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拉和哈利計劃八月中旬從阿斯彭去威斯康星州看望哈利的父母,九月初回到波士頓。可是,八月的一天半夜,伊索家的電話響了,電話那頭,一個神經質的聲音說道:「伊索,我離開哈利了,永遠離開了。」凱拉當時在MTA車站,她的公寓轉租出去了,她沒有地方可去。
在這樣的時刻,人的一輩子就這麼定型了。在劇本或小說中,人們總是將抉擇過程描寫得分外糾結,可我覺得,我們最重要的決定往往是在一瞬間做出的。伊索的人生一直都很隱忍,那是她第一次衝動。
「坐出租車去米拉家,在那兒等我。她不在家,我有她家的鑰匙。我們半小時後在那裡見面。」
克拉麗莎正在客廳裡看棒球賽重播。伊索站在臥室裡,喃喃自語,心怦怦直跳,臉頰發燙。後來,當米拉問她為什麼不邀請凱拉去她家和克拉麗莎一起住,她答不出來。她只知道當時必須要撒謊。她和克拉麗莎有個共同的朋友叫佩姬,是個大嘴巴,又很假正經,而且克拉麗莎不想這麼快讓大家知道她們的關係——這些事一下子湧上伊索心頭。
「是佩姬打來的。」她皺著眉頭對克拉麗莎說。
「佩姬?」
「她好像很難過。我不能叫她到這兒——」她故意話說一半。
「可她為什麼會給你打電話?你又不是她的朋友。」
「我猜她可能沒什麼朋友吧。我那天跟她在雷曼餐廳聊過幾句。可能她就覺得我是她的朋友。她的情緒不太好,我答應過去找她。」
伊索知道克拉麗莎不會反對,不會問她為什麼要去,也不會給佩姬打電話。
伊索急匆匆趕到米拉家,凱拉已經在那兒了,她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米拉家門前的人行道上,旁邊放著一隻行李箱,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伊索見她站在路燈下,就像一個疲憊的妓女在等生意,又像一個工作了十小時的女店員,正等著坐車回到冰冷的家,啃一口麵包和奶酪。伊索感到心酸,她為什麼這副樣子?凱拉一看見她就朝她飛奔過來,她們擁抱了一下,笑了笑,差點兒哭出來。凱拉不住地絮叨著飛機、公共汽車、威斯康星、俄亥俄,伊索拉著她的手進屋,讓她坐下,然後去米拉家的櫥櫃裡給她找喝的,但只找到了白蘭地。
阿斯彭死氣沉沉的。他們住在公寓裡,不能養花,也沒有烤麵包的設備;除了莎士比亞的書,她又沒帶其他書,而且那裡的圖書館也很爛。哈利一點兒都不同情她,說她沒有先見之明,不知道多帶點兒書。他白天開會,晚上還得和一群名人、物理學家一起用餐,無聊透頂。「他們講話客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凱拉乾巴巴地說。兩周後,她決定離開,開車去新墨西哥或者亞利桑那,總之哪裡都好。哈利不介意她走,可得把車留下。哈利在那裡過得很開心,如魚得水。下午,她就去酒吧和咖啡館枯坐,她能在那裡喝一下午啤酒。她遇到一些來阿斯彭旅行的人,決定和他們一起上路。他們要去聖達菲。哈利大發雷霆,但她還是帶上幾件衣服和一本書,背上一個帆布包就走了。他們一路上徒步旅行、露營、搭便車、乘公共汽車,一直到了亞利桑那。她和其中兩個小伙子睡過覺。她想要一種「真實」的體驗,可是,她笑著說:「別看他們一副窮酸相,其中一個還是伯克利的博士呢,另一個也有科羅拉多大學的學位,還有一個地質學家。那幾個女人都是學生,都很年輕,在科羅拉多和猶他州讀研究生。那次『冒險』其實再安全不過了。」
上周,她回到了阿斯彭,哈利不理她。「我突然就明白了。是你讓我懂得了愛情。」她輕輕觸碰伊索的手,「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很充實。我對自己、對生活都感到滿足。可我一直在想,也許因為你是女人,而只有女人才知道怎麼去愛。可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如何——對不起,伊索。」伊索定定地看著她,看上去不像受傷的樣子。「我的想法還是很傳統——結婚、生子、過日子,特別是在探望過我的家人之後,這種想法更加強烈了。」她咬著唇,伊索注意到她嘴唇上的傷痕差不多快癒合了。她輕輕拍了拍凱拉的臉頰。
「別咬了,都快好了。」
凱拉不咬了。「是啊!我的手也是!」她說著舉起手,「是在路上的時候弄的。你看,在路上也不是什麼都好。不過,那樣旅行真好,我喜歡到處看看。可是,和我一起旅行的那些人雖然都還不錯,卻和我不是太合得來,也比較無趣,你明白的。對我來說,那些女人太年輕了。不過,我對哈利倒是有了全新的感覺。性愛不算好,也不算壞。它讓我明白,不是我和哈利不同,而是哈利和大多數人不同。我就是愛他的那種不同,愛他的優越感,愛他的優秀、智慧和冷靜。正是那種冷靜使他不至於因為一些小事——比如感情和衝動——而影響形象。」她笑著說,「和那些人一起,我覺得很舒服,我不得不承認,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超級聰明!我並沒有在哈利身邊那種被壓制的感覺。我也不再覺得,我的人生就只能種種花,烤烤麵包。我感覺自己很聰明,充滿了能量。我想要做點兒什麼。於是我回到阿斯彭,想把這些告訴哈利。可是他不理我。我回去的那一晚,他對我很冷淡,而且,我就那麼和一幫流浪漢跑了,在他同事面前把他的臉丟盡了。我又讓他丟臉了,又在康塔爾斯基面前。但這一次我不覺得愧疚,這一次我明白了我的問題在哪裡。因為我愛哈利,我真的愛他,我覺得他很了不起。可是他壓制著我。他對自己好,可對我不好。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覺得他不是故意的。」
「凱拉,他自私、冷漠、不懂愛。」伊索脫口而出。她之前從沒說過哈利一句壞話。
「不,他只是全身心投入工作了而已。這也是應該的。」
伊索聳了聳肩。
「管他的。」凱拉說著,撩開額前的頭髮。最近兩年,她留了劉海,劉海垂在額前,看上去又髒又亂。她看起來好像一個月沒換衣服了似的。她手上的傷口已經癒合,指甲被啃得很短,幾乎陷入皮膚。「我對哈利說,我要離開他,以後再告訴他為什麼,他臉都白了。很搞笑,他像發了瘋一樣,似乎恨我入骨。有時候,他用那種冰冷的眼神看著我,我都以為他想殺了我。可是他不想讓我走。他想讓我留在他身邊,好讓他繼續恨我,」她咯咯笑著說,「好讓他多挑挑刺,說我有多爛。很奇怪對吧?」可她這麼說時卻在笑,這才讓伊索更覺奇怪,「他馬上就認定我要回來找你了,於是開始說你的壞話。真是莫名其妙。你知道他為什麼生氣嗎?他有意——他曾想和你搞婚外情!他覺得你喜歡他——」
「我是喜歡。」
「他覺得是那種兩性間的吸引。」
「有的人就是不辨是非。」
「他不是沒經歷過感情,只是不懂感情而已。」凱拉越說越氣,「他說他之所以生氣,是因為『她到我家來,對我很友好,她吃我的東西,喝我的酒,結果都是為了勾引我老婆!』我說那也是我的家,我的東西,我的酒。我掙的和他一樣多。我不只是他的妻子,我也有我的選擇權。他說:『我不想和你說這個。我可不想蹚劍橋的渾水。太噁心了。別跟我說你要去她身邊。你只是想懲罰我,想證明什麼。去吧,去找你那個同性戀朋友吧!但你要是想要真正的性愛了,可別來敲我的門!』」
凱拉冷笑了一聲:「我非常平靜地坐在那兒聽他說完,盡量不去想自己有多愛他。他說完,我很冷靜地說:『你不必操心這個,哈利,我要是真想做愛,就會去找伊索。』」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你看得出他雖然表面上沒什麼,但心裡很震驚,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坐了幾分鐘就起身離開了。我打電話訂了最早的航班。沒等他回來我就走了,所以,我們還沒有正式告別。傷害了他,我於心不忍。可他表現得太不堪了,自信得有些愚蠢。我受不了哈利愚蠢的樣子。」
「我們都受不了偶像愚蠢的樣子。」
凱拉玩弄著伊索的手指:「你覺得我殘忍嗎?」
「嗯,但我也覺得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凱拉把頭靠在伊索的肩上。伊索伸手攬住凱拉:「之後你去了哪兒?」
「去我兄弟家了。我在那兒住了幾天。那裡挺不錯。你知道嗎,他們擁有了一切——大房子,成功的丈夫,聰明漂亮、從不犯錯的妻子,還有三個孩子。天哪,真讓人受不了。他們談論的都是些什麼,他們關心的都是些什麼啊!呸!我再也受不了了。還不如烤麵包呢。不說這些了。不過,孩子們倒是很乖。」她有些惆悵地說,彷彿已經把這些事置之腦後。她突然站起來說:「我為什麼不能去你那兒?」
伊索把克拉麗莎和杜克之間的事告訴了她:「她最近和我住在一起,直到找到地方搬出去。我想單獨和你在一起,但又不好讓她走。她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你知道的,克拉麗莎太文靜了,沒什麼朋友。」
「嗯,伊索,你真好。」凱拉躺在伊索的臂彎裡。伊索陪她在米拉家度過了一夜。凱拉睡著了,她卻睡不著,凱拉把她弄得筋疲力盡,而她還在想著明天要怎麼圓謊。
既然開了頭,就只能繼續了,別無選擇。她得讓凱拉回到劍橋,她得編故事解釋為什麼克拉麗莎一直在那兒不走,為什麼凱拉不能在克拉麗莎面前表露她對伊索的感情,還要向克拉麗莎解釋她去了哪裡。幸好克拉麗莎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們的關係,幸好有杜克的懷疑,幸好米拉的房間空著。接下來的兩周,她要麼和凱拉在一起,要麼和克拉麗莎在一起。她的工作被丟到了一邊。她感到厭倦,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可還是得繼續。
米拉回到了劍橋。凱拉的公寓雖然空著,可有哈利在,凱拉不想回去住,於是催促伊索,讓克拉麗莎早點兒搬出去。伊索的謊話已經可以信手拈來了,她解釋道,克拉麗莎愛上了她,自己並沒有回應這種感情,可她不想傷害克拉麗莎,因為她剛和杜克分手,狀態不好。可是在凱拉看來,克拉麗莎的狀態反而比以前更好了,只是老了一些。克拉麗莎不明白伊索為什麼老是不在家,而且圖書館裡也找不到人。伊索越來越驚慌失措。她已經被搞得暈頭轉向,根本無暇考慮一旦謊言敗露,她會陷入什麼樣的境地。
她感到壓力很大,快要抓狂了,於是告訴了米拉。
「法國人都可以把這事編成滑稽劇了。」米拉笑她。「我知道,我知道。」伊索絞著雙手。
「為什麼不和她們說實話呢?」
「我不能,那樣會傷害她們。」
米拉盯著她:「傷害她們?」
「沒錯,」伊索垂頭喪氣,「我沒法選擇。」
最終,事態失控了。凱拉開始和哈利爭房子,儘管他們誰也無法獨立支付房租。她厭倦了伊索對克拉麗莎的同情,於是親自去找克拉麗莎。她知道克拉麗莎和杜克分手後,還沒有穩定下來,可是,又有什麼事是穩定的呢?所以,伊索是時候搬去和她一起住了,克拉麗莎要麼住伊索的公寓,要麼重新找住處。克拉麗莎茫然地瞪著眼說:「什麼?不是你婚姻破裂了心情不好嗎?所以伊索才花那麼多時間陪你,聽你訴苦。」這下輪到凱拉目瞪口呆了。於是兩人轉向了伊索。
這是伊索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刻了。她坐在椅子上,面對她們的質問和指責,承認了一切。她沒有辯解。她絞著手指,噘著嘴,眼淚汪汪,可她並沒有哭,只說了一句:「你倆我都愛,我沒法選擇。」
「我已經放棄了過正常生活的想法,」凱拉勃然大怒,「我願意公開和你在一起,放棄婚姻,放棄生孩子!」
「我也是!」克拉麗莎也說。
「你不是!你想要保密。」
「是的,」克拉麗莎傷心地說,「可我想了很多。幾周之前我就決定了,離婚手續辦完後,我就會公開,就會徹底放棄那種生活。」
那天下午,米拉無意間撞見了那個場面。她覺得,直到那一刻,事情都還是可以解決的。如果伊索可以跟任何一個說:「我不能沒有你!」那麼另一個可能會傷心欲絕,甚至大打出手,但最終也會罷休。但她沒有這麼做。她抬頭看著她們,眼睛忽閃忽閃,露出頑皮的笑容,說:
「好了!我們三個人公開在一起生活,怎麼樣?」她嘿嘿笑著。她們都愛她,她感到很開心。
克拉麗莎一躍而起,抓起伊索之前坐的木椅子,狠狠砸在地上,一頭衝進了洗手間。凱拉也從房間那頭衝過來,捶打伊索的背。伊索用手護著頭,大叫著:「嘿,別打了!別打了,別鬧了!」可她同時還在嘿嘿地笑。
米拉想把事態平息下來,可那簡直就是在倫敦閃擊戰[17]間隙開茶話會——根本不可能。哭泣、眼淚、指責、跑進跑出,鬧騰了一個多小時。米拉靠在扶手椅上,端著一杯波旁酒。伊索耐心地坐在中間,看上去就像一個被羅馬人折磨的殉道者。
最後,凱拉筋疲力盡地跌坐在椅子上。克拉麗莎對眼前的沉默有點兒不安,便也走過來坐了下來。伊索站起來,去廚房倒了四杯杜松子酒。她們拿了酒,誰也沒看誰一眼。克拉麗莎終於開口:「你沒有認真對待我們,這才是你最大的錯誤。」她說話時眼睛盯著牆。
克拉麗莎扭過頭,看到伊索正憐愛地看著她,便趕緊移開了目光。「你說得對。」伊索平靜地說。於是大家都轉過頭來看她。她依然坐在屋子中央那把木椅子上,旁邊的地板上是那張被砸壞了的椅子、從屋子另一頭丟過來的煙灰缸、打翻了的咖啡。她定定地盯著自己的雙手,一臉平靜,內心卻翻江倒海,她正探入自己的心靈深處,從冰封的泥土裡拔出破舊的靴子、生銹的罐子和缺了口的斧子。
「我不奢求你們原諒我,我也不覺得我需要原諒。對不起,我傷害了你們。可是,這陣子,能愛你們兩個人,也能得到你們的愛,我並不後悔。如果你們因此而受到傷害,那我也認了,你們要知道,我現在也不好受。」
「你明知故犯,」克拉麗莎說,「我們卻被蒙在鼓裡,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伊索點點頭說:「的確,的確。我不是說我的做法是對的,也不是說你們不該恨我,也不是要否定你們的感受。我只想告訴你們我的感受。我沒有認真對待你們,不是因為我不愛你們,也不是因為我不尊重你們。很難說清楚。我不把任何事當真,你們明白嗎?不是你們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我曾經對艾娃比對任何人都認真,可就連那時……我也沒有完全當真。你們想想,什麼時候我們會對一樣東西認真?不是因為喜歡、愛慕或者友誼——而是因為我們擁有它,而且它對我們有益,但這些不是你們現在對我生氣的原因。使你們對一件事認真的是持久的信念。你們都在計劃未來,而我也附和了,這點我無法否認。可我忘了一點,我迴避了某個事實——別人跟我不一樣。你們覺得自己已經做出了犧牲——放棄了體面的生活、丈夫、孩子、事業、房子,犧牲了你們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你們有自己特定的身份,你們不用付出太多努力,因為只要守規矩,一切就唾手可得。」
「可那些對我來說,是從來都不存在的。我曾經努力過,和一個男人訂了婚,可並沒有持續多久,令人很絕望。我就這麼蹉跎了歲月,像個乞丐,站在餐館外面,等待著殘羹冷炙……」
「噢——」凱拉叫道。
「別,讓我說完。你們應該看得出來,我不是來這兒顧影自憐的。再說,我也沒那麼可憐。」她自嘲地笑笑。她們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我本覺得自己能適應主流的生活,能像大家一樣被別人接受,能在做禮拜時和牧師聊上幾句,邀請他去家裡吃飯,嘗嘗自己做的烤青豆、土豆沙拉和香蕉奶油派。你們知道嗎?」
「你想那樣嗎?」
「問題不在於我想不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那樣,只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得到那些。我無法忍受和男人一起睡覺,正常的生活、丈夫、孩子、房子,所有那些被視為美好的生活、正常的生活、滿足的生活的東西,對我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你們明白嗎?這才是問題所在,它會改變你看待事物的方式。」
女人們一言不發,可屋裡的氣氛變了。她們開始放鬆下來,有的盤起了腿,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抽煙。她們小聲咕噥著,表示贊同。
「所以,我學會去獲取自己可以得到的東西——比如,轉瞬即逝的快樂。在我的字典裡沒有永遠,因為永遠不是我能奢望的。還有就是,我愛你們——你們無須懷疑,會懷疑嗎?不會吧?」她近乎絕望地轉過頭看著她們。
「不會。」凱拉往前一傾,熱切而溫柔地說。
「不會。」克拉麗莎往後一靠,雙手交叉著,她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副希臘悲劇中的面具。
「哦,」她歎了口氣,「那就好。」她又歎了口氣,「你們知道嗎,我還有點兒慶幸這一切都結束了。我真的很累,很不安,欺騙遊戲並不好玩。」說到這裡,她頓住了,彷彿真覺得事情就這麼結束了。然後,她環顧四周,對著大家爽朗一笑,好像一個孩子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似的。
「可事情還沒完呢。」克拉麗莎說。
伊索瞥了她一眼。
「我們無法原諒你的是,你沒有認真對待我們。我們能理解你的苦衷。可我們最不能原諒你的,是在我們當中你居然沒有一個更愛的人。」
伊索又坐回椅子上,用手捶著額頭。「我沒辦法!我沒辦法!為什麼一定要比較?」她問米拉。
於是大家都轉身看向米拉,好像她知道答案似的,可她只是尷尬地笑了笑。她得說點兒什麼,她多希望有瓦爾在場,瓦爾一定知道。可她又怎麼知道呢。「在我看來,」她字斟句酌地說,「伊索的意思是,她早就放棄了對永恆之愛的追尋了。就像你必須愛上帝,因為它是你可以永遠愛下去的人。那是一種可以填補需要,撫平一切傷痛,在厭倦來臨時重新振奮人心的愛,它是絕對的,我說的絕對是指無論你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你能成為什麼人或是不能成為什麼人,它都永遠不會消退。我覺得我們窮盡一生都在尋找它,可顯然一直沒找到。就算找到了——類似於母愛——也還是不夠的,無法滿足我們的。因為接受這樣的愛令人壓抑,令人順從,卻不夠令人興奮。於是我們繼續追尋,繼續感覺不滿足,感覺世界失信於我們,」她瞥了凱拉一眼,「甚至更糟,感覺是我們辜負了這個世界。後來,我們中有些人意識到這種愛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放棄了希望。一旦放棄了希望,我們就和別人不同了。我們無法輕易去交流它,但我們有了不同的標準。我們變得更容易滿足,更容易被取悅。愛情這種罕見的東西,一旦發生了,就是一份美好的禮物,一個漂亮的玩具,或是一個奇跡,但我們不指望它將來能夠保護我們逃脫未來的風險。下雨了,打字機壞了打不出字來,而這篇文章又必須在週一之前寫完並寄出去,或是明天沒有足夠的錢付房租——諸如此類的風險。愛情就像一場金色的及時雨,滴落在你的掌心,你驚歎它的璀璨,它滋潤你乾枯的生活,散發出溫暖和光輝。但也僅此而已。你無法抓住它不放。它無法滿足你的一切要求。如果劍橋有五個本,我會像愛他一樣愛他們五個人。可是,世上沒有那麼多本。但是有你們兩個,還有格蕾特、瓦爾、我的老朋友瑪莎——老天,你們都是天賜的珍寶。伊索無法在你們之間選擇,是因為她不需要你們,因為你們誰也無法讓她完全滿足,但你們無疑都滋養了她。她不能自欺欺人,說你們誰也沒有如母親的子宮般溫暖過她。」
她們都轉身看向伊索。伊索熱淚盈眶,滿懷愛意地望著米拉:「你還漏掉了一個人——你自己。」
那晚的分別,像芭蕾一樣優雅又正式。那種正式不是出於尷尬或憤怒,而是因為他們所有人都覺得,有些事,或者說某種互相間的理解,已經結束了,但還沒有什麼新東西來代替它。所以在有之前,只有適度的端莊舉止、彬彬有禮,才能表達他們到底有多親密,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麼不可逾越。人可以一次次表示理解,但仍會堅持己見。她們還是朋友,但從前每天下午在伊索家的固定聚會,逐漸改為週五或週六晚上的偶爾小聚。克拉麗莎找到了新住處。凱拉找了個人與她合租。伊索家每天下午仍然賓朋滿座,但已不像往日那麼頻繁,而且已經換了一撥新面孔。
不管論文進展是否順利,凱拉還是每天看書,卻找不到能觸動她心靈的東西。她後悔自己沒有研究過文藝復興,不瞭解其道德體系和行為準則。克拉麗莎讀書很刻苦,可越讀越偏題。社會結構和小說形式之間的關係越來越令她著迷。伊索全身心投入到論文的準備工作中。她還在申請一筆助學金,準備去英國和法國研究古代手抄本。格蕾特很認真,但進展緩慢,因為她正和艾弗裡談戀愛,他們沒完沒了地膩在一起,即使不在一起,她也總想著他。格蕾特是個天才,而且還很年輕,剛滿二十四歲。「我覺得,」她對朋友們說,「一個人的感情生活得先穩定下來,得有一些保障,才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
「那就要一個孩子。」米拉的聲音有些沙啞,聽起來像瓦爾。
米拉的論文一如既往地順利。本已經寫了五十頁了。他們計劃在一年之內完成各自的工作。十一月,本收到了一份來自利阿努的工作邀請,是那個國家的總統發來的,請他去當顧問。非洲人在理解美國人奇特的思維方式上遇到了困難。本要遠走高飛了。那份工作不是長久之計,遲早,利阿努人會把白人趕出來。可是,那裡真的很美,火山、森林、沙漠,還有他的朋友們,那裡的人也很有趣……
米拉也承認那裡很好,她還說,你可以待到他們把你趕回來為止,但那時你就事業有成了,你就是非洲專家了,白人國家就需要你這種瞭解非洲的白人男性。她的語調中帶著難以察覺的譏諷,可是本感覺到了。於是他避開了這個話題。可他無法克制自己的興奮和期待,兩周以來不斷和別人談到這件事,這令米拉無法再掩飾自己的惱怒了。
本從沒問過她是否願意去非洲,他想當然地以為她一定會去,這就足以讓米拉對去非洲一事心懷成見了。她還記得,諾米說他不知道自己不想當醫生,是因為父親想讓他當醫生,還是因為他自己本來就不想當,她當時跟他說,等他找到答案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諾米後來去了阿默斯特學院,他說那裡「滿是像我一樣假裝自己不是富家子弟的富家子弟」。
她得趁著酒勁兒,不那麼清醒時和本談談這事。一個週五的晚上,她真的這麼做了。事後看來,那像是步了凱拉的後塵,當時她是故意讓自己喝醉的。她喝醉了,一路責備本,直到回到她家。本衝她大吼大叫,她也自我辯白,朝他吼回去,罵他傲慢、自私,以及諸如此類的話。
他一開始還為自己辯解,甚至說了謊。他堅稱曾問過她要不要去非洲,而且她同意了。他堅持了兩個小時,她說,如果真有這回事,她不會不知道。可他還是不鬆口。他漸漸不再指望她順從,轉而開始軟磨。沒有她在身邊太痛苦了,他想都不能想,於是他想像了他們之間的那次談話——儘管他真記得很清楚他們有過這次談話——因而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會和他一起去。
她尖叫道:「滾你媽的,本!」
從不說髒話的一個好處就是,一旦你罵了髒話,就會產生很驚人的震懾力。最近一年,米拉只在和她的女性朋友在一起時偶爾說說髒話,幾乎從不在本面前說,以至於說起來有點兒生硬。她和她母親一樣,是不說髒話的。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著她,垂下眼簾,說:「你是對的,我確實沒問過你。對不起,米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樣做。可是,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真的。我是認真的,我不能沒有你。那太痛苦了,我受不了。」
他抬頭看了看米拉。米拉的嘴唇扭曲著,淚水撲簌簌地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我相信你說的,本,」她急切地說,「你想去,如果我不去的話,你會傷心,於是你就只是草率地假定我會去,覺得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你從來,從來沒有考慮過我!我的需要、我的生活和我的意願!你像諾姆一樣,完全不把我當作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待!」
她跑進洗手間,鎖上門,站在裡面哭泣著。本在外面坐了很久,抽著煙,直到燃到煙蒂。洗手間的門開了,米拉從裡面出來,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酒。本坐在那兒,又點燃一支煙。米拉走過來,在他對面坐下。她盤著腿,眼睛紅腫,但她神情嚴肅,背挺得筆直。
「好吧,」他說,「你的需要、你的生活、你的意願,究竟都是什麼?」
米拉有些不安地說:「具體我也不知道……」
他身體前傾,伸出一個手指:「啊哈!」
「本,閉嘴,」她冷冷地說,「我不知道,是因為我以前的生活不允許我思考自己想要什麼。可我知道我喜歡現在所做的事,而且我還要繼續做下去。我想寫完我的論文,除此之外,別無他想。二十歲之前,我就已經學會不要去奢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因為會很受傷。我喜歡教書,我對文學批評很感興趣,我要寫完論文。還有,」她把臉轉向一邊,哽咽著說,「我也愛你,不想和你分開,我也想要你。」
他跪坐在她身邊的地板上,摟住她的腿,頭伏在她的膝蓋上。
「我也愛你,你看不出來嗎?米拉,你看不出來嗎?一想到要和你分開我就受不了!」
「是啊,」她冷冷地說,「我看出來了。我還看到你為了把我留在身邊就不顧我的感受。真是諷刺。瓦爾說,愛情是矛盾的。」
他盤腿坐在地板上,喝了一口她的酒:「好吧,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米拉,你能和我一起去利阿努嗎?」
「我去利阿努能做什麼呢?」她帶點兒調皮地說。但他沒注意到。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我會盡力而為……我不知道能有什麼樣的條件。但我們可以把你需要的書買好,把你需要的文章都複印下來,每一篇——我會幫你的。我們可以把這些資料都帶過去,訂閱所有你認為重要的期刊。你可以在那裡寫論文。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你可以把你的稿子郵寄回國,之後……」
「之後怎麼樣?」她的聲音如此沉靜,如此冷漠,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彷彿那是來自她另一個自我的聲音。
他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說:「親愛的,我雖然沒法保證你在那邊能有很多事做,但我肯定能幫你在政府部門找份秘書的工作,或者是翻譯——對了,你不會說利阿努語。但一定能找到事做的。」
「我想教書。」
他歎口氣說:「十年前,那還有可能。可現在,我看不行了。那裡還有幾名白人老師,可他們如今正在驅逐白人教員,而且那些老師大多是秘書學校畢業的。」他看著她,「我估計不可能了。」
「但是,」她噘著嘴,好像快要哭出來了,「你明知道我五年來一直在為教書做準備,你還是想當然覺得我會去。」
他耷拉下頭。「對不起。」他痛苦地說。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最後,他說:「我不會在那裡待太久的,白人在非洲待不長了。我們會回來的。」說著,他又抬頭看著她。
她思索了一陣,說:「那倒是沒錯。」她忽然覺得心中又充滿了希望,事情還是有轉機的。她的聲調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如果幾年之內你沒被趕回來,我沒事幹了,可以自己先回國。我還是得寫完論文。當然,沒有圖書館會很不方便,會花更久的時間。可是我可以一邊等書寄來……一邊打理花園。」她終於笑了。
可他臉上仍然陰雲密佈:「但是,米拉,你不能丟下孩子自己回去。」
「我的孩子?」
「不是嗎?我們的孩子,我們即將有的孩子。」
她僵在那裡,全身冰涼。她感覺自己好像嗑了藥,或是要死了,或被按在一面可怕的牆上,只能說實話,而她的實話的開頭是:我是,我是,我是。第二句實話緊隨其後,彷彿層層的海浪:我要,我要,我要。突然間,她意識到,原來,她一直不被允許說這兩句話。她感到自己蜷縮在一個天寒地凍的角落,終於張開凍得發紫的嘴唇,說:
「我不想要孩子,本。」
然後,一切都破碎了。本很受傷,很震驚。他可以理解她不想再和諾姆生孩子,可以理解她不想和別人生孩子,但絕不能理解她為什麼不願意和他生孩子。他們開始爭吵,他很激動,而她很絕望,因為她自己的內心也是天人交戰。她愛本,如果是很久以前,她應該很樂意和他生個孩子,很樂意和他一起去一個新的地方,一邊種花、烤麵包,一邊對在一旁玩耍的孩子說:「燙!小心燙!」可是如今,她四十歲了,她想做自己的工作。去非洲需要做出犧牲,那會阻礙她的事業。可是她願意,她會帶書去,她可以帶著所有行李過去。但她不能再要孩子了。她說,夠了,已經夠了。
本說,去非洲有很多好處。米拉問,我們什麼時候回來?我需要拿東西的時候可以回來幾個月嗎?他勉強地說,可以安排。她的閱歷和經驗告訴她,現在的勉強,就是將來的嚴厲拒絕。那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呢?雖然是他想要孩子,可孩子還是她的,她要對他負責。他幫不了她太多。他說,他會盡力而為。他真是太誠實了,不會輕易做出太多承諾。
她拿著白蘭地,獨自坐著,直到夜幕降臨。
她和本沒有分手,只是不再經常見面了。也沒有什麼見面的衝動了,因為一見面就會吵架。她感覺本以前高看她了,如今,他看著眼前這個他愛了兩年的女人,竟然才發現,原來她這麼自私、這麼自我。他們睡在一起時,性生活也不再和諧。他很機械,而她已經沒有了興致。她想要強烈地抗議,想要針對他這無聲的指控為自己辯解。可是她太驕傲了,不會這麼做。她明白,他的優越感以及她的謙卑,都並非他們本人的性格,而是植根於他們的文化當中。單從個人身份來說,他算不上頂層,她也算不上底層,可是仍然……
她非常孤獨。瓦爾沒有接電話。伊索、凱拉和克拉麗莎都幫不上忙,她們可以傾聽,但她們不知道四十歲的孤獨是什麼滋味,她們對孤獨又瞭解多少呢?她試著整理思緒:第一,這是擁有美好愛情的最後一次機會;第二,是什麼呢?我自己,我自己。她還記得小時候的自己獨自坐在母親家的玄關裡堅持自我的樣子。自私得多麼可怕!也許她就是本現在所以為的樣子。
她想不通。她揪著自己的頭髮,把頭皮都扯痛了。她只需要拿起電話,說,本,我要去,本,我愛你。他不一會兒就會出現,還會像以前那樣愛她。可她的手懸在了半空。像以前那樣愛她,那麼,他已經不愛她了嗎?不,在她堅持自己願望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愛她了。但如果她堅持自己的願望他就不愛他,那他愛她什麼呢?當她的願望和他一致的時候,他就愛她。她又倒了杯白蘭地。她覺得自己開始醉了,但她不在乎。有時候,醉了才能看清事實。如果他只有在她的願望和他一致的時候才愛她,那就意味著,他並不愛她,而是把她當成他自己的一種投射,一種能夠理解他、欣賞他的補充物。
但是,一開始就是那樣的。她覺得自己比他渺小,因為她覺得他比自己更重要、更偉大、更優秀。
那就是他所希望的。
她放下了酒杯。
是她讓他這麼覺得的。可現在她又出爾反爾了。
因為她現在不一樣了。
她的不一樣,有一部分是因為他。
那不算數。他也因為她而變得有點兒不一樣了。
她把頭靠在椅背上。假如她高興地跑去找她,像他來找她時一樣,然後抓著他,像他以前抓著她時一樣,懇求他,堅持說:「我愛你!我想要你!為了我留在劍橋吧。我們可以像從前那樣生活。你也可以在這裡開創事業啊!」那會怎樣?
她淒涼地笑了笑,拿起白蘭地。「我說什麼來著!」她彷彿聽到瓦爾的聲音。
她站起來,坐在椅子上,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她喝著白蘭地,輕輕搖晃著。這一切終會結束的——她這麼說過吧?米拉在笑,但那是一種淒涼而苦澀的笑。電話響了。她一躍而起,看了看表。已經凌晨一點多了。可能是哪個男孩打來的吧。結果是伊索。
「米拉,我剛聽說瓦爾死了。」
註釋
[1]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是法蘭克福學派左翼主要代表人物,西方馬克思主義最激進的代表人物,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性普遍受到壓抑,所以現代的革命根本目的是實現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而不是之前那樣只為改變貧困的狀態。
[2]20世紀三四十年代美國流行的一種黑人舞蹈。
[3]法語,意為「獨身者」。
[4]瓦爾哈拉(Valhalla),北歐神話中的至高神奧丁接待英靈的聖殿。
[5]弗吉尼亞·伍爾夫發表於1925年的長篇意識流小說中的主人公。
[6]格洛麗亞·斯旺森(Gloria Swanson,1899—1983),美國女演員,以其在無聲電影中的生動的表演技巧和個人魅力著稱。代表作有《日落大道》《航空港七五》。
[7]原文dashiki,是一種色彩鮮艷、寬鬆的男式套頭衫,流行於歐美等國的黑人群體。
[8]《桃源二村》(Walden Two),又譯作《瓦爾登湖第二》,作者是美國心理學家伯勒斯·弗雷德裡克·斯金納(Burrhus Frederic Skinner,1904—1990),書中描繪了一個有一千戶人家的理想公社。
[9]莫蒂默·J. 阿德勒(Mortimer J. Adler,1902—2001),美國哲學家、教育家、編輯,是西方世界經典名著項目的發起人。
[10]岡瑟·亞歷山大·舒勒(Gunther Alexander Schuller,1925—2015),美國指揮家、作曲家、小號演奏家和爵士樂家。
[11]晃動的銀箔(Shook foil),出自傑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的《上帝的榮耀》(God's Grandeur)一詩,原詩句為「It will flame out, like shining from shook foil」(它將燃燒,如晃動的銀箔,光華四射)。
[12]盎格魯-撒克遜裔白人新教徒,是在美國社會中居中上層地位的人群。
[13]「被閹割的女性」是著名女性主義作家、思想家傑梅茵·格裡爾(Germaine Greer)在其重要著作《被閹割的女性》中提出的概念。她披露了女性是如何被時刻囚禁於傳統思想的「牢籠」之中,被按照固定的模式培養,並在消費市場和浪漫愛情的雙重推力之下成為一個「被閹割的人」。
[14]傑克遜州立大學成立於1877年10月23日,位於美國密西西比州的傑克遜,在歷史上曾是一所黑人大學。
[15]喬治·克雷布(George Crabbe,1754—1832),英國詩人、韻文故事作家、博物學家。
[16]凱瑟琳·羅斯(Katharine Ross,1940—),美國電影演員,代表作《烽火田園》《畢業生》。
[17]倫敦閃擊戰(London Blitz),是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納粹德國對英國首都倫敦實施的戰略轟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