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幸子需要多大的耐性才聽完阿春的話。在聽阿春說話時,她屢屢感到自己面紅耳赤,有時想摀住耳朵,有時不禁想舉手制止阿春:「你別說了!」而且,如果再聽下去的話,還不知有多少醜聞似的,便在話頭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時,說道:
「好了!好了!你到那邊去吧!」
她把阿春轟出房間以後,就那樣伏在桌上,等待這受到巨大衝擊的心平靜下來。
……果然是這樣的……自己擔心的事情果然是真的……誰都會袒護自己的親人。在老婆子眼中,啟少爺像是一個純真的青年,但實際上他絕沒有對小妹奉獻忠貞不貳的愛情。在丈夫和小妹看來,他只是一個輕薄的浪蕩子,這種觀察大概是對的。但也不能因此說,老婆子把小妹說成一個蕩婦的那些話就是謊言。正如老婆子把啟少爺看得太好一樣,我們也有很多地方高看了小妹……幸子過去每當看見妙子手上戴著閃閃發亮的新寶石戒指時,也未嘗沒有疑慮和不快……可是,聽妙子那口氣頗為自豪,儼然是自己勞動所得。一看她得意洋洋的樣子,那種種疑團頓時煙消雲散了。而且,無論怎樣說,當時妙子確實擁有工作室並在製作偶人,而且,幸子還親眼見到那些作品標價頗高還賣得很好。妙子舉辦個人作品展時,她還去幫忙記賬算賬,所以,不由得她不相信妙子的話。後來妙子逐漸疏離偶人製作工作,轉向學習西裝裁剪,自然收入來源也枯竭了,但她還有為了準備出國、開辦西裝店而存下來的錢,她說過生活沒有什麼困難。儘管如此,幸子覺察到存款漸漸減少會令妙子心裡不踏實,為了給她補貼點零花錢,曾讓她給悅子縫衣服,還到附近熟人家攬來一些西裝的訂貨。現在有了這些收入也足以維持生活了。因此,幸子對她生活的內幕雖然偶爾有些懷疑,卻總是想出這樣一些理由來驅散心中的疑雲……妙子說她連父母兄弟的力量都不想借助,更不會依賴他人,全憑一個女子的本事獨立生活,幸子一直不折不扣地信了她的話……這到底是有偏心啊……可是,妙子是怎樣說奧畑的呢?不是說他在經濟上是個無能的人,不僅得不到他的照顧,而且將來還得養活他嗎?她不是說啟少爺的錢她一分一厘也不指望,而且她還叫啟少爺自己也盡量不要動用那些錢嗎?她講得那樣冠冕堂皇,不都是欺騙社會上的人和姐姐們的嗎?
然而,與其責備妙子,倒不如說該責備的是被她花言巧語蒙騙了的,說得嚴重一點是不諳世事、一味姑息她的傻姐姐們。老婆子說靠「小姐式的半遊戲的業餘工作」不可能那樣任意揮霍,幸子現在不得不承認她的話是對的。幸子當時也不止一次這樣想過,但是她始終逃避去深究它。在這一點上,即使有人指責她不是傻而是狡猾,她也無可奈何。只是,她怎麼也不願把自己的胞妹看成那樣一個壞女人,這才是產生錯誤的根源。但是社會上的人,特別是奧畑本家的人和那個老婆子,大概不會這樣去體諒幸子。想到這裡,幸子臉又紅到耳根上來了。當年,聽說奧畑的母親和哥哥堅決反對奧畑和妙子結婚,她還不禁感到不快,時至今日,她覺得他們反對這門婚事的理由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他們眼中,不僅妙子是個蕩婦,連妙子背後的家庭也是不正派的,他們肯定不理解,姐夫和姐姐們為什麼聽任自己妹妹做出那種事來。想到這裡,幸子只得承認辰雄宣佈和妙子斷絕關係的處置是正確的。她又回想起貞之助盡量不干預妙子的事,當她追問丈夫理由何在時,他回答說,小妹性格複雜,他捉摸不透她的心事。大概丈夫已經瞭解妙子的那些陰暗面了,而且,他畢竟還算客氣,才這樣委婉地譏諷妙子。幸子想,與其這樣拐彎抹角,倒不如更明確地提醒她注意。
這一天,幸子終於沒到西宮去,說是頭有些暈,服用了匹拉米洞就把自己關在二樓的房間裡,像被壓垮了似的,連丈夫和悅子都不願見,挨過了這一天。第二天早晨,送走丈夫後,她又回到臥室裡躺下了。自從妙子住院以來,她幾乎每天去探望一次,所以她也想下午去看看,但不知怎的又害怕和她見面,似乎感到妙子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離自己遠遠的、令人恐懼的存在。
下午兩點左右,阿春上來說:「太太今天去醫院嗎?剛才雪子小姐打電話來了,說是家裡有《蝴蝶夢》這部小說的話,給她帶去。」幸子還是躺著吩咐阿春說:「我今天不去了,你給她拿去吧,在六鋪席間的書架上……」但她又突然想了起來,喊住阿春,吩咐道:「小妹已經不用照料了,你跟雪子說,叫她回來休息一下吧。」
雪子自從上月底趕到奧畑家,又直接從那裡一直跟到醫院,至今已有十多天了,一次也沒回來過。她聽到阿春傳達的幸子的話,時隔多日,那天晚上回來了,和大家一起吃晚餐。到傍晚幸子也起來了,盡量裝著若無其事地來到餐廳。貞之助為了犒勞雪子,特意從日漸告匱的貯藏中,選了一瓶此時已身價百倍的法國勃艮第產的白葡萄酒,親自揩掉瓶上的灰塵。瓶塞崩地發出悅耳的聲音,貞之助問道:
「雪妹,小妹已經好了嗎?」
「是的,已經不必擔心了,只是身體很虛弱,要復原還得一段時間吧。」
「很瘦了嗎?」
「是啊,那張圓臉都變長了,顴骨都凸出來了。」
「我真想去看看小姨,」悅子說,「不能去嗎?爸爸?」
「嗯,」貞之助說著蹙了一下眉頭,不過,旋即又和悅地說,「去也可以。不過,那是傳染病……沒有醫生的許可不能去。」
貞之助今天當著悅子的面提起妙子,聽那口氣像不禁止悅子去看妙子似的,也許是他今天心情特別好的緣故吧,但這完全出乎意料。幸子她們琢磨著,是不是貞之助打算改變對妙子的態度了?
「聽說是請櫛田先生在治療,是嗎?」
「是的……不過,這幾天他說已經不要緊了,乾脆就沒來了。總而言之他太忙了,只要他認為病人稍微好一點,總是這樣的。」
「雪子也可以不去了嗎?」
「是的,不用去了。」幸子說,「因為有『水戶小姐』看護,春丫頭每天還去幫幫忙。」
「哪天去看菊五郎呀?爸爸?」悅子問。
「哪天去都行,不就是在等你二姨回來嗎?」
「那麼,就這個星期六?」
「不過,還是先去看櫻花吧,反正菊五郎要在這裡演一個月。」
「那麼,一定去看櫻花吧,爸爸?」
「嗯,嗯。錯過了這個星期六和星期天,櫻花就看不上了。」
「媽媽也去,二姨也去,一定去!」
「嗯……」幸子想,今年缺了妙子一個也顯得冷清,如果貞之助同意的話,她想盡可能等到月底再說,如果病人恢復了健康,就大家一起到御室去看花。但是,她到底沒說出口。
「喂,媽媽,您在想什麼呀?……不願意去看櫻花嗎?」
「即使再等幾天,小妹也看不成。」貞之助覺察到了妻子的心事,「如果趕得上重瓣櫻花,那時候再一起去看,我們先去看一次吧。」
「要到這個月底,小妹才能勉強在房子裡走走。」雪子說。
雪子很快就覺察到了,與興高采烈的貞之助和悅子相比,幸子一副提不起勁的樣子。第二天早晨,貞之助父女倆出去以後,雪子問幸子:
「那麼說,你到啟少爺那裡去過了?」
「沒有。」幸子說,「關於這件事,我有話和你說。」說著催促雪子上了二樓,走進八鋪席間,關上隔扇,把昨天從阿春口中聽到的話,全部告訴了她。
「喂,你怎麼看呢?那個老婆子說的事情是真的嗎?」
「你怎麼看呢?」
「我想大概是真的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
「都是我不好……我過於相信小妹了。」
「不過,你相信她不是理所應當的嗎?」雪子見幸子哭泣,自己也淚汪汪地說,「你沒有任何過錯……」
「我該怎樣向姐夫、姐姐解釋才好……」
「你跟二姐夫說了嗎?」
「什麼也沒說……這樣不體面的事能說得出口嗎?」
「二姐夫不是在考慮對小妹更寬容些嗎?」
「從昨天晚上的情形看來,像是那樣的。」
「即使沒人告訴他,二姐夫也能大致推察到小妹的所作所為。他已經明白了,繼續把她這號人攆到外面放任自流,只會使我們更加難看。」
「你二姐夫好不容易才改變了主意,小妹也要痛改前非才好。」
「她從小就是那麼個人。」
「再勸勸她也不管用嗎?」
「沒有用了。到現在為止不是跟她講過多少遍了嗎?」
「還是像老婆子說的那樣,為了啟少爺,為了小妹,讓她和啟少爺結婚算了。」
「我想除此以外,再也沒有挽救他倆的辦法了……」
「小妹難道那樣討厭啟少爺嗎?」
幸子也好,雪子也好,肯定都介意那個叫三好的男酒保,但是,連提到這個名字她們都覺得不愉快,所以她們故意無視他的存在似的談著。
「到底討不討厭,我也不清楚。前些日子她那樣不願意住在他家裡,但是,前天她卻不催他回去,和他沒完沒了地聊……」
「也許她是做出討厭的樣子給我們看,本心未必是那樣的。」
「要是那樣就好了……也許是她想叫他回去,礙著情面說不出口。」
這天,雪子去醫院拿了《蝴蝶夢》旋即又回來了。此後兩三天,她或者讀讀這本書,或者去神戶看看電影,一心一意休息。
下個星期六,幸子按照貞之助的提議,他們夫婦倆,加上悅子和雪子一行四人去京都住了一晚,總算是依照常例賞了花。今年因為人們顧慮到時局,拼卻一醉來喝賞花酒的遊客不多,這倒便於一般人看花踏青。他們從來沒能像今天這樣仔細品味平安神宮的紅垂櫻的美麗,人們都靜悄悄的,連服裝也盡量不修飾打扮,有意放輕腳步,在花下流連徘徊。這光景倒真有風雅的賞花氣氛。
賞花後兩三天,幸子叫阿春替她去西宮奧畑家,先把妙子生病以來他墊的錢還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