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走後,米拉和瓦爾談起了那天的感受。瓦爾立刻就明白了。她說:「是因為,在那一刻,你相信了永恆的幸福。」
「是的。而且如果你抓住它,就能讓時間停止,將那一刻凍結,把快樂保存下來。」
「可那適用於每種幸福,不僅是這一種。」
「沒錯,但那種感覺轉瞬即逝,部分因為,我害怕自己會陷入對永恆的渴望。不過,你知道嗎,當我發現自己還會那樣——去購物,快樂地哼著歌做家務時,我也感到很震驚。」她喃喃著說。
「本來就是那樣啊,怎麼了?」
「瓦爾,我和孩子們那天下午過得很開心。我們一起笑,一起唱歌……」她瞪大眼睛看著她的朋友,「蔬菜聞起來那麼香甜、新鮮,陽光也那麼燦爛,一切都很美滿,但我知道我並不喜歡做飯!」她堅持說。
瓦爾笑道:「這就跟我一直學不好打字一樣。我每天都得打字,可就算過了這麼多年,我的打字水平還是很爛。我不想把本來就應該會做的事做得太好。」
「哦,」米拉嘲弄地說,「沒有什麼是容易的。當你發現自己竟然有點兒喜歡你一直試圖逃離的那個角色時,你該怎麼辦?」
她們都無奈地笑起來。
「你和孩子們的關係更親近了,不是嗎?」
「比以前是更親近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我還是有點兒擔心。我想,這是愧疚感吧,我似乎擺脫不了這種感覺。讓本和他們待在一起,我還是有些不安。而且他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們從來不主動提起他,每當我問起他們對他的看法,他們的態度都不太明確。我們大家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會取笑他——這當中,嗯,帶著一點點,一點點……」
「敵意。」
米拉點點頭。
「那是不可避免的,明白嗎?那是一種陌生感、嫉妒感,因為對於他們的家庭和生活來說,他是一個入侵者。他們能用一種幽默的方式發洩出來,這樣很好。」
米拉歎了一口氣:「也對。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總擔心他們相處不融洽。哪怕是一點點不融洽,也會讓我心中一顫,我就會開始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所以想做點兒什麼來消除這種擔心。」
「你現在說的才真的是女性版的美國夢呢。」
「期望他們從頭到尾和睦相處嗎?哎呀,我怎麼就忘了,適度的混亂對心靈有益。」米拉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你知道嗎?昨天晚上,已經很晚了,克拉克打電話來,問我下學期應該選什麼課程。他和我在一起住了兩周,也沒怎麼深入交談,可昨天晚上,我們聊了兩個小時。當然,電話費是我付的。」
「哇噢!」瓦爾一手托著頭驚呼起來。
克麗絲下周就要去上大學了,瓦爾——獨立的瓦爾、反對家庭觀念的瓦爾,開始心神不寧起來。她和克麗絲相依為命十五年了,可現在,那種生活要結束了。
伊索察覺到了瓦爾的焦慮,想到克麗絲要離開母親獨自一人去芝加哥,也可能會有同樣的焦慮,於是將大家召集在一起,打算開一場歡送會。瓦爾、塔德、米拉、本、克拉麗莎、杜克、凱拉(哈利來不了)和巴特,一群人擠在兩輛車裡,送克麗絲去洛根國際機場。按照伊索的指示,他們都穿著奇裝異服,手拿標牌、口哨和喇叭。他們到達機場時,克麗絲臉都紅了,她又尷尬,又開心。
他們跟著克麗絲一路買票、安檢、預訂座位。這是一群舉止怪異的人,但他們是一個溫暖的集體。他們站在圍繞候機區的低矮的欄杆邊(那年代沒有柵欄,也不用安檢),直到廣播裡傳來「請登機」的通知。克麗絲親吻了每個人,擁抱了她的母親,就匆忙排進登機的隊伍裡。他們熱熱鬧鬧地為她打氣,一邊吹口哨,一邊歡呼,還一個勁兒地揮舞標牌。
凱拉穿著她的舊啦啦隊隊長服,不停地跳起來喊:「耶,耶,誰是最棒的?克麗絲,克麗絲,克——麗——絲!」克拉麗莎穿著緊身毛褲,披著印第安毛氈,戴著頭帶,一臉神秘地笑著,揮舞著標牌喊道:「芝加哥,克麗絲來咯!」時不時還吹兩聲口哨。巴特從頭到腳穿著亮閃閃的白色皮衣皮褲,他也吹著口哨,還用手在頭頂比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杜克身上披了條床單,戴一頂頭盔,好像北歐神話中的雷神,他手拿三叉戟和標牌,標牌上寫著「瓦爾哈拉[4]與你同在」。塔德的服裝似乎沒什麼亮點,他身穿托加袍,纏著腰布,還用被單在胸前打了一個十字結。他一臉茫然,但偶爾也會吹響他的錫制號角。伊索穿著亮閃閃的跳傘服,戴著飛行員帽,揮舞著標牌,吹著口哨,大聲喊著,時不時還幫瓦爾理一理老從她肩上滑下來的羽毛圍巾。隨著隊伍中的乘客越來越少,作為指揮者的伊索不停揮手示意。終於輪到克麗絲登機了,大家一齊歡呼、吹口哨、揮舞標牌,他們齊聲大喊:「加油,克麗絲!」克麗絲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她穿著嶄新的牛仔服,戴一頂平整的帽子,頭髮紮了起來,一絲不亂,正顯出十五歲青春少女的模樣。她試圖微笑,可嘴角只是抽動了一下,便迅速轉身,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裡。
「天哪,她走了!」瓦爾哭出聲來。眾人擁上來,摟住她的肩,簇擁著她上了車。他們回到瓦爾家,開了一場狂歡派對,直到凌晨兩點才結束。
我妹妹的生活也像這樣。她住在一個小社區裡,平日裡朋友之間也有摩擦,可一旦有人遇到困難,其他人就會聚到她身邊,陪伴她,關心她。他們做一些平常的事情,儘管沒法拯救她,卻能安慰她。也許,到處都有像這樣的群體:它們有不成文的規則;它們靈活,流動性強,有人走了,又有人來,有人死去,但這個集體還會繼續存在;它們受精神而非法典的約束,努力去適應周圍發生的一切。
我在劍橋的朋友們也像這樣,甚至更甚於常人。是伊索教會了我們這種形式的愛。伊索小時候,她的奶奶拉米亞·基思和他們一家住在一起,她對奶奶的愛甚至超過了對父母的愛。她是一個活潑、聰明的女孩,即便還是個孩子,也總是懂得玩樂,懂得偽裝,非常理性且誠實。可在那些年裡,拉米亞·基思身患重疾,免不了一死。但她總喜歡慶祝,因為在玻璃上看到了霜,或者屋前的檸檬樹結了第一枚果實,她就會烤一個蛋糕,或者用皺紋紙和絲帶把客廳裝飾一番。從聖帕特裡克節到哥倫布日,每個節日,她都會買一些喇叭、口哨和小禮物。克拉麗莎·達洛維[5]說:「派對剛開了一半,死神降臨。」而拉米亞·基思則說:「在我去死之前來開派對吧!」伊索回憶著。
在機場的歡送會給了他們靈感。於是,大家開始策劃各種派對。問題是要有足夠的錢,找到合適的日子。他們有各種各樣的想法:裝扮成你最喜歡的人物;裝扮成你最喜歡的小說角色;裝扮成你最喜歡的作家,並且要演出他的特點。
環境可能很差,點心可能很少,但派對非常有趣。他們發明了新遊戲:三四人一組,以不同作者的風格,表演出一個故事情節。瓦爾、格蕾特和布拉德分別要以亨利·詹姆斯、田納西·威廉斯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風格表現出一個丈夫發現妻子是異教徒時的情景。瓦爾扮演丈夫角色,因為她個子最高。伊索、凱拉和杜克則要以菲爾丁、斯科特·菲茨傑拉德和諾曼·梅勒的風格表演同樣的主題,但杜克不願意,於是克拉麗莎取代了他的位置。他們常聚在伊索家裡,因為她家有很多唱片。他們全體單膝跪地,伴隨著阿爾·喬爾森的音樂一起唱《斯旺尼河》,或跟著朱迪·嘉蘭一起唱《離開的男人》。他們還會兩人一組,伴著三四十年代的音樂,像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金吉·羅傑斯一樣跳舞,伊索在沙發墊上就跳了起來,她踩在上面,把沙發推倒,然後跳下來,腳尖著地,旋轉著跳開。他們帶來了手杖、大禮帽和其他從垃圾堆或閣樓裡找來的奇怪裝備。本和塔德表演了《等待戈多》中的一幕場景;格蕾特和艾弗裡分別以法國、意大利、英國和美國電影的風格表演了一幕愛情劇場景。他們排成一列,一起跳踢踏舞,或者假裝成「火箭女郎舞蹈團」。他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行一行地作詩,還為莫須有的色情小說或列入寫作計劃的偵探小說構思情節。
參加派對的人隨時都在變動,但派對的中心始終是伊索、克拉麗莎、凱拉、米拉和本、瓦爾和塔德。杜克在家的時候也會來,但他不是很樂意參加這種活動;哈利從不參加,但有時他會在深夜來接凱拉。格蕾特和艾弗裡戀愛了,他們經常過來,帶著由衷的喜悅扮演角色、玩遊戲——尤其是格蕾特,她的表演很精彩。可是,要說誰是每場派對的中心人物,這個人非伊索莫屬。這種創造性的想法源自她,而且她還支配著這群參加派對的人。在這個夏天裡,她的皮膚曬黑了,她的秀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又高又瘦,膚色黝黑,就像一首歌裡唱的,她那淺綠色的眼睛,鑲嵌在圓潤的棕色面龐中,她長髮飛舞,美得那麼張揚。她像視察工作一樣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每個人都停下來看她,她彷彿一塊磁鐵一般。
伊索總能看到別人的優點,這並非假裝,而是來源於她對自己和生活的感受。她也曾焦慮,也曾害怕,可還是決定冒險,於是變成了現在的樣子: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有一群朋友圍繞在身邊。她臉上洋溢著滿足的表情,她相信各種可能。那個圈子裡的每個人都喜歡她。當她走進來時,每個人的臉龐都被點亮——就連哈利也是。這並不是因為她多麼漂亮,舉止多麼迷人,而是因為她無法定義,才如此令人著迷。大家都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真正瞭解她,不可能完全束縛住她。
就連瞭解她的米拉也有這種感覺。她和伊索曾在很多個晚上一起聊天,伊索試著把一些她對生活的感受傳遞給米拉。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與眾不同的——也許一直都是吧。可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是不同的。怎麼解釋呢?就像有些小孩是棕色眼睛,有些是藍色眼睛。你可能會發現,你是鄰里一帶唯一長著綠色眼睛的孩子,可那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你不覺得那是不同。就像有的小孩跑得快,有的小孩東西扔得遠,還有的小孩滑冰滑得好,這些東西使他們變得特別,但並不是不同。重要的不是不同,而是那些不同之處被賦予的意義。我知道自己對女孩的感覺,很早就知道了,但我那時以為大家的人生都應該是一樣的。我假定自己會結婚生子,就像我的母親和姑媽一樣。
「可是,一路走來,我發現自己對女孩的感覺與其他人不同。我發現,我的感覺,我的不同,有一種稱呼,那是一種不太好聽的稱呼,我成了敗壞道德的、墮落的、噁心的人,那讓我大吃一驚。於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變得保守,認真審視自己,並且注意自己的穿著和行為,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希望我那可鄙的傾向不要表現出來。可它還是表現出來了,被那些喜歡我的女人看出來了。你想不到在大學裡有多少那樣的人想和我交朋友。我被嚇到了,於是殘忍地拒絕了她們。我不想做我自己。
「我以為自己能夠擺脫它。於是我開始答應和別人約會,在車裡接吻,並放任別人來引誘我——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實在太冷酷,太處心積慮了。最後,我訂婚了。我的父母很高興,他們一定感覺出我有些地方不對勁了。我和一個非常帥的男人訂婚了,他是加利福尼亞大學的法學生。他是個很紳士的人,雖然有點兒乏味無趣,但他有一艘船,並且船開得不錯。我們每個週末都會去船上,那就足以彌補一切了。我以為自己可以和他結婚。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麼——我想,那樣的婚姻生活,肯定有很多個週末都會在船上度過吧。我討厭上床,可我不讓自己去想這些。他也不逼我,大多時候我都離他遠遠的。我讓步的時候,也是因為醉得不省人事。
「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他出乎意料地來到我的住處。當時我正在複習,因為第二天我有一個經濟學考試,你也猜得到,不是我擅長的課程。」她笑著說。伊索是出了名得不細心。「他當時醉醺醺的——我猜他之前是和一群大男人一起出去了,可能他們一直在談論『上床』之類的話題吧。我不想上床,惹他生氣了,如他所說,他是來行使權利的。如果是在其他時候,或許我會讓步,只為了讓他閉嘴,能讓他趕緊離開。可是那一晚,我不想讓步。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要考試,我得複習,那不是得不得A的問題,而是會不會掛科的問題。可他卻毫不在意。他看起來邋遢極了,全身散發著難聞的酒和嘔吐物的味道。他把我推倒在房間裡,還打了我一巴掌。我也扇了回去,試著推開他,可他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我沒法動彈。最後,他強姦了我。就是這樣,雖然法律也不支持這種行為,可強姦是丈夫和男朋友的權利。
「完事之後,他睡了過去。我繼續回去複習,卻沒法集中注意力。我非常憤怒,腦子裡全是血腥的畫面,無法思考。第二天早上,我去考試了。回來後,他正坐在我的餐桌旁喝咖啡。我就那樣看著他,可他似乎沒發現什麼不對,還搖頭晃腦地說笑著。他說自己被『扇』的時候,好像他是做了什麼有趣的事兒似的。我問他記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他擺出一副小男孩做錯事般的表情說,他知道他推了我。『推』了我。然後,他又笑了,還自以為幽默地說:『你的內褲可不是全鎮最性感的喲。』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
「我站在那兒,慢慢地摘下了訂婚戒指——那是一枚小小的鑽戒,你能想像我戴著那東西的樣子嗎?然後,我拿著戒指進了洗手間。他站了起來,一副困惑的樣子。我站在馬桶邊,等他走到門口,就把戒指扔進馬桶裡,按下了沖水按鈕。他試圖阻止我,可我的動作太快了,他根本來不及。於是,他只能站在那兒大吼大叫,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等他回過神來,跟著我出來時,我已經拿起了電話。我說:『你再動我一下,我就告你暴力威脅罪和強姦罪,你再去酒吧時就是有案底的人了。』他滿腔怒火地站在那兒,把我用各種污言穢語罵了個遍。他開始想自己該怎麼辦,看樣子是真的很想打我一頓。可那時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想殺了他。他也意識到了這點,最終溜走了。
「事情就是這樣。從那以後,我就再沒和哪個男的有過瓜葛。可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奇怪。所以,我經常出去旅行,試著尋找其他解決辦法,試著逃離自己。然後我就遇到了艾娃。」
「你的考試後來怎麼樣了?」
「掛了。我總覺得,那只是我付出的小小的代價,它讓我在結婚之前看清了那畜生的真面目。他可以怪我不誠實,沒有跟他出櫃。可那晚之後,他再沒資格怪我了。」
「我常在想,如果我說『不』,就只是簡簡單單說『不』,諾姆會如何反應。他可是太應該被拒絕一次了。」
「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我覺得他不會使用暴力,至少不會立刻那樣做。不過,如果我一直拒絕他,也說不定……可他一直覺得和我上床就像強姦,因為我很不喜歡做愛,而且他也知道、能感覺到。那倒反而會讓他興奮吧。」
「天哪,男人。」伊索搖著頭說。她伸展身體,讓頭髮散落到椅子上。「做自己的感覺真好,感覺太好了,感覺好才是真的好。」她咯咯笑著對米拉說。
伊索的眼睛很漂亮,她的嘴唇也泛著光澤,她的頭髮彷彿罩上了一圈甜蜜的光環。米拉希望伊索向她敞開懷抱。她想走到她朋友身邊,擁抱她,或者被擁抱。可是她做不到。
她想:她並不喜歡我,至少不是「那種」喜歡。我老了,沒有魅力了。
她們久久凝視著對方。這種感覺逐漸消失了。伊索轉身打著哈欠說:「太晚了,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