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做吃的嗎?」
也許被阿姨當做「沒有發生過」的正彥在客廳裡大聲地問道。我正在洗蔬菜。
「是的。我在做早飯。」我回答。回答聲和洗菜的水流聲摻和在一起。
「我來幫您一下吧。」他站起身走了過來,「否則我成了光吃不幹活的人了。」
「行了。我來做……您會做菜嗎?」
我苦笑。不知為什麼,對同齡的男子使用敬語,讓人覺得怪怪的。但是,他總有著一種讓人不由得肅然起敬的感覺。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還是因為經歷過不堪回首的戀愛而顯得老氣了很多?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他年齡大我許多。
「嗯,這正是我擅長的。」他笑了。
「那麼,這個就拜託您了。」
我把要放到醬湯裡的豌豆角裝在透明的笊籬裡遞給他。他笑著接過去,坐在地板上神情專注地擇菜。看樣子他做什麼事都全神貫注。他像孩子似的盤腿坐在地上,用那雙大手摘著豌豆角的筋。我望著他,嘴角很自然地往上翹了起來。
「我母親已經去世了,她的身體非常虛弱,所以讀小學時,晚飯都是我做的。那時候我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也知道考慮營養均衡,希望母親的身體能有所好轉。做飯,我是老資格了!」
「真的!那麼,這也拜託您了。切得均勻些。」
我一邊煮著海帶木魚湯,一邊取出事先準備好的砧板和菜刀,連同包裝袋一起把蒟蒻交給他。他早已經把豌豆角摘完了,樂不可支地提著菜刀。片刻後去看,他已經在切得很細的蒟蒻上再壓上刀痕,翻得漂漂亮亮的。太了不起了。
「阿姨從來不做菜吧。」我說。
「是啊。從來不做。她這個人不會做家務吧?還是只不過不願意做呢?」他笑著。
「是不會做吧。」
我說道。是啊。她是作為城市裡的野孩子長大的。只是獨自在一個沒有人在廚房裡為她做飯、打掃、洗衣服、縫縫補補的寒冷的地方孤獨地生活著。近來每次想到這些,我的心口就會針扎般地陣陣刺痛。如果遭遇那起車禍時我的年齡再稍稍大些、懂事些的話,如果我們兩人是一起生活過來的話……這樣的情感猛烈地衝擊我的心頭。可是,命運已經把我們分開,我們已經按各自的方式長大成人了。已經決不可能退回到最初。這純粹只是一種對往昔的追懷之情,比垃圾更沒有價值。這對各自的人生太不尊重了,所以我決定努力打消這樣的念頭。
「她這個人連開罐頭都不太會呢。」正彥回想往事,笑著說道,「我在做飯的時候,常常讓她幫我一下。她罐頭不會開,皮不會削,還要慪氣,看著她那副模樣,真有趣啊。這好像是一種挺嚴重的戀母情結,我非常喜歡她這一點。我母親也是,什麼也不幹,整天光躺著,卻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人真是可悲的東西!我心裡想。沒有人可以完全逃脫童年時代的咒語的束縛。早晨真正降臨了,灑下微弱的陽光。陽光照著手邊,我感覺到睡意整個兒朦朦朧朧滲進我的頭腦深處。
「呃」正彥把堆得整整齊齊的蒟蒻遞給我,忽然用認真的語調對我說。
「什麼事?」我接過蒟蒻,停下手來。
「我提一個不禮貌的問題,彌生小姐知道雪野小姐是……」
我覺得這件事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已經知道了,霎時間上來一股恨恨的情緒。我把目光從他身上移回到水槽,頭也不回地說道:
「知道啊,她是我的親姐姐。」
他聽出我話音裡帶刺,一愣,慌忙道歉:「對不起。」
等等,我心裡想,他知道這件事,不就是聽阿姨說的嗎?這太令人驚奇了。我堆起笑臉說:
「……沒關係。不過,您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是雪野小姐說的。」正彥明明白白地說道,「她說她有個妹妹,但不能在一起生活。無論我怎麼問她那個妹妹住在哪裡,她只是一會兒說是住在山的那邊,一會兒說是住在這個世界的某處。始終沒有正面回答我,一直都沒有。不過,她總是絮絮叨叨地提起那個妹妹,而且每次到快要說出更多事情來的時候,總是猛然驚覺,馬上又閉上了嘴。這件事一直牽動著我的心,昨天見到您,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心想這個人一定是雪野小姐的妹妹。」
「是嗎。」
我百感交集。正彥那烏黑的大眼眸裡滿是明亮的神情。
「詳情我一無所知。那時候,我經常去那邊的家裡,房子裡根本沒有她和那個……被稱為妹妹的人交流來往的跡象。而且她絲毫也沒有透露過家人的事。我只知道她父母已經去世,有一個妹妹,以前住在一個院子裡有池塘的家裡。我心裡一直在擔心,不過現在放心了。你們能夠追到這樣的地方來找她,就說明還是有人好好地愛著她的,對吧?」
「嗯,當然是那樣。」我說,「無論到哪裡,我都會找去的,而且我會永遠等她。」
「我也是呀!」
他笑了。那是一張不見任何卑屈的笑臉。近來和他、和哲生、和阿姨在一起,我覺得自己能夠從自幼一直隱隱感覺到的某種不可名狀的愧疚中解脫出來了。那是一種隨著新事實的出現,新的自己終於可以正常呼吸的極其舒暢的感覺。因此,我心裡想,如果他能在正正好好的時候與阿姨重逢,把話都講清楚,那該有多好啊。不知不覺間流逝的時間也許已經將阿姨那顆本來就已原諒他的心給融化了。如果那樣的話,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兩人也許會過得很幸福。
終有一天,他會整理一下那個可怕的房間,請大型垃圾車把那座垃圾山送走,門窗也會得到修繕。那幢房子會作為新居而煥然一新。阿姨和正彥在那裡一起生活,相互體貼,生活得快樂而隨意。院子裡的樹木得到修整,孩子在陽光燦爛的陽台上玩耍。如果我和哲生不是以姐弟關係到她家拜訪,如果我和阿姨能夠像真正的姐妹那樣在她家裡說說體己話……這好像太過遙遠,有著太多的障礙,感覺就像樂園一樣在遠處閃光……當然,事物並非越光明越好,但那樣的情景聽起來實在太理想化、太光輝燦爛了,就像是一個祈禱。一瞬間,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是可能的,那樣的日子理應會到來。
「再過三十分鐘飯好了,我們就可以吃早飯了。」我說著走出廚房。總覺得腦袋有些迷糊,想再鑽進被窩裡躺一會兒。
「好的,我來準備吧。」正彥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