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所說,我舅舅時常邀請趣味相投的紳士們來訪,共進晚餐,聽我朗誦。
那次便是他宴客。
「今晚拾掇妥當些,莫德。」他對我說,那時我站在書房裡扣著手套的紐扣。
「今晚有客人,霍陲,哈斯,還有一位年輕人,以前沒來過的。我希望能雇他整理我們的藏畫。」
我們的藏畫。我舅舅單獨闢有一間書房,數個櫥櫃,存放著他經年藏書時無心插柳彙集起來的黃色版畫。他多次提過想請人整理裝裱,但一直未尋到合適人選。這項工作,性情特別之人才可勝任。
他瞥見我的目光,噘起嘴唇。「霍陲還說有禮物給我們,一冊未入索引的書。」
「那真是好消息,先生。」
我的回答也許乏味,但本身就是乏味之人的舅舅,並未察覺。他用手把眼前堆積的紙張分成並不平均的兩摞。「好了,好了。嗯,讓我看看……」
「我可以走了嗎,舅舅?」
他抬起頭,「敲過鍾了嗎?」
「敲過了,我相信敲過了。」
他從衣袋裡掏出懷表放到耳邊。有一把柄上纏著褪色絲絨的書房鑰匙,在表後無聲地晃蕩。他說,「去吧,去吧,把老人家留在書堆裡,自己去玩吧,不過,輕點聲,莫德。」
「是,舅舅。」
我時常想知,他以為我會怎樣度過我的閒暇時光?我想,他已太習慣於書中那個特殊世界,在那裡,時間以奇怪的步伐推移,甚至停頓,因此他把我也想像成沒有年紀的孩童。有時我也如此想像自己,彷彿又短又緊的裙子和絲絨裙帶,像中國的小鞋,把我束縛在它們固定的形態中,讓我無法跳脫。舅舅其時年不過五十,我卻總以為他有著不變的年紀,就像凝在暈著顏色的琥珀裡的蒼蠅,靜止無息,亙古不變。
他瞇著眼研究故紙,我穿著軟鞋,腳步極輕地走開。我回到我的房間,阿格尼絲在那兒。
她正埋頭做著針線,看見我哆嗦了一下。你可知那樣一個哆嗦是多麼令脾性如我者氣惱?我站著看她做針黹。她感覺到我的目光,開始發抖,針腳變得長而扭曲。最後我把針從她手裡拿下,用針尖輕輕扎她的手,放開,又扎,往復六七次,直到她的手指關節間起了一片紅色的針痕,和雀斑混成一片。
「今晚有紳士們到訪,」我說,「有一個是新人。你覺得他會年輕、英俊嗎?」
我滿不在乎地說出這話,意在揶揄,我對此毫不在意,但她聽見,卻臉紅了。
「我不知道,小姐。」她答道,眨著眼,扭轉頭,卻沒有抽出她的手,「也許吧。」
「你覺得會嗎?」
「誰知道呢,有可能會吧。」
我仔細地打量著她,忽然有了個念頭。
「如果他是,你會喜歡吧?」
「喜歡?小姐?」
「喜歡,阿格尼絲。我現在看得出來,你會喜歡的。要不要我告訴他怎麼去你的房間?我不會在門後偷聽的。我會用鑰匙鎖上門,不會有人打擾你們。」
「噢,小姐,您胡說什麼啊!」
「胡說?過來,把手翻過來。」她照做了,我用力扎,「再說你不喜歡,我就扎你手心。」
她抽出手,放在嘴邊吮吸,她哭了。她的眼淚,她吮吸著被我扎傷的嫩手的嘴,這景象讓我心神不寧,繼而煩惱,卒之厭倦。我任由她哭著,自己站在咯咯作響的窗邊,看著在牆邊斜斜下陷的草坪,看著遠處的燈芯草和泰晤士河。
「你靜一靜好不好?」我說,她還在抽抽搭搭,「看看你這副樣子!流淚,為了個男人!你難道不知道他不會好看,甚至不會年輕?你難道不知道嗎,他們從來就不會!」
他卻是既年輕,又英俊。
「理查德·裡弗斯先生。」我舅舅介紹說。這名字聽起來有些吉祥的意味,日後我會發現它的虛假,如他的戒指、笑容、舉止一般的假。而當時,當我站在那客廳,他起身向我鞠躬,我有什麼理由懷疑他的真假?他五官端正,牙齒整齊,身材比我舅舅高出幾乎一英尺。他梳理並上了油的頭髮有點長,其中一縷滑脫出來,彎曲地垂在前額,他不斷地用手拂開。他的手修長光滑,除了被煙熏黃的一根手指,可說是十分潔白。「李小姐。」他躬身向我行禮。那一縷頭髮跌下來,那熏黃的手指把它撩起,捋後。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我想是因為我舅舅的緣故,之前他一定已被霍陲先生提醒過。
霍陲先生是一個倫敦的書商和出版商。他來過布萊爾多次。他握著我的手吻了吻。他身後是哈斯先生,一個收藏家,我舅舅少時便結識的老朋友。他也握我的手,為的卻是把我拉近他身邊,吻我的臉頰。「親愛的孩子。」他說。
我有好幾次在樓梯上被哈斯先生嚇著,他喜歡站在下面看我上樓。
「您近來可好,哈斯先生?」我說著,行了一個屈膝禮。
但我留意的是裡弗斯先生。有一兩次,當我轉身面向他,我發現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若有所思。他在度量我。或許他不曾以為我如此美貌,又或許,我不如傳言中美貌,我不得而知。但是,當晚餐鈴響,我來到舅舅身旁準備和他一起去餐桌邊時,我見到裡弗斯的猶疑,然後他選擇了我身邊的座位。我希望他沒坐那裡。我想他會繼續觀察我,我卻不喜歡在進餐時被人觀察。魏先生和查爾斯動作輕柔地在我們身邊走動,為我們添酒,添進我的杯子,刻著M字母的水晶杯。食物盛放在餐盤上,僕人退下。我們有客人陪伴時,僕人不會在場,他們只在上菜時出現。在布萊爾我們鐘鳴而食,跟做其他事一樣。一頓紳士的晚餐,為時應是一個半小時。
那晚我們吃的是野兔湯,鵝肉,鵝皮焦脆,鵝骨粉紅,我們在餐桌上傳遞著芥醬鵝內臟。霍陲先生吃了一塊小小的腎,裡弗斯先生吃的是心,他把盤子遞到我面前,我搖了搖頭。
「您不餓?」他輕聲說,看著我的臉。
「你不喜歡吃鵝,李小姐?」霍陲先生說,「我大女兒也不喜歡。她總會想起小鵝,然後就眼淚汪汪。」
「我希望你接住她的眼淚,並且保存起來,」哈斯先生說,「我常常盼望,有朝一日見到以女孩們的淚製成的墨水。」
「墨水?可別跟我的女兒們提這個,我求你。聽她們的嘮叨已經夠煩了,如果她們知道這個主意,能把淚弄到紙上,還可以叫我看那樣寫出來的東西,我敢擔保,我這日子就沒法再過下去了。」
「用淚,制墨水?」我舅舅說,顯然慢了一拍,「什麼天方夜譚!」
「女孩們的淚,」哈斯先生說,「是無色的。」
「我不那麼想,真的,先生,我可不那麼想。我幻想它們帶著些散淡的色彩——或許是粉,或許是紫。」
「或許,」霍陲先生說,「為之流淚的情感不同,淚的顏色也隨之變化?」
「正是。你真是一語中的,霍陲。紫色的淚,為一本憂傷的書;粉紅的淚,為一本歡喜的。我們還可以用女孩的頭髮做成的線,用它來繡……」他向我一瞥,臉色變了,用餐巾擦了擦嘴。
「各位,」霍陲先生說,「我真想知道究竟有沒有人這樣做過,李先生您說呢?您聽過不少裝訂和製作封面的奇聞軼事。」
他們就這個話題聊了一陣。裡弗斯先生但聽不語,自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也許他會以他們的閒聊為題開口搭話,我希望他會。我又希望他不會。我啜飲著酒,忽然感覺疲倦。我太多次身處這樣的晚宴,聽我舅舅的朋友們就一些沉悶的細枝末節喋喋不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晚我竟想起阿格尼絲,想起她的嘴吮吸她被扎的手心沁出的血珠。我舅舅在清嗓子,我眨了眨眼。
「嗯,裡弗斯,」他說,「霍陲跟我說你幫他做了些翻譯,法文譯成英文。我想,是些劣質玩意兒吧,既然是他那出版社沾手的。」
「的確是劣質,」裡弗斯先生說,「不然我也不會去做,那並不是我的專長。在巴黎我學到些基本用語,但我在那裡主要還是學美術的。我希望我能學以致用,先生,而不是倒騰劣質的英文和更劣質的法文。」
「那好,我們拭目以待。」我舅舅微笑說,「想不想看看我的藏畫?」
「非常願意。」
「讓我們約個時間吧。你會發現它們很精美,不過我更重視我的藏書。你大概聽說過,」他頓了一下,「我的索引吧?」
裡弗斯先生微微低了頭,「聽起來是件很不尋常的事。」
「很不尋常,啊,是不是,莫德?我們謙不謙虛?要不要臉紅呢?」
我知道我的臉頰是涼的,他的臉像蠟一般白。裡弗斯先生轉頭看著我的臉,目光若有所思。
「那偉大的工程進展如何呀?」霍陲先生輕快地問道。
「成功在望,」我舅舅答,「指日可待。我已在與裝訂商洽談。」
「有多厚?」
「一千頁。」
霍陲先生揚起眉毛。如果不是礙著我舅舅的脾氣,他可能會吹口哨了。他又取了一塊鵝肉。
「又多了兩百頁,」他說,「比我上次見你的時候。」
「當然,這說的是第一卷。第二卷應該更宏大。你有何高見,裡弗斯?」
「驚世駭俗,先生。」
「通用索引大全,而且是如此主題,這可是史無前例?他們說,此學在英國早已絕世。」
「您卻使它復活了。真是成就非凡!」
「非凡,確實。當人們瞭解到我研究的主題都遮掩在怎樣的曲折隱晦之下,便更見此舉的非凡。你想想,我所收集的文字的作者們須假托或匿名掩蓋其身份;文字本身帶著各式各樣偽造的和引人誤解的出版地及出版日期的細節。唔?它們都頂著晦澀的書名。它們都是暗地流通,或經秘密渠道,或借流言蜚語,輾轉相傳。想想編撰這目錄會遭遇的種種障礙,先生,然後再告訴我,什麼叫成就非凡!」他悶悶地笑,人在笑聲裡發抖。
「我無法想像。」裡弗斯先生說,「這索引的排序是以……?」
「以書名,以作者名,以收錄時間,還有,聽好了,先生——以歡愉的種類,我們做了精確的分類列表。」
「書籍的分類?」
「歡愉的分類!我們現在進行到哪裡了,莫德?」
紳士們都望向我。我啜了一口酒,說,「到了戀獸之欲。」
我舅舅點點頭,「好了,好了。裡弗斯,你可明白我們這本索引將為此學後輩提供的幫助?它將成為一部寶典。」
「肉慾文字。」霍陲先生說,微笑著,對這一說法頗為自得。他與我目光相接,對我擠了一下眼。裡弗斯先生卻仍滿臉誠摯地看著我舅舅。
「宏偉的理想。」他說。
「浩大的工程。」哈斯先生說。
「是啊,」霍陲先生說著又轉向我,「李小姐,我怕你舅舅會毫不留情地讓你工作下去了。」
我聳了聳肩,「我生而為此,」我說,「就像僕役。」
「僕役和小姐,那可是不同的物種,」哈斯先生說,「難道我沒說過嗎,我說了多少次了。女孩們的眼不該因過度閱讀而疲勞,她們的小手也不該因握筆而變得粗糙。」
「我舅舅也這麼想。」我說,對他舉了舉手套,雖然他要保護的是他的書,而不是我的手。
「如果她一天工作五小時,我一天十小時!」他說,「這你怎麼說?如果不為書工作,那我們做什麼?唔?想想斯馬特18,想想伯利19,想想身心盡傾的藏書家天氏20,為書殺了兩個人。」
「想想文森特修士21,為書他殺了十二個人!」霍陲先生搖著頭,「不行,不行的,李先生,你要是需要你外甥女幫手工作,就讓她做,但如果你以藏書為由,把她帶上走火入魔的暴力歧途,我們可決不饒恕你。」
紳士們都笑了。
「好啦,好啦。」我舅舅說。
我看著手,未置一詞。透過深紅的酒看去,手指顏色如紅寶石,我母親的首字母不見了,我轉動酒杯,它又突然顯現出來。
還有兩道菜我才能退席,然後還要獨自坐等兩次鐘鳴,再和他們在客廳共聚。我聽見他們的低語,不知我不在場時,他們談論什麼話題。他們再回客廳時,面色都添了些紅,吐氣帶著煙的酸味。霍陲先生拿出一個用紙和繩子包紮的包裹,交到我舅舅手裡。我舅舅撫摩著那包裝。
「好啦,好啦,」他打開包裝,把書捧到眼前,「啊哈!」他扭動著嘴唇,「看看,莫德,看看我們這挖寶人這次帶什麼來了,」他把書舉起來,「你看如何?」
那是一本普通的小說,裝訂俗艷,但特別的扉頁使得它與眾不同。我看著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強烈的興奮,這感覺讓我眩暈。我說,「毫無疑問,是件上好的珍品。」
「看這裡,看見這飾紋沒有?」
「看見了。」
「我竟然沒想過此事的存在,真是沒有想過。我們得回頭看看,還以為那個條目收全了呢!重來一次,明天就做。」他伸了伸脖子,陶醉在期盼中,「至於說現在,來,孩子,把手套脫掉,你以為霍陲先生大老遠帶書來是給你那油膩指印糟蹋的嗎?這還差不多。來,讓我們聽一小段,你坐下給我們朗讀。哈斯,你也坐下,裡弗斯,留意聽聽我外甥女的聲音,聽它多麼柔和清晰,她可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好了,好了——你別弄皺了書脊,莫德!」
「哎喲,李先生,她沒有啊。」哈斯先生說著,眼睛看著我裸露的手。
我把書放在架上,小心地平衡了書頁的重量。我調校了燈,讓明亮的燈光落在頁面上。「要我讀多長,舅舅?」
他把表貼在耳邊。他說,「讀到下次整點鐘響。裡弗斯,你留心聽聽,然後告訴我,你能在全英格蘭哪個府上哪間客廳,找到如此賞心樂事!」
如我所說,那本書裡充斥的不過是些普通的淫穢內容。但我舅舅是對的,我的確經過了太好的訓練,我那清晰純淨的聲音使這樣的文字也變得幾乎甜美。我讀完後,霍陲先生鼓掌,哈斯先生粉紅的臉更紅了,表情有點痛苦。我舅舅坐著,摘掉眼鏡,歪著頭,眼珠狠狠向上翻著。
「文字夠粗劣,」他說,「不過,我給你找了個歸宿。在我的書架上,我給你找了個家,還有兄弟姐妹,明天就把你放到那兒去。這花紋飾邊,之前我們還真沒想到,莫德,封面合上了嗎?沒弄皺吧?」
「沒有,先生。」
他戴上眼鏡,擺弄耳朵上的鐵絲鏡腿。哈斯先生倒了杯白蘭地。我扣好我的手套,撫平裙子上的褶皺。我把燈光調暗。我感到不自在,裡弗斯的存在讓我不自在。他聽了我的朗讀,顯然並未激動。他垂下眼光,望著地板。他雙手相握,一根拇指帶些緊張地敲打著另一根。然後他起身,說爐火太熱灼著他了,他在房間內走動,動作僵硬地前傾著身子,看著我舅舅的書櫃。他背了手,仍然敲擊著拇指。我想,他知道我在看他。後來他終於走過來,和我目光相接,謹慎地鞠躬。他說,「這裡真冷,離壁爐那麼遠。李小姐,您要不要坐得離火近些?」我說,「謝謝您,裡弗斯先生,我喜歡這裡。」
「您喜歡冷靜。」他說。
「我喜歡陰影。」
之後我又微笑了一下,他卻把它當成某種邀請,提起衣襟,整了整褲子,到我身邊坐下,和我並不是太近,眼光仍停留在我舅舅的書櫃上,彷彿被書吸引。他開口說話,卻用了低聲的耳語。他說,「您知道嗎,我也喜歡陰影。」哈斯先生向我們這邊望了一眼。霍陲先生站在壁爐旁舉起酒杯。我舅舅安坐在椅子裡,兩邊伸出的椅背遮住了他的眼,我只看見他乾枯的嘴,滿是褶子的嘴唇。「色情的輝煌時代,」他說,「七十年前我們就錯過了,先生!如今那些所謂的香艷小說,那些裝模作樣無可救藥的玩意兒,給馬伕看我都覺得羞愧!」
我忍下一個哈欠,裡弗斯先生轉身看我。我說:「請原諒,裡弗斯先生。」
他對我低下頭,「也許,您並不喜歡您舅舅的話題。」
他仍用著耳語般的聲音,我不得不壓低了嗓音回答,「我只是他的秘書,」我說,「對題目的興趣與我無關。」
他又點了一下頭。「哦,也許吧。」在他說這些話時,我舅舅繼續著他的高談闊論,「見一位女士,對那些撩心動性的文字保持冷靜和漠然,我覺得很奇妙。」
「不過,照我想,對此無動於衷的女士並不少。不是知之愈多,感之愈少嗎?」我直視他的眼睛,「當然,我不是從世事經驗來說的,這不過是我讀書所得。雖然如此,我仍認為,如果整日研習聖物,即使是神父,求索神旨教義的心也難免倦怠吧。」
他目不轉睛,最後笑了起來。
「您非比尋常,李小姐。」
我望向別處,「如我所知。」
「哦,聽這話的口氣有點怨憤啊。或許您覺得,您所受的教育是不幸的?」
「恰恰相反。令人明智的教育,怎能說是不幸?譬如,我絕不會被男人們的慇勤所蒙蔽,我對男人向女人花言巧語的各種把戲瞭如指掌。」
他把白皙的手放在胸前,「您讓我膽怯,我只不過想讚美您。」
「除此之外,我不知你們男人還有什麼別的欲求。」
「也許在您讀的那些書裡沒有,但在真正的生活中,欲求多著呢,主要也就是一個。」
「我以為,就是書裡寫的那個。」
「哦,不是的。」他微笑,聲音壓得更低,「人們為了那個來讀它,可不是為了那個來寫它,他們為的是另一個更強烈的欲求,那就是對金錢的渴望。每一位紳士都看重金錢。那些想要卻還不夠紳士派頭的,對它看得最重。對不起,這話讓您尷尬了。」
我也許是臉紅了,也許哆嗦了一下。當我逐漸平復,我說,「您忘了,我被調教得早已不會尷尬,我只是吃驚而已。」
「能讓您吃驚,我頗感自豪。」他舉手摸著鬍鬚,「能給您平靜又規律的生活帶來些許改變,將是我的成就。」
他肆無忌憚的奉承,使我的臉更加灼熱。
「您對我的生活,」我說,「又瞭解多少?」
「哦,只是我在府上的一些觀察所得……」
這時他的言談表情忽然轉為平淡,我看見哈斯先生正歪著頭打量他,然後高聲問道,「這事你怎麼看,裡弗斯?」
「什麼事?」
「霍陲對攝影讚不絕口。」
「攝影?」
「裡弗斯,」霍陲先生說道,「你是一位年輕人,聽聽我的理據:你認為這世界上對情事還有什麼更完美的記錄——」
「記錄!」我舅舅憤憤然,「文獻!時代的悲劇!」
「更完美的記錄方式——除了攝影?李先生認為攝影技術有悖於放蕩精神;但我說,那是生活的影像,並且高於生活:影像將長存,而生活,放蕩的生活,尤其是放蕩的一刻,必然會終結和湮沒。」
「書不會長存嗎?」我舅舅一邊問,一邊拔著椅背上的絨毛。
「書將長存,與文共存。但是,照片可容納的,超出文字描述,超出語言界限,一幅照片可同時激起英國人,法國人,野蠻人的熱情。它將比你我長命,我只不過可以激起我孫子們的熱情,它則獨立於歷史之外。」
「它受制於歷史!」我舅舅說,「它將腐敗於歷史腳下!你會看到,歷史,在衣衫鞋帽的款式裡,在髮型裝飾的風格裡,像煙霧一樣纏繞。給你的孫子看照片吧,他只會看著它們,大感離奇古怪,他只會笑話你胡梢上的蠟!可是文字,老霍,文字,唔?它們在黑暗中誘惑你,意念為它們幻化出衣裳體態,自成一格。你同意嗎,裡弗斯?」
「同意,先生。」
「你知道嗎,我是絕不會讓什麼銀版照相之類的玩意兒進入我的收藏的。」
「我認為那是正確的決定,先生。」
霍陲先生搖著頭。他對我舅舅說,「你還是認為攝影技術不過是流行一時的時尚?你得來霍利威爾街我的書店待幾個鐘頭看看。我們做了一整冊照片,供男士們選擇。我的客人們是專為這個來的。」
「你的客人們不過是些下流坯,我跟他們有什麼相干?裡弗斯,你見過他們的了,你覺得霍陲做這營生到底……?」
爭論將繼續,他無計脫身。他回答著他們,向我投來一個目光,彷彿是道歉。他站起身,走到我舅舅身邊。他們談到鍾敲了十點——也就是我離開他們的時間。
那是星期四晚。裡弗斯先生將在布萊爾停留到星期天。第二天他們在書房參觀那些書時我沒進去,晚餐桌上他又觀察我,然後聽我朗讀,然後得坐在我舅舅身邊,無法靠近我。星期六,我和阿格尼絲在園子裡散步,沒有見著他。但星期六晚,我舅舅命我朗讀一本他的古書珍品,當我朗誦完畢,裡弗斯先生來到我身邊坐下,欣賞那本書奇特的封面。
「裡弗斯,你喜歡嗎?」我舅舅見狀問道,「知道嗎,這封面是非常珍貴的。」
「我想一定是,先生。」
「你以為我的意思是,這本書是孤本?」
「我想是的。」
「我知道你會那麼想。不過,對我們藏書人來說,衡量一本書珍貴與否,是有別的標準的。一冊無人問津的孤本,你認為有多珍貴?我們把那叫作死書。但是,假設一本書,有二十冊流傳,卻有一千人爭相收藏,這每一冊的價值便都高過那孤本。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裡弗斯先生點點頭,「我明白。一件物品被渴求的程度決定它的珍稀程度。」他瞟了我一眼,「真是別有意趣。那麼,有多少人在尋求我們剛才聽的那本書?」
我舅舅神態賣弄起來。「是啊,有多少呢,先生。我這麼答你吧:拿它去拍賣,然後等著瞧,嗯?」
裡弗斯先生大笑,「那是那是,當然……」
在那一層表面禮貌下,他卻另有所思。他咬著嘴唇,黃色的牙齒,狼似的,在深色的鬍子裡,他的唇卻是驚人的柔軟粉紅。我舅舅喝著酒,霍陲先生對爐火指手畫腳,他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若是一對書呢,李先生?被一個買家尋求,它們的價值怎麼算?」
「一對?」我舅舅摘下眼鏡,「一書兩卷?」
「兩本書,相得益彰。若某人已得一本,想找另一本,那麼後一本是否為前一本帶來價值的提升?」
「當然了,先生!」
「我想也是。」
「人們對這些東西的出價真是高得荒唐。」哈斯先生說。
「是啊,」我舅舅說,「是啊,高得荒唐。這類事例我會在索引裡提及……」
「索引。」裡弗斯輕聲說,其他人繼續談論著,我和他靜坐傾聽——或是假扮傾聽。很快,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臉,說,「允許我向您提一個問題嗎,李小姐?」我點頭,他問道,「在您舅舅的工作完成後,您將如何打算——哎呀,您為什麼這副表情?」
我一定是給了他一個苦笑。我說,「您的問題毫無意義,我無法作答。舅舅的工作永無完成之日:有太多的新書出版,需要加入;有太多的舊書被發現;有太多的未知之數。他和霍陲先生會永遠爭執下去,看看他倆現在。即使如他所願出版了索引,他也只會立刻開始撰寫增補本。」
「您的意思是,您將永遠留在他身邊?」我不回答,「您和他一樣全心投入?」
「我別無選擇,」良久之後,我答,「我別無所長,僅有一技,並且正如您說,非尋常之技。」
「您是一位女士,」他輕聲說,「年輕,美貌——我絕非刻意奉承,您知道的,我不過是說真話。您前途無量。」
「您是男人,」我說,「男人們的真話和女人的不同。我將一事無成,我肯定。」
他猶豫了一下,又或許是調整呼吸,然後說,「您可以——結婚。那是一件大事。」
他說話時眼睛盯著我朗讀的書,我聽了他的話,大笑起來。我舅舅還以為我在笑他生猛的笑話,看著我們這邊點頭道,「你也同意吧,莫德?看看,哈斯,就連我外甥女都這麼想……」我待他轉過頭,注意力轉移,伸手輕輕揭開擺在架上的書的封面。「看看這裡,裡弗斯先生,」我說,「這是我舅舅的藏書票,他每本書上都有。您看見這圖案了嗎?」
票上有他的徽章,他自己設計的一個頗為巧妙的圖案——一枝線條奇異的百合,狀似陽具,有野薔薇22纏繞其根。裡弗斯先生歪著頭仔細研究這圖案,然後點點頭。我合上那書。
「有時候,」我說著,並沒抬頭看他,「我感覺這書票已貼上我的皮膚,我感覺我也被加簽、登記、入架,幾乎與舅舅的一本藏書無異。」我抬眼看他,臉有些熱,語氣仍保持著冷靜,「兩個夜晚之前,您說,您觀察了這府裡的規矩,那麼您一定已經明瞭。我,和我做伴的這些書,我們非普通人可用,我舅舅把我們與世隔絕。他把我們稱為毒藥,他說我們會傷害到未加防範的眼。然而,他又稱我們為孩子,他收養的孩子,從世界各個角落來到他身邊,有的出身富貴,錦衣華服,有的卑微,有的傷殘,有的折裂了書脊,有的艷俗,有的粗劣。儘管百般挑剔,我相信,他最中意的是那些粗劣的卷冊,因為它們被人——別的讀書人和收藏家——拋棄。我就像它們,曾經有一個家,然後失去——」
這時我已不能冷靜言語,我的心緒被自己的話佔據。裡弗斯先生在旁看著,然後俯下身,把我舅舅的書從朗讀架上拿起來,動作輕柔。
「您的家,」當他的臉靠近我的臉,他低語道,「那瘋人院,您是否時常懷念那裡的時光?有否想起您母親?有否感覺她的瘋癲,在您的體內——李先生,您的書,」我舅舅望向我們這邊,「您不介意我拿吧?先生,您可否指點一下,這本書的珍稀之處在於……?」
他說得相當快,卻已使我感到可怕的震驚。我不喜歡震驚。我不喜歡進退失據。當時,當他起身拿了書走去壁爐邊,有一兩秒,我已神志恍惚,直至我發現,我用手按著胸口,呼吸急促。我所坐之處的陰影,瞬息間變得黑暗,那濃黑使裙子彷彿是沙發上流淌的血,我放在胸口隨心跳起伏的手,彷彿一片樹葉,在一潭不斷擴大的黑暗之上漂蕩。
我不會暈倒,那是書裡女人們的路數,不過是給男人可乘之機。我想,當時我一定煞白了臉,神色反常,因為微笑的霍陲先生轉身看見我時,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李小姐!」他過來握住我的手。
哈斯先生也走過來,「親愛的孩子,你怎麼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腋下抱緊我,裡弗斯先生退後。我舅舅面露不悅,「好了好了,」他說,「又怎麼了?」他合上書,但小心地把手指夾在書頁間。
他們按鈴叫來阿格尼絲。她來到,看見紳士們,目光閃爍;向我舅舅行屈膝禮,神色恐慌。那時還未到十點。「我很好,」我說,「各位不必勞煩,我只是突然間有點累,對不起。」
「對不起?噢!」霍陲先生說,「我們才該講對不起。李先生您真是個暴君,讓您外甥女勞作過度,太狠心了。我早就說了,現在看見了吧,這就是證據。阿格尼絲,來扶著你家小姐的手,慢點來,對,這樣。」
「上樓梯沒問題吧?」哈斯先生緊張地問。他站在大廳,我們正準備上樓。我看見裡弗斯先生站在他身後。我沒有直視他的眼。
當客廳的門關上,我便推開阿格尼絲。回到房間,我為我的臉四處尋找清涼的物件,最後我去了爐台邊,把臉貼在鏡子上。
「您的裙子,小姐!」阿格尼絲說,她把我的裙子從火邊拉開。
我感覺怪異,無所適從。鍾仍未敲響,鐘鳴將使我鎮定。我不願去想裡弗斯先生——不願去想他知道些什麼、怎樣知道、查出我的老底究竟是為什麼。阿格尼絲姿勢尷尬地半蹲著,手裡抱著我的裙腳。
鐘響了。我退後,讓她為我寬衣。我的心跳平靜了些。她服侍我上床。她放下帳幔,今晚便如平常夜晚,再無任何分別。我聽到她在自己房間的響動,她解開外衣,如果我抬頭,從帳幔的縫隙望出去,我會見到她雙目緊閉地跪地,孩子般雙手合十,嘴唇張合。她每晚禱告,祈禱早日歸家,祈禱一夕安睡。
她禱告時,我打開小木匣,對我母親的肖像小聲詛咒。閉上眼,我想,我不會端詳你的臉!但是,一念及此,我反而非看不可,不然就會輾轉反側,不得安寧。我盯著她淺色的眼珠,想起他說,您有否想起您母親?有否感覺她的瘋癲,在您的體內?
我有嗎?
我把畫像放好,叫阿格尼絲給我送來一杯水,我滴了一滴舊時醫生給我的藥喝了,轉念一想,不知一滴能不能讓我平靜,於是又加了一滴。喝了藥,我把頭髮攏後,靜靜地躺下。手套裡的手指開始感覺到一絲麻癢。阿格尼絲在床邊站著候命,她的頭發放了下來,那一頭粗糙的紅髮在白色睡衣的映襯下顯得比平時更粗糙更紅。小小的鎖骨旁有一塊隱約的藍斑,也許只是影子,也許——我記不清了——也許是瘀血的青紫。
我終於感到藥力,胃裡酸苦。
「沒事了,」我說,「你去吧。」
我聽到她爬上床,蓋好被。一片靜寂過後,有吱呀聲和細碎的低語傳來,還有機器聲:我舅舅鐘錶裡的齒輪咬合,彷彿輕微的呻吟。我靜臥等待,睡意遲遲不來,等來的卻是四肢不寧,開始抽搐。我感覺到血液的重力,它在我手指腳趾的麻痺處困頓。我抬頭輕聲叫「阿格尼絲」,她沒聽見,或聽見了,不敢答應。我再叫「阿格尼絲!」——後來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住了,不再叫喚。我靜臥,鍾又呻吟,然後敲響。遠處傳來別的聲音,我舅舅歇息得早,我聽見關門聲,低語聲,樓梯上的腳步聲——紳士們離開客廳,各入各房了。
也許我曾睡去——即使有,也只是片刻,因為我猛然驚醒,睡意全無。我知道,使我醒來的不是聲音,而是動作,動作和光亮。帳幔外,燈芯上的火光突然跳閃,門和窗玻璃,在各自的框子裡繃緊。
這座宅子張開了口,正在呼吸。
然後我終於知道,今晚非同尋常。我如受召喚一般起身,在阿格尼絲房門邊傾聽,直到我由她均勻的呼吸確定她已熟睡,然後我拿起燈,赤足走去客廳。我來到窗邊站定,曲起手掌擋住玻璃微弱的反光望向窗外,望進我所知的草坪邊、碎石路上的黑暗。有一段時間,我什麼也沒望見。然後我聽到一隻鞋落下的輕響,接著是另一隻,更輕。然後我看見,火柴無聲地劃燃,光線從修長的指間透出,我看見一張臉,當他湊近火光,顯得眼目深陷,面色艷麗。
理查德·裡弗斯,和我一樣,無心睡眠。他在草坪散步,或許期盼著睡意。
這寒冷的天氣,不宜散步。他呼出的氣,看上去比他吐出的煙還要白。他豎起衣領護著脖子。他抬頭望,彷彿對所見早有預料。他並沒有點頭,也沒有其他動作,只是與我對視。煙頭忽明忽暗,他的站立,越發顯得蓄意。他的頭動了動,我忽然間明白了他在做什麼。他在仔細觀察這座宅子,他在數窗戶的數目。他在算計來我房間的途徑!——確定了路線,他便扔下煙,用腳跟蹍熄仍在發光的煙蒂。他穿過碎石路走回來,有人——我想是魏先生——給他開了門。我看不到,只聽到前門打開的聲響,感覺到空氣的流動。燈芯又跳閃了一下,窗玻璃膨脹彎曲。這一次,這宅子彷彿屏住了呼吸。
我退後了一步,手掩著口,眼睛盯著玻璃上自己柔軟的臉,它也突然後退,跳進窗外的黑暗,在虛空中遊蕩,懸浮。我想,他不會來!他不敢來!我又想,他會來的。我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木門上。我聽到說話聲,跟著是腳步聲。腳步聲漸弱,另一扇門的關門聲——當然,他要等到魏先生安歇後。他會等的。我舉起燈,快步走開,燈在牆上映出彎彎的光影。我沒時間穿戴——沒有阿格尼絲的幫助,我也不會穿戴——但我知道我不能穿著睡衣見他。我找到襪子,吊襪帶,便鞋,還有一件斗篷。已經放下的頭髮,我想把它梳起,但我是拙於對付發卡的,我的手套——我又喝了那藥——使我更加笨拙。我開始恐慌,心跳再次加快。只是現在,它在和藥力較量,就像猛烈搖擺的船與滯緩的河水的較量。我把手放在心上,感到自己胸的柔軟——沒有了束縛的胸,我感覺,失去了保護,缺乏安全感。
但藥水的定力比恐慌的掙扎強大。說到底,這也就是那藥水的意義了,定驚安神。當他終於來到我門前,用指尖敲門。我在他面前,看上去是平靜的。我立刻說,「你知道,我的貼身女僕就在左近——她雖然睡了,可就在左近。我一聲叫喚她就會醒。」他沒有說話,只是鞠了一躬。
他是否想要吻我?他沒有那樣做。他只悄然走進房間,保持著和剛才在外查看宅子時同樣的冷靜和謹慎,環視四周。他說,「我們別站在窗邊,那透出去的光在草坪上看得一清二楚。」然後他對裡屋的門點了一下頭,「她就睡那兒?她不會聽見我們說話吧?您肯定嗎?」
他是否要擁抱我?他從未靠近我半步。我卻感到沾染在他外衣上的夜的寒氣。我聞到他頭髮、鬍鬚和嘴裡的煙草味。我忘記了他原來如此高大,我走到沙發的一端,抓著靠背,緊張地站著。他站在另一端,向我這邊傾著身子,壓低了嗓音說話。
他說,「請原諒,李小姐,我本來也不願如此與您冒昧相見。然而我費盡心機來到布萊爾,未能與您一晤,明天也許就要離開。您是知道我的,對於這種方式的會面,我絕不會妄加評論。如果您那小丫頭驚醒,您就說您無法入眠,就說我自己找到了您的房間,不請自來。既然我在別的府上也擔過這些罪名,不妨讓您也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行事為人。不過,今晚,此時此地,李小姐,我對您絕無惡意。我想您是明白我的吧?我想您是希望我來的吧?」
「我明白的是,您知道我母親是個瘋子,我是我舅舅從她去世的病房領回來的;您也許覺得這是個秘密,但這不是什麼秘密,誰都有可能知道,這家裡的傭人們都知道,我連忘卻都不被准許。您若想從中獲取些好處,對不起,我只能為您遺憾。」
「我很遺憾,」他說,「不得不對您重提這舊事。這事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只不過我知道它使您來到布萊爾,被您舅舅以如此古怪的方式收留。他——請恕我直言——才是從您母親的不幸中得了好處的人。我也算是個奸人了,奸人們最瞭解同類,您舅舅是奸人中最壞的一種,因為他的深居簡出,惡毒之處往往被當成老人家的怪癖矇混過關。別跟我來那些虛禮,說什麼您愛他,」他很快接了一句,「我知道您早看透了那些,那也就是我為什麼會這樣來見您。我和您之間應該自創一套禮數,或者挑些適合我們的禮數來遵從。但現在,我想請您坐下,讓我們像紳士淑女一般談談。」他欠了欠身,我和他都停頓了一秒,彷彿等傭人端上茶盤,然後我們在沙發上坐下。我深色的斗篷中間的縫隙露出了睡衣,他擰過頭去,我拉好斗篷。
「現在,讓我告訴您我知道的是什麼。」他說,「我知道,您不結婚就一無所有。我最初是從霍陲那裡聽來的,他們談論您——也許您也知道——在倫敦和巴黎陰暗的小書店和出版社裡。在他們口中,您就像一件尤異之物:布萊爾那個漂亮小妞,老李訓練出來的,像會說話的猴子,給紳士們朗誦香艷段子——可能還不止朗誦那麼簡單。他們還說了什麼我不必多說,您都能猜到。我對這些都無所謂。」他注視著我的眼,然後移開視線,「至少霍陲這人還好點,他覺得我還誠實,這一點對我們比較重要。他帶著些憐憫地跟我說了一點關於您的事,您不幸的母親,您將獲得的遺產,還有那些附加條件。我們單身漢常常能聽到些關於這類女孩的消息,一百個裡頭也許就一個值得去追……不過霍陲的消息是準確的,我去查了您母親的財產,您價值——喔,您知道您身家多少嗎,李小姐?」
我遲疑,然後搖了搖頭。他說出那數目。那是我舅舅所藏的最貴的書價的幾百倍,最便宜的書價的幾千倍。那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衡量價值的標準。
「這可是一大筆錢。」裡弗斯先生說。他盯著我的臉。
我點頭。
「如果我們結婚,這筆錢就是我們的了。」他說。
我無語。
「我跟您說實話吧,」他說,「我來布萊爾,本是想走老路子把您搞到手——就是說,勾搭您,讓您跟我從您舅舅傢俬奔,獲得您的財產,然後可能再想個法子把您處置了。可不消十分鐘我就看出,生活把您造就成了何等人物,我知道老路子絕對行不通;再說,我覺得勾搭對您是種侮辱——它不過是讓您成為另一種獵物。我不想那麼做。我想做的是,讓您自由。」
「您真有騎士風度,」我說,「如果我不想要自由呢?」
他的回答很簡單:「我看您求之不得。」
我轉過頭,怕湧上臉頰的血向他洩露了我的心思。我努力使聲音保持著鎮定,說道,「您忘了,我的所求在這裡完全無關緊要,就像我舅舅的那些書,它們倒也想從書櫃裡跳出去。他把我變得跟它們一樣——」
「是啊,是啊,」他不耐煩地說,「這事你說得夠多了。我想你平時大概也常念叨。可是摳這字眼有什麼意義?你十七歲,我二十八歲,以前我總覺得我早幾年就該發達,過上富貴悠閒的日子了。可現在,你看見了,我也就混到這份兒上:無賴一個,口袋裡那幾個錢也就夠撐過眼前的日子,將來怎麼餬口,還得絞盡腦汁。你覺得你活得辛苦?想想我多辛苦!卑鄙下流的勾當我幹過不少,每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相信我,死抱著幻想當真理浪費時間這樣的事,我可太明白了。」
他舉起手,把頭髮從前額拂開。他蒼白的面色、發黑的眼圈,使他看起來突然蒼老了許多。他的衣領是軟的,被領帶系出了皺褶。他的鬍鬚裡有一縷灰白。他的喉結,像大多數男人的喉結一樣,奇怪地凸出著,教人想一拳擊碎。我說,「這是瘋話。我看您是瘋了——跑到我這兒來,做奸人之告白,妄想我接納您。」
「可你已經接納了我。現在還在接納著呢,你到現在都沒叫你貼身女僕。」
「是你迷惑了我。你自己也看到了,我在這裡死水一般的生活。」
「你想找些新鮮?何不完全拋棄這種生活,一勞永逸?你能做到的——跟我結婚,就這麼簡單——眨眼工夫,成了!」
我搖了搖頭,「你不可能是認真的。」
「然而我是。」
「你知道我的年紀,我舅舅不會准許你娶我出門。」
他聳了聳肩,輕描淡寫地說,「當然了,我們得使些花招。」
「你想把我也變成奸人?」
他點點頭:「是的。不過,我覺得你已經是半個奸人了——別那副表情,別以為我開玩笑,你還不知道全部。」他表情嚴肅起來,「我給你帶來的是一件奇事、大事。我給你的不是普通的妻嫁隨夫,俗世間叫作婚姻的那玩意兒,那不過是一張合法霸佔和偷竊的許可。我不是跟你要那個,我的意思不是那個。我說的,是自由。那種自由,那種你們女性當中很少有人得到的自由。」
「通過,結婚來獲得?」我幾乎笑了起來。
「通過在某種特別的條件下進行的結婚這個形式,來獲得。」他又攏了攏頭髮,嚥了一下口水。我終於發現,他也是緊張的——比我還緊張。他向我靠得更近些,說,「我想你不是那種膽小怕事、優柔寡斷的女孩吧?我想,你的貼身女僕是睡著了,沒在門後偷聽吧?」
我想到阿格尼絲,想到她的瘀青,我沒說話。他用手掩了嘴。
「如果我錯看了你,李小姐,我只祈求上帝保佑!」他說,「現在,你聽好。」
這便是他的計劃。他想從倫敦弄一個女孩來布萊爾,把她安插在我身邊做我貼身女僕。他對她將先是利用,然後蒙騙。他說他已物色好一個人選,那女孩和我年紀髮膚相仿。她也算是一個小賊,不夠世故謹慎,行事也不是十分精明,他說,他覺得那筆錢的一點零頭就能把她套牢。「也就是兩三千鎊吧,我想她不會有更大的野心了。她見識不多,又跟其他騙子一樣,總覺得自己見多識廣。」他聳聳肩,其實那數目毫無意義,她要什麼數他都會答應,反正到頭來她連一個先令都見不到。她會以為我純潔無知,她會相信她在幫他勾引我,她會先勸我跟他結婚,然後把我送進——他猶豫了一下,說出那個字眼——瘋人院。然而,在那裡,她將去頂包。她會掙扎反抗,他希望她會!她越是反抗,瘋人院的人越會把那看作瘋病發作的症狀,因此把她看管得越緊。
「在她身上,李小姐,」他最後說,「他們將緊緊套上你姓名,你的過去,你作為你母親的女兒、你舅舅的外甥女的過去——一句話,你之成為你的所有。想想吧!就像傭人除去你的外衣,他們將把那沉重的舊生活從你肩上卸除;脫殼後赤裸的你,將隱身遠走,去到這世界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改頭換面,開始你隨心所欲的新生活。」
這就是他來布萊爾向我兜售的自由,那罕有而邪惡的自由。作為報酬,他要我的信任,我的承諾,我未來的緘默,和我一半的財產。
他說完之後,我坐在那裡,眼望別處,幾乎有一分鐘,一言不發。最後我說,「我們絕不會成功。」
他立刻回答,「我認為我們會。」
「那女孩會懷疑我們。」
「她會被我設的局弄得分心乏術。她會如常人,用所見去拼湊自己預設的想像。來到這裡,見到你,對你舅舅的所為懵懂無知的她,有什麼理由不相信你純潔無辜?」
「她的同夥,那些小偷們,他們不會找她嗎?」
「他們會找,就像無數被坑蒙的賊們一樣,天天都在尋找那些耍弄了他們的同夥,卻徒勞無功。他們會以為她卷款潛逃,咒罵上她一段日子,然後就把她忘了。」
「忘了?你確定?她沒有——沒有母親嗎?」
他聳聳肩,「也算是有個母親吧,一個監護人,一個阿姨。她的孩子也經常就這麼丟了,我覺得她不會為多丟一個太上心。尤其是,如果她以為——她會的——這孩子原來是個騙子。你明白了嗎?她自己的名聲會葬送了她。在外頭混的壞女孩就別指望像好女孩那樣有人關心愛護了。」他頓了頓,「不過,在我們把她送去的那地方,他們會把她看得很嚴。」
我望向別處,「瘋人院……」
「這事我也很遺憾,」他很快接上,「不過,到那時你自己的名聲——你母親的名聲——就會起作用,就像那壞女孩的名聲。你一定要看著它起作用。這名聲讓你忍辱負重這麼多年,現在,利用它的機會來了;你要用它獲利,然後把它永遠拋棄。」
我仍望著別處,我再次害怕,怕他看透我的心思;怕他看見,他的話給我帶來多大震撼。連我自己都害怕正視這震撼。我說,「你說得好像你對我的自由有多在乎,其實你關心的不過是錢財。」
「難道我承認得還不夠嗎?可是,你的自由和我的錢財是一回事啊。在我們沒得到財產之前,那就是你的護衛,你的保障。在那之前,你別用我的名譽——我也沒什麼名譽——做依靠,而要以我的貪婪為擔保,在這四堵牆之外的世界裡,貪婪可遠比名譽強大。以後我會教你如何從中獲利。我們可以在倫敦置一處房子,以夫妻的名義同住——當然,是分居,」他微笑著加了一句,「當大門關上以後。我們一拿到錢,你就可以自主未來。到那時,你一定要對如何獲得這財產保持緘默。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一旦決定投入此事,你我之間就必須坦誠相待,不然就會失手。我絕無戲言,也不想令你對此事的本質有任何誤解,也許你舅舅的撫育使你對律例不夠瞭解……」
「我舅舅的撫育,」我說,「早已使我甘願嘗試任何手段,只要能逃脫這重負。可是——」
他等待,見我並無下文,便說,「好吧,我也沒期望你立刻做出決定。我的目標是讓你舅舅留下我整理他的畫——他明天就要給我看那些畫。如果他不留我,我們必須另謀他招。不過世事無絕對,我們總能想到解決的辦法。」
他把手放在眼前,再次顯得蒼老。午夜的鐘聲已經敲過,壁爐的火在一小時前熄滅。一時間,我感到房間寒冷無比。他看見我的顫抖,把它解讀為恐懼,或猶疑。他向我這邊靠了靠,最終還是握了我的手。他說,「李小姐,你說我不在乎你的自由,但是,我怎麼能對你這樣的生活熟視無睹?一個正直的男人怎能眼見你被壓制,成為淫穢的奴役,被哈斯那樣的貨色輕薄和侮辱,而不想解救你?請你考慮我的提議,再考慮一下你的選擇。你可以等待下一個追求者,你能否在那些被你舅舅的書吸引來的紳士中,找到合適人選?就算你能找到,他能否如我這樣細緻周全地處置你的財產、你的人?或者說,你想等你舅舅去世以獲得自由,在你等待的同時,他將眼力漸失,四肢將開始顫抖,當他感覺生命力的衰竭,就會對你變本加厲地役使。到那時,你多大年紀了?就說三十五、四十吧,你的青春便葬送在書籍整理中,那些書,不過是霍陲以一先令一本,賣給裁縫鋪的小夥計和店員們的,而你的財產,只是待在銀行的地窖裡,分文未動。你唯一的安慰,就是成為布萊爾的女主人——聽這老宅的鐘聲,半小時一響,一聲一聲,敲盡你餘下的空寂歲月。」
他說話時,我沒有看他,卻盯著我穿了鞋的腳。我又想起我曾想像的畫面——我像一個被緊緊束縛在某個固定形態中的肢體,渴望掙脫。今晚,藥力使這景象更加生動逼人,我彷彿看見那肢體的扭曲,皮肉的酸敗腫脹。我靜坐,然後抬眼看他。他只是在觀察,等候分曉。他贏了。他之所以贏得我,並不是因為那番關於我的未來的話——他說的那些並不新鮮,我早已替自己算出這結局——而是他竟來到此地,告以此言;是他籌謀策劃,遠行四十英里;是他竟潛入這沉睡大宅的中心,摸進我黑暗的房間,來到我面前。
對於倫敦那個女孩——那個一個月後,他將以同樣手法勸上不歸途的女孩;那個再稍後,將聽我面帶淚水,複述他那番申辯的女孩——我未曾放在心上,毫不在意。
我說,「明天我舅舅讓你看畫時,你要讚揚羅馬諾23,雖然卡拉齊24更珍稀。你要褒莫蘭25貶羅蘭森26,他覺得羅蘭森不過是個賣畫的槍手。」
我只說了那麼多,我覺得那已足夠。他直視我的眼,點點頭。他沒有笑——我想,他知道我不喜歡他在那種時刻笑。他放開我的手,起身整理身上的外套。這動作打破了那密謀的神秘氣氛,他突然間顯得高大、陰暗、與周圍格格不入。我再次顫抖,他見了,說,「我怕是打擾您打擾到太晚了,您一定又冷又累了吧。」
他看著我,也許在估量我的勇氣,也許開始懷疑。我抖得更厲害了。他說,「我的話沒有嚇著——嚇壞——您吧?」我搖搖頭。但我不敢從沙發上站起來。我怕我站立不穩,被他看作軟弱。我說,「請您出去好嗎?」
「您肯定?」
「我很肯定。您走了我會好點。」
「當然。」
他想再說點什麼,但我轉過了臉,不給他機會。終於,我聽見他走過地毯的謹慎的腳步聲,然後是輕手輕腳的開門和關門聲。我坐了一會兒,收起雙腳,把腿裹進斗篷,拉起斗篷的帽子,把臉靠在既硬又積滿灰塵的沙發靠墊上。
這不是我的床,入睡的鐘點也已經敲過。周圍沒有一件我入睡時必須在近旁的物件——我母親的肖像,我的小木匣,我的貼身女僕。然而今晚,事事皆不如常,規矩全被打亂。我的自由在召喚,莫測、可懼、無可避免,如死亡。
我睡了,夢到我在快速漂移,在船頭高翹的舟中,舟行黑暗無聲的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