莎能從容地罵喬治「笨蛋」,而喬治也能不以為意地笑對她的調侃,還附和說:「我知道,我知道!」然而,當全世界都在說喬治懦弱又好色的時候,瑪莎卻不去理會那些批評,反而支持他,說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別無選擇。她可以暢所欲言去上法學院的事,不管周圍的人認為她是精神錯亂還是自欺欺人,她一概置之不理,或者滿不在乎。重回大學讓瑪莎在人際關係以外的領域有了自信和威信,這點尤其讓米拉不舒服,因為她總認為自己是一群人裡最有文化的。瑪莎不僅進入了一個新的領域,而且它比女人們通常所在的領域更廣大。在大學裡,人際關係是職業化的,人們的感情還是一樣的,但規則是不同的。茶話會中的人際關係,比教室裡、院長辦公室裡和師生會議中的人際關係更有人情味兒,即便其本質是相似的。每當說起這些時,瑪莎都會熱情洋溢、妙語連珠,就像一個初見世面的鄰家孩子描述自己的經歷,或是剛剛從城市回來的鄉巴佬向鄉親們講述在大城市的見聞。學校總是美妙又可怕,既偉大也令人恐懼,可上學總是令人興奮的。而且,那裡也有種師生關係之間的雙重挑戰。在討論完學期論文後,瑪莎的法語教授邀請她去喝一杯。他叫大衛,個子很高,膚色黝黑,喜歡滑雪。他們在一起經常開懷大笑,他那雙棕色的大眼睛總是上下打量著她。一天晚上,下課以後,她找他去問了幾個問題。他們聊了一會兒,然後他又邀請她出去喝酒。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週二不見不散。又一個週二,他提議一起吃晚飯,因為喬治不在鎮上,而她上課前也只喝了一碗湯,於是她就接受了。後來,他的提議更加得寸進尺,搞得瑪莎心慌意亂。今天是週一,她答應明晚給他答覆。
「你知道嗎,他真的很討人喜歡,很有魅力。即便他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聰明,但我真的很喜歡他。當然,班上的女孩很多都比我年輕,比我苗條,他能選擇我,確實讓我受寵若驚。可這樣做可能導致的後果讓我很煩惱。如果我和他上床,法語科目得了A,我就會一直覺得我不是靠真本事得到的A,我知道自己是可以的,但別人肯定會覺得我是睡出來的。我可不想那樣。」
「為什麼不把你的想法告訴他呢?」
「是啊,是啊。我就該告訴他。我會讓他等到這學期結束,如果到那時他還對我有興趣,我們再見面。對,就這麼著。」
她滿心歡喜,匆忙但自信滿滿地走了。米拉坐下來,內心翻江倒海,火燒火燎。她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妒火中燒的滋味。瑪莎心慌意亂,她遇到了問題。可那算什麼問題啊!米拉嫉妒她,不是因為有這樣一個聽起來很有魅力的男人對她感興趣,也不是因為她做成了什麼事,比如拿到學位、準備進入法學院,而是因為,瑪莎,這個幾年前還被關在米拉所屬的這個狹小圈子裡的女人,如今能夠無所畏懼、從容自信地遊走在那個大世界裡,甚至可以因為要不要和大衛出去喝酒而犯難。而且,她也不擔心對方可能提出性要求,即使真的提出了,她也覺得自己能夠應付得了。
這令米拉大為震驚。她深深覺得,要走出這個小圈子,是需要具備某些特質的。無論這種特質是什麼,是勇氣、自信、活力,還是堅韌,自己都不具備。那晚,她坐下來,認真地思索,此後的很多個晚上,她也常常思考這一點。她感到很羞愧,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她回憶起以前老師對她的學識和才能的高度評價,如同一個年老的運動員回憶起自己高中時為團隊獲獎贏得的那關鍵一分。她兒時的雄心壯志又在回憶中抬頭了。她試著不去理會它們,可它們就像纏在一塊破塑料上的蛛網,怎麼撣也撣不掉。
首要的是,她得擺脫這種嫉妒。它令人痛苦不堪。於是,她坐下來喝上兩三杯甚至四杯白蘭地。她一邊喝酒,一邊看月亮穿過雲層,腦中想著各種人類的奮鬥。塵歸塵,土歸土[20],臨了,萬物究竟有何意義?她提醒自己,這世上所謂的成就,不過是華而不實的東西,即便不是如此,也是毫無意義的。一切人類體力和腦力的結晶終將化為塵土。比如說,發現槓桿原理需要耗費多少時間和精力;烤肉的時候配上那些小小的香料葉子,又需要具備怎樣的想像力和智慧。萬事皆不易,且耗時良久。米拉想起在學校裡寫論文的時候,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看書、認真思考,最後終於得出一個看似新穎、有見地的結論。結果,一年以後,她偶然在一篇自己出生前就已發表的論文裡看到了同樣的結論。建造一個王國或帝國需要耗費怎樣的努力?到最後,還不是像馬裡帝國[21]一樣,被掩埋在無名的浩瀚沙漠之下。人們昧著良心,以刀劍或槍炮、毒藥或飢餓殺死別人,最終建立起一個王朝,它卻在一年、十年或百年間傾覆。既然王朝有一天注定衰亡,那十年還是百年又有什麼區別?
這些事都是男人幹的。他們自大、浮誇,想要在外部世界建立各種永恆的象徵,表明他們是陰莖永不疲軟的男子漢,可他們的肉體卻做不到。那簡直是妄想,可怕的妄想,但為了這種妄想,他們犧牲了數百萬並未被這種瘋狂裹挾的人的性命。偉大的神——諾姆。她把他比作神,這樣對嗎?她還記得,她曾經認為他沒有自己聰明。可不知不覺地,他從一個膽怯的男孩變成了一個有權威的男人。可她知道,他還像以前那樣空洞無物。但她還是服從於他。設想一下,假如她動搖了,從他身下爬起來說:「我在這兒待著不舒服。」那又有什麼意義?能得到什麼?她會給別人和她自己帶來麻煩,而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她敢於打亂宇宙的秩序嗎?
假如她能讓自己解脫,又能怎麼樣呢?她可能會嘗到瑪莎那種興奮和喜悅,可是,從瑪莎身上也可以看出,那種興奮和喜悅只會朝著一個方向發展——更大的孤獨。你可以打破社會規則,也可以對它置之不理,可這樣做之後,能有什麼回報呢?你只會陷入永恆的孤獨。也許,那時你可以創造出偉大的、美好的藝術品。可那又有什麼用?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世界——詩集被用來生火,壁畫被炸裂,圖書館被摧毀,歷史遺跡支離破碎,就連倖存的藝術品也像了無生氣的石頭,陳列在博物館裡無人欣賞,因為人們看不懂。對於一九六四年的人們來說,就算《貝奧武夫》[22]永遠消失了,那又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世界能因此有什麼不同?
生命在流逝。樹木枯榮,冬去春來,花謝花開。你最好的選擇是坐看四季變遷,在無法改變的自然規律中及時行樂。這就是女人的生活,是女人在維持這個世界的運轉。她們觀察四季的變化,留住美好的事物。她們打掃著世界這座大房子,拂去窗戶上的蛛網,讓人們看到外面的世界。持久的忍耐,艱苦的命運。沒有人為你別上勳章,也沒有人授予你榮譽。你不能穿著體面的衣裝去遊行,你的半身像永遠不會陳列在偉大的紀念堂裡。可你必須完成自己的任務,其餘都是在狂風中微弱的呼聲。
隨著歲月的流逝,米拉形成了一種安靜的氣質,她的臉上多了一抹寧靜超然的光暈。人們誇她氣色好,她覺得自己得到了祝福。經過多年的迷惘與煩惱,她自己和她的人生得到了和諧與恩賜。瑪莎管那叫做適應,不過米拉總覺得那有些神聖的味道。她覺得自己更有女人味了。她可以在派對中安靜地坐著,聽男人們談話,臉上帶著親切柔和的微笑。她不再和他們辯論,不再堅持自己的主張。她像磁石一般吸引著男人。她覺得自己被人愛著。她覺得自己總算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她已經逃離了過去那種持續的痛苦。她覺得自己成了上帝的選民。她下意識地相信,既然已經得到這種恩寵,她就永遠不會失去它。她得到的不僅是恩寵,還有刀槍不入的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