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節的前一天,下雪了,直到春天雪才停。劍橋的整個冬天都白雪皚皚,人行道上堆出了一道道消融不了的雪牆。我走在雪中,想著雪在文學中的象徵意義,我之前對此不以為然。可是,在那一年,我感覺,自然在試著淨化人類的惡行,覆蓋那血跡斑斑的地球,讓它安息。
也許,並沒有哪一年比其他年份更糟;一年十二個月中,有多少傷痕纍纍的肉體,就有多少鮮血在暴力之下匯入土壤。很難統計暴力致死的數據。怎樣才算是謀殺呢?人們因為政府和企業的政策而餓死,這算是謀殺嗎?自然本身也會帶來殺戮,正因如此,人類才有了主宰自然的想法,這似乎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沒人相信解藥可能比疾病本身還糟。或許確實不是。細菌侵入,損害人體,也算是謀殺。我想一切死亡都是暴力導致的死亡吧。按照這個邏輯思考下去,永遠沒有答案。
可是,一九六八年給人的感覺,仍然比其他年份糟糕。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抽搐著的龐大身軀裡的細胞,那身軀被無數子彈擊中,橫躺在地上,而馬丁·路德·金、肯尼迪和「美萊村大屠殺」那些無名的受害者,正是死於這些子彈。負罪感折磨著我們,因為殺人犯正是我們中的一員,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受害者也是我們中的一員。當然,受害者往往也是加害者。受害者的身體在尖叫,像鐵水流過大腦、胸腔和肚子,滾燙、灼熱、痛苦向每個感官蔓延,緩緩地翻轉、下落,一枚射入身體的小小子彈,就能讓一切都成空。殺人者——那個緊張的男孩,用顫抖的手指扣動扳機,他的同謀,腋窩被汗水浸濕,收了錢的殺手則流露出毫無顧忌的眼神,那個自認將世界從猶太人、共產主義者和阿爾比派[28]中拯救出來的人,繃緊了脊背。每個人都會是加害者或受害者。一九六八年,像一個動作緩慢的殺手,跨越了一年,跨越了大陸;像是一張照片,捕捉到了一次永恆的墜落。
人皆有一死,一切死亡都源自暴力,它摧毀了生活固有的狀態。那麼,那一年為什麼如此可怕呢?馬丁·路德·金、肯尼迪或某個村莊的村民就比比夫拉的餓殍或底特律的受害者[29]更重要嗎?或許,我只是在玩一個智力遊戲,根據日曆隨便編造一兩個年份,說這是最糟的兩年,它們因而有了特殊的意義,逐漸不再那麼可怕,甚至成為值得紀念的日子。人類喜歡想方設法感謝苦難,他們將跌倒視為幸運,將死亡看作重生。我覺得這種看法也不錯,如果無論如何你都要遭受苦難,倒不如感謝它。但有時我會想,如果我們沒有去期待苦難,那我們也不會經歷這麼多的苦難了。
我的思緒繼續飄遠。我看到了那一年和接下來一年暴力的徵兆,卻不是簡單感知到的。我所看到的是,一切行為都可以只是象徵符號,可只有死亡那一刻是真實的,這令我感到害怕。好像舞台上用來刺殺凱撒的道具匕首,在碰到真正的血肉時漸漸變成了真的,好像米達斯[30]金手指的怪誕變體——這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傳奇。
有的人鬥牛,有的人做彌撒,有的人搞藝術,為了將死亡儀式化,為了將死亡轉變為重生,或者至少是為了讓它有意義。可我害怕的是,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將一切變為死亡的儀式。人們斥責媒體編造事件——用他們的話說是扭曲事實。許多事件只是為了被傳播而策劃的:遊行、靜坐罷工以及人們把自己綁在柵欄上。我覺得這是一個好辦法。一次主動策劃的遊行總好過圍攻,象徵性的抗議比真正的轟炸強。你仔細想一想,其實媒體事件每天都在發生。那些壯觀的場面、莊重的儀式和不絕於耳的喇叭聲,那些穿著皮草、天鵝絨外套,戴著珠寶首飾的政府官員以及神職人員都參與其中,獎章宣告了地位,戒指用來索吻,權杖要你臣服,這些都算是我們如今所謂的公關事件。只是,這些事件的受益者是那些掌握權力的人,吸引的卻是那些無權無勢的人的注意力。我想,這才是問題所在。誰能比亨利四世更瞭解「公關」這一行為呢?為了向卡諾薩的教皇格利戈裡悔罪,他能赤腳在雪地裡走上幾公里。[31]
然而,哪些事件只是象徵,哪些事件是真實發生的呢?你相信馬丁·路德·金是被聯邦調查局、被那些想要殉道的黑人激進分子,還是被那些信奉撒旦的蠢貨殺死的?象徵意義會根據你所相信的東西改變,而死亡是不會改變的。博比·肯尼迪曾經同情那些以色列人;美萊村民可能救助過北方的士兵。但這些推測和已然發生的事無關。在這些案件中,被謀殺的只是一個形象,而死去的人才是真實的。那些年的所有運動都遵循著同樣的規律:從伯克利到芝加哥,那些被我們拳打腳踢的蓬頭垢面的怪人和癮君子;從加利福尼亞到芝加哥,再到亞拉巴馬,再到阿提卡,那些被我們用石頭砸、用槍射擊的「懶惰的」黑人;那些被我們用機關鎗掃射、用汽油炸彈轟炸的斜眼[32]越共,都在說他們並非我們認為的那樣,都在說,殺戮導致仇恨,如果我們殺害他們,他們就真的會變成我們所認為的那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尼克鬆去麥迪遜大道[33]買了一個新形象。如果把這些事件都當作媒體事件來看,或許那些死者還活著。
那麼,存在於肌肉、骨骼、血液和肉體之外的真實自我,究竟是什麼呢?外在形象可以內化,可以塑造言論、視野和行為。如果你一輩子都是服務員,你站著的時候身體可能會習慣性向前傾。但肉身和自我也可以分離,伽利略因而沒有被燒死。況且肉身也不是固定的,它會因年齡增長、體重變化、事故、鼻子整形、染髮和彩色隱形眼鏡而改變。
我看見,我們赤身裸體地坐著,圍成一個大圈,我們顫抖著,抬頭看著天色漸暗、星星閃現。這時,有人開始講故事,說他看到星星上有一個圖案。然後,又有人講起了颶風眼和老虎眼睛的故事。那些故事、那些形象都變成了真的,我們寧願自相殘殺,也不願改變故事中的任意一個詞。可過了一會兒,又有人看到,或自稱看到了另一顆星星,她說那星星在北邊,它的圖案會變化,而且它還會帶來災難。於是人們怒髮衝冠,開始把怒氣轉向那個發現它的人,將她亂棒打死。然後,他們又喃喃自語著坐了回去。他們開始抽煙。他們將視線從北方移開,不希望別人以為自己在尋找那個大逆不道者幻覺中的景象。然而,其中也有一些忠實的信徒,他們故意直視北方,看都不看一眼她所指的東西。那些深謀遠慮的人聚集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知道,如果人們接受另一顆星星存在的事實,所有的故事都得改寫。於是,他們滿腹猜疑地去尋找那些可能偷偷轉過頭去尋找另一顆星星的人。他們發現了幾個他們以為在偷看的人,不顧他們的抗議,將他們處死。必須斬草除根。可長者們還得繼續看啊,由於他們一直看著,其他人開始相信那裡真的有什麼東西,於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轉身,時間一久,每個人都看到了,或是想像自己看到了,甚至沒看到的也說自己看到了。
於是,地球感覺受了傷,而大自然母親也在寶座上,通過她的「作品」發出歎息,顯露出災難的跡象。一切都完了。所有的故事都得改寫,整個世界都在發抖。人們歎息、哭泣,感慨在過去的黃金年代裡,也就是人們還相信那些古老故事的時候,生活是多麼快樂、平靜。其實,除了那些故事本身,什麼也沒有改變。
我想,那些故事就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是讓我們區別於獅子、公牛和那些岩石上的蝸牛的東西。我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與那些蝸牛區別開來。基本的人類行為,就是呈現、創造或發明一個謊言。比如,我所在的這個世界一角流行的說法是:人可以沒有痛苦地生活。他們摘掉鼻環,無視心結,拔除白髮,修補壞牙,摘除病變的器官。他們還試圖消除飢餓和無知,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他們執著地研發著沒有核的桃子、不帶刺的玫瑰。
真的有不帶刺的玫瑰嗎?對此,我也很困惑,一部分的我認為玫瑰要是不帶刺就太好了,而另一部分的我卻又緊緊握著它的刺,哪怕掌心還在滴血。而完整的我認為,若沒有飢餓和無知該多好——可或許無知也是一種智慧。我也不想沉溺於痛苦,因為會難以自拔。也許世上一切清醒的痛苦,都已隨雪化去,被雨沖走,隨風而去了,否則,世界如何去承受它身上滿目的瘡痍?我們已經忘記了巴黎保衛戰[34]、阿爾比派和其他成百上千的古老故事。如今,燕尾旗,那些裝飾華麗、傲氣十足的馬,還有貂皮和天鵝絨都已成為新的神話故事。
重點是,如果只有確定的東西是真實的——如莎士比亞所認為的那樣,那麼就只有死亡才是真實的了,剩下的都是想像,是短暫的、易變的。就連我們的故事也是這樣,儘管它們留存得比我們長久。既然除了死亡,一切都是謊言,都是虛構的,那麼又有什麼值得我們去死呢?
兩邊的人都說,回到一九六八年的願望就值得我們為它去死,儘管那些聲音最大的人幾乎都不是會去死的人。有一天,在雷曼餐廳,當大家談論「革命」這個話題愈發深入時,米拉大膽地說,革命不怎麼有趣。這時,坐在吊燈下、面前放著芝士漢堡和炸薯條的布蘭德·巴恩斯放下手中的可樂,看著她說:「那好,米拉,等革命爆發時,我會攔著那些革命者,讓他們對你這種唱反調的網開一面。畢竟,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嘛。」他最近才加入了「新左派」組織[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