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德和瓦爾在一起了。她過去和格蘭特從未如此親密。有人竊笑,有人私語,但瓦爾完全不在乎。她並非沒有察覺,她是個果斷又敏銳的女人,聽得出人們評論她和塔德時的語氣。無論人們如何指責她老牛吃嫩草,或者說她降低了擇偶的智力標準——認識塔德的人都認為他是個傻瓜。總之,他們覺得,她和他牽扯在一起就是自降身份。
可瓦爾真的愛上塔德了,不僅是因為他愛慕她,還因為他有很強的是非觀和高尚的品行。此外,儘管她不贊同他的許多看法,但她欣賞他試圖超越狹隘的自我,去探索更廣闊的世界。
那年夏天,大家都很快樂。大多數人參加了夏季課程,學習語言或參加研討班。伊索和凱拉在讀但丁的詩,米拉在讀斯賓塞的書,瓦爾在做統計學相關的研究——很枯燥,卻是取得學位所必需的。本在整理他的第三箱筆記。
每天,大家都會聚在一起吃午飯。克拉麗莎常常和她們混在一起,她正在讀福克納的小說。這期間也有其他人來來去去。可是在這個夏天,這些女人真正地融為了一個集體。
政治活動仍在其他地方繼續:大部分學生和教員都去參加了,那些運動在紐約、波士頓和芝加哥的地下室、閣樓中進行著。那年夏天,陸續走進霍尤克中心的人們聞到了大麻煙的香味。那是逃亡者和流浪者的時代。有的人看上去很年輕,有的人過中年,可他們臉上都有某種恆定的東西,彷彿時間為他們停了下來,好像他們生活在一個永恆的當下裡,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時不時會看到有人倚在哈佛園靠馬薩街一邊的圍牆下,或庫普商店前面,或霍尤克中心附近的牆邊。他們眼神木然、滿懷敵意——也或許這兩種情緒是一回事。
女人們的生活刺激、火熱而放鬆。她們的工作很有趣,她們聚在一起很開心,又因為是夏天,她們覺得有權放自己幾天假,於是,她們偶爾會一起開車去海邊。研究生的生活似乎很輕鬆,但其實她們大多數人比別人更努力。由於她們的工作是自己選擇、自己控制的,所以她們不必像公司員工一樣,趁著十五分鐘休息時間靠冷飲或零食放鬆。她們可以省下休息時間長時間地工作,然後每隔八到十天,給自己放一整天假。至少在夏天是這樣的。
伊索的公寓離哈佛廣場最近,傍晚她們會去伊索家拿一些蘇打水或酒。那裡總有客人在。伊索露面了。她穿著白色短褲、白色緊身運動衫。隨著她的膚色變深,髮色顯得越來越淺,雀斑也更明顯了,她看起來越來越像美國女孩。大家圍坐在一起,談論著從沒在別處談論過的事,玩著不是遊戲的遊戲。
「克拉麗莎,你小時候喜歡玩什麼遊戲?」
「跳房子、跳繩和山地之王。在開始踢足球之前,我特別喜歡山地之王。但足球一直是我的最愛。」
「你呢,米拉?」
「你問我嗎?『記憶』——一種紙牌遊戲,以及『學校』——我總是扮演老師,還有『大富翁』。」
她們一邊說,一邊笑自己,時不時相互取笑。伊索喜歡的遊戲是壘球;凱拉喜歡賽馬、貼標籤和養熱帶魚;瓦爾不喜歡遊戲,但喜歡在後院搭東方帳篷、躺在墊子上吃午餐、喝自製的薄荷檸檬水,讀書或者寫作。
在特別的日子,她們會開車去海邊,有時候塔德或本也會一起去——哈利和杜克從不和她們一起去。她們要麼去格洛斯特海灘,要麼去克蘭海灘。她們游泳、看書、打牌;有時候她們還會帶上雞肉、沙拉、啤酒和雞蛋,在沙灘上享用。這樣的日子對她們來說,簡直幸福極了:一輛車就是她們的奢侈品,遠離城市的一天就是皇家貴族般的享受。
偶爾,米拉和本也會單獨外出。他們會去瓦爾登湖,手牽著手,沿著湖邊散步,或是違禁下水,在他們的「私人小溪谷」裡游泳——那是個從沙灘看不見的地方。他們看著梭羅故居煙囪的殘骸,試著想像一百年前這裡的情景。他們去了康科德、列剋星敦、塞勒姆和普利茅斯,一路上,他們因彼此而興奮,卻又不完全沉湎於彼此。他們像這樣分享一切,能享受到更多樂趣。
八月,大部分人都走了。伊索每年都會回一次加利福尼亞,今年也不例外;凱拉和哈利,克拉麗莎和杜克都回家看望父母去了。克麗絲從她父親那兒回來後,又跟著瓦爾和塔德去了瓦爾在科德角租的房子,米拉和本也受邀去住了一陣子。
他們玩得很開心。他們騎自行車、在海灣平靜的水域裡游泳,他們開車衝進海浪,在海裡翻滾、衝浪。晚上,他們依偎在一起,談笑、喝酒、摔跤、打牌。他們去一座小房子裡玩,塔德和本在屋外用燒烤架烤肉,瓦爾、米拉和克麗絲在一起做土豆沙拉和涼拌捲心菜。那房子在一條漂亮的街上,街邊綠樹成蔭。晚上,他們就坐在門外,空空的紙盤被露水浸濕。他們聽著沙沙蟲鳴,看著天空漸漸變成薰衣草紫,嗅著夏夜乾淨的空氣,悠閒地低聲聊天。在習慣了劍橋的喧囂之後,這樣的生活彷彿就像是在天堂,至少在蚊子到來之前是這樣。這時他們就回屋裡去,開始喝酒、聊天。
米拉和本留了兩天之後,覺得該告辭了,可瓦爾嚷嚷道:「為什麼?」於是他們又多留了兩天。他們湊錢買了食物和烈酒。到了第四天,他們感到總是吃別人的、喝別人的太不好意思,執意要走。「我們真得走了。」一晚,當他們在地上圍坐一圈打牌時,米拉說。
「聽我說,房東今天給我打電話了。他說原定八月底要租住這裡的房客來不了了,當然,房東扣了他們的押金。他問我是否願意低價租下這裡直到八月底。我付不起那麼多錢,但你們可以租下呀,這樣我們就可以時不時來找你們玩了,」她咧嘴笑著,看著他們,「這樣你們也不會孤單。」
米拉開懷一笑,伸手拉住瓦爾的手臂。
「沒有你們在旁邊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她充滿愛意地看著她的朋友。四天雖短,但大家共同生活是非常美妙的經歷。可她的兩個孩子會在八月的最後兩周來看她。她不可能……
「太好了!」本興奮地說,「多少錢?我們還可以湊出兩百元。」
「媽,」克麗絲低聲嗔怪道,「我們下周還要去買上大學穿的衣服呢。」
「會去的,會去的,」瓦爾撫摸著克麗絲的頭髮說,「買一條牛仔褲和三頂帽子能花多長時間呢。」
「還有靴子。」
米拉洗著牌。此時,他們正圍坐一圈打牌。本在提出建議的時候一直看著米拉,可她依然低著頭。他滿心歡喜地提議,說要把那個地方租下來,本希望她笑著回應,她卻只是盯著地面,洗著牌。
「你似乎不太感興趣。」
「你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好嗎?」她尖刻地說。
「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麼了?」他提高了嗓門。
「沒什麼,」她緊閉著嘴唇,「沒事。」說完起身去了洗手間。本看著瓦爾。瓦爾聳聳肩。他們面面相覷。之前的歡樂變成了沉默。他們呷著飲料,冰塊在杯子裡撞得叮噹響。
「她還玩嗎?」
「等她決定吧。」
「好吧,我們等會兒。」
「還有誰要喝的嗎?」瓦爾起身進了廚房,「塔德,還有奎寧水嗎?」
「我怎麼知道呢?不知道。」
「天哪,杜松子酒喝完了。」
「沒有,瓦爾,我上次又買了些,」本大聲說,「在水槽下面。」
「媽!還要一件夾克、一件藍牛仔外套,還有毛衣,還有內衣。我可能還需要一套禮服。」
「真是的,你要禮服幹什麼用?」瓦爾在廚房裡嚷道。
克麗絲抗議道:「媽,你問我,我問誰呢?大學裡應該會有需要穿禮服的場合。」
瓦爾端著酒出來,對女兒燦爛地笑著。克麗絲看了她一眼,放鬆下來。她拍了拍母親的手,說:「要一條長裙,很性感的那種。」
「還貂皮披肩呢。你真正需要的是家居服和睡袍。」
「用來幹什麼?」
「克麗絲,有些地方的傳統就是睡覺時得穿點兒什麼。」
「你穿嗎?」
「我又沒住宿舍……」
這時,本站起來,朝洗手間走去。她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瓦爾又說起話來。本進了洗手間,隨手關上了門。瓦爾看了看塔德和克麗絲。
「我們打一盤三人紙牌吧?」
他們開始玩紅心大戰。最後,米拉和本從洗手間裡出來了。米拉的臉又紅又腫。本看起來有些激動,但一言不發。他們又重新坐下來。瓦爾試著和他們說話,他們回應了,彼此之間卻沒有看一眼,也沒有說話。瓦爾把牌收了起來。
「米拉,我做錯什麼事了嗎?我知道我可能有點兒多嘴。不過出什麼事了?請你告訴我們。」
米拉緊咬著下唇,搖了搖頭。「沒有,」她顫聲說,「不是誰的錯。是我的問題。我想,人是怎麼也擺脫不了過去的,是嗎?」她站起身,有點兒哽咽,「我自己的苦,只有我自己明白。」她悶悶不樂地說,臉上帶著酒精引出的濃濃的絕望。「我要出去走一走,一會兒就回來。」說著就離開了。
他們沉默不語,直到她的腳步聲從石板路上消失。大家都轉過頭看著本。他搖了搖頭,看看自己手中的酒杯,抬頭望著大家,眼中有一絲淚光。
「她說我太遲鈍了。」
「對什麼?」
「對她對她兒子的感情。她說她決不會讓我和孩子們住在同一間屋裡。我問她,她是不是打算在孩子們來的時候把我趕走。她說,我可以找一天過去吃晚飯,只能這樣。我說很感謝她能告訴我這些。我覺得我在她心目中很齷齪。她把我當什麼了,色情狂之類的人嗎?他們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七歲了,未必不懂生活是怎麼一回事,」他喝了一口酒,搖了搖頭,像一條剛從雨中跑進來的狗,「她表現得好像以我為恥似的。」
「更可能是她自己感到羞愧。」瓦爾小聲嘟囔著。
「她說得好像這是一件恥辱的事情——讓你的孩子和情人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他抬頭看了看瓦爾,又看了看克麗絲,然後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沒有指責別人的意思,只是在說她而已。」他解釋道。
「嗯,那確實是個問題,」瓦爾說,幫他擺脫窘境,「所有帶著孩子的女人都會想很多。」
克麗絲湊到她跟前,托著下巴,躺在一地牌上:「你也想了很多嗎,媽?」
「是啊。」
「我那時多大?」
「大概兩歲吧。我和那個人認識是在和你爸離婚一年多以後……其實當時我有別的選擇。我本可以和他一起去汽車旅館,不必帶他回家。」
「可你還是把他帶回家了?」
瓦爾點點頭,克麗絲笑著說:「從此以後,你就一直帶他們回家了。」
本看著克麗絲。「那你有什麼感受?」他又看看瓦爾,補充道,「希望這個問題沒有冒犯到你。」
瓦爾攤開手說:「那得讓克麗絲來說。」
克麗絲聳聳肩。「還好啊。我覺得如果媽不能帶人回家就得去外面的話,我寧願讓她帶人回來。就算她去當……那叫什麼來著?我也無所謂。」她仰頭問母親。
「修女對吧?灰白頭髮的老太太,坐在家裡給你織襪子,眼巴巴等你回來。」
「對了,」克麗絲笑著說,「Celibate[3]!把一生都貢獻給我這個小主人。」
「你有沒有想過,」瓦爾扮著鬼臉說,「如果我變成那樣,你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那倒是,」克麗絲同意道,「莉薩的媽媽離婚了,她就是那樣。這的確是種負擔。話說回來,有時候不熟悉的人在身邊走來走去,是挺討厭的。我得確認關上了浴室的門;在屋裡走動時還得穿戴整齊;有時想和媽說話,她卻正和別人在一起。所以心煩的時候我就會狠狠摔門或者摔東西。但有時候,有別人在也挺好的,哪怕他是個蠢蛋,」她轉頭看塔德,瞇了瞇眼睛,塔德點了點她的鼻尖,「家裡多一個人,感覺更像一個家。可如果我不喜歡那個人,就真的受不了……」
「可不是嘛!」瓦爾插嘴道,「有些人是被父母管束,我是被自家女兒管著!如果我帶來的人她不喜歡,她就會表現得蠻橫無理,讓他待不下去。」
「可我的判斷總是對的,不是嗎?」克麗絲認真地問。
「那是根據你的標準。可你不理解我。有時候,我找不到符合我標準的人,可我真的太寂寞了,我想做愛,想找個人說說話——就像和我喜歡的女性朋友一樣,我喜歡保持一定的平衡——於是我會帶回來一個不怎麼樣的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上天賜予你的禮物那樣……」
「如今這些都是說說而已了,」塔德煞有介事地說,「你現在有我了。」
瓦爾驚訝地扭頭看他。他熱切地看著她,握住她的手。她任他握著,但轉過身去,若有所思。
本皺了皺眉頭:「我不知道該怎麼做。米拉不停地哭著說,我們和她的孩子住在一起感覺會很噁心。她說了一遍又一遍。我問她,瓦爾和塔德住在一起,她會不會覺得噁心,她說那不一樣,你離婚的時候克麗絲還小,而且她是個女孩,那不太一樣——可她又衝口而出,說她剛知道你和格蘭特在一起,而且他有時會在你家過夜時,她感到很震驚。」
「好吧,」瓦爾懶懶地說,「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她愛你。」
「你怎麼知道?愛情就像黑板擦嗎?不需要我的時候,她就把我一腳踢開?」
「那是另一回事。但我想,如果她對你的感情不深,也就不會這麼難過了。你知道嗎,她和她的兒子們關係並不親近。或許正因為她太愛他們,才疏遠了他們。她在意他們的感受,他們三人的關係本來就沒那麼親近,再看到她和你在一起……你能理解的,對吧?」
「我想能吧。」
瓦爾坐直身體,兩腿一盤,擺出一個打坐的姿勢。她向本靠過去。她有些醉了,聲音變得有點兒孩子氣,每次喝醉酒,她都會這樣:「本,我是認真的,你真應該聽我的。」
他傾身過去,在她唇上輕輕吻了一下,說:「我在聽。」
塔德的胳膊猛地一顫,頭昂了起來。
「好——吧!」她說著坐回來,「誰要玩——」她環顧四周,開始清點人數,「一個,兩個,三個……哦……哦!加上我四個!玩橋牌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