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即使是那時——或該說,尤其是那時,在同盟初結,未經考驗,紐帶疏鬆時——即使在那時我也可以退出,掙脫他雄心壯志的牽扯。我相信自己將會退出。這房間,他曾在這裡,夜闌人靜處,拉住我的手,低語中和盤托出他險惡的計策,如同剝開窸窣作響的包裝,顯出內藏的毒藥。這房間在黎明前寒氣浸人的半個小時,回復了它慣常的僵硬線條。我睡在那裡,觀看這變化。這裡的每條弧線每個轉角,我都熟悉,太熟悉了。我記得那個十一歲小女孩的我,為布萊爾的奇異、死寂,為它曲折的通道和雜亂無章的牆,在此流淚。那時我以為那些事物將永遠奇異下去,覺得它們將使我也變得奇異,變得奇形怪狀,長角或帶刺,如畸零之物,或陰溝裡一塊廢棄的碎片。但是,布萊爾如籐蔓,逐漸爬滿我身。布萊爾把我吸入其內,收歸己有。我感覺到覆蓋身體的這件羊毛呢斗篷的重量,我想,我永遠無法逃脫!我注定無法逃脫!布萊爾絕不會讓我走!
然而,我錯了。理查德·裡弗斯來到布萊爾,如同酵母菌掉進麵團,將引起徹底的改變。早晨八點,我去書房應卯,卻被打發離開——他和我舅舅在那裡查看版畫插圖。他們看了三個小時。下午,我被叫去和紳士們道別,走的只是哈斯先生和霍陲先生。我在客廳見著他們,正在穿大衣戴手套,我舅舅拄著枴杖,理查德手插在褲兜裡,站在稍遠處旁觀。他先看見我,與我目光相接,但沒有任何動作。然後其他人聽見我的腳步聲也抬頭望我。霍陲先生對我微笑。
「美麗的伽拉忒亞來了。」他說。
哈斯先生本已戴上了帽子,又把它摘下。「你說的是那仙女呢,」他的目光沒有離開我的臉,「還是那雕塑?」27
「兩者都是,」霍陲先生說,「不過我指的是雕像。李小姐看起來就像那雕塑一樣蒼白,你說是不是?」他拿起我的手,「我的女兒們不知多羨慕你!你曉得嗎,為了變白,她們連土都肯吃!土啊!」他搖著頭,「我覺得這以蒼白為美的風氣要不得,極不健康。至於你,李小姐,我總是驚詫——每次離開你的時候我都有這感覺——你舅舅對你的不公平待遇,把你關在這黯淡之處,像黑暗中的蘑菇。」
「我早已習慣,」我低聲說,「而且,這灰暗的光線使我看起來比實際的蒼白一些。裡弗斯先生不跟您一起走嗎?」
「灰暗是元兇。真是的,李先生,我就連衣服上的扣子都看不清楚,你就真的永不加入文明社會,在布萊爾引入煤氣燈嗎?」
「我一天藏書就一天不會。」我舅舅說。
「那就直說永不吧。煤氣會毒害書籍,裡弗斯,你聽說過嗎?」
「沒聽說過,」裡弗斯說,然後他轉身對著我,低聲加了一句,「不,李小姐,我暫時不會回倫敦。您仁慈的舅舅給了我一份小小的工作,整理他的版畫。看來我和他對莫蘭有著共同的熱愛。」
他眼神陰暗——如果藍眼珠可以變得陰暗。霍陲先生說,「這樣,李先生,你看我這主意如何:在整理版畫期間,讓你外甥女去一次霍利威爾街,你說怎麼樣?李小姐,你想去倫敦度一次假吧?你看看,我看你這臉色就該放個假。」
「她不用去。」我舅舅說。
哈斯先生湊上前。他的大衣很厚,他冒著汗。他握著我的指尖。「李小姐,」他說,「請允許——」
「好啦好啦,」我舅舅說,「你真囉唆。看,我的車伕到了。莫德,退後點,你別站在門邊……」
「兩個蠢貨,」他們走後,他說,「呃,裡弗斯呢?過來,我都等不及想開始了。你的工具在手邊嗎?」
「我去取,先生,很快的。」
他鞠了一躬,轉身離開。我舅舅本想跟隨,卻又停了步,轉身看著我。他用那種上下打量的眼光看著我,招手讓我過去。「把手給我,莫德。」他說。我以為他要我扶他上樓,但他抓著我伸出的手臂,把我的手腕舉到他面前,褪開衣袖,瞇起眼看露出的那一塊肌膚,又翻眼看看我的臉。「他們說,蒼白?白蘑菇似的?嗯?」他噘著嘴,「你知道什麼東西上滋生出蘑菇嗎?——哈!」他笑起來,「這下可不白了!」
我紅了臉,掙脫開來。他放了手,仍笑著,轉身獨自走上樓梯。他穿著軟底的鞋,露著穿了襪子的後跟。我看著他爬上去,幻想著啐他,幻想我的一啐如鞭子,如棍棒,抽他的腳,讓他撲倒在地。
我站在那裡,想著這些,聽著他的腳步漸遠,這時理查德從樓上回到畫廊。他沒有找我,他不知我在,不知我仍站在那關上的前門的陰影裡。他逕自走著,步履輕快,手指輕叩著畫廊的欄杆,我想他甚至吹著口哨,或哼著小曲。布萊爾是不習慣這些聲音的。我被舅舅的言語挑釁的情感,仍然痛楚,這聲音聽在我耳裡,充滿了驚駭和危險,彷彿樑柱移動的轟鳴。我想那古舊地毯定在他的腳下釋放出一團團塵煙,抬眼跟隨他的腳步,我肯定能看見天花板上隨之斑駁而落的油漆細屑。這情景讓我眩暈。我幻想,這宅子在他面前震盪,牆壁起縫,開裂,坍塌。我只害怕,這一切將發生在我尚未出逃之前。
但是,出逃也使我害怕。我想,他也知道。哈斯先生和霍陲先生走後,他就沒了和我單獨傾談的機會,他也不敢再次冒險潛入我的房間。但他知道,他必須確保我投入這計劃。他等待時機,不停觀察。他仍與我們一起晚餐,但總是坐在我舅舅那邊,而不是我這邊。那一晚——終於——他岔開話題,說:
「李小姐,現在我把您舅舅的興趣從索引上引到別處,這空閒一定讓您備感無聊了,一念及此我就難受。我想,您是盼著回到書籍整理的工作中去吧?」
「書籍?」我垂下眼,盯著盤子裡的碎肉,說,「當然了,十分盼望。」
「那我願為您效勞,使這沉悶無聊的日子變得輕鬆一點。您有沒有什麼作品——油畫,素描,諸如此類的東西——我可以,在工餘時間,為您裝裱的?我想您一定有,我知道從這宅子的窗戶裡望出去,有許多漂亮的景致。」
他挑起一條眉,如樂隊指揮揚起指揮棒。當然,我唯有服從。我說,「我不會油畫,也不會素描。我從沒學過。」
「什麼?從沒學過?——對不起,李先生。誰都會認為您外甥女聰穎出眾,本該是精通這些淑女才藝的——不過,您知道,彌補這事易如反掌。我願為李小姐授課。我可以在下午的時間教她繪畫嗎?我在這個領域還算是小有心得:我在巴黎曾經為一位伯爵的女兒們教授繪畫課,整整一季。」
我舅舅翻起眼珠,「繪畫?」他說,「我外甥女學那個做什麼?幫我們編輯畫冊,莫德?」
「先生,我指的學畫不為別的,就是單純的學畫。」沒等我回答,理查德已溫和地答了他。
「就是學畫?」我舅舅眨了眨眼睛,望著我說,「莫德,你怎麼說?」
「我怕我沒這才能。」
「沒這才能,嗯,這倒是。我才把你帶回這裡的時候,你的手是夠笨拙的,而且總是斜著肩,現在都是。裡弗斯你告訴我,繪畫的課程能使我外甥女的手穩些嗎?」
「我想一定會的,先生。」
「那好,莫德,你就跟裡弗斯先生上課吧。反正我不喜歡看你閒著,嗯?」
「是,先生。」我說。
理查德旁觀著,眼神籠罩著一層平和溫柔,彷彿貓在打盹時,罩護著眼珠的那一層膜。然而,當我舅舅埋頭於他的餐盤,他迅速地和我打了個照面,那層膜褪下,目光裸露,突然顯露的親近之色讓我戰慄。
請別誤解,請別以為我有多麼謹慎矜持。我確實有,因驚懼而戰慄——驚懼於他的計劃——驚懼於它的成,也驚懼於它的敗。但我也為他的大膽而顫抖,或者應該說,他的大膽使我顫動,如人們所說,一根振動的弦能在閒人散物處尋得無意的共鳴。我們相識的第一天夜裡,他對我說,不消十分鐘我就看出,生活把您造就成了何等人物。他又說,我覺得你已經是半個奸人了。他說對了。若我從前不知奸為何物——或者知道,只是未名其名——如今我知道了,其名其實。
當他每天來到我的房間,把我的手舉至嘴邊,以唇輕觸我的手指,轉動著他冷酷的,魔鬼似的藍眼珠時,我就知道了,奸為何物。阿格尼絲即使看見,也不懂得。她以為那是騎士風度。騎士風度!流氓騎士。當我們鋪設紙筆顏料,她就在一邊看。她看見他站在我身邊,引導著我的手,畫出弧線曲線。他會壓低嗓音。通常來說,男人的嗓音壓低了往往難聽——不是嘶,就是破,止不住地往高處串調——他的嗓子卻能低下去,游刃有餘,保持著音樂般的清晰。當她隔了半個房間坐著做她的針黹,他就秘密地,一點一滴地,向我講解他的計劃,直至所有步驟完美無缺。「很好,」他會說,如一個真正的繪畫老師稱讚能幹的學生,「很好,你學得很快。」
他會微笑,整整頭髮,把它攏後。他會看阿格尼絲,發現她的眼落在他身上,她會慌忙望向別處。
「哎,阿格尼絲,」他會說,他發現了她的緊張,如同獵人發現小鳥,「你來說說,你家小姐的藝術家天賦如何?」
「噢,先生,我哪懂評論這個!」
他或會拿起鉛筆,向她走去,「你看見我怎麼教李小姐握筆了嗎?她是淑女,握起來總是不夠緊。我想,阿格尼絲,你的手握筆應該握得更好。來,你試試?」
有一次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臉漲得通紅。
「你臉紅了?」他驚訝地說,「你不是覺得我冒犯了你吧?」
「不,先生!」
「那你為什麼臉紅?」
「我只是有點熱,先生。」
「熱,在十二月的天——?」
諸如此類。他有折磨人的天賦,且技藝精湛,如我一樣。眼見他的所為我本應有所警覺,卻未警覺。他越是調戲,阿格尼絲越是不知所措,我越——如陀螺受到鞭擊轉得更快——我越對她落井下石,大加奚落。
「阿格尼絲,」在她為我寬衣或梳頭的時候,我說,「你覺得裡弗斯先生如何?」我握住她的手腕,捏著那腕骨,「你覺得他英俊嗎,阿格尼絲?你覺得他英俊,從你的眼神我就看出來了!你們小姑娘不都想要英俊男人嗎?」
「說實在的,小姐,我不知道!」
「真的嗎?我說你在撒謊。」我照她身上某個柔嫩處掐了一下——現在我對這些地方瞭如指掌,「你既愛說謊又賣弄風騷。你晚上跪在床邊向天父懺悔的時候,要不要把這兩條加上?你覺得天父會饒恕你嗎,阿格尼絲?我覺得他一定會饒恕你的。這紅頭髮小姑娘天生壞坯,沒辦法呀。天父他真是狠心,把情放在小姑娘心裡,又懲罰她,讓她發情。你說是不是?裡弗斯先生看著你時,你情不自禁了吧?裡弗斯先生腳步輕快地走來時,你豎耳傾聽了吧?」
她說她沒有。她以她母親的性命發誓她沒有。天知道她怎麼想的。她必須這麼說,不然這遊戲就無法繼續進行。她必須這麼說,然後被掐,以保全她已成習慣的清白,而我,則必須掐她。我必須掐她,因她對他那種平凡的欲想——如果我是一個普通姑娘,有一顆普通的心——我一定能感到。
我卻從未有過。不要以為我有。梅爾特伊欲想過瓦爾蒙28嗎?我不願有此欲想。我若是有,一定會憎惡自己。因為我知道,從我舅舅的書中知道,那件事骯髒透頂:那肉體之欲,如發炎的傷口之癢,需要在私室中,幕簾後,得到亢奮的濕淋淋的慰藉。但他在我胸中挑起的那種陰暗,全然不同,非常特別。我只能說,它彷彿這宅子裡升高長大的一團陰影,又如同沿屋牆攀延的籐蔓吐出的花。但這宅子已經充滿了斑跡和陰影,因此沒有人察覺到它。
沒有人察覺,也許,除了斯泰爾斯太太。若是有人看著理查德,懷疑過他是否真是他自稱的紳士,那個人只能是斯泰爾斯太太。我幾次看見過她的目光,我相信她看穿了他。我相信她看出了他的到來是為了欺騙和謀害,但她不說。她憎恨我,她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微笑著,暗自撫育這希望,希望我的毀滅,如同她曾經撫育她垂死的孩子。
那時,那就是我們編織陷阱的金屬骨架,那就是磨尖陷阱中的暗箭狼牙的力量。當一切就緒,「現在,」理查德說,「該動手了。」
「我們必須除掉阿格尼絲。」
他耳語般地說出這句話,眼望著坐在窗邊埋頭針線活的她。他的語調如此冷靜,目光如此沉穩,我幾乎感到害怕。我想,我退縮了一下,然後他看著我。
「你知道我們必須這麼做。」他說。
「當然。」
「你知道怎麼做嗎?」
直到那一刻,我都不知道。我看見了他的臉。
「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他說,「對付她這樣的清白妞。這比威脅和賄賂都來得管用,更能堵住她們的嘴……」他拿起一支筆,把筆毛放在嘴唇上,心不在焉地掃著,「細節你就別操心了,」他平靜地說,「也沒多少細節,其實根本就沒有——」他笑了,阿格尼絲從手裡的活計中抬起頭,他看見她的目光,「天氣怎樣啊,阿格尼絲?」他高聲說,「還不錯吧?」
「很不錯呢,先生。」
「好,很好……」然後,我想她一定又低下了頭,因為他臉上的和顏悅色不見了。他用筆抵著舌頭,吮著筆毛,把它吮出一個尖來,「我今晚就做,」他若有所思地說,「做不做呢?做。我會摸進她的房間,就像上次摸進你的房間。我需要你做的只是,給我與她單獨相處的十五分鐘」——他再次看著我——「還有,如果她叫喊,你不要進來。」
在此之前,事情仍可被看作某種遊戲。鄉村莊園裡的紳士和小姐們,不都玩著你逗我藏、打情罵俏的遊戲嗎?現在,我的心第一次感到失落和畏縮。那晚,當阿格尼絲為我寬衣,我不敢直視。我扭開了頭,對她說,「今晚你可以關上門睡,」我感覺到她的遲疑——也許她聽出了我言語裡的虛弱,正疑惑不解。我沒有看她。她離開了。我聽見她閂門的聲音,她祈禱的低語;我聽見那低語突然中斷,當他去到她的門邊。她終究沒有叫喊。如果她叫喊,我是否真的能夠充耳不聞?我不知道。然而她沒有。她只是在驚訝和義憤中,提高了聲音,隨之即是——我想——某種恐慌。她的聲音弱下去,被堵截,被安撫,被一陣耳語替代,然後是床單或肢體摩擦的聲音……再然後,摩擦也歸於靜寂。靜寂是最可怕的:不是聲音的空缺,而是充滿——如常言說,顯微鏡下,一水一世界——掙扎和扭動。我想像她發抖,流淚,衣服被褪下——但她那長著雀斑的手臂卻,情不自禁地,抱住他上下起伏的背,她發白的嘴唇尋求著他的嘴——
我用手掩口,嘴唇碰著手套,感到它乾涸的摩擦。然後我掩住雙耳。我沒聽到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不知道他走後她如何自處。我任由她的房門關著,最後,我吃藥以助入眠。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晚了。我聽見她聲音微弱地從床上叫過來。她說她病了。她張開嘴讓我看,她口內既紅又腫。
「猩紅熱。」她避開我的目光,小聲說。
那時,他們懼怕傳染。懼怕傳染!她被搬去了閣樓,那房間裡從早到晚燒著醋,氣味令我噁心。之後我只見過她一次,是她來告別的那次。她面容消瘦,眼圈泛著黑,頭髮也被剪掉了。我去牽她的手,她縮了一下,也許是怕被打。我只在她的手腕上輕吻了一下。
然後她不屑地望著我。
「現在你對我這麼溫柔了,」她說,抽回她的手,放下衣袖,「現在你又可以去和另一個人爭強鬥狠了。那我就祝你好運。祝你能傷了他,仔細可別先被他傷了你。」
她的話使我有點動搖,但只是一點,她走後,我彷彿忘記了她。因為理查德也走了,在她走之前三天走的,辦我舅舅的事,還有,辦我們的事。我的心思跟在他身邊,我的心思在倫敦。倫敦!那個我從未踏足,卻朝思暮想,仿若熟知之地。倫敦,那個我將尋得自由之地。在倫敦我將放開自己,以另一種姿態生活——完全放棄姿態,放棄包裝和約束——放棄書本!在我家裡,要禁絕紙張!
我睡在床上,試圖想像我將在倫敦擁有的家。我想像不出。我只能想見一間間淫逸香艷的房——幽暗之室,封閉之室,室中之室——暗室和地牢——陽元神和愛美神之室——這念頭使我驚惶。我放棄了想像。家的模樣到時自然明瞭,我想,一定會的。我起身,走動,又想到理查德。我想到他穿越鬧市,來到水邊,夜探賊巢。我想到地痞無賴們向他吆喝招呼,我想到他除下大衣禮帽,向火上暖手,觀察著四周,彷彿麥基斯29,逐個檢閱著眼前一張張奸猾的臉:狐太太、浪貝蒂、歹詹妮、賴茉莉,直到他發現了他找尋的那張臉……
桃小蘇。
她。我想像她。我竭盡心思地想,我想見了她的膚色——白皙,她的身材——豐盈,她的步態,她眼珠的顏色——那必定是藍色。我開始夢到她。在夢中她開口講話,我聽見她的聲音。她叫我的名字,她笑。
我想,當瑪格麗特走進我房間時,我還在白日夢中想著她。她帶來一封信,他寫來的。
她是我們的了,他寫道。
我看了信,仰面倒在枕頭上,我把信舉到嘴邊,吻那信箋。到頭來,他就算是我的愛人吧——或者她是。因為事到如今,我渴望她,更甚於渴望愛人。
但是,我比渴望愛人,更渴望自由。
我把他的信投入爐火,開始寫回信。請即送她來,我定會喜歡她。由您所在的倫敦來到的她,將使我倍感親近!——我們在他走前已定好詞句。
做完此事,我只需靜候,等待一天,再過一天。那天之後,便是她到來的日子。
她應在三點到達馬洛村。我讓威廉·英克早早去接。儘管我彷彿已感知她的臨近,威廉·英克還是空車而回。下霧了,火車延遲。我來回踱步,坐立不安。五點我再叫威廉·英克去,他又是一人返來。然後我必須與舅舅晚餐。小廝查爾斯給我倒酒時我問,「有史密斯小姐的消息了嗎?」——可舅舅聽見了我低語,他叫查爾斯退了出去。
「莫德,你是寧願跟僕人講話,也不跟我講?」他說。自從理查德走後,他便脾氣煩躁起來。
飯後,他挑了一本關於體罰的書讓我讀。對各種虐行的持續念誦讓我稍感平靜。但是,一回到寒冷空寂的臥房,我又變得焦躁不安。瑪格麗特為我更衣,服侍我上了床。我起身,走動,一會兒到爐旁,一會兒在門邊,一會兒又走到窗邊,我望向霧裡,想望見馬車的燈光。然後我看見了。那燈光在霧裡顯得微弱——不能照亮,只是發著些許微光——在馬車行進和樹叢遮掩下,忽明忽滅,彷彿閃爍的警號。我把手放在胸口,眼看它走近。那燈來到近前——它行動減慢,變小,熄滅——然後我看見在燈光之後,馬,車身,威廉,和一個模糊的身影。他們駛去後院,我跑進阿格尼絲的房間——從此將是蘇珊的房間——在窗邊站住,我終於看見了她。
她正抬起頭,望向馬棚和鐘。威廉從車上跳下,伸手接她落地。她手扶圍著臉的帽子。她衣著暗淡,顯得瘦小。
但她是真的。這計劃已成真——在這一瞬間我感到了它的力量,並為之顫抖。
現在已經太晚,不便見她。我必須再等。她現在正吃飯,然後將被領去她的房間。然後我必須躺下,傾聽她的腳步,她的低語,我盯著那扇門——那塊一兩英吋厚的木板!——它分隔了我與她的房間。
我曾起身,悄聲走去門邊,伏耳傾聽,卻一無所聞。
第二天早晨,我叫瑪格麗特為我悉心穿戴,她為我繫帶時我說,「我想,史密斯小姐已經到了吧,你見著她了嗎?」
「見到了,小姐。」
「你覺得她行嗎?」
「行什麼,小姐?」
「做我的貼身女僕。」
她晃了晃頭:「看那做派不像體面人家出來的,不過,說是去過法國還不知什麼地方多少次,生怕英克先生不知道。」
「嗯。我們得待她好些。人家從倫敦來,這裡怕會悶著她。」瑪格麗特不說話,「你通知斯泰爾斯太太,吃完早飯立即帶她來見我好嗎?」
之前那夜,她近在咫尺而面目未明,這困擾著我,使我時醒時眠。我必須在見我舅舅之前見她,否則,我怕會感到不適。終於,大約在七時半,我聽到從傭人樓梯上傳來的陌生腳步,還有斯泰爾斯太太的低語「到了」。然後是敲門聲。我該如何站立?我站在壁爐邊。我應門時,聲音是否怪異?她有否察覺?她有否屏住呼吸?我知道我有;我已感覺臉紅了,我努力使湧起的血從臉上退下。門開了。斯泰爾斯太太先進來,片刻遲疑後,她站在了我面前:蘇珊——蘇珊·史密斯——桃小蘇——那個傻妞,她將接替我的生活,給予我自由。
比期待來得更強烈的,是沮喪。我原以為她會與我貌似,我原以為她會俊俏,但她竟是那麼個瘦小,羸弱,滿是瑕疵,髮色如塵灰的小東西!她下頦尖削,眼珠的褐色比我的深。她的目光時而直白,時而狡詐。她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把我從頭打量到腳:我的裙子,我的手套,我的鞋,我襪上的花紋。然後她眨了眨眼——我想,是記起了才學的禮數功課——向我行了一個屈膝禮。她頗為滿意那個禮,我看得出。她也滿意我。她認為我是個傻瓜。這念頭令我出乎意料地惱怒。我想,你是來布萊爾毀滅我的。我走上前,握了她的手。你為何不臉紅,或顫抖,或低眉順眼?她卻回望著我,她的手指——指甲被咬過——涼,硬,在我的手中非常沉穩。
斯泰爾斯太太在旁看著我倆。她的神色毫無遮攔,似乎在說,「這就是你從倫敦找來的小姑娘,依我看,配你也足夠了。」
「你不需要等候了,斯泰爾斯太太,」我說。然後,當她轉身要走,「但我知道,你一定會待史密斯小姐好的。」我轉眼看著蘇珊,「你也許聽說了,蘇珊,我是個孤兒,和你一樣。我自小來到布萊爾——年紀幼小,無依無靠。從那時起,是斯太太教我明白,究竟什麼是慈母的關懷……」
我微笑著說出這話。欺侮舅舅的女管家我已駕輕就熟,不以為意了。我要的是蘇珊。斯泰爾斯太太紫漲了臉,抽搐著臉退出後,我走過去,拉著蘇珊的手,帶她去爐邊。她行走,她坐下。她身體溫暖,手腳伶俐。我觸到她的手臂,她的手臂和阿格尼絲的一樣纖細,卻比她的結實。我聞到她呼吸帶來的啤酒味。她開口說話,聲音完全不是我夢裡的模樣。她聲音尖細跳躍,雖然她想使它甜美。她跟我說起從倫敦搭火車來的旅途——當她說出倫敦這個名字,好像有點不自在。我想,她尚不習慣說這名字,不習慣把它當作歸宿,或念想之地。一個弱小如她,卑微如她的姑娘,得以生長於倫敦,而我的光陰卻在布萊爾消磨,這念頭折磨著我,也安慰著我——如果她能在倫敦出頭,天賦才能如我者,豈不是能做得更好?
我一邊如此這般想著,一邊吩咐著她的日常工作。我再次注意到,她在看著我的裙子,我的鞋。發現她眼裡的憐憫和輕蔑,我想,我漲紅了臉。我說,「你的上個主人家,肯定是位端莊體面的小姐吧。她要是見了我,一定會笑話我了!」
我的聲音不太穩,但即使我語帶尖酸,她也覺察不出。她說,「噢,不會的,小姐,她是位仁慈和氣的女士,不會那樣。而且,她常說,再華麗的衣裳也不值錢,衣裳易得,真心難求。」
她看起來如此認真——她認真地被自己的想像感動了——如此單純,無奸無詐——我靜坐了一刻,沉默地看她。然後我拉起她的手說,「我覺得,你是個好姑娘,蘇珊。」她微笑,面帶謙虛。她的手指在我手裡動了動。
「艾麗斯小姐也總是這麼說,小姐。」她說。
「是嗎?」
「是的,小姐。」
然後她想起了一件事。她抽出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封信。信折著,封了蠟,地址是用那種做作的女式字體寫的,當然,是理查德寫的。我猶疑了一下,接了過來。我站起身,走開兩步,在她的視線之外,拆開了信。
知名不具!你知道我是誰。這就是那個使我們發財的女孩,那個初出茅廬的小扒手。我以前試過她的手藝,我能支使她。她正看著我寫這封信。噢對了,她的無知真是絕妙透頂。我都能想像她現在正望著你的樣子。她可比我幸運啊,我還要再等兩個討厭的禮拜才能享到那福——閱後即焚,行不?
我曾以為我能像他一般冷靜。但我不是,我不是。我感覺著她的目光——正如他所寫——我感到恐慌。我手拿著信站在那裡,忽然意識到,我已經站得太久。萬一她看見了——!我把信箋折起來,一折,兩折,三折——折到不能再折。那時我還不知道,她不能讀寫,除了她自己的名字。當我得知,我大笑,我感到一種難受的寬慰。但我不能完全相信。「不識字?」我說,「一個字都不識?半個字都不識?」——我遞給她一本書。她不想接。她接過之後,揭開封面,翻著內頁,吃力地看著那些文字——那種看的方式是錯的,帶著難言的緊張,但無疑是錯的,那種細微的錯,無法偽裝——最後,她的臉紅了。
然後我收回了書。「真是遺憾。」我說。可我不遺憾,我只感到驚奇。不識字!對我來說,這簡直是一種美妙的缺憾——就像烈士或聖人,喪失了疼痛感。
八點鐘敲響,我要去見我舅舅。在門邊我停了一下,畢竟,我還是應該提起理查德,紅一紅臉什麼的。我說了我該說的,她的神色,也如計劃的一般,突然變得狡詐,然後明朗。她對我說他是如何的好。她說著——像剛才那樣——彷彿相信那是真的。也許她真的相信,也許,在她的世界裡,衡量好壞另有一套標準。我感覺到裙內衣袋裡那折起的信紙的邊緣與尖角。那封他寫的信,通過她的手,傳遞給了我。
我不在時,她一個人在我房裡做什麼,我無從得知。但我想像她用手觸摸我衣裙的絲質,試穿我的靴子,試戴我的手套,試系我的緞帶。她有沒有用放大鏡查看我的首飾?或許她已在計劃,有朝一日首飾歸了她,她將如何處置:這枚胸針自留,那件首飾上的寶石撬了賣錢,我父親那枚金戒指,她要送給她的小伙……
「莫德,你怎麼心不在焉,」我舅舅說,「你是不是想做別的事?」
「不是,先生。」我說。
「也許因為我讓你幹的那點活,你就恨我了,也許你巴望我當年把你留在瘋人院。恕我直言,我覺得我把你從那裡帶出來,是對你的恩德。不過,也許你寧願跟瘋子們混,也不願跟書共處一室,嗯?」
「不是的,舅舅。」
他停頓了一陣。我以為他會回到筆記裡去,不料他竟繼續。
「叫斯泰爾斯太太送你回去,輕而易舉。你肯定不要我安排?——叫威廉備車?」他一邊說,一邊欺近我身,打量著我,眼鏡後面,原本虛弱的目光變得兇猛。然後他又停頓了一下,幾乎微笑起來,「我可想知道,在那病房裡他們會怎麼看你?」他說著,換了個語調,「如今你知道了那麼些事。」
他慢慢地說著,讓問題在舌尖翻滾,彷彿用舌頭玩弄掉渣的餅乾。我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簾,直到他把這幽默玩完。不久,他擰了擰脖子,眼光落回了案頭的紙上。
「好吧,我們來看《舞鞭的貨郎》30,你給我讀第二卷,標點符號全都讀出來,注意——它的頁碼不對,我會記錄順序。」
就在我朗讀此書時,她來接我。她站在門口,一如曾經的我,看著整面書牆和漆過的窗戶。她站在銅手指上,那個銅手指,是我舅舅用以劃分純潔的界線;亦如曾經的我,單純無知的她完全未留意,正要跨過。我比舅舅還急,我必須阻止她!——在他見狀一愣,驚呼制止時,我已輕柔地走到她身邊,拉了她一把。當我的手指碰到她的身體,她縮了一下。
我說,「別害怕,蘇珊。」我把地板上的銅手指指給她看。
當然,我已忘記,即使她看見那些書,任何一本書,它們對她而言也不過是一團墨跡。當我記起,心中再次充滿驚奇——然後是含怨的嫉妒。我必須收回手,不然,我怕我會掐她。
在回房間的路上,我問她,她對我舅舅怎麼看?她說,她相信他在編寫字典。
我們坐下用午餐。我毫無胃口,把盤子推給了她,自己後靠,坐在椅子裡看她。我看她用拇指摩擦著瓷質餐具的邊緣,看她用愛慕的眼光欣賞鋪在膝上的餐巾。她像拍賣商人,或房產經紀人,仔細地掂量著每一件刀叉,彷彿在估算著鑄造它們的金屬的價值。她吃了三個雞蛋,用羹匙舀了送進嘴裡,乾淨利落——不會因為蛋黃的滿溢而顫抖,也不會因為哽喉的吞嚥而費神。她用手擦嘴,舌尖掃過手指關節。然後,她又吞嚥了一下。
你來布萊爾,我想,就是為了吞沒我。
當然,我希望她把我吞沒。我需要她把我吞沒。而且,我感到我已經開始放棄我的生活,放棄得那麼輕鬆,猶如燈芯放出黑煙,染污了護著它的玻璃罩,又如蜘蛛吐出銀絲,套牢了顫抖的飛蛾。我想像那銀絲,緊緊綁住她。她卻毫無知覺。等她知道時,已經太遲。那時她將會發現,她是怎樣被包裝,被改變,變成了我的模樣。而現在,她只覺得疲憊,焦躁,無聊:我帶她在園子裡散步,她只是拖著疲累的步履跟隨;我們坐下做針線,她打著哈欠揉眼,或凝視發呆。她咬她的指甲——發現我看她,就停下;沒多久又拉過一縷頭髮,咬著發尖。
「你在想倫敦。」我說。
她抬起頭,「您說倫敦,小姐?」
我點頭,「現在這個鐘點,倫敦的女士們會做什麼呢?」
「您說女士們,小姐?」
「是,像我這樣的女士。」
她東張西望。一秒之後,她回答,「登門拜訪,小姐。」
「拜訪?」
「是呀,女士們互相拜訪。」
「哦。」
她不知道。她是在編造。我肯定她是在胡編亂造!雖然如此,我想到她說的話,忽然內心狂跳。我說,像我這樣的。然而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剎那間,我彷彿清楚地看見在倫敦的我,孤獨寂寞,無人問津——
但我現在也是孤獨寂寞,無人問津。在倫敦我有理查德,他會指引我教導我。理查德會找一處房子,有許多房間,房門能鎖——
「您冷嗎,小姐?」她說。可能我顫抖了一下。她起身,為我取來披肩。我看她走路,看她斜斜地穿過房間,她毫不在意腳下地毯上的條紋與方塊。我對她看了又看。但我不能太長久,太專注地看她無拘無束地做那些日常瑣事。七點鐘她把我收拾停當,我去和舅舅共進晚餐。十點她服侍我就寢。做完這些,她站在她的房間裡,我聽見她呼了一口氣,我抬頭看,看見她伸了一個懶腰,然後委頓下去。她在燭光裡,一清二楚,我卻隱身於黑暗中。她無聲地經過門口來回走動——一會兒俯身拾起掉到地上的衣帶,一會兒拿起外套刷掉衣襟上的塵土。她不像阿格尼絲那樣跪下禱告。她坐在床上,我的視線之外。她抬起腳,我看見,她用一隻腳尖蹭另一隻腳的腳跟,蹭掉鞋子。接著她站起來,解開裙扣,讓裙子落在地上,有點笨拙地跨出來,接著,解開了束胸,揉了揉腰身,又長出了一口氣。然後,她走了開去,我探頭跟隨。走回來的她,已經換上了睡衣——在睡衣裡發抖。我也共鳴似的發抖。她打了一個哈欠,我也打哈欠。她伸懶腰——伸得那麼舒服——迎接睡意的來臨!然後她走開,熄了燈,爬上床。我想,她會逐漸溫暖,逐漸睡去……
她在某種純潔無瑕中睡去,我也曾經如此。我等候片刻,拿出我母親的肖像,靠近嘴邊。
這就是她了,我悄聲說。這就是她了,從今往後,她就是你女兒。
這看起來易如反掌!但當我鎖好母親的肖像躺下之後,卻輾轉難眠。舅舅的鍾搖動,敲響,園子裡不知什麼動物發出嘶叫,如小兒哭號。我閉上眼想起——多年不曾如此生動地想起的——瘋人院,我的第一個家,我想起那個大眼女人,那些瘋子,那些看護。我忽然間記起了看護室的模樣,棕麻編織的墊子,刷了白石灰的牆,牆上的字:神遣吾身,侍奉其旨。我記起閣樓的一段樓梯,記起屋頂的行走,記起在指甲下變軟的鉛,記起一次驚恐的墜落——
一定是在這個時候,我進入了夢鄉。我一定是墜入了暗夜的最深處。然而,我卻又醒著——尚未完全清醒,完全擺脫黑暗的牽扯——我睜開雙眼,茫然無措,充滿恐懼。我看著我在床上變幻的身形,它詭異莫測,忽大忽小,一時又變成散裂的碎片。我不知自己的年齡。我叫喊,我叫喚阿格尼絲,完全忘了她已經離開。我完全忘記了理查德·裡弗斯,還有那陰謀。我叫喚著阿格尼絲,我恍惚看見她走來,但她是來拿走我的燈。我想,她這樣做,一定是在懲罰我。「別把燈拿走!」我說。可她還是拿走了,把我留在可怖的黑暗裡。我聽見門咿呀地響,聽見腳步來回,時間彷彿過去許久,燈光才回來。但是,當阿格尼絲舉燈照見我的臉,卻發出尖叫。
「別看著我!」我叫道,然後我說,「別離開我!」因為,我有莫名的預感,只要她留下,某種災禍或可怕的事物——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就會消除,我,或她,就可得救。我把臉埋在她身上,我抓住她的手。但那只原本有雀斑的手,卻很白皙。我望著她,我竟然不認識她。
她開口說話,聲音陌生:「我是蘇,小姐。我是蘇啊。你看見我了嗎?剛才你是做夢了。」
「做夢?」
她撫摩我的臉。她撫平我的頭髮——全然不像阿格尼絲,而是像——無人像她。她又說,「我是蘇。阿格尼絲得了猩紅熱,已經回科克了,記得吧?你現在應該躺回去,不然你也會著涼生病的。你可不能病了。」
我在黑暗的混沌裡再掙扎了片刻,然後,夢魘散盡,我記起了她。我記起了自己,我的過去,現在,還有莫測的未來。她是一個陌生人,卻是我未來中的人。
「別離開我,蘇!」我說。
我感到她的遲疑。當她後退,我把她抓得更緊。但她其實只是後移一步爬上床。她爬到我身後,鑽進被裡,她的手臂抱著我,她的嘴貼著我的頭髮。她的身體是涼的,讓我也覺得冷。我發抖,但很快平復。「好了。」她說。她輕聲嘀咕。我感覺到她的呼吸。我感覺到她低沉的聲線,從我的腦後,從顴骨深處,傳來一波一波柔和的震顫,「好了,現在該睡了,是不?乖孩子。」
她說,乖孩子。布萊爾不再相信我的乖巧,已有多久?但她相信。為了實現我們的陰謀,她必須相信。我必須要乖,要善良,要單純。常言不是說黃金難求嗎?在她眼裡我便是金。她來是為了毀滅我,只是時候未到。現在,她還要保護我,使我毫髮無損,如藏好一窖金幣,只為她最終的揮霍——
這件事我知道,卻始終無法感覺到。我在她臂彎裡睡去,無驚無夢,然後,醒在她的溫暖與親近中。她感覺到我醒來,移開身子。她揉眼。她的頭髮散了開來,挨著我的頭髮。她睡眠中的臉,減少了幾分尖削。她的眉頭平整,睫毛彷彿帶著粉,當她看我,她的目光清澈,沒有絲毫輕蔑或敵意……她微笑。她打哈欠。她起身。被子掀起又落下,微酸的熱氣衝了出來。我躺在原處,記起昨夜,有些慚愧或恐慌在心裡震盪。我把手放在她睡過的地方,感覺它漸漸變涼。
她對我的態度變了。她變得自信,友善。瑪格麗特送了水來,她把水倒進臉盆。「起身了嗎,小姐?」她說,「這水得快點用。」她浸濕了手巾,絞乾水,那時我正站著脫睡衣,未等我開口,她便抹拭我的臉和腋下。她把我當成了孩子。她讓我坐下,好為我梳頭。她嘖嘖道,「瞧這頭髮亂得!要理清亂麻花,竅門是從根上開始……」
阿格尼絲曾為我梳洗,動作慌亂,手腳緊張。梳子一扯到頭髮她便哆嗦。曾經有一次,我用鞋打了她——下手那麼重,打得她流了血。現在,為了蘇珊——或者用她自己稱呼的,蘇——我乖乖坐著。我耐心地坐著,等蘇為我理清髮結,我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
乖孩子。
我說,「謝謝你,蘇。」
在那之後的日夜,我常把這句掛在嘴邊。我從未對阿格尼絲如此。當她請我坐或立,舉手或抬腳,我說,「謝謝你,蘇」,「好的,蘇」,當她擔心衣裙是否太緊,我說,「沒有,蘇。」
不,我不冷——但她總要在我散步前,仔細查看,才好放心。她會把我斗篷的領子拉高,把脖子捂得嚴實些,不讓風灌進來。不,我的靴子沒有被露水弄潮——但她總會把手伸進我穿了襪的腳踝和皮靴之間,親自試了才算數。無論如何,我不能受涼,我不能受累。「您已經走夠了吧,小姐?」我不能生病,「這是您的早餐,您看,動都沒動。您再吃一點好嗎?」我不能消瘦。我如一隻鵝,要健壯豐滿,才能送去屠宰。
當然,她不知道,其實是她,才需要變得健壯豐滿——是她,才需要慢慢學會,跟循規條,跟循鈴聲和信號,行止坐臥,進食和睡眠。她以為她在取笑我,她以為她在憐憫我!她學到這大宅裡的規矩,卻不明白,那些束縛了我的陳規戒律,將迅速把她束縛。它們會像摩洛哥皮或小牛皮,把她綁牢……我已慣於把自己想像成書本,現在我覺得,對她而言,我就是一本書:她用不識字的眼看我,她看得見形狀,卻看不懂內容。她看見白皙的肌膚——她說「您真白啊!」——卻看不見皮膚之下流動的,敗壞的血。
我本不應那樣。我卻情不自禁,臣服於她的想像——她想像的我,純潔無瑕,為環境所迫,噩夢連連。當她睡在我身邊,便無噩夢來襲。因此,我總能找到借口,讓她與我同床,第二晚,第三晚——直到最後,她習慣地自覺前來。起初我以為她是謹慎,後來才知道,她只是不喜歡那帳幔和流蘇。每一次,她都會舉著蠟燭,照看帳幔的褶皺。「小姐,」她說,「您不覺得那裡頭會有蛾子和蜘蛛掉下來嗎?」她握住床柱搖了搖,搖起一團塵灰,一隻蟲子掉了下來。
一旦習慣了那帳幔,她就睡得很自在了。她睡覺時,手腳擺放得規整而自然,由此可知,她一定習慣於與人同床,我想,會是誰呢?
「你有姐妹嗎,蘇?」有一次我問,那是在她來後一個星期,我們在河邊散步時。
「沒有,小姐。」
「兄弟呢?」
「我知道的也沒有。」她說。
「那你是——跟我一樣——孤單地長大的?」
「這個,小姐,不是您說的那種孤單……其實,我有很多表兄妹的。」
「表兄妹。你的意思是,你姨媽的孩子們?」
「我姨媽?」她一臉茫然。
「你姨媽,裡弗斯先生家的保姆。」
「噢對!」她眨了眨眼,「是啊,小姐,沒錯……」
她轉過身,神色變得茫然。她是在想家了。我試圖想像她的家,卻不能。我想像她的表兄妹,粗魯的姑娘小伙們,和她一樣,有尖尖的臉,尖尖的手指,尖尖的舌頭——她的手指倒不尖,雖然她的舌頭——在她為我別上發卡,或是穿針時手裡的線不聽話,她會伸出舌——是尖的。我看見她歎息。
就像一個好心的小姐應該對一個不快樂的貼身女僕說的,「沒關係。」我說,「你看,那邊來了一艘船。你可以許願,讓它帶走。我們都許個願,讓它帶走吧。讓它帶去倫敦。」去倫敦,我冷冷地轉念一想,理查德在那裡。一個月後,我也會在那裡。我說,「就算船不帶我們,泰晤士河也會帶的。」
她不看那船,卻扭頭看我。
「泰晤士河?」她說。
「這條河,」我說,「就是你眼前這條河。」
「就這小點水?泰晤士河?不,不是的,小姐。」她有些疑惑地笑著,「怎麼會?泰晤士河很寬的——」她伸出雙臂,盡量張開——「可這河,這麼窄。您明白嗎?」
片刻之後,我說,我一直認為河是會越流越寬闊的。她搖頭。
「就這小點水?」她又說,「哎,在我們那兒,我們家水龍頭裡的水都比這有勁。——看,小姐,快看!」船從我們面前經過。船尾用六英吋大的字母寫著「羅瑟海斯」。但她不是指那船,而是指著船尾螺旋槳擊打後水面留下的油跡。「看見了嗎?」她興奮地說,「那才像泰晤士河的樣子,那才像泰晤士河每天的樣子,你看,那麼多顏色。一萬種顏色……」
她笑了。她微笑起來,幾乎可以說是俊俏。船尾的油跡漸漸散開稀薄,河水變回褐色,她的笑容也隨之消失。她又回復小賊模樣。
你必須瞭解,當時,我已決意將她輕看。若不如此,我怎能做到我必須做的一切——若不如此,我怎能欺騙她,傷害她?然而,我與她朝夕共處,與世隔絕,親近是必然發生的。而且在她眼裡,親近,與阿格尼絲不一樣——與芭芭拉也不一樣——與任何貼身女僕都不一樣。她太直率,太散漫,太自由。她打哈欠,她東斜西靠,她擦破皮膚,她抓撓。我做針線時,她會坐在那裡撥弄手指關節上的舊疤,然後她會問我,「有針嗎,小姐?」我從針線盒裡揀出針來遞給她,她會用它挑手皮挑上十分鐘。然後她會把針還給我。
但是,當她還給我時,她會小心地不讓針尖碰到我柔軟的手指。「別傷著您啦!」她會說——那麼單純,那麼關切,讓我完全忘記了她保護我是為了理查德。我想,她自己也忘記了。
有一天散步的時候,她挽起了我的手。這個動作對她來說也許司空見慣,卻給我帶來一道戰慄。另有一次,坐得久了,我說腳有點僵冷,她便跪下身去,解開鞋帶,把我的腳捧在手裡搓揉,然後,毫不在意地低下頭,往我腳上呵氣。她開始隨心所欲地打扮我,在我的裙子上,頭髮上,房間裡,搞出些小花樣。她採回了花。她扔掉我梳妝台上陳年擺設的花瓶裡枯卷的葉子,換上她從我舅舅家花園邊的樹籬裡採到的櫻草花。「這鄉下,當然不可能有倫敦那麼多花,不過,這也行了,漂亮吧?」
她讓瑪格麗特從魏先生那裡多要了些煤送上來,加進我的壁爐。多簡單的一件小事!然而這麼多年,卻沒有一個人想到為我做,甚至我自己也沒想到去做,就這麼寒冷地挨過了七個冬天。屋內的溫暖使窗戶蒙了一層水汽,她喜歡站在窗前,在玻璃上畫圓圈、心和箭。
有一次,她把我從舅舅書房接回來,我發現午餐桌上有一副撲克牌。這應該是我母親的牌,因為這曾是我母親的房間,充滿了她的物件。有一剎那,我感到倉皇,想像我母親在這裡——就在這裡——行走,坐臥,在彩色的桌布上攤開一副撲克;我的母親,尚未出嫁,神志清醒,閒散地坐著,頭靠在手上,或許在歎息,等待,再等待……
我拿起一張牌,它在我戴了手套的指間打滑。但是在蘇的手裡,牌就變了模樣。她收牌,分花色,洗牌,手指靈巧,動作敏捷。牌上的金和紅在她指間變得色彩鮮艷,如同珠寶。知道我不會玩牌,她自然大感驚異,立即讓我坐下來教我。這不過是簡單的運氣和投機遊戲,她卻身心投入,幾乎是貪婪地玩著,歪著頭,瞇著眼,研究著手裡的牌。當我玩厭了,她就自己玩,或者把牌豎起來,頂端靠在一起,如此重複多次,層層疊疊,建成一座金字塔,她總是把王和後留到最後,做塔的頂。
「您看,」搭成後她會說,「小姐,看這裡,看見沒?」然後她會從塔底抽走一張牌,看金字塔倒塌,她會大笑。
她會大笑。在布萊爾,笑聲是奇異的,就似,我想,就似監獄或教堂裡的笑聲般奇異。有時候她會唱歌。有一次,我們談及跳舞,她站起來,提起裙腳,跳了幾步給我看,然後她拉起我,抱著我,轉完又轉,然後我感覺到,從她緊貼我身體的地方感覺到,她心跳的加快——那心跳從她的身體傳過來,變成了我的。
最後,我讓她用銀頂針為我磨平一顆出頭牙。
見我揉著腮,她說,「讓我看看。過來,到光亮這邊來。」
我站在窗邊,仰起頭。她的手是溫暖的,她的呼吸——帶著些麥曲和啤酒味——也是溫暖的。她的手伸進來,摸了摸我的牙齦。
「嗯,尖得,」她拿回手,「像——」
「像蛇的牙,蘇?」
「我本來想說尖得像針,」她四周望望,「蛇有牙嗎,小姐?」
「我覺得一定有,既然它們能咬人。」
「那倒是,」她心不在焉地說,「不過我覺得它們的應該更黏糊……」
她去了我的臥室。我可以從開著的門裡望見,床,推進床底的夜壺。她曾不止一次地警告我說,有人起夜不小心踩翻瓷盆,被碎片割傷了腳,變成了殘廢。她還同樣告誡過我,不要赤腳踩頭髮(她說,因為頭髮跟蟲子一樣,會鑽進皮膚裡,讓皮膚長膿);不要用不純淨的蓖麻油,那會使睫毛變黑;不要胡亂爬煙囪——躲藏也好逃命也好都不要爬。現在,她一言不發地在我的梳妝台上翻著東西。我等了等,對她叫道:
「蘇,你認識的人裡,有被蛇咬死的嗎?」
「被蛇咬,小姐?」她走回來,仍皺著眉頭,「在倫敦?您的意思是,在動物園吧?」
「嗯,也許是,在動物園吧。」
「我還真不知道。」
「奇怪,我以為你一定知道。」
我笑了,她卻沒笑。她舉起手,手指上戴了頂針,我才明白她要做什麼。也許我臉色有異,見我變了臉色,她說「不會痛的」。
「你肯定?」
「肯定的,小姐。如果痛,您就叫,我就會停。」
沒有痛,我也沒有叫。只是,那是一種奇異的感覺的混合:金屬的摩擦,她握著我下巴的手的壓力,她輕柔的呼吸。她一邊磨,一邊注視著我的牙,我避無可避,只能看她的臉,我於是看她的眼。我發現,她的一隻眼中有一點深褐,接近黑色的斑。我看她的臉,輪廓線條平滑。我看她的耳朵,整潔勻稱,耳垂已經穿了掛耳環或耳墜的孔。「這是怎麼穿的?」我曾經走近她身邊,把指尖放在那小小的凹陷處問過。「哎,用針呀,小姐,」她說,「再加一點冰……」頂針還在磨著。她笑,「我姨媽常這樣,」她一邊磨一邊說,「幫那些小孩磨。我敢說,她也給我磨過——就快好了,哈!」她磨慢了些,停下來,檢查了一下,又接著磨,「給小孩弄是件麻煩事,肯定的,有時候頂針會滑脫,唉,我知道有幾個就這樣沒了。」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頂針沒了,還是小孩沒了。她的手指,我的唇,都濕了。我吞嚥,再吞嚥,我抬起的舌頭,觸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忽然間顯得很大,很陌生。我想到銀頂針上的污漬,我以為我的呼吸弄濕了它,正使它脫落。我以為我嘗到了它的味道。也許,如果她磨的時間再長一點,我會開始恐慌。頂針的速度又慢了下來,很快,她停了。她用拇指再試了試,手在我的下巴上多握了一秒,然後,就放開了。
我被她從手裡放出來時,有點站立不穩。她握得我太緊,太久,她放開手時,我感到冷空氣撲面而上。我吞嚥,用舌頭試了試那顆磨平的牙。我擦了擦嘴。我看見她的手,指關節被我的嘴壓出紅色和白色的痕跡,手指上也有壓痕,仍戴著頂針。銀子閃著光,沒有銀漬,一點也沒有。我嘗到的味道,或者我想像我嘗到的味道,是她的味道。只是她的味道。
小姐可否一嘗她貼身女僕的手指之味?在我舅舅的書裡,她可以——這念頭令我臉紅。
就在我站在當地,尷尬地覺得血湧上臉時,一個姑娘來到門口,手中拿著理查德的信。我忘記了等信,我忘記了去想我們的計劃,我們的出逃,我們的婚事,忘記了隱約逼近的瘋人院大門。我忘記了想他。但此時此刻,我必須想他。我接過信,用發抖的手指打開了封蠟。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心急?我知道你是的。她現在在你身邊嗎?她能否看見你的臉?裝得開心點,來點微笑,傻笑,做戲做全套。等待終於結束。我在倫敦的事已辦完,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