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說:「那是一種幻想。」
一天下午,在圖書館安靜地學習了好幾個小時之後,女人們在瓦爾家聚會。她們一邊喝著咖啡、可樂、啤酒、杜松子酒,一邊聊天。她們還沉浸在那天的派對帶給她們的快感中,那種氛圍彷彿還縈繞在她們周圍。瓦爾一開口,大家都安靜下來,等著她繼續說。
「那是對集體的幻想,是對可能性的幻想,是融入了這個群體卻仍是孤立的人的幻想,同時也是對和諧的幻想。它不是秩序,至少不是不可動搖的秩序,每個人行動的方式都略微有所不同。大家穿著不同,相貌也不同。就連男人們也有了一點兒個性——哈利穿了褶邊襯衫,塔德打了領帶,本也穿了紅色翻領西服。我們組成一個集體,是出於主動的選擇,而不是迫不得已,也並不是出於恐懼……」
「你為什麼不早點兒加入?」
「因為我想先觀察。我非常想加入,但我必須先觀察一下才行。」
「那你看到了什麼?」克拉麗莎似乎非常好奇。
「看到了事物應有的樣子。」瓦爾突然悲傷地說,起身去拿啤酒。她旁邊的桌上放著關於南越政治犯監獄條件的報告。她在協助一個試圖還原事情真相的組織整理這些資料。瓦爾越來越不把學校的工作放在心上了。
「我不明白,」她回來後,伊索說,「那和別人有什麼關係呢?」
瓦爾聳了聳肩:「嗯,你知道嗎,我有很多幻想。我成長於四五十年代,那時,智者們認為,如果太過融入這個世界,就無法去幻想。哦,還有社會學家,至少,他們有教條。可是,在五十年代初那樣的環境下,他們也只能沉默不語。我們那代人是讀喬伊斯、伍爾夫、勞倫斯和五十年代那些三流詩人的詩長大的。誠然,可能勞倫斯喜歡三五成群,伍爾夫想要遺世獨立,可他們仍然會覺得這個世界很骯髒,會覺得權力就代表疾病和死亡。無論哪個國家都是如此。除此之外,所有失戀的人都會給出同樣的建議:如果遇到麻煩,就遠離你的婆婆,搬出去住,讓那些刻薄自大的七大叔八大嬸找不到你。」
「沒錯。我們都曾學著一個人生活。」米拉插了一句。
「是的。救贖是個人的事。但看看我們!我們有一個集體,一個真正的集體。我們幾乎分享一切,但仍保有自己的隱私。我們可以在不帶給對方壓力的情況下,給予彼此愛和支持。能做到這點,是非常了不起的。這讓我覺得,我的幻想是能夠實現的。」
「是什麼樣的幻想?」克拉麗莎笑著問。
「這個嘛。」瓦爾點燃一支煙,坐了回去,看上去就像某個董事長正要做年度報告一樣。我們都坐好,準備聽一番演講。
「等一下!」凱拉咯咯笑著說,「我要拿本子記筆記!」
「以往的鄰里關係不復存在。意大利人討厭愛爾蘭人,愛爾蘭人討厭猶太人,鄰里間戰亂不斷。但是,鄰里關係的破裂也意味著大家庭的結束,現在只有黑人還保留著大家庭模式。隨著大家庭模式的終結,單個家庭就面臨著巨大的壓力。外婆在家無人照料,當媽媽出去採購時,誰也不能保證外婆不把房子給點著了。沒有鄰居幫忙看護當地那個十四歲的傻子,沒有人照顧他,當然也沒有人打他——我並不是說過去鄰居都是好人。所以,我們想出了讓大家各自獨立出來的辦法。於是他們被鎖進了監獄、精神病院、老年社區、敬老院、幼兒園和不讓婦女和孩子上街的廉價社區,以及各家都帶有後院和前庭草坪的昂貴社區,他們的草坪都有園丁打理,於是所有的草坪都是一個樣子,以至於沒人再使用它們。你見過哪家人用他們的草坪?總之,我們越快把他們鎖起來,犯罪率、自殺率和精神崩潰的概率就越往上升。照這樣發展下去,很快,那些人的數量就會多過我們的。於是,你就不得不問,沒有被鎖起來的人佔了多大比例?答案是:另外百分之五十五的人要麼瘋了,要麼犯了罪,要麼就是年老體衰。
「我們得想想其他的辦法。那些住公社的學生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但那種形式行不通,因為大多數群居者都排斥科技。可我們不該這樣。我們需要科技,而且有朝一日,我們不得不去喜愛科技,以之為生,使之人性化。因為,若沒有它,我們不僅無法好好生活,甚至連生存都成問題。科技不是一種可能性,而是已經成為第二天性——它已然成為我們生活環境的一部分,和第一塊耕地、第一隻被馴化的動物、第一種工具一樣,都是真實存在的。但公社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人們批評公社是因為它無法持久,可你告訴我,為什麼它就一定得持久呢?為什麼一種秩序要成為永久的秩序呢?也許我們可以過幾年某種生活,然後再嘗試另一種生活。
「總之,為此,我想了很久,也找人聊過,我不能說我的觀點具有獨創性,因為我知道,這些都是我從四面八方『偷』來的,我也不敢說有什麼好的辦法,但至少是另一條道路。所以,我在想——當時我在西班牙,你們知道嗎,有些最窮、最悲慘的西班牙小鎮其實非常漂亮。那裡的房屋都是相連的,至少在路上看起來是連著的。它們都是小門小戶的白色灰泥房子,建築的角度很奇特,但都由一面圍牆連起來,而且建在一個圓形區域裡。屋頂是紅瓦,看上去就像一群人為了取暖和躲避危險而伸開雙臂相互擁抱著。哎,我們不用相互擁抱也可以取暖,而且相對安全,但我不確定,如果不能彼此依靠,我們還能不能保持神志清醒。那些房屋矗立在那兒,陽光照耀著它們,可它們內部是陰冷的,還有灰塵落在門檻上。我敢肯定,那裡面一定很難聞,而且沒有浴室,也沒有我們想要的那些生活用品。可是,它們堆在山邊,看起來就像身後的橄欖林一樣美麗、自然。
「於是我開始想像,假如我們像那樣居住,會是什麼樣。假如我們把房子圍在圓形、方形或其他形狀的區域裡,把大大小小的房子連在一起,每幢房子都簡潔漂亮。中間是一個花園,擺有長凳,栽有綠樹,那是公有的地方,人們還可以在裡面養花。而在外面,在房子後面,也就是通常用做前庭和後院草坪的地方,也當成公有的地方。那裡有菜園、土地和供孩子們玩耍的樹林。但也會出現有人摘了別人家種的西紅柿或玫瑰,或孩子們踩了地裡的豌豆之類的問題,可是,住在裡面的五十戶人會全權負責和管理發生在他們這塊小地方上的事。那些房子的對面,是一個小小的社區中心。還有一個社區洗衣房——為什麼非得每人一台洗衣機呢?還有幾間娛樂室、一間小咖啡屋和一個公共廚房。咖啡屋是露天的,冬天時,可用滑動玻璃門,就像巴黎的那些咖啡館一樣。但那不是大鍋飯型的社區,每個人都有自己謀生的方式,都有各自的收入,住所會根據大小來定價。每個人都有一個小小的廚房,想單獨做飯時,就可使用;每個人都有一個理想大小的居住空間,但也不是很大,因為有社區中心。社區中心可能很漂亮,甚至很豪華。除此之外,還有大人和小孩的娛樂室和堆滿了書的客廳。但社區裡的每個成員,包括最小的孩子在內,都有自己的事做。」
米拉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孩子們也可以做事!」瓦爾堅稱,「那會讓他們有成就感。雖然偶爾是有些冒險,但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他們可以趕馬車,可以幫忙搬運東西,他們可以跑腿、清洗玩具、佈置桌子、剝豌豆。」
「在歐洲,很多小孩都在做事。他們在父母的商店或咖啡屋裡幫忙。」伊索說。
「沒錯。他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因為大家都在做事,所以他們也想做點兒什麼。又沒有什麼嚴格的任務等級制度,只是花點兒時間而已。小孩每週只需在社區中心待四小時左右就行了,也許十二歲及以上的兒童,或者大一點兒的孩子——我也說不准——比如十二歲到十六歲的青少年,需要待八個小時。但如果有人想多待一會兒——比如,退了休的人,或某個不想朝九晚五上班的詩人,那麼,針對他們額外付出的時間,會相應地給他們減少房租。上了年紀的人可能想花時間照看孩子,或者種菜。不過,社區也有自己的體制,每個人都有投票權,都會負責清理自己的垃圾,制定自己的準則,每家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廚房和——戶外咖啡屋,」瓦爾笑著說,「這是我堅持要有的。」
「有一件很重要但可能會很麻煩的事:得有一個定額分配製度。還應該老幼結伴,方便年輕人多瞭解老人。我想,還應混合不同類型的人,不同宗教、膚色和家族的人,無論形單影隻的還是成雙成對的。否則,以前鄰里間出現的問題還會重演。不過,我不贊同那些時髦的單身男女混住在一起。」
「這我就不明白了,」伊索說,「為什麼那些時髦的單身男女不行?」
「是啊。」瓦爾停下來,皺了皺眉頭。她似乎在思考這個問題,好像它真的是一個眼下需要面對的現實問題似的。「我們之後再討論這個。」她說。於是我們大家都笑了。
「接下來,這樣的社區應該有一定的數量,其數量取決於自然地形和人們的選擇。每個社區都以一個更大的小鎮為中心,且隨時有班車來回。更大的中心裡建有學校,但不同於我們的學校。它們不會嚴格地根據年齡區分學生。它們採取自願入學原則,任何年齡層的人都可以去上學。那裡的房間是根據功能來區分的。有的房間養小動物,有的種植物,有的堆放畫作和報紙。有的房間用來讀書寫字,但讀書和寫字都是為了娛樂,而不是為了完成作業。懂了嗎?對了,還有一件事。小鎮的中心還有商店、教堂、當地政府大樓和服務廳。人們只能步行穿過這裡,大一點兒的中心裡可能有小巴士,但大多數地方都很小,裡面有狹窄的巷子、樹木、戶外咖啡屋,甚至可能有一個噴泉廣場,或者像米蘭那樣的商業街。其中一所學校的禮堂還能舉辦音樂會、開會,芭蕾舞團和流動劇團可以在此演出。而且,裡面的有些地方——可能是商業街裡——還可以有一個畫廊,只展出當地的藝術作品。」說到這裡,她停下來,皺起眉頭,「不對,可以進行藝術交流。有當地藝術家的作品,也有城市裡那些藝術家的作品。但可能得裝上玻璃,以防小朋友們用沾了冰激凌的小手去摸。但它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這樣,大家就都能看見那些畫了。」
「瓦爾,你讀過《桃源二村》[8]嗎?」
「嗯。和書裡說的一樣嗎?」
「有一點點。」
「噢,我不會用玻璃擋住嬰兒。而且,《桃源二村》裡沒多少兒童。有被擋在玻璃後的嬰兒,有適齡的男孩和女孩,但沒有兒童。那是因為寫書的是男人。我曾聽莫蒂默·阿德勒[9]說過,在理想的世界裡,沒有人非得做髒活兒,嬰兒的尿布可以由機器人換。老天!我希望他可不要對現實世界也抱有這種看法。倒不是因為我喜歡換尿布,而是因為嬰兒需要的是擁抱、愛撫、觸摸、聽搖籃曲,以及不被干涉。我們的一切做法都是滯後的。孩子小時候,我們不願經常抱他們,可等他們長大一點兒,我們又開始干涉他們,我們太過於保護他們了。克麗絲和我曾在南方一個富裕的社區裡待過一陣子,那裡的孩子整個下午都被安排好了!真的!牙醫、正齒醫生、舞蹈課、兄弟會、寺廟參觀、童子軍、少年棒球聯合會、音樂課——他們一分鐘的自由時間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們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
「總之,」她繼續有條不紊地說道,「那些中心仍然是某種社區。它們不算大,但也有自己的體制和醫療中心等。人們在裡面工作,但不是白白勞動,而是拿報酬。十一二歲的人每週工作一天,十五至十九歲的青少年每週工作兩天,年齡更大的每週工作三四天,他們工作的時間取決於他們的興趣和他們想賺多少錢。老年人可以減少工作時間。實在上了年紀的和那些年老體弱的人,如果不想在中心做事,可以只在社區裡幫忙。但大家總要分著做一些髒活兒、累活兒。比如,某人每週有四天是醫生,可也要為社區倒幾周的垃圾;某個在工廠上班的人,要負責社區中心的節日裝扮。而且,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會做飯,除非有誰真的很討厭做飯。每個人都要打掃衛生,除非有誰真的很討厭打掃。總之,按照慣例,隨著人口的增加,就會形成城市。哦,對了,工業中心也像城鎮和城市那樣,建成以後,既可以娛樂,也可以工作,而且周圍還有鄉村,以便保持生態平衡。就像瑞士的日內瓦一樣,明白嗎?另外,城市裡無論如何都會有大學、博物館、商業大樓和音樂廳。正如小鎮裡有人居住一樣,城市裡也有人居住,可是,就像在鄉村一樣,人們都是小規模聚居。除此之外,人們還擁有一定的開放空間,每處聚居點也都有一些小空間。如果你想聽岡瑟·舒勒[10]的音樂,或看一出先鋒派的戲劇,那麼,你可能就得去市裡。唉。」她歎了口氣,開始喝酒。
大家都看著她。她花了多少時間來做這些白日夢呢?米拉心想。
「聽起來不錯。」凱拉說。她準備找其中的邏輯漏洞。
「我知道,」瓦爾悲傷地說,「我不是要建議大家追求完美,想都沒想過。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尋找一種更人道的生活方式,一種讓我們感覺更好的方式。我還記得克麗絲小時候的生活。剛和前夫離婚的頭幾年,我過得非常不好。我沒有錢,他就拿出錢來,希望用這種方式挽回我。那個笨蛋永遠不明白,如果他之前表現好一點兒,說不定還有戲。男人似乎總認為權力比愛更有吸引力。我想,他們這麼認為也是有原因的吧。總之,那時我的生活糟透了,唯一的好處是,生活裡再也沒有他喜怒無常的脾氣和高聲大喝了。下班後,我要去修女那裡接克麗絲,然後回家做晚飯、打掃衛生,在那髒兮兮的辦公室裡工作,之後還要去超市買東西,一隻手提著重重一袋雜貨,另一隻手抱著克麗絲,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她也累了,然後就會發脾氣。最後,我還得給她洗澡,等她睡了,再回到廚房洗那些該死的碗。然後,我回到她身邊,又累又苦惱,我討厭那樣的生活。我看著她坐在浴盆裡,自顧自地哼著歌,玩著橡皮船,也許根本就沒注意到我,我只是一件器具。她的肌膚在水中閃閃發亮,她的頭髮鬈曲著,她咿咿呀呀地和她的玩具說話。然後,她看見了我。她咧嘴笑著,將玩具往水裡拍,朝著我拍,把肥皂泡弄到我的眼睛裡,於是我不得不抱起她。她是那麼漂亮,那麼自由,那麼自我……我也不知該怎樣形容。不管怎樣,因為照顧克麗絲,我才像一個人。如果我們都會那樣,全都相互照顧,如果那不是要求,而是一種習慣,是一種大家都會做的事……我在腦中想像著這樣的場景。我看到一位心懷恨意的老人在打理一個玫瑰園。其間,幾個孩子偶爾過來看他。一開始,他會將他們趕走,朝他們大喊大叫,可他已經在那兒待了很久,他們都不怕他了。幾年後的一個春日,他們站在旁邊和他說話,他開始教他們如何照料玫瑰,還把大剪刀交給其中一個孩子,教他剪去已經死去或即將枯死的苗芽。」她說著伸出雙手,微微笑了笑,「你們就讓我當一個傻瓜吧。夢得有人來做啊。」
凱拉從屋子另一邊跑過來,捧起她的臉;伊索站起身,替她倒了杯酒;克拉麗莎朝她微笑著。
「我們剛剛已經把你選為我們社區的傻瓜了。」克拉麗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