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雖說汲水節已過,天氣還有點冷。雖然沒有風,但是天空陰沉,像要下雪的光景。貞之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問幸子:「出血還沒止嗎?」下午他提前回家了,又問幸子:「怎麼樣?還出血嗎?」並說,「如果身體不舒服,現在去推辭還來得及,今天這事,我一個人就夠了。」幸子每當聽到這樣的問話時,總是回答說一點點見好,出血也越來越少。事實上,由於昨天下午去書房打了好幾次電話,走動太多,今天出血量反而多了。加之她好多天沒洗澡了,只把臉和脖子簡單地洗了一洗,坐在鏡台前一看,顯然是一副貧血的臉色,自己都覺得太憔悴了。轉而一想,井谷不是說過,陪妹妹去相親時要盡量打扮得樸素一些,這麼個衰萎的模樣不是正好嗎?
等候在飯店門口的陣場夫人,看見雪子夾在幸子夫婦當中走進來,立刻迎上前去:
「幸子夫人,讓我介紹一下,這是我丈夫。」說著便招呼恭恭謹謹地站在她身後兩三步遠的丈夫仙太郎:「你來呀!」
「初次見面,我是陣場。賤內經常給你們添麻煩……」
「不,不,是我們經常麻煩夫人,這次又有勞夫人無微不至的關照,十分感謝!特別是今天,我們提的要求也未免太只顧自己了,真是對不起……」
「喂,幸子夫人……」陣場夫人這時小聲說,「野村先生已經在裡面等著了,我這就給您介紹。不過,我們和他也只是在總經理先生那兒見過一兩次,並不怎麼熟悉,總覺得有點兒不自然……因此,關於他本人的情況我們什麼也不知道,無論什麼希望你們直接問他。」陣場默默地站在夫人旁邊,聽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待她這段悄悄話終了才說:
「請,請到這邊來!」他彬彬有禮地微彎著腰伸出一隻手。
幸子夫婦沒等介紹,便憑照片的印象認出了野村。他獨自坐在候客廳的椅子上,慌忙把點燃的香煙在煙灰缸裡摁三兩下弄滅了站了起來。他體格意想不到地健壯、結實,但不出幸子所料比照片更要顯老,一副猥瑣的容貌。首先是在照片上沒看出來,他雖沒禿頂,頭髮卻白了一大半,稀稀拉拉地拳曲著,髒兮兮、亂蓬蓬的,臉上有很多小皺紋,看來少說也有五十四五歲。他實際年齡只比貞之助大兩歲,但外表卻像大十歲。何況雪子又顯年輕,勉強看也只像二十四五歲,他倆完全像是父女。幸子覺得,光是把妹妹拉到這裡來相親,就已經對不起她了。
雙方介紹完畢,六個人圍著茶桌交談,談得很不投機,時不時出現冷場。因為野村這個人使人感到難以接近,而居中介紹的陣場夫婦又對野村很客氣,更顯得拘謹。因為野村是恩人濱田的表弟,所以陣場夫婦很自然地流露出這種態度,但是看上去卻過於卑躬屈膝了。平時,貞之助夫婦在這種場合會很有技巧地避免冷場,但今天幸子精神不振,貞之助也受到妻子心情的影響,多少有些鬱鬱寡歡。
「野村先生在縣府工作,主要是哪些方面呢?」
聽見貞之助這樣問他,野村才慢慢地說開了。他說他的工作主要是指導和視察兵庫縣全縣的香魚生產,並談到了縣內何處的香魚味美以及龍野和瀑野的香魚,等等。這期間,陣場夫人把幸子叫到一旁站著談了些什麼,又回到野村旁邊講了幾句耳語,隨後跑進電話室,回來後再次喊幸子到一旁嘀咕,如此奔忙了一陣子,才回來就座。
她一就座,幸子說聲「你來一下」,把貞之助叫出去了。
「什麼事?」
「喏,就是上哪家館子的事,你知道山手的北京樓那家中國餐館嗎?」
「不,不知道。」
「野村先生常去那兒的,他希望定在那裡。吃中國菜倒沒什麼,只是今天我不能坐椅子,想要個日本式的房間。他們說,那裡雖然是中國人開的中國餐館,但也有一兩間日本式房間,剛才陣場夫人已經用電話定了日本間,你看這樣好嗎?」
「只要你好,我上哪兒都行,不過……你不要那麼來回走動,安靜地坐一會兒。」
「可是,人家總是叫我……」幸子說罷走進洗手間,在裡面待了二十分鐘左右才回來,臉色更加慘白。這時,陣場夫人又叫幸子,貞之助忍不住了:
「不!我去吧。」說著站了起來,走到她身旁說:「哎,她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有什麼事請跟我說吧。」
「啊,是這樣。是這麼回事,來了兩輛汽車,野村先生、雪子小姐和我坐一輛,另一輛是您夫婦二人和我丈夫,您看這樣行嗎?」
「那……是野村先生這樣要求的嗎?」
「不是,他沒有那個意思,只是我想是否可以這樣安排……」
「啊……」
貞之助不由得感到很不快,好不容易才克制著沒讓表情垮下來。貞之助最不滿的是,今天幸子忍受著疾病的折磨,多少冒著點危險來的,昨天就已經和陣場夫人說清楚了,剛才又一再暗示。陣場夫婦明明知道,卻一句慰問和同情的話也沒說。當然,也許是她圖吉利,故意不提這件事,但也不妨暗地表示一下憐恤幸子的心情,他們夫婦真是太麻木不仁了。可是,貞之助轉而一想,以上這些都是站在自己立場上的想法,而陣場夫婦也許在想,就是你們一再延期才拖延到今天,幸子既然來了,做出那麼一點犧牲也是應當的。貞之助又想到,何況這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幸子的妹妹,陣場夫婦只是好心幫忙,在他們看來,姐姐為了陪妹妹相親忍受一點痛苦又何妨?怎麼還要叫人家感恩,豈非本末倒置?貞之助又想,這也許是自己的偏見,這對夫婦的想法和井谷一樣,認為他們是在幫我們的忙,為遲遲未嫁而陷入困境的妹妹做媒。正因為他們有這種想法,才覺得只有他們才有權要求人家感恩。貞之助又想,據幸子說,陣場在濱田丈吉任總經理的關西電車公司當電力課長。他為了效忠經理,一心逢迎野村而做得太過分,不知不覺便把其他的事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這種解釋也許最為中肯。讓野村和雪子同坐一輛車,是陣場夫人為了討好野村而想出來的點子,還是野村授意的尚不得而知。但無論怎樣,在今天這樣的場合,卻有點不合常情,貞之助感到自己被愚弄了。
「您認為怎樣呢?如果雪子小姐不反對的話……」
「啊,雪子那樣性格的人,是不會說反對的。不過,只要事情談得順利,那種機會今後一定有很多……」
「是的,是的。」陣場夫人這麼說著,漸漸看出了貞之助的臉色,皺著鼻子苦笑了一下。
「……還有,如果讓他倆坐一輛車,雪子會更害羞,更少開口了,結果反而不好。」
「啊,是那樣……不,我只是一時想到的,就說給您聽聽而已。那麼……」
但是,令貞之助大動肝火的還不止如此。聽說北京樓位於鐵道省營電車線的元町車站旁邊山上的高坡上,貞之助一再叮問汽車能不能開上去,他們回答「沒事兒,不用擔心」。車開到那裡時,確實能停在門前的大路上。這是沿著從元町至神戶站的高架鐵路北側的一條大路,從大路到飯店大門口,還得上幾級很陡的石階,從大門口上二樓,又要上樓梯。幸子由貞之助攙扶著,在後面慢吞吞地走著,好不容易才挪到二樓。這時,早已上來的野村,正站在走廊上眺望大海,對幸子的困苦視而不見,興高采烈地問:
「怎麼樣?蒔岡先生,這裡的景致相當不錯吧?」
和他並肩站著的陣場也隨聲附和說:「真的不錯,您可真找了個好地方呢!從這裡俯視港町,感到像是到了長崎似的,有一些異國情調。」
「對,對,的確有長崎的情調。」
「我常去南京町的中國餐館,可不知道在神戶還有這麼一家館子。」
「這裡離縣府很近,我們經常上這兒來,菜也還相當好吃。」
「啊,是這樣的……提到異國情調,這棟房子有點兒像中國港口城市的那種建築式樣,非常別緻。中國人開的中國餐館,往往有煞風景的地方,但是,這種欄杆和欄杆之間的雕刻、室內的裝飾,還是很有特色,有些趣味。」
「港口裡像是停了一艘軍艦呢!」幸子也無奈打起精神應酬著說,「那是哪國的軍艦呢?」
這時,到樓下賬房去交涉的陣場夫人匆匆忙忙走上來,為難似的說:
「幸子夫人,非常對不起,他們說日本間都滿了,請將就坐中國間……剛才打電話的時候,他們還說,明白了,保證留下日本間。不過,這裡的招待都是些中國人,儘管我再三叮囑了,到頭來還是沒聽懂我的話。」
貞之助一上樓便發現面對走廊的中國間裡已經準備好了,就感到有點奇怪。假如是招待聽錯了,也不好責怪陣場夫人,但接電話的既然是那樣靠不住的中國人,就應該想方設法再落實一下。這只能使人感到她太不憐恤幸子了。而且,不論是她的丈夫陣場還是野村,對於餐館違約一事不作任何分辯,一個勁地稱讚這個地方風景好。
「那麼,就在這裡將就將就吧!」陣場夫人不容分說地雙手緊握著幸子的手,像小孩死乞白賴要東西似的央求著。
「哈,哈,這個房間也不錯嘛!真的,野村先生讓咱們知道了一個好地方。」
幸子注意到丈夫比自己還不痛快,轉向丈夫說:「悅子她爸,以後咱們也帶悅子和小妹她們來一次吧。」
「嗯,這裡能看到港口的船隻,說不定孩子會喜歡的。」貞之助臉色陰沉地答應著。
大家圍著圓桌就座,野村和幸子相對而坐。首先上來的是冷菜、日本酒和紹興酒。陣場先提起了這兩天的熱門新聞——德國和奧地利合併為聯邦,接著談了一陣奧地利總理許士尼格辭職、希特勒總統進入維也納等等。蒔岡家的人偶爾也插嘴說一兩句,往往只是野村和陣場兩人交談。幸子盡量裝作若無其事似的應酬著,不過,她在東亞飯店查看了一次,到了這裡入席之前又看了一次,知道今晚從家裡出來後出血量明顯增加了,無疑是因為身體突然活動過多。而且不出所料,幸子坐在這樣高靠背的硬木餐椅上很不舒服,她忍受著不快,又擔心會出什麼差錯,心中覺得很難受,不久就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貞之助越想越生氣,他分明看出妻子在盡力支撐,自己要是橫眉豎眼的,她便會出來竭力周旋,這就更加重了她的負擔。這樣一想,結果他也藉著酒力多說了些話,努力不冷場。
「對了,幸子夫人能喝幾杯吧?」陣場夫人向男人們斟過酒後,順便把酒壺送到幸子面前。
「我今天不能喝酒——雪妹,你喝一點吧……」
「那麼,雪子小姐,請!」
「要喝的話,我就喝這個。」說著,雪子抿了一口加了冰糖的紹興酒。
雪子看到姐姐姐夫那樣意興索然,加上野村不停地從對面直勾勾地盯著她,她更加害羞,老是低著頭,那一雙削肩漸漸縮得像個紙偶人一樣。野村卻隨著酒力發作,漸漸變得饒舌了,眼前這個雪子,似乎也是令他興奮的原因。
看來他頗以自己是濱田丈吉的親戚而洋洋自得,把濱田這個名字,不知叨咕了多少遍。陣場也是「總經理、總經理」地喋喋不休,談論了一陣有關濱田的事,暗示濱田是怎樣地在背後庇護他的表弟野村。更令貞之助驚異的是,不知在什麼時候,雪子自身的事自不待言,野村還把蒔岡姐妹的經歷、亡父的生平、本家辰雄夫婦的情況以及妙子的新聞事件等有關蒔岡家族的事情,全都查得一清二楚。而且,當貞之助說「有什麼疑問都請提出來」時,野村開始問了許多細節。從中得知,為了瞭解雪子的情況,他進行了多方面的調查。或許濱田背地裡為他提供了方便,他調查得很詳細。從野村的話中得知,井谷的美容院,櫛田醫生的診所,塚本的法國太太那兒,以前教雪子鋼琴的教師那裡,都肯定派人去過。甚至連和瀨越的婚事何以吹了,雪子到阪大去照過X光,這些事他都知道。貞之助心想,這除了在井谷那兒打聽得來別無途徑(記得井谷曾向幸子說過,某方面來打聽過雪子小姐的情況,她說的都是些不致有礙的話。這使幸子想起了雪子臉上的褐斑,這次回蘆屋後全已消失,幸子也很放心。雖然她認為井谷不至於連這些事都說出來,但是,這時還是有點提心吊膽)。貞之助自己攬著與野村交談,不久就發現野村這人頗為神經質。如此看來,有那種自言自語的怪癖也就不足為怪。而且,從剛才的情形來看,野村完全沒有察覺對方的心思,一心認定能成功,才那樣追問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才如此興高采烈,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完全打破了在東亞飯店剛見面時難以接近的印象。
貞之助他們的真實心情是只要聚會好歹結束了就片刻不停地早早回去。豈料臨回家時又橫生枝節,原來說定,回大阪的陣場夫婦用汽車送貞之助一行到蘆屋,他們再從那裡乘阪急電車回去。聽說汽車來了,貞之助他們出去一看,只來了一輛車。陣場說:「野村先生府上在青谷,方向相同,雖然繞遠了些,還是請他也坐這輛車吧。」走新國道直線回家與繞道青谷,不但距離相差很遠,而且青谷這條路很差,起伏不平,顛簸得很厲害,這是明擺著的。貞之助坐在車上左思右想,憤懣不已,覺得他們也太不知道體恤人了。每逢車子急轉彎時,貞之助都心驚肉跳,不知妻子會被顛成什麼樣子。三個男人坐在前面,他又不好每次都回頭去看妻子。汽車駛近青谷時,野村突然提出:「請大家稍作停留,喝杯咖啡好嗎?」那勸留的勁兒是夠熱心的,這一方再三推辭,他卻執意不從,而且一再說:「寒舍雖然很簡陋,但是視野之開闊在北京樓之上,坐在客廳裡觀望海港,真是一覽無餘,對這一點,我很以為自豪。請進去坐一會兒,看看我的生活情況再走。」陣場夫婦也在一旁附和說:「既蒙野村先生盛情邀請,請諸位務必進去坐一下。聽說野村先生府上只有一個老太婆和一個使喚小丫頭,也不用顧慮誰,利用這個機會看看居住條件,也可以作個參考嘛。」貞之助想,怎麼說這也是一段緣分,沒有聽雪子的意見之前,他也不想去拆台。而且,不管這一次結果如何,說不定今後還得請陣場幫忙,如果掃了陣場夫婦的面子也不合適……這些人雖然不怎麼機靈,可還是一片好心向著我們呢……他心裡本有這種怯懦的想法,正在此時,幸子開口說:「那麼,我們就稍微坐一會兒吧。」貞之助也就屈從了。
可是,從這裡到野村的家,還要走四五十米又窄又陡很難走的坡路。野村非常激動,像小孩一般高興,急忙打開客廳朝海那面的木板套窗,先領著客人看了書房,順便又帶他們看了所有房間甚至廚房。這是租來的一棟平房,簡陋粗放,共有六間房。有一個六鋪席間大的設有佛壇的餐室,裡面擺了他前妻和兩個孩子的照片,陣場也帶他們去看了。一走進客廳,陣場便忙不迭地奉承說:「果然不錯,這裡的風景真漂亮呀,正像您說的一樣,比北京樓強多了!」不過,這間客廳建在高高的石崖邊上,貞之助他們覺得,站在這緣廊上身體好像懸在石崖外邊似的,很不安穩,如果是自己的話,這樣的房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住下去。
端上咖啡後,他們草草喝完,便上了等在那裡的汽車。
「今天晚上,野村先生可真高興呢!」車子開動以後,陣場先生說。
「的確,我從沒見過野村先生說那麼多話,畢竟是因為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在旁邊呢!」陣場夫人也夫唱婦隨地說,「喂,幸子夫人,野村先生的心思不問也知道了,現在就看你們的了。沒有財產當然是個缺點,不過,有濱田先生做後盾,萬一有個什麼事兒,也不會讓他生活困難。如果需要的話,就請濱田先生更明確地做出保證好嗎?」
「不必了,謝謝您!真的多多有勞您了……等我們回去商量商量,徵求本家的意見以後……」貞之助持重地回答。不過,在下車時,他覺得有點對不起陣場夫婦似的,便三番五次道歉:「今天晚上我們真是太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