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瑪莎墜入愛河之後,米拉仍然保持著心靈的平靜。瑪莎愛上了她的法語老師大衛。他非常理解瑪莎的難處,他就是那個「對的人」。他一直等到了那學期結束,看上去執著堅定,但又不至於霸道。他想要她,但並不認為自己有佔有她的權利。他棒極了。米拉不喜歡聽這些,可她還是會耐心地聽完瑪莎那一連幾小時、幾天甚至幾個星期的快樂的絮叨。瑪莎眼中閃爍著喜悅,容光煥發,令她看起來至少年輕了十歲,看起來像大衛的同齡人。米拉聽著瑪莎講述他們共處的每個時刻——一起喝咖啡的時候,共進午餐的時候,一起喝雞尾酒的時候,在臥室裡的每個場景。他是瑪莎的弟弟,是她的孿生兄弟和她的另一個自我。米拉認為這是一種危險的自我陶醉。他是一個調情高手,床上功夫很棒,而且就算不能讓瑪莎達到高潮,也能讓她感受到他高潮的快感。這讓米拉想起了心理學中的「投射」和同性戀的外在表現。他擁有瑪莎求之不得的東西——面對世界的堅定和自信,同時又風度翩翩。米拉想起了「愛情就是嫉妒」的理論。他們能夠容忍對方,是因為兩人都瘋狂地迷戀細節,對個人衛生十分講究。他們之間最激烈的爭吵,無非是關於洗髮水和護髮素是否應該一直放在浴室壁架上,或者壁架是否應該隨時保持乾淨、整潔。他們曾經差點兒在爭吵時拳腳相向,可事後又能笑著收場。
瑪莎張嘴閉嘴不離大衛,越講越興奮(有時候,米拉覺得很噁心)。大衛已婚,還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可是,米拉覺得,從瑪莎能毫不畏縮地講這些細節來看,她並沒有把大衛當成情人,而是把他當成了生活中永恆的一部分。「和他做愛時,我總感覺馬上就能到高潮。性愛很美妙,哪怕只是坐著說說話也很美妙,和他在一起,我覺得很充實。我沒有任何顧慮,可以放任自己。那種感覺太美好了,我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
可是,米拉懂的。我們不都是一樣嗎?那不就是他們給我們的食糧,不就是我們對愛情的所有想像嗎?隔壁正上演著永恆幸福的場景,這讓她的個人缺失感更加強烈,難以釋懷,可又不能不聽。儘管如此,她還是替她的朋友感到高興。她不得不努力保持超然的態度;她不得不提醒自己,愛情是多麼無常而脆弱;她不得不把這件事放進社會背景中去思考,記住配偶、子女和整個社會的要求。但是,什麼也無法阻止瑪莎的快樂從這一切之上漫溢出來,就像一個土地肥沃的農場被洪水淹沒。洪水鋪天蓋地,無處不在,那是一個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面對它,你很難保持超然。米拉感覺自己正蹲在一個雞捨的屋頂上,這個雞捨頂著順流而下的洪水,已經搖搖欲墜。但她保持著平衡,在花園裡努力工作著。
她在花園裡勞作時,把一個小小的晶體管收音機放在身邊,聽廣播裡播出三個年輕的民權工作者失蹤在密西西比州的新聞。突然,電話響了,梅耶斯維爾的老朋友艾米·福克斯大聲嚷嚷著說了一番薩曼莎的事。米拉沒怎麼聽明白,似乎她是說薩曼莎要坐牢。艾米不住地說:「我知道你和她是好朋友,也許你幫得上忙。」
米拉試著給薩曼莎打電話,可電話一直打不通。真奇怪。她已經幾周沒有薩曼莎的消息了。米拉洗了澡,換好衣服,開車去薩曼莎家。那是位於郊外的一座七居室的房子,方圓幾十平方米的土地上長著幾棵老樹。孩子們在街上騎自行車,和大多數郊區一樣,這地方看上去有點兒荒涼。走到薩曼莎家前門口,她發現門上釘著一張字條。他們是生病了嗎?她走近一看,原來是司法長官辦公室簽署的沒收通知。沒收?米拉按了下門鈴,心想薩曼莎是不是在忙,可她馬上就來應門了。米拉就站在那兒看著她。這還是薩曼莎——那個機械洋娃娃嗎?她穿著寬鬆的舊長褲和破舊的襯衫。她的頭髮剪短了,不再鬈曲,亂蓬蓬的頭髮呈現出棕褐色。她沒有化妝,面色蒼白而憔悴。
米拉伸出手,叫了一聲:「薩曼莎。」
「嘿,米拉,」薩曼莎並沒有握她的手,「進來吧。」
「艾米找過我。」
薩曼莎聳聳肩,帶米拉走進廚房。屋子裡到處是箱子。
「你在搬家嗎?」
「我沒辦法啊。」薩曼莎悶悶不樂地說。這還是那個甜美、活潑的薩曼莎嗎?從前她總是開開心心,任何事都能讓她歡樂地扭動。
她給米拉倒了杯咖啡。
「發生什麼事了?」
薩曼莎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語氣很平板,好像此前已經講了多次。可她仍然把每個細節講給米拉聽。那是一部關於她的史詩,銘刻在她的記憶裡,令她痛苦不堪。那是幾年前的事情,從薩曼莎和辛普搬離梅耶斯維爾開始。「我們沒對任何人講過。或許是為了保留一點兒驕傲吧,真的太丟臉了。」辛普丟了工作,花了幾個月時間才找到新的工作。他們欠了一屁股債。為了維持家計,她出去工作。最後,他終於找到事做,可要還那麼多債,家裡仍然很窮,他又要補牙齒,所需的錢他們兩年才賺得回來。後來,他又一次失去了工作。這回,他很快就找到一份新工作,可薩曼莎開始感到厭倦了,甚至覺得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或者至少在她看來是這樣:生活蒸蒸日上,圈子也越來越大。她節衣縮食,可賺的錢永遠不夠花。然後,辛普又失業了。於是兩人開始爭吵。薩曼莎希望他退出銷售行業,試試其他領域。她覺得,他有大學文憑,可以當一名很好的中學老師。他可以先去代課,然後參加一些教育課程,最後正式任教。可他堅決不去。他認為,銷售是最賺錢的行業,總有一天他會時來運轉。其實,他也沒有什麼錯,他也能接到訂單,可總會出點兒狀況:不是廠家沒能按時交貨,就是廠家倒閉了,要麼就是他分到的地區很窮,等等。然而,這一次,他並沒有努力地去找工作。他就坐在家裡看報紙,除非看到一個很感興趣的招聘廣告,不然絕不會進城。他一直被人踩在腳下,他們只能靠一點點失業救濟金過活。
米拉想起自己之前曾經譴責薩曼莎丟下孩子不管出去工作。她回想起薩曼莎那嬌俏的外表和舉止,回想起自己如何不喜歡這些,如何覺得她做作、脆弱不堪,她曾經還覺得薩曼莎貪心。
「可辛普在做什麼?出事的時候家裡沒有人嗎……」
薩曼莎聳了聳肩:「誰知道呢?」她轉過身去。她那單調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用雙手摀住了臉。接下來的話是從她嗓子眼裡擠出來的,就像和著淚水一般。她賺不了多少錢,沒有受過培訓,她找了一份打字的工作,一周能賺七十五美元。辛普失業了,她竭盡所能,但也不可能應付房貸和生活費。她每晚回到家時,他就坐在那兒,已經在喝第三杯馬丁尼,他根本不做任何努力,這讓情況更加惡化了。「他放不下驕傲,找份加油站的工作連想都不願想,什麼也不做,就算為了養活他的孩子也不行!」後來,銀行開始拒絕兌現她的支票,她一查詢才發現,他白天出去的那些時候——天知道他去了哪裡——在當地的所有酒吧都簽過支票,天曉得為了什麼。他們的債欠得越來越多。
「情況越來越糟。每晚回到家,我都會朝他大吼。孩子們也幫不上忙,不愛回家。太可怕了。我不得不註銷我們合開的支票賬戶,提醒銀行不要兌現他的支票。我再也受不了了,就像在和一個可怕的孩子一起生活,所以,我讓他走了。」
她擤了擤鼻涕,又倒了點兒咖啡。「結果,」她重新坐下,眼神空洞,嘴巴像一條拉變了形的橡皮筋,「有一天,警長來了。我歇斯底里地想阻止他把那東西釘在門上。我可憐的孩子們啊!如今,街坊鄰居都知道了。再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我不知道我們能去哪裡。辛普和他母親住在貝爾維尤的大房子裡。我給他打電話,他說我們可以靠救濟金生活。我打包時清理了他的衣櫥,架子上有幾個盒子,盒子後面全是這些。」她指著一大堆紙說。那些紙摞起來能有幾尺高。「賬單,全都是賬單,有的還是兩年前的。大部分他甚至都沒打開過。他就把它們塞在那兒,好像它們自己會消失似的。」
她接過米拉遞給她的煙,點燃它,深深地吸了一口。「嗯,真帶勁兒。為了生存我早已經戒掉了。」她笑著說。那是她第一次笑,「我們一共欠了六萬美元。你能想像嗎?我是不能。辛普每次借錢,我都一起簽了借據。現在他們從他那裡要不到錢,因為他沒有工作,可是我有,所以,他們就扣我的工資。我還有兩個孩子!得靠我的工資來養活啊!」她淚如泉湧,「我才三十一歲,餘生都得用來還債。幸虧還有我的朋友們,她們太仗義了。」
得知了薩曼莎的難處後,鄰里的女人們聚在一起,她們竭盡所能、無微不至地關照她。「我今晚做了一大盆意大利面,薩曼莎,可是我做得太多了,你知道的,我們一家根本吃不完。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拿給孩子們當午餐什麼的——你家孩子喜歡吃意大利面,是不是?」「薩曼莎,傑克昨天去釣魚,釣了好多青魚回來,我正發愁該怎麼處理。你拿幾條去好嗎?求你了!」「薩曼莎,我和尼克今晚要去夜店,那地方太他媽無聊了,你陪我們一起去,能熱鬧點兒,好嗎?」她們做得周到、體貼,沒有一絲施捨的意味。她們送她一些舊衣服,時常帶她一起玩,總是順道載她,這樣她就不用給自己的車加油了。「最讓我難過的是,我就要離開她們了。」
「現在是什麼情況?」
她又聳了聳肩:「除非我能想辦法每個月還上三百美元房貸,不然,從週五開始,我們就得睡大街了。如果能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梅的丈夫尼克——他是一名律師,是個很好的人——就能從辛普那裡弄點兒錢來,幫我們渡過難關,直到我另找到一個住處。」
「那你父母呢?」
「我父親去年冬天死了。他死後,養老金也沒有了,母親靠她的社保和他的保險金過活——也並不多。她勉強能生活下去。我一點兒都沒向她提起過。她和姨媽一起住在佛羅里達。她知道了也只是徒增傷心,什麼忙也幫不上。」
「天哪。」
「是啊。你知道最讓我難過的是什麼嗎?我喜歡工作。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那樣我就不用擔心了。辛普可以待在家裡。你明白嗎?可是所有的事都得仰仗他們,沒有他們,你就什麼都不是。如果他們做錯了事,你也跟著完蛋了。就好像——你是一種附屬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米拉不想去想這個。
「完全是附屬品。」薩曼莎繼續說,「什麼事都全靠男人。看他們是否工作,是否喝酒,是否還愛你。就像可憐的奧利安。」
「奧利安?」
「你知道嗎,他們確實過得很好,她跟著他一路搬到巴哈馬。後來,有一天他突然決定不和她過了,於是自己坐飛機離開,留給她一座租來的房子、兩艘沒付款的船和三個孩子,銀行賬戶裡的錢也沒了。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
「是啊。那是因為他們不關心自己的孩子,不管孩子。所以,他們是自由的。犧牲的總是女人。一直都是這樣。」米拉聽到自己說。
「現在,她又得了癌症。」
「什麼?」
薩曼莎搖著頭:「下周她就要做手術了,是乳腺癌。」
「啊,我的天哪。」
「這類事情層出不窮。去年,跟我家隔了兩戶的那個女人還試圖自殺。尼克說,女人的情緒是不穩定的,可我知道,她之所以要自殺,是因為那是唯一能控制她丈夫的方法。他總躲著她,對她一點兒都不好。一切似乎都在崩潰的邊緣。我真不明白。我小的時候,事情似乎不是這個樣子的。好像那時候有更多的自由,可所謂的自由都是男人們的自由。」
薩曼莎使米拉想起了莉莉。她只管不停地說,不怎麼理會聽眾的反應。緊張之下,她臉上帶著迷惑的表情,好像某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屎殼郎般莫名其妙[23]。
「你知道嗎,我真的挺願意當一個家庭主婦。聽起來很不可思議是吧?可我確實喜歡。我喜歡和孩子們一起做事。在我們很落魄,沒錢準備聖誕禮物的時候,我喜歡和孩子們待在一起。愛麗絲和她的孩子跟我們一起,我們自己動手做禮物互贈。我也不介意打掃衛生和做飯。我喜歡有個伴兒,佈置餐桌,插花,做美味的食物。生活還真是挺諷刺的,是吧?」
米拉喃喃地應了幾句。
「我從不奢求太多。我只希望有房子,有家庭和像樣的生活,我沒有太大的野心。我想,要想有野心,我還不夠聰明。可現在……」她突然停住,張開了雙手,就像一個人突然意識到自己小心翼翼地從井裡捧起來的水已經從指縫間漏光了。
可是,米拉沒怎麼在聽。三百美元,這不算多。諾姆在高爾夫俱樂部一個半月就要花掉那麼多。她的支票簿就放在包裡,她只需拿出來,開一張支票給薩曼莎。這不算什麼,可她不能那樣做。她嘗試過,她心裡想著她的包,想像著自己拿出支票簿。如果她能做到那一步,就不會反悔了。可她不能。
當她告辭時,她答應想想辦法。薩曼莎疲倦地笑了笑:「謝謝你過來看我,聽我講這些傷心事。我知道你並不需要聽這些,這個世界上的傷心事已經夠多的了。」
米拉心想:我的世界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