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7

但並非一直如此。在這所聲名顯赫的大學裡,有一位著名的英國教授曾輕蔑地稱一類人為「沒文化的烏合之眾」。米拉、瓦爾和我就屬於這一類人。當然,還有一些大齡男人也是,他們大多是天主教耶穌會牧師。我不知道哈佛大學為什麼會錄取我們,這可不是它的一貫作風。也許是因為戰爭吧——我們沒法應徵入伍。可是,在那些迷茫的面孔中,只有我們幾個備感孤獨。有幾個人看上去很年輕,看面相還不到二十歲:凱拉二十四歲了,伊索二十六歲了,克拉麗莎也二十三歲了。可是,米拉和我都三十八歲了,瓦爾三十九歲了。真是沒法比。教我們的教授中,很多都比我們年輕,研究生院的院長也才三十五歲。如此,是有些奇怪。我們都很孤獨,而且對自己的洞察力充滿了自信,我們不習慣別人把我們當成傻瓜,也不習慣別人在我們面前耍威風。我們不喜歡院長把我們當成難以管束的學生,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有制度的限制,你似乎沒法要求平等,你明白的。於是你只能放棄了。至少,我就是這樣的。你就少和他們說話,自己學習,取得學分,與他們少來往就是了。當你完成學業,想讓老師給你寫推薦信時,他們會在信中誇你是個多麼了不起的母親,或是人到中年依然如此有恆心。

總之,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彼此。剛開始,米拉走在劍橋的街道上時,感覺自己像個外國人或者罪人。她留著一頭染色的卷髮,穿著針織三件套和絲襪,繫著腰帶,穿著高跟鞋,拿著相配的手包,感覺自己就像布朗克斯來的「恐龍」。她與他們一一擦肩而過,大多是年輕的面孔,男的蓄須,女的留長髮,他們穿著破舊的牛仔裝或內戰時的制服,或者披著披肩,穿著長長的祖母裙或紗麗,各種奇裝異服都有人穿。沒有人看她一眼,所有人都目不斜視。就算他們恰好看到了她,也是瞥一眼便移開目光。她真覺得要瘋了。

她被迫重新認識自己。可是,她在新澤西的大學學到的東西並不能幫到她。學校位於郊區正中,那裡的人見多了郊區的主婦們,他們習慣了郊區生活,自己也成了郊區居民。在那裡,她能感到自己是人類的一員。男人們經過她身旁時,眼睛會亮一下,這讓她覺得自己風韻猶存,於是便安心了。有時候,她從別人身旁經過,或是已經走遠時,還會有人扭過頭來看她。

搬去劍橋後,米拉才開始意識到,她是多麼依賴那些欣賞的眼神、那些回頭的目光,如此,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當時的劍橋是那麼年輕,一切情況與她想像中完全相反。剛去那兒的頭幾天,她跑出去買貼擱板的紙和圖釘,想裝飾一下房間,回來以後,她會瘋狂地照鏡子,梳頭髮,抹上各種化妝品,不停地試衣服。她跑出去買了短褶裙和白襪子,把珍珠項鏈從積灰的盒子裡拿出來。可是沒用。和諾姆離婚後,她第一次感到孑然一身,第一次感到徹底無臉見人。在新澤西時,她還有朋友,那些友好的夫婦經常邀請她去家裡吃晚餐,當然,也會邀請他們所認識的單身男士。很多人都知道她:一個住著漂亮的大房子、帶著兩個兒子的離婚女人,如今又回去上學了。

但在劍橋,到處都是年輕人,他們就像箭一樣奔向自己的目標。他們總是很憤怒,他們不理解舊世界為何如此腐敗,而且會繼續腐敗下去;他們不明白,它為什麼不生病死去,或者,更寧願它發現自己有病,於是自殺而亡。他們目中無人地走向自己的目標,偶爾在馬薩街[3]上與別人撞個滿懷,甚至都不記得說一句「借過一下」。不管怎樣,他們是什麼都不缺的年輕人。他們什麼都懂,就是不懂分寸。

可米拉不這麼想。她只是以自己的眼光觀察事物。她覺得他們在排斥她,排斥她這個人。夜深人靜時,她坐下來喝白蘭地,突然意識到,這一生,她認識自我從來都是靠別人,比如屠夫看見她時的微笑和恭維,或是給地板打蠟的工人對她傾慕的目光,或者大學校園裡男人的一次回頭——都是對她外表的讚美。這令她毛骨悚然,她想起了莉莉。如何才能停止這種狀況?一個人怎能用如此荒唐的東西來保持自我?怎樣才能擺脫這種狀態?

她坐在黑暗裡,抽著煙。黑暗中,她看不見這簡陋的、牆紙都脫落了的房間,房間裡還有幾張破舊的桌子。她回想起諾姆走後的那一年,在貝爾維尤那座豪華的房子裡,坐在黑暗中的感覺。她試著從內心深處去感受那時的辛酸和她對孩子們、對屠夫和上蠟工人爆發出的無法控制的憤怒。她在劍橋感覺很不自在,進而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很委屈。她努力學習,殫精竭慮,似乎發現了能讓自己感到自在的秘訣,但也只是似乎而已。她的生命都耗費在維持外表上,就像瑪莎全神貫注地閱讀《女性家庭期刊》和《家政》一樣。

在那些年裡,她也會如此。雖然她還不至於把那些雜誌買回家,用雜誌上的測試來檢驗自己,但她在牙醫的辦公室裡,也會專心地翻看,給自己打分:你是一個好妻子嗎?你還有魅力嗎?你是否善解人意、體貼他人?你的營養均衡嗎?你的眼影用對了嗎?在你為他清理和熨燙襯衣的那些無聊時間裡,你是否會放任自己吃下一整塊咖啡蛋糕?你是否超重了?

米拉曾經努力讓自己符合這些標準。她染了頭髮,也在節食,她還會花很長時間戴假髮,研究適合自己臉型的髮型。此外,她還學會了用恰當的語調來問令人不快的問題:「諾姆,克拉克做錯了什麼嗎,你為什麼要打他?」「哦,好吧,親愛的,按你說的辦。可是我們已經答應了馬克利一家我們會去。是的,昨晚你回來後我們還說起過,還記得嗎?其實我去不去都無所謂,可我覺得打電話告訴她我們不去了,只因為你忘記了,約了人打高爾夫,這樣不太好吧。」她小心地維護他那男性的自尊和脆弱的驕傲。她只是慢慢地增強說話的效果,並不提高音量,她從不發脾氣。她是一個完美的母親:她從不打孩子,他們衣著乾淨,飲食健康。她的家裡乾淨得發亮,她做的飯很好吃,她保持好身材。但凡雜誌、電視、報紙、小說中說的女人該做的,她都做得很好。諾姆經常晚歸,她從不抱怨;她從不要求他以她和孩子們為重,影響他的工作;她從不讓他做家務。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她很完美,可他還是對她說「我想離婚」。每當想起這一點,她就怒火攻心,將杯子砸向對面的牆。白蘭地灑到地毯上,濺在牆上,杯子摔得粉碎,她的心也碎了。她還記得上一次這種想法侵入她的頭腦時,她跌跌撞撞地哭著跑上樓去,拿起剃鬚刀片,割向自己的手腕。當她傷害自己時,她仍是「完美的諾姆太太」。當那種「無形的規則」控制住你時,你會自動出局,為新的「完美的諾姆太太」讓路,而且要符合現代的殉節風範,把你自己沉入黑暗,不再被別人需要。白天,你要小心行事,循規蹈矩,不然,他們就叫你賤人、婊子、笨蛋、豬玀、臭婆娘、母狗、娼婦、妓女、蕩婦、淫婦。可你並不是蕩婦,即便每隔十天你都得和某個人做愛,哪怕你對他已經沒有感覺。你也不是妓女,因為你不收費。你得到的只有衣食住行,而諾姆得到了他花錢買來的東西。

她四肢跪地擦灑落的白蘭地,用紙巾撿起玻璃碎片,想到女人總得自己收拾自己的爛攤子,想像著如果有人跟在你身後幫你收拾,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卻想不起自己的童年有沒有過這樣的待遇,只覺得嘴角痛苦地抽搐著。她坐起來,心想,要求公平也沒用。她又倒了杯白蘭地,坐下來。她覺得心裡就像打開了一道門,新鮮的空氣吹了進來。她曾聽過這樣一套說辭:你的作用就是結婚,帶孩子,如果可能的話,守住你的丈夫。如果你遵守這些規則(微笑,節食,微笑,不嘮叨,微笑,做飯,微笑,打掃衛生),那麼,你就能守住他了。這些條件很清楚,她接受了,卻被辜負了。自從離婚,她就越來越對那種不公感到痛苦,世界對待女人是不公的,諾姆對待她也是不公的。而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只能使她更加痛苦,只能摧毀她僅存的東西——她自己的生活。

沒有所謂的公正。過去已無法補償,也沒有什麼能夠補償。她愕然地坐了一會兒,如釋重負,感覺嘴角也放鬆了,眉頭也不再緊鎖。

此刻,有什麼東西滑入她的內心,她好像從遠處看著這一切,因此看得更加完整,雖然跨越了時間和空間,但也看得很通透。她明白了,還有比那一套說辭或是他們所犯的錯誤更深層的東西,那就是這一切的前提——她只能依附於另一個人才能生活——才是問題所在。她撫摸著自己的手腕和手臂,揉捏著自己的乳房、肚子和大腿。她的身體溫暖而光滑,她的心臟沉穩地跳動著,向全身輸送著能量。她可以走路,可以說話,可以感覺,可以思考。突然間,一切都變好了。誠然過去是錯誤的,可也正是錯誤的過去解放了她,讓她來到這裡。她還活著,從她童年脫光衣服跑到糖果店時起,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充滿活力。

沒有公平,只有生活。只有她所擁有的生活。

《醒來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