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牧專程來接受貞之助的人品測驗,所以他並沒有談及親事,只是從建築、繪畫談到京都的名園、古剎,嵯峨的子爵父親邸宅的林泉和風致,還有父親御牧廣親從祖父御牧廣實那裡聽來的關於明治天皇和昭憲皇太后的掌故,以及西餐、洋酒等,讓貞之助領教了其知識之豐富以後就回去了。
過了十來天,一個星期日的上午,事前沒有任何通知,光代突然來訪了。她說:
「我因雜誌社的公事來大阪,社長和御牧先生吩咐我,順便來府上打聽御牧先生的測驗是否及格了。」
幸子說:「實話說,根據貞之助的意見,現在正在托人調查對方的情況。十二月份貞之助要去東京,到時候準備和本家商量,然後再作答覆。」「您有哪些疑問呢?近來我和御牧先生經常接觸,十分親近,他的缺點優點我大概都清楚,您問什麼,我都可以如實告訴您,我認為這比到別處去調查要快當一些,務必請您說一說。」與她母親相似,光代突然像放連珠炮似的說道。幸子應付不了,只得把貞之助叫出來了。既然光代這樣講了,貞之助也就直截了當地提出各種問題。
結果弄清楚了,御牧這個人大體上是一位灑脫的紳士,別看他外表那樣,卻意想不到地感情用事,有時情緒低落。和子爵的嫡長子即他的異母兄長正廣的關係特別僵,經常吵架。光代雖然沒親眼見過,但聽說吵得激烈的時候連兄長他也敢打。他酒品不好,喝醉了有些胡來,只是近來到底歲數大了,很少喝到爛醉如泥的程度,也不那麼撒野了。不過,他受過美國的教育,對女性彬彬有禮,無論醉到什麼程度,從來不對女人動粗,這一點可以放心。光代甚至不等貞之助問,就主動告訴御牧還有一兩個缺點:他雖然對事物領悟得快,興趣廣泛,卻有點朝三暮四,沒有毅力專注地做好一件事;非常喜歡請人吃飯,資助旁人,會花錢卻不會掙錢。
貞之助說:「聽您這一說,我已經大體上瞭解了御牧先生的為人,但是恕我直言,我們最擔心的是他結婚以後的生活問題。這樣說或許有些失禮了,聽說他至今為止都是因為有父親分給的財產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儘管從事過許多職業,到現在還沒有哪一門成功。這樣的話,即使有國島先生做後盾,有朝一日當了建築師,他是否能在這方面成才呢?我們不免有些擔心。即使這一點不成問題,當今的日本正處於他那類建築家不吃香的時代。我認為這種狀況可能今後三四年內也不會改變,他怎麼能熬過這個時期呢?據說通過國島先生調停,他能得到子爵父親適當的補助,如果這種狀況持續五六年甚至十年,他也不可能長期得到補助。而且這樣下去的話,他一輩子都是子爵家的包袱。這一點我們實在不放心。在這方面是不是能設法使我們稍許放心一些呢?我隨便說了這些,實在對不起。老實說,我們對這門親事也很感興趣,大致上已經決定把雪子嫁給御牧先生了。反正我下個月要去東京拜訪國島先生,把剛才談的問題確認一下……」
光代說:「原來是這樣的,我完全明白了,你們的擔心是情理之中的,有些問題我也不能擅自答覆,回去以後我就向社長傳達您的意見,關於將來的生活保障,一定要尋求一個能令你們滿意的辦法。那麼,下個月恭候光臨。」貞之助夫婦留她吃晚飯,她謝絕說:「謝謝您二位的好意,我要坐今天晚上的夜車回去。」說罷便告辭了。
十二月上旬,幸子邀雪子去京都的清水寺,為妙子祈禱平安生產,討了一張護身牌回來了。不約而同,三好也給貞之助的事務所寄來了在中山寺求來的安產牌,附言說是「請把這個送給小妹」。阿春也正好有事回來了,幸子就要她把這兩塊牌子順便帶去。
很久沒見著妙子了,幸子她們聽阿春敘說了妙子的近況:除了一早一晚有規律的出去散步外,她整天都老老實實地待在屋裡,散步也盡可能避開大街,走行人稀少的山路。在房裡有時讀讀小說,有時也做做歇手很久了的偶人,有時縫製嬰兒的衣服,既沒有誰來過信,也沒有人打來可疑的電話。
接著阿春又說:「今天我看見基裡連科先生了。」之後,她說了如下的話:
剛才阿春從有馬坐神有電車回來,走出終點神戶站的檢票口時,遇見了站在那兒的基裡連科,阿春只和他見過兩三次,可對方還記得她並向她微微一笑,阿春也向他點頭敬禮問道:「您是一個人嗎?」
「是的。我到鈴蘭台去了一趟。蒔岡府上諸位都好嗎?妙子小姐情況怎麼樣啊?」
「啊,還是老樣子,大家都很健康呢!」
「是嗎,很久沒見著他們了,請代向他們問好。我現在到有馬去。」說著他就要走進檢票口。
「卡塔莉娜小姐有信來嗎?仗打得這樣激烈,倫敦遭到德軍的猛烈空襲,不知道卡塔莉娜小姐怎麼樣了,大家都擔心著她呢。」
「啊,是嗎?非常感謝,可是,請你們不必擔心,前幾天我收到了卡塔莉娜九月份寄出來的信,說她家在倫敦郊外,正好在德軍飛機來往的航線上,日日夜夜都有轟炸機編隊飛過,扔下很多炸彈。可是她家有很深的設備完善的防空洞,防空洞裡電燈照得亮堂堂的,放著舞曲唱片,喝著雞尾酒跳著舞。她還說什麼戰爭這玩意兒令人非常愉快,一點也不可怕。所以,請您去轉告諸位不要擔心。」他說完以後笑著走了。
幸子覺得這一聽就是卡塔莉娜的風格,聽得饒有興趣,但她也擔心饒舌的阿春會說漏嘴,便問道:
「基裡連科先生沒有問小妹的事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
「真的嗎?你真的什麼多餘的話也沒說嗎?」幸子叮問了一句,又問道:「你看他的樣子,像不像知道小妹的事了?」
「不,一點也不像……」阿春明確地否認。
幸子這才放心了,但她還是再三囑咐阿春說:「儘管是這樣,你在那裡出入的時候要注意不讓人發現。你一個人還不要緊,要是和妙子一起出去散步,說不定什麼時候會被人看見,所以你要格外小心注意。」說罷這才讓阿春回去。
十二月二十三號,貞之助因公事去東京出差。在這之前,他已找了幾個門路把御牧的品行和其他情況,以及和子爵父親、異母兄弟之間的關係做了一番調查,已經證實光代所說與事實相符。但是,關於最重要的將來的生活保障一事,他詢問了國島,卻也沒得到具體的保證。
要而言之是這樣的,國島說:「我準備這就去跟他父親談談,雖然現在還不能明確答覆,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證,請子爵為新婚夫婦購買住房,並請他拿一筆錢做他們當前的生活費。為了不讓他亂花掉,這筆錢由我保管,每個月支付若干作為生活補貼。以後我也肯定不會讓他生活發生困難,所以能不能請您相信我,一切交給我來辦呢?我非常賞識御牧先生的建築設計才能,一旦時局好轉,我一定做他的後援,讓他東山再起。也許人們的看法不一,但是,我不相信這種時代會持續多久,即使再拖個三年五載,他們那點飯錢還是有法可想的。」
國島雖沒有明說,但他的意思是他將盡力照顧御牧。
貞之助還由國島領著參觀了御牧為之設計的整個邸宅,但他於建築是外行,也看不出御牧有多高的才能。不過,像國島這樣有社會地位有影響的人還如此佩服他,而且說了要保證他的前途,貞之助除了相信國島外也別無他法。而且,老實說,貞之助也知道妻子比國島更熱望親事成功。貞之助雖沒聽妻子說過,但她肯定對御牧的人品著迷了。無論怎樣,她內心肯定慶幸攀上這門貴族子弟的姻親。如果貞之助談崩了,回去以後,不難想像幸子將是何等沮喪。不僅如此,事實上,貞之助也萌發了這個想法:也許這是能指望的最好的一門親事。於是他對國島說:「既然這樣,我就一切相信您,同意這門親事了。不過,按照程序還要徵得本家的同意,還有雪子本人,我想她不會有什麼異議。不過,也得正式確認一下,所以請您寬限幾天,等我回蘆屋以後,過了新年我就給您一個書面答覆。不過,這只是個形式,您可以認為今天就大體定下來了。」國島說:「那麼,一得到您的答覆,我就轉告子爵。」貞之助告辭出來,順道走到道玄阪,向鶴子詳細報告了,並請她盡快把姐夫的意見告訴他。
新年的元月三號,光代又被打發上蘆屋來了。她說是利用三天假期到阪急線的岡本的舅父家來玩,社長托她順便來傳話。她說:「社長到大阪出差,按說昨天到了大阪,今天下午來京都,住在京城旅館。因此,他想趁這個機會能聽到府上的答覆,這樣他就可以在停留期間去訪問子爵,和他談談。然後,社長想請大家到嵯峨的子爵邸宅去一趟,您看怎麼樣呢?社長說要我事先徵求您的意見,如果可能的話,請在明天之前答覆我,並讓我跟京城旅館聯繫。這件事催促得太急迫了,實在對不起。不過社長說了,所謂徵求本家和本人的意見,不過是走過場而已,只要我來打聽,多半在今天就能得到答覆,所以我才來拜訪。」
貞之助想,我雖然說過了新年就答覆他,但也是過了「七草」[187]以後的事。而且澀谷那邊還沒有消息。不過,姐姐當時很高興,她說:「那麼,雪妹這次真能嫁出去了吧?假如妹妹嫁到那樣的人家,我在辰雄的家裡也有面子,辰雄也會得意的,我們也算沒有白等這麼多年。這一切都多虧了你。」她既然這樣說了,事到如今姐夫也不會不贊成。至今沒有答覆,是年底雜事太忙了的緣故,元月裡總會有答覆的,而且答覆的內容不問可知,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無妨按自己的意見行事。只是在這種時候,認為不必徵求雪子的意見就可獨斷獨行未免有點危險。看來雪子的心思十分明了,但如果不正式徵求她的同意之後再作決定,她會覺得被輕視了而不愉快。即使有些麻煩,唯有這個程序不可忽略,所以有必要請光代多等一天。貞之助先為自己遲遲沒有如約給出答覆道了歉,然後請光代展期一天。他說:「我準備今天晚上往東京打電話徵詢姐夫的意見,因此,請您勞步明天上午再來一趟,明天上午我一定給您一個答覆。」
雖然「往東京掛電話」只是個借口,但因為正好有時間,貞之助當晚就給澀谷去了個長途電話,是姐姐出來接的電話,她說:「辰雄到麻布拜年去了,現在不在家。」貞之助問:「姐夫給我們寫回信了嗎?」姐姐說:「他年底忙得一塌糊塗,好像沒有寫。不過我已經詳細地告訴他了。」
「那麼,姐夫說了什麼嗎?有什麼意見嗎?」
「這個嗎……」姐姐吞吞吐吐地說,「他說身份和門第都沒話說,他不放心的是御牧沒有固定職業。但是,我對他說如果這門親事還不答應的話,那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了。他說『那倒也是』,聽那口氣像是基本同意了。」
「是嗎?事實上是國島先生今天派人來了。既然情況是這樣的,我權且按照你們沒有異議,適當地答覆他們,推進這門親事,請姐姐諒解。不過再往下去,如果聽不到姐夫直接的意見,有些事就難辦了,所以請您告訴他,還是要他十萬火急地寫封信來。」貞之助說完放下了電話。
雪子方面,貞之助原想只要表示一下尊重她的意見她就會心滿意足,所以,當天晚上讓幸子去探問她的意見,她卻沒有像預期的那樣輕易地答應,而是問幸子:「至遲要什麼時候回答呢?」「明天上午光代來聽回音。」雪子似乎不滿地問道:「那麼說,二姐夫是要我一個晚上就做出決定嗎?」「話是這樣說,但是我看你的樣子不像是不願意,所以我想你是會答應的。」「如果二姐夫和姐姐叫我嫁人,我當然準備出嫁,但這是終身大事,少說也得給我兩三天,讓我做好心理準備,可是……」其實,她心中早有定見卻偏要這樣說。
第二天上午,雖然雪子磨磨蹭蹭地答應了,還是頗有怨氣似的說:「都是因為二姐夫叫我一個晚上就定下來了……」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更不用說,她對好心好意為她操勞至今的人,連一句半句感謝的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