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那個夜晚,在我的記憶中已變得支離破碎。我只記得我跪在床邊,把臉埋在被子裡。薩克斯比太太想讓我去廚房,但我不願起身,也不願下樓。我記得理查德來到我身邊,用腳踢了踢我的裙子。見我不動,他站在那裡大笑了幾聲,走了。我記得有人給我端了湯來,我不喝。燈被拿走,房內一片漆黑。最終我還是起來了,去了一次廁所,他們讓那個紅髮圓臉的姑娘——丹蒂——帶我去的。她站在門口守著,以防我逃走,潛入黑夜。我記得我又哭了,他們給我喝了更多的藥和白蘭地。我的衣服被脫掉,換上的卻不是我自己的睡衣。我睡了,大約睡了一個小時,被塔夫綢的窸窣聲吵醒。在驚恐中我看見薩克斯比太太解開了頭髮,正在脫裙子,露出了身上的皮肉和穿髒的內衣。她熄掉了蠟燭,爬上了床。我記得,她在我身邊躺下,以為我已睡著,想把手放在我身上,後來又收了回去——彷彿守財奴護著自己的金條。她拈起我的一縷頭髮,放到自己唇邊。
我感覺到她近在咫尺的存在,她寬大的身體散發出微酸的氣息。她很快就睡熟,她打鼾。我則時睡時醒,斷斷續續的睡眠使時間變慢,一個夜裡彷彿有好多個夜,度夜如年,我就在這一層層的夜幕裡踉踉蹌蹌。我醒來,忽而覺得自己還在布萊爾的起居室裡,忽而覺得自己在克林姆太太的房子裡,又覺得自己在瘋人院的床上,身邊有一個魁梧的看護,安然酣睡。我無數次醒來,歎息,渴望能再次睡去——因為最後,尖銳可怕的現實總是會出現,我會記起自己如今身在何處,自己究竟是誰。
最後,我醒來,就沒再睡過去了。黑暗微微退卻,街燈的光照在窗戶的網簾上,窗簾已被拉開,光線是骯髒的粉紅色。不久,粉色讓位於刺眼的黃色,黃色的光影慢慢爬行。隨著光影,傳來了各種聲音——開始是輕柔的,不一會兒就漸高漸強——公雞的啼鳴,口哨聲,鈴聲,狗叫聲,嬰兒的哭聲,人們的大叫聲,咳嗽聲,吐痰聲,重重的腳步聲,片刻不息的馬蹄鐵著地的空洞迴響,車輪碾過地面的聲響。所有這些聲音,就從倫敦的喉嚨裡傳出,不斷上升,聚集。此時大約六七點鐘吧。薩克斯比太太睡在我身邊,我早已醒來,滿心沮喪,胃裡也有些翻騰。我起身,雖然現在是五月,這裡也比布萊爾溫暖,我仍冷得打了個戰。我依然戴著手套,但我的裙子、斗篷和行李,都被薩克斯比太太鎖進了抽屜。「這是為你好,親愛的,萬一你腦子亂不認路,把這裡當布萊爾,穿戴起來去散步,一走就走丟了呢?」我記得她說這話時,我正失魂落魄地在她面前呆站著。她把鑰匙放哪兒了?還有這房門的鑰匙?我猛烈地顫抖了一下,覺得噁心難受。但我的神志卻異常清晰。我必須離開此地。必須離開此地!我必須離開倫敦——不管到哪裡——哪怕回布萊爾。我必須拿到錢。我必須,我想——這個念頭無比清晰——我必須找到蘇!薩克斯比太太氣息粗重,均勻。她會把鑰匙放在哪裡?塔夫綢裙子掛在馬毛屏風上,我靜悄悄走過去,拍拍裙上的口袋,沒有。我站在那裡,仔細看著架子,五斗櫥,壁爐台——沒有鑰匙。不過我想,很多地方都可以藏鑰匙。
這時她動了一下——沒有醒來,只是擺動了一下頭。我想到了,我記起來了……她把鑰匙放在枕頭下面。我記起她動作熟練的手,隱約聽到的鑰匙叮噹聲。我走上前一步。她張著嘴唇,白髮散落到臉上。我再向前一步,地板發出一聲吱呀。我站在她身邊——我等待,猶豫,然後,我把手放到枕頭邊,慢慢地,慢慢地,往裡伸。
她睜開了眼睛,一把捉住我手腕,笑了。她咳嗽幾聲。
「親愛的,你敢試這個,我喜歡。」她擦擦嘴,「手藝能過我這關的小姑娘,還沒生出來!只要我不給,誰也休想拿。」她握住我的手,開始很用力,後來慢慢變成了撫摩。我打了個戰,「天呀,你冷不冷!」她接著說,「來,寶貝兒,蓋上這個。」她把織線毯子拉起來,披在我身上,「這樣好點吧?親愛的?」
我披頭散髮,頭髮遮住了眼,我從發縫間望著她。
「我真希望我死了。」我說。
「哎喲,」她說著爬起身來,「這說的是什麼話?」
「那就希望你死好了。」
她面帶笑容搖著頭。「說什麼瘋話,孩子!」她說。從廚房裡傳來一陣難聞的氣味,「聞到了?那是易布斯先生給我們做早飯呢。放一盤龍蝦在你面前,看看誰還想死!」
她搓著雙手。她的手發紅,但鬆弛的手臂卻是象牙一樣的顏色。她是穿背心和襯裙睡覺的,現在,她扣上了胸衣,正在穿上那件塔夫綢裙。她用梳子蘸了蘸水,開始梳頭。「呀啦,嘿嘿。」她一邊梳,一邊斷斷續續哼唱。我任由頭髮蓬亂,我透過頭髮望著她。她腳上的皮膚開裂了,大腳趾腫著。她的腿上幾乎沒有汗毛。她呻吟著,彎腰拉起襪子。她的大腿粗壯,永遠有一條吊襪帶留下的勒痕。
「好啦。」她穿戴好後說。有個嬰兒哭了起來,「這會把他們都吵起來的。來,下去吧,乖孩子——來吧?——我給他們餵奶。」
「下去?」我說。只有逃走,我才會下去。我看了看自己,「這樣就下去?你不把我的衣服鞋子還給我?」
或許我說得太激動,又或許,我臉上有一絲狡詐或絕望的表情?她猶豫了,然後說,「那件髒兮兮的衣服?那雙靴子?哎,那是打粗穿的。看看這件真絲袍子。」她從門背後的掛鉤上取下那件絲袍,「這才是夫人小姐們早上穿的。這兒還有一雙絲軟鞋,你穿上一定好看。穿上吧,乖孩子,然後下來吃早飯。不用害羞啥的,約翰·弗魯姆不睡到中午十二點不起床,這兒只有我和紳士——紳士嘛,他已經見過你衣裳不整的樣子啦,是吧!還有易布斯先生,他呢,親愛的,現在你就把他當——當個叔叔來看就好了,行不?」
我轉過身去。這房間令我厭惡,但我是不會這麼衣冠不整地跟她去下面廚房的。她又連哄帶騙了一陣,然後放棄,自己下去了。她用鑰匙把門打開了。
我立刻走到放我衣服的箱子邊,想拉起箱蓋,箱蓋關得很嚴實,而且結實。
於是我走去窗邊,想把窗戶推起來。我只推得動一到兩英吋,卡著窗戶框的釘子已經生銹,我想,如果我多用一點力,釘子就會鬆脫。可是,窗戶狹長,窗框跌下來力道會很重,我仍衣冠不整。更糟糕的是,街上有人。我之前雖然想過到窗邊求救——打碎玻璃,揮手,高叫——但我仔細看去,我看見人們的臉,他們灰塵滿身的衣裳,他們背著的包袱,他們身邊和腳下跑動的孩子和狗,這是生活,十二個小時前,理查德對我說,這生活艱辛,惡劣。這本來是你的生活,多虧薩克斯比大娘的好心,把你救了出來……
在那幢百葉窗上有心形洞的房子的門前,坐著一個女人,裹著骯髒的繃帶。她在喂孩子。她仰起頭,發現我在看她,舉起拳頭向我揮舞。
我嚇得從窗邊退開,用手蒙住自己臉。
但是,當薩克斯比太太再來時,我已平靜下來。
「你聽我說,」我向她走去,「你知道理查德是把我從我舅舅家拐帶出來的?你知道我舅舅有錢,並且會四處追查我?」
「你舅舅?」她說。她給我端來一個托盤。她停在門邊,直到我退後。
「就是李先生,」我邊退邊說,「你知道我指的是誰。至少,他還認為我是他外甥女。你不覺得他會派人來查我嗎?你覺得,他要是發現你這樣把我關著,會感謝你嗎?」
「我覺得他會的——如果他真對這事上心。難道我們沒把你招待得很好嗎,親愛的?」
「你心知肚明,沒有。是你們強迫我留下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我的衣服還給我行嗎?」
「一切都還好吧,薩克斯比太太?」——是易布斯先生。我說話提高了聲,把他從廚房裡引到了樓梯邊。理查德也在床上翻身,我聽到他的腳步走過房間地板,拉開了門,在聽。
「行啊!」薩克斯比太太輕鬆地說,「來吧,」她對我說,「這是你的早飯,你看,都開始涼了。」
她把托盤放在床上。門開著,我知道易布斯先生還站在下面的樓梯口,理查德在樓上側耳傾聽。「來吧。」她又說了一遍。托盤裡放著一個盤子,一把叉子,一條布餐巾。盤子裡是兩三塊棕黃色的魚,澆了調味汁,那調味汁就是水和黃油。魚還帶著鰭和魚頭。餐巾上套著閃亮的銀質餐巾環,有一點像我在布萊爾的專用餐巾環,只是上面沒有首字母。
「請你放我走吧。」我說。
薩克斯比太太搖搖頭。「乖孩子,」她說,「走去哪兒?」
她等了一等,見我不答,就轉身走了。理查德關了門,重新回到床上。我聽到他哼著小曲。
我想拿起盤子砸向天花板,砸窗戶,砸牆壁。然後我想,你必須身體強健。你必須身體強健才能逃跑。於是我坐下吃飯——緩慢而痛苦地吃著,仔細地挑出魚裡的刺。手套被浸濕,弄髒,我再也沒有手套可以換上。
一個小時後,薩克斯比太太回來了,她來端走空了的盤子。又一小時後,她給我端來了咖啡。她走後,我再次站在窗前,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我來回踱步,坐下,又踱步。我的心情從暴怒,變成無可奈何的悲哀,最後變成麻木呆滯。然後理查德來了,「我說,莫德——」他只說了這一句。我看到他,心頭立刻無名火起,我向他衝去,本想打他一耳光。他躲了過去,把我推到地上。我睡在地板上,踢腳打滾。
於是他們又給我喂安眠藥和白蘭地,我在黑甜鄉中度過了接下來的不知是一天,還是兩天。
我再次醒來,又是在一個極早的時辰。房間裡多了一把小小的,漆成金色的籐圈椅,裡面有一個大紅色靠墊。我把它搬到窗邊,披著睡袍坐在裡面,直到薩克斯比太太打著哈欠,睜開了眼。
「乖孩子,你還好吧?」她說。這句話她每天都說,每一天都說。這句問候的白癡和變態——一切都不好到極點,讓我生不如死——簡直令我咬牙切齒,我的手緊緊抓住籐椅,滿心憎惡地望著她,「乖孩子,喜歡這把椅子吧,親愛的?我就覺得你會喜歡的。」她又打了一個哈欠,四周張望了一下,「尿壺呢?」她說。出於禮貌的習慣,我總是在馬毛屏風後面如廁,「幫我拿過來好不,寶貝兒?我快憋不住了。」
我不動。她見狀很快就自己起身去拿了。那是一個白瓷罐,裡面是深色。我第一次在那個昏暗的清晨望見時,以為是毛髮,令我噁心不止。不過後來看清楚了才知道,那是裝飾圖案——是一隻帶著睫毛的大眼睛,周圍是一圈用黑色字體寫的警句:
您保護我的清潔,
我保守您的秘密。
來自威爾士的禮物
這眼睛總是令我有幾分不安。但是薩克斯比太太拿過夜壺,滿不在乎地撩起裙子,蹲了下去。她見我在一旁打了個戰,便做了個鬼臉。
「不大好看是吧,親愛的?別擔心,將來我們有了大豪宅,專門給你弄一間廁所。」
她站起來,把襯裙扯到兩腿之間擦擦。然後她擦了擦手。
「好了,」她打量著我,眼睛閃著光,「你說這樣好不好?我們今天把你打扮起來?你的衣服在行李箱裡,可那都是些難看的舊衣服,你說是不是?怪裡怪氣的,早就過時了的玩意兒。我們給你試試漂亮的新衣裳怎樣?我專門給你預備的,專門拿錫箔紙包著的,可高級了,我說了你都不信。要不我們叫丹蒂上來,讓她給你量身改改?丹蒂看著笨,可針線活兒是巧手,她這人就這樣。她不是長大的,是混大的。可她心眼兒不錯。」
她的話終於讓我感興趣了。衣裳,我想,我穿好了衣裳,就可以逃走了啊。
她注意到我態度的變化,也高興了起來。她給我端來了早餐,又是魚。我再一次吃了下去。她給我端來咖啡,甜得像糖水,喝下去讓我心跳加快。然後她端來一罐熱水,沾濕了毛巾,想為我擦洗。我不讓。我從她手裡奪過毛巾,擦臉,擦腋下,還有兩腿之間。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自己擦洗身體。
然後她就出去了。當然,她鎖上了門。她回來時帶來了丹蒂,她們拿著紙盒子。她們把紙盒放在床上,打開繫帶,拿出了衣裙。丹蒂看見那些裙子,發出尖叫。所有裙子都是真絲的,一條是紫羅蘭色,上面有黃色緞帶,另一條是綠色,有銀色的條紋,還有一條是深紅色。丹蒂拎起裙邊撫摩著。
「這是府綢?」她帶著驚奇說。
「是繭綢,還有帶褶薄綢圍巾36。」薩克斯比太太說,這話從她口裡說出來頗不自然,她說得像吐出櫻桃核。她拿起那條深紅的裙子,下巴和臉頰被絲綢的反光映紅,彷彿塗上了胭脂。
她看著我的眼睛。「你覺得這些衣裳咋樣,親愛的?」
我從未見過如此多的色彩,如此面料,以及如此款式的衣裙。我想像自己穿上它們,走在倫敦街頭。我的心向下一沉。我說:「醜陋,它們真醜陋。」
她眨了眨眼,很快又恢復了自信。她說,「你現在是這麼說。你呀,被關在你舅舅那個鳥不拉屎的鄉下太久了,完全跟不上潮流一點也不奇怪。你在我們鎮上的社交場亮相時,親愛的,你一定要穿一套最搶眼的衣裳,到時候你再想想以前穿的那些玩意兒,就會笑自己當初多沒眼光啦!」她搓著雙手,「來,現在你想試試哪件?綠底銀花那個?」
「你沒有灰色的嗎?」我說,「或者棕色,或者黑色?」
丹蒂用嫌棄的目光看著我。
「灰色,棕色,黑色?」薩克斯比太太說,「這兒有銀色和紫色,你還想要那些?」
「那就紫色吧。」我最後說。我覺得那銀色條紋會把我的眼睛閃瞎,紅色會讓我頭暈,雖然我已經頭昏腦漲。薩克斯比太太走到櫥櫃邊,拉開抽屜,取出絲襪和束胸,還有彩色的襯裙。這襯裙讓我震驚:我一直以為內衣一定是白色的——就像幼年的我,以為黑色封面的書一定是《聖經》。
但現在,我如果不穿彩色內衣,就只能赤身裸體。她們把我穿戴起來,就像兩個姑娘給洋娃娃穿衣服。
「嗯,哪兒需要收收呢?」薩克斯比太太打量著我的裙子說,「站好別動,親愛的,讓丹蒂給你量尺寸。老天爺,瞧你這細腰——別動!我告訴你,丹蒂手裡拿著針的時候,誰都別亂動。太大了是不是?哎,對尺寸我們就沒法兒挑剔了,哈哈哈,從那種路子來的貨。」
他們拿走了我的手套,但是給了我新的。我的雙腳被套上了白色絲軟鞋。「我不能穿正常鞋子嗎?」我說。薩克斯比太太回答說,「鞋子?乖孩子,鞋子是出門走遠路才要穿的,你要出門去哪兒?」
這句話她說得心不在焉。她打開了那個大木箱子,取出了我的行李袋。丹蒂在幫我縫裙子,我站在那裡看著她把皮袋拎到了窗邊,光線充足的地方。她在吱呀作響的搖椅上坐好,一件件查看行李袋裡的物件。我看她用手指仔細撥過我的拖鞋、紙牌、梳子。她想要的是首飾。後來,她找到了那個小小的包袱,她打開包袱,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大腿上。
「哎喲,看看都有些啥。戒指,手環,一個女士的肖像。」她氣勢洶洶地查看,然後表情變了。我知道她認出了誰。在那張臉上,我曾一度尋找與自己的相似之處。她很快把它放到一邊,「鑲綠寶石的手鐲,」她接著說,「喬治王37年頭的舊款了,但這寶石不錯。我們能幫你賣個好價。珍珠墜子,紅寶石項鏈——太重了,我是說,你這模樣的姑娘戴的話。我有一串好鏈子給你——玻璃珠子,那叫一個亮晶晶,看上去絕對像藍寶石!配你剛好。這個——哎喲,這是什麼!丹蒂你看,這多漂亮!你瞧瞧這上面的寶石!」
丹蒂看了看,「太帥啦!」她說。
那是一枚鑽石胸針,我曾想像蘇對著它哈氣,擦拭,瞇起眼睛,仔細凝視。現在,薩克斯比太太把它拿起來,也瞇起眼睛仔細打量。它閃閃發光,即使在這裡,它仍然閃閃發光。
「我知道該把它放哪兒,」她說,「乖孩子,你不介意吧?」她把胸針別在了自己的胸襟上。丹蒂放下手中的針線,看著她。
「哦,薩大娘!」她說,「你看起來就像皇后一樣。」
我的心又是一陣狂跳。「方塊皇后38。」我說。
她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不知我是在讚揚還是挖苦。我自己也不知道。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都沒說話。丹蒂幫我改完裙子,然後幫我梳頭,把頭髮挽起來,用發卡固定成一個髻。然後,她們叫我站好,以便她們好好打量。她們眼中充滿期待,歪著腦袋看我。然後,她們的臉上顯出失望。丹蒂揉著鼻子,薩克斯比太太用手指輕敲著嘴唇,皺起眉頭。
壁爐上有一塊方形的鏡子,周圍是心形花紋的石膏裝飾。我轉頭看了看自己在鏡中的臉。我幾乎認不出自己了。我嘴唇發白,眼睛紅腫,臉的質地和顏色都像發黃的法蘭絨。幾日沒洗過的頭,頭皮油膩,頭髮顏色發暗。裙子的領口開得低,鎖骨線條畢現。
「說不定,紫色這顏色不合適你,」薩克斯比太太說,「親愛的,它把你下眼圈的陰影都顯出來了,跟被打青了似的。還有你的臉——要不我們給你捏捏?讓臉色紅潤起來?不要?你讓丹蒂給你試試。她的手可有勁了。」
丹蒂過來揪住我的臉,我大叫,從她手裡掙脫。
「好啦!你這瘋貓!」她說,搖頭跺腳說,「你就留著你的大黃臉好了!」
「哎!哎!」薩克斯比太太說,「李小姐是大家閨秀,跟她說話可要放尊重。別嘟著嘴。」丹蒂正要嘟起嘴,只能做罷,「這還差不多。李小姐,要不我們把這件脫了,換一件綠底銀花的試試?那綠色裡就一點點砷39,只要你不穿著它出汗,就沒事的。」
但我再也不能忍受被她們擺弄了。我不讓她脫那條紫色的裙子。「你喜歡這件,乖孩子?」她問,語調和臉色都柔和了下來,「這就對了!我就知道真絲會讓你回心轉意的。我們下去在男士們面前顯擺一下好不,李小姐?丹蒂,你先下去。這樓梯不穩當,我可不想讓李小姐絆跤。」
她打開了門上的鎖。丹蒂先走出去,我頓了一下,也跟著走了出去。我還是希望能穿著鞋子、帽子、斗篷。但迫不得已時,即使沒有帽子,腳穿拖鞋,我也能跑。我能一直跑到布萊爾。樓梯下的哪一扇門,才是逃出生天的門呢?我不知道。我看不見。丹蒂走在我前面,薩克斯比太太在後面緊張地跟著。「能找到台階不?」她問。我不回答。因為這時從附近的一個房間裡,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尖聲的,顫抖的,像是孔雀的叫聲。然後又歸於寂靜。我一驚,轉過身去,薩克斯比太太也轉了個身,「叫啊,你這老傢伙!」她揮舞著拳頭大聲說。然後她換上甜蜜的口氣,對我說,「沒嚇著你吧,親愛的?沒啥的,那是易布斯先生的妹妹。她整天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恐懼。」
她對我微笑。那叫喊聲又來了。我聽到,猶豫了一下,加快腳步走下了那段陰暗的樓梯——下樓時,我四肢酸痛,還有些喘不上氣。丹蒂在樓梯下等著。樓下的廳很小,她一人幾乎就把它佔滿了。「過來這兒。」她說。她打開了通往廚房的門。我想,她身後那扇插了插銷的門,應該是通到街上的。但薩克斯比太太已經下來了,她拍拍我的肩,「對了,就是這邊,乖孩子。」我幾乎踉蹌地邁開了一步。
廚房比我記憶中更暖和,也更灰暗。理查德和約翰·弗魯姆坐在桌邊玩骰子。我走進去時,他們倆抬頭看了我一眼,都笑了起來。約翰說,「瞧瞧那張臉,誰把她眼睛打青了呀?丹蒂,要是你幹的,我立馬親你一個。」
「等我騰出手,看我把你眼睛打青,」薩克斯比太太說,「李小姐只不過有點兒累。小廢物,起來,椅子讓出來給她坐。」
她一邊說著,一邊鎖上了身後的門,把鑰匙裝進口袋裡。她穿過廚房,推了推另兩扇門,看是否牢靠。「別讓涼風吹進來。」見我望著她,她便這麼說。
約翰又扔了一下骰子,算著他的點數,然後站了起來。理查德拍拍身邊的空位,「來吧,莫德,」他說,「來,莫德,坐我旁邊,只要你保證不再來戳我的眼睛——就像上次,你上星期三干的那樣。我就不會打你,用約翰的命發誓。」
約翰臉色一黑。「少拿我的命去玩,」他說,「不然我就拿你的去玩——聽到沒有?」
理查德沒有回答。他望著我的眼睛微笑。「來吧,我們重新做朋友好嗎?」
他向我伸出手,我躲開了,把裙子也從他身邊拉開。緊閉的門,空氣閉塞的房間,倒使我心底生出一股單薄的勇氣。「我完全不想,」我說,「和你做朋友。我也不想和你們當中任何一個人做朋友。我是不得已才下來的,是薩克斯比太太的逼迫,我已經沒力氣和她爭執。至於其他,你們只要記住一點:我憎惡你們所有人。」
然後我坐了下來,不是在理查德身邊的空位,而是在桌子一頭的那張大搖椅上。我坐下,椅子發出吱呀的響聲,約翰和丹蒂很快地看了薩克斯比太太一眼。薩克斯比太太看著我,眨了幾次眼睛。
「有什麼不可以呢?」她最後說,擠出一聲笑,「你覺得舒服就行,親愛的。我就坐這個硬板凳好了,這樣對我也好。」她坐下,擦擦嘴,「易布斯先生不在?」
「出去接活兒了,把查理·瓦格也帶去了。」
她點頭,「小孩子們都睡著了?」
「紳士給他們餵了藥,半小時前。」
「好孩子,好孩子。很好,保持安靜。」她望著我,「李小姐,你還好吧?要不要喝口茶?」我沒回答她,只是很慢很慢地搖著椅子,「要不,咖啡?」她舔舔嘴唇,「就咖啡好了。丹蒂,燒點水。吃塊蛋糕不,親愛的,就著咖啡吃?約翰可以跑出去買。你不要蛋糕啊?」
我慢慢地說,「在這裡,無論你奉送何物,在我眼中都不過是塵土。」
她搖頭。「哎,瞧你這張嘴,說的話都像詩一樣!說到蛋糕呢——」這時我望向了別處。
丹蒂正在煮咖啡。那只俗艷的鍾走到整點,敲響了。理查德捲了一支煙。煙草的煙,油燈和蠟燭的煙,已充滿了房間。廚房的牆是褐色的,有一點微微的反光,彷彿用肉汁刷過。牆上釘著一些彩色的圖片——上面畫著小天使,玫瑰花,蕩鞦韆的女孩——還有一些捲了角的剪紙,是剪下來的運動員、馬匹、狗與盜賊的版畫。在易布斯先生的工具爐邊,掛著三張肖像,分別是查布先生40、耶魯先生41和布拉默先生42。肖像被裱在軟木板上,上面佈滿了黑色的小孔。
我想,假如我手裡有飛鏢,我就能以此要挾他們,要薩克斯比太太交出鑰匙。假如我有一隻破玻璃瓶,假如我有一把刀,該有多好。
理查德點燃了煙,在煙霧中瞇起眼睛,打量著我。「漂亮裙子哦,」他說,「顏色很襯你。」他伸手想去摸黃色的緞帶,我打開他的手,「嘖嘖,」他說,「臭脾氣還是沒改啊。本來還指望關幾天會讓你脾氣變好點呢。蘋果或小牛肉放久了都會軟的。」
「你怎麼不去死?」我說。
他笑了。薩克斯比太太紅了臉,然後也笑了。「聽聽這說的,」她說,「這要是一個普通姑娘說出來,不知道多難聽。可是從一個小姐口裡說出來,咋就覺得順耳了呢。不過呢,親愛的——」她從桌上俯過身子來,壓低了聲音——「我還是希望你說話別這麼毒。」
我和她對視。「你覺得,」我語調平穩地說,「我會把你的希望放在眼裡?」
她震了一下,臉更紅了。她的眼皮顫動,望向了別處。
我喝下了咖啡,然後再也沒說話。薩克斯比太太坐在那裡,手指輕敲桌面,皺著眉頭。約翰和理查德又玩起了骰子,不時拌嘴。丹蒂在一盆褐色的水裡洗著尿布,然後把它們晾在爐火前,尿布散發出水汽和臭味。我閉上眼睛。我的胃一痛再痛。我再次想到,假如我有一把刀,假如,我有一把斧頭……
但這房間是如此悶熱,我是如此疲憊不堪,我仰頭睡了過去。當我醒來時,已是下午五點,骰子收了起來,易布斯先生也已回來了。薩克斯比太太在喂嬰兒,丹蒂在做晚飯,燻肉、捲心菜、土豆和麵包碎。他們給我盛了一盤。我吃了,一邊吃一邊沮喪地挑揀,就像早餐時挑出魚裡的刺,我挑出燻肉裡的肥肉,麵包裡的渣滓。然後他們拿出了酒杯。「喝點啥不,李小姐?」薩克斯比太太說,「是要黑啤,還是雪莉酒?」
「還是琴酒?」理查德說,眼神裡帶著戲弄。
我要了琴酒。酒的味道有點苦,但是銀匙在玻璃杯裡攪動的輕響,給我帶來了一些模糊的,難以言說的安慰。
那天就那樣過去了。接下來的那些天,也那樣過去了。我早早上床——每次都是薩克斯比太太為我脫衣,她拿走我的衣裙和內衣,把它們鎖起來,然後把我也鎖起來。我睡眠不好,每天早晨醒來,總是覺得頭暈,腦子是清醒的,心裡卻有些害怕。我坐在那把小小的金色籐椅裡,逐一回想著這個地方的細節,想著我的逃生路線。因為,我必須逃離。我一定要逃離。我一定要逃離這裡,去找蘇。帶走她的那兩個男人叫什麼名字?我記不起了。他們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沒關係。沒關係,我會找出來的。但首先,我要回到布萊爾,求我舅舅給錢——他應該仍舊相信他是我舅舅吧——若是他不給我錢,我就去求那些僕人!我去求斯泰爾斯太太!再不然,我就去偷!我從書房裡偷書出來,偷最罕見的珍本,然後賣了它——!
不,我不會那麼做——即使是現在,一想到回布萊爾,就已令我不寒而慄。然後我想起,我在倫敦還是有朋友的。我認識哈斯先生和霍陲先生。哈斯先生——那位喜歡看著我走上樓梯的哈斯先生,我應該去找他嗎?我能把自己交託給他嗎?我想我可以,我已經孤注一擲了……但是,霍陲先生更仁慈些,他曾邀請過我去他家,去他在霍利威爾街上的書店。我想,他會幫我的。我肯定他會幫我的。霍利威爾街不會太遠吧,會嗎?我不得而知。這裡也沒有地圖。但我會找到的。然後霍陲先生會幫我。霍陲先生會幫我找到蘇……
我腦中轉著這些念頭時,倫敦在我身邊慢慢破曉,易布斯先生煎著熏鯡魚,他妹妹發出號叫,理查德在床上咳嗽,薩克斯比太太在翻身、打鼾、喘息。
假如他們沒有把我看得這麼緊!每當他們在我身後鎖上門,我都想,總有一天,他們會忘記鎖門。我就可以逃跑。他們守著我,總有守累的時候——可是,他們沒有。我抱怨這混濁閉塞的空氣,我抱怨室內不斷升高的熱度,我頻繁地要求去廁所。因為廁所在昏暗多塵的走廊盡頭,在房子的後面,可見天光。我知道,如果找對時機,我可以從那裡逃走。但機會一直未出現,每一次都有丹蒂陪我去,並且她站在外面等我出來。有一次我試圖逃跑,她輕而易舉就把我抓住了。因為差點讓我跑了這事,薩克斯比太太打了她。
理查德把我帶到樓上,打了我。
「不好意思,」他打我時說,「但是你要知道,我們為了這事費了多少心!我們要你做的只不過是等,等律師來。你不是跟我說過,你善於等待嗎,那為什麼不肯為我們等?」
他打的那一下,給我留下了瘀青。每一天,我看見瘀青漸漸褪色,我想,在它完全褪掉之前,我一定要逃離!
我思考著這事,過了很多沉默的時辰。我坐在廚房,坐在燈光之外的陰影裡——也許這樣他們就會把我忘記了,我想。有時他們彷彿真的把我忘了,房子裡的喧囂一如既往,丹蒂和約翰又親吻,又爭吵,嬰兒們哭鬧,男人們玩牌玩骰子。有時有外人造訪,多數時候是男人或少年,或者,極少數情況下也有女人或姑娘——她們帶了贓物來賣給易布斯先生,他再轉手賣出。她們可能在一天的任何時候出現,帶來的東西令人吃驚——大件、俗艷,在我眼中,都是些劣質物品:帽子,手絹,廉價首飾,蕾絲花邊之類,有一次還有一束用帶子繫著的黃色頭髮,這些東西像溪流一般,源源不斷地流入。它們不像來到布萊爾的書,那些書彷彿沉入混沌寂靜的海底,從此安頓下來。它們也不像書裡描述的物品,那些有功能有作用的東西——椅子,枕頭,床,簾幕,繩子,棍棒……
此處無書,只有混亂不堪的生活,此處所有東西,只有一個作用,賺錢。
而最能賺錢的那一樣東西,就是我。
「不冷吧,親愛的?」薩克斯比太太會說,「不餓吧?喲,你的額頭怎麼這麼熱!沒發燒吧?我們可不能讓你病了。」我沒理她。這種話我已經聽夠。我任她把毯子披在我身上,我任她搓揉我的手,我的臉,「你不高興?」她說,「瞧瞧你這嘴,笑起來多好看呀!你不肯笑?連——」她吞了一口口水,「連為我笑一下都不肯?乖孩子,你看一眼這日曆牌。」日曆牌上的日子,被她用黑色的小叉一天天劃掉,「過了差不多一個月了,還差兩個月,就到時候了!這算不上太久,是吧!」
她說著這話,幾乎在用討好我的語氣。我只是盯著她的臉——彷彿在說,與她共處,哪怕一天,一小時,一秒鐘,我都嫌長。
「這又是怎麼啦!」她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後又鬆開,拍拍我,「你還是沒習慣這兒,是吧,寶貝?」她說,「沒關係。我們給你弄點什麼,才能讓你高興點呢?哎,給你搞一束花怎麼樣?要不來一個蝴蝶結,襯你這漂亮頭髮?百寶盒?會唱歌的小鳥?我給你弄個鳥籠。」也許因為我動了一下身子,「啊哈!約翰在哪兒?約翰,這有一先令——是假的,出手要快——你趕緊出去,給李小姐買一隻小鳥回來,帶鳥籠的。親愛的,你想要黃色的,還是藍色的鳥?沒關係了,約翰,好看的就行……」
她對約翰擠了一下眼,他出去了,半小時後帶回一隻關在柳條籠子裡的小雀。他們興奮地圍著它看,把籠子掛在橫樑上搖晃,看鳥兒在籠中撲騰。查理·瓦格在籠子下面跳著叫著。但這隻鳥不唱歌——這房間如此昏暗,它只是用嘴梳理著自己的翅膀,或是去啄籠子的柳條。後來,他們也不理它了。約翰餵它吃藍色的火柴頭,他說他計劃哪天餵它吃下整條蠟燭芯,然後點燃它。
沒有一個人提起蘇。有一次,丹蒂在端上晚飯時看著我,抓了抓耳朵。
「奇怪,」她說,「蘇就這麼跑到鄉下不回來了,你說是吧?」
薩克斯比太太望了一眼理查德和易布斯先生,然後望向我。她舔舔嘴唇。「這個,」她對丹蒂說,「我一直沒想說這事兒,但現在你也知道了。實話實說吧,蘇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了。紳士交給她辦的最後那點事兒,是有錢的,比她回來能拿的錢還多。她就吞錢跑路了,丹蒂。」
丹蒂張著嘴。「不會吧!蘇·程德?她就跟您親生女兒一樣啊!——約翰!」約翰這時正走下來吃晚飯,「約翰,你猜都猜不到!蘇貪了薩克斯比大娘的錢!所以她不敢回來了。跑路了!你說這多傷薩克斯比大娘的心。要是給我們見著,我們要殺了她。」
「跑路?蘇·程德?」他用鼻子哼了一聲,「她沒那個膽。」
「可她就是跑了。」
「她已經跑了,」薩克斯比太太又望了我一眼,說,「我不想在這屋裡再聽見有人提她的名字,就這樣。」
「蘇·程德原來是個老千哦!」
「這就叫遺傳。」理查德說。他也看了看我,「曲裡拐彎地也會表現出來。」
「我剛才怎麼說的?」薩克斯比太太嚴厲地說,「不准再提她的名字。」她舉起手,約翰立即住了口,但他搖著頭吹了聲口哨。過了一會兒,他笑了起來。
「我們能多分點肉了,是不是?」他一邊說,一邊盛滿自己的盤子,「——本來會的,如果沒有這位小姐。」
薩克斯比太太見他陰著臉看我,抬手就打了他。
從此之後,上門的男男女女們但凡問起蘇,他們就會被帶到一邊,像丹蒂和約翰一樣被告知,蘇變壞了,背叛了薩克斯比太太,傷透了薩克斯比太太的心。他們總是問同一個問題:「蘇·程德?誰都想不到她會跑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他們搖頭歎息。但是在我看來,他們很快就把她遺忘了。我看,連約翰和丹蒂都把她忘了。這是一個健忘之家。這是一個健忘之地。有多少次我在深夜醒來,聽到窗外的腳步聲,車輪轉動聲——那是有人,或者一家人,趁夜潛逃。對面那個百葉窗上有心形洞的房前,曾經坐著一個臉上纏著繃帶的喂小孩的女人,她也消失了。那個位置換上了另一個女人,然後她也消失了,然後又換上另一個,現在那個酗酒。對他們而言,蘇又算什麼人?
對我呢,蘇是我的什麼人?身處此地,我不敢回想她嘴唇的壓力,她手指的動作。但我更害怕的,是遺忘。我願我能夢到她。可我從未夢到過。有時,我拿出那個我曾以為是我母親的女人的肖像,想從中找出蘇的五官——她的眼睛,她尖尖的下巴。薩克斯比太太看見了,有些心煩的樣子。最後,她從我手裡拿走了肖像。
「別再想了,」她說,「已經過去的事兒,就別再想了。乖孩子,好吧?多想想將來。」
她以為我在留戀過去,其實我在思量將來。我仍觀察著他們每次開門的鑰匙——總有一天,他們會忘記取走鑰匙,我知道會的。我觀察著丹蒂、約翰、易布斯先生,他們漸漸習慣了我的存在。他們會漸漸鬆懈,忘記警惕。快了,我想,就快了,莫德。
我就是這麼想的,直到有一天發生了這件事。
理查德習慣了每天都出門,也不說去哪兒。他沒錢,在律師來到之前他不會有錢。我想,他只不過是去滿是塵土的街上逛逛,或者去公園坐坐。波鎮廚房的悶熱狹窄不僅使我感到窒息,對他恐怕也是一樣。不過,有一天他出去了一小時就回來了。屋裡當時很安靜,易布斯先生和約翰都外出了,丹蒂在椅子上睡著了。薩克斯比太太帶他走進廚房,他甩掉帽子,吻她的臉頰。他神采飛揚,眼睛發亮。
「哈,你猜怎麼著?」他說。
「好小子,我哪猜得到!你賭的馬都贏了?」
「比那個還好。」他向我伸手,「莫德,你猜呢?別待在暗處了,出來吧。別一副凶巴巴的樣子,你聽我說完再說。跟你有關係的。」
他抓住我的椅子往桌前拖,我甩開他的手。「什麼叫跟我有關?」我鬱悶地說。我正坐在那兒思量著我的人生。
「你會明白的,看看這個。」他把手伸進背心口袋,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張紙。他搖晃著那張紙。
「好小子,這是債券?」薩克斯比太太走到他身邊說。
「是一封信,」他說,「是——猜猜是誰寫來的?莫德你猜?」我不語,「玩一下都不願意嗎,要不,我給你一個提示?是你認識的人,一個很親近的朋友。」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蘇!」我立刻說。但他仰頭冷笑了一聲。
「不是她。你以為在那種地方,他們會給她紙?」他瞥了一眼丹蒂,她睜了一下眼,又閉上了,繼續睡了過去,「不是她,」他接著說,這次壓低了聲音,「我指的是另一位朋友。你不猜了?」
我轉過頭去,「我為什麼要猜,你反正想告訴我的,不是嗎?」
他又等了一下,然後說,「李先生,也就是你舅舅——啊哈!」他見這句話讓我吃驚不小,「你還是很在乎嘛!」
「給我看。」我說。也許我舅舅正四處追查我。
「好了,」他高舉著那信,「寫的是我的名字,不是你的。」
「給我看看!」
我站起身來,把他的手臂往下拉,我看見了一行字跡,然後就把他推開了。
「這不是我舅舅的筆跡。」我大失所望,簡直想打他。
「我又沒說是他,」理查德說,「信是從他那兒發出來的,但是別人寫的,是他的管家,魏先生。」
「魏先生?」
「你更好奇了吧,嗯?你看了就會明白的,給你。」他把信折好,遞給了我,「你先看這一面,這是附言。至少,這解釋了為什麼我們直到今天都沒聽到布萊爾有動靜——這也是我一直覺得奇怪的事兒。」
字跡潦草,墨跡也有些花了。我把信紙側了側,盡量對著光線,讀了起來。
尊敬的先生:
今天我在主人的私人筆記中,發現了這封信。我認為他本意是要寄出的,先生,但他寫完就病倒了,且病情嚴重,一直病到今天。斯泰爾斯太太與我起初都認為,這場病與他外甥女那樁敗壞名譽的私奔有關。但我們注意到,先生,恕我直言,從信中的語句可看出,他沒有為這事感到太大震驚;正如,請您再次恕我直言,我們也沒有太震驚。我們尊敬地寄出此信,希望您能收到,先生,並祝您一切安好。
布萊爾莊園的管家,馬丁·魏
我抬眼看他,什麼也沒說。理查德見我的神情,便微笑起來。「繼續讀。」他說。於是我翻過信紙。這是一封短信,日期是五月三日——那是七個禮拜前。信中寫道:
致 理查德·裡弗斯先生
先生,我估計是你帶走了我外甥女莫德。我祝你和她相處愉快!她的生母是個婊子,就算她沒有繼承母親的相貌,卻有她母親所有的習性。她的走對我的工作進展是一大損失,但我欣然接受這損失,因為我知道,像你這樣一個人,對如何處置娼妓,一定駕輕就熟。
克裡斯托弗·李
我把信讀了兩三遍,然後又讀了一遍,然後讓它落到了地上。薩克斯比太太立刻將它撿起來,自己看了。她有些困難地一字一句看著,臉漲紅了。她看完後,叫了起來:
「他個老流氓!呸!」
這叫聲吵醒了丹蒂。「誰?薩克斯比大娘,說的是誰?」她說。
「一個混蛋。沒什麼了。一個生病的老混蛋,活該。你不認識的,你接著睡。」她走過來抱我,「噢,親愛的——」
「別碰我。」我說。
這封信深深地刺痛了我,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不知究竟是那些詞語,還是它對薩克斯比太太的故事的最終印證,哪一樣傷我更深。我心緒大亂,此時無法忍受她和理查德的注視。我走開,盡量離開他們,走了兩三步便來到褐色的牆邊,我轉身,又被另一面牆堵住,我再轉身,走到門邊。我抓住門把手,徒勞無功地想打開它。
「放我出去。」我說。
薩克斯比太太來到我身邊。她伸手,不是去拉門把手,而是我的臉。我推開她,快步走到另一扇門前,然後到第三扇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緊跟在我身後。
「乖孩子,」她說,「別為那老混蛋生氣,他不值得你流眼淚!」
「你放不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去哪兒啊?你需要的東西不都在這兒了嗎?所有的東西不是都有了嗎,還有陸續來的,你想想那些首飾,衣裳——」
她再次靠近,我再次把她推開。我站在牆邊,用拳頭擊打牆身,一擊再擊。然後我抬頭望去,眼前是日曆,上面歪歪扭扭地畫滿了黑色小叉。我把那一頁扯了下來。「乖孩子——」薩克斯比太太又說,我轉過身,把紙向她擲去。
但最後,我只能倒地哭泣。哭過之後,我覺得我變了。我失去了意志,那封信把它擊潰了。日曆重新在牆上掛好,我不再去動它了。隨著它一天天變黑,那個日期也一天天接近。季節在變化,六月的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房子裡的蒼蠅也日漸增多,理查德被它們弄得煩躁不堪:他用拖鞋追打蒼蠅,追得臉色發紅,滿身是汗。「你們知不知道,我是富家子弟?」他說,「可我現在這副樣子,還看得出嗎?看得出嗎?」
我沒答理他。現在,我也跟他一樣,期盼著八月蘇的生日快點到來。現在,他們讓我跟隨便哪個律師說什麼,我都肯了。我的白天過得渾渾噩噩,夜裡——夜晚常常熱得難以入眠——我便站在薩克斯比太太房間那狹長的窗前,呆望著街道。
「別站在那兒,寶貝兒,」如果薩克斯比太太醒來,她會喃喃地對我說。他們說波鎮上有霍亂,「誰也說不準,你吹了冷風會不會發燒啊。」
吹過帶著惡臭的風,會不會發燒呢?我到她身邊躺下,直到她睡著,然後起身再回到窗邊。我把臉靠近窗口的縫隙,深呼吸。
我幾乎已經忘記逃離的念頭。也許他們也感覺到了。最後——在七月初的一個下午——他們都出去了,只留了丹蒂看著我。
「你好好看著她,」薩克斯比太太一邊戴手套,一邊對她說,「要是她出點什麼事,看我不殺了你。」她吻了吻我,「沒事吧,親愛的?我不會出去太久,一小時就回來。給你帶個禮物回來好不?」
我沒答話。丹蒂給她開門,她出去後丹蒂收起了鑰匙。她坐下,把桌上的檯燈拉近,開始做事。不是洗尿布,因為現在嬰兒們開始少了,薩克斯比太太找到了一些接收家庭,這裡便一天天靜了下來。丹蒂現在的活兒,是把偷來的手帕上繡的字拆掉。但她幹得無精打采。「沒意思的活兒,」見我看著她,她說,「蘇以前幹這個,想不想試試?」
我搖頭,垂下眼簾,然後她打起了哈欠。我聽到,立刻打起了精神。我想,如果她睡過去,我就可以去試試那些門——從她口袋裡偷鑰匙!她又打了一個哈欠,我開始出汗。鍾嘀嘀嗒嗒地走著,十五,二十,二十五,半小時。我穿著紫色的裙子,白色絲質軟鞋,我沒有帽子,沒有錢——不要緊,不要緊,霍陲先生會給你的。
睡吧,丹蒂。睡吧,丹蒂。睡吧,睡吧,睡吧……該死的,你睡啊!
但她只是打打哈欠,點著頭,一個小時幾乎過去了。
「丹蒂。」我開口。
她一下彈了起來,「怎麼啦?」
「我恐怕——我恐怕要去,去一下廁所。」
她放下手裡的活,拉下臉來。「一定要去嗎?現在?眼下?」
「是的,」我用手按著腹部,「我覺得,身子不舒服。」
她翻了一下白眼,「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動不動就不舒服的姑娘。這就是他們叫的那個啥,小姐的身子嗎?」
「我想一定是吧。對不起,丹蒂,能給我開一下門嗎?」
「但我得跟你一起去。」
「你不需要了,你留在這兒做你的針線活吧,如果你願意……」
「薩克斯比大娘說了,每次我都必須跟你去,不然就得挨打。走吧。」
她歎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她裙子腋下的那塊絲綢已經變了色,有一圈白色的斑。她取出鑰匙,開了門,帶我走進那過道。我走得很慢,看著她晃動的背影。我記得從她身邊跑過一次,她把我捉住了。我知道,即使我能把她打到一邊,她立刻就能站起來追上我,我也許可以把她的頭撞在牆上……我想像著這個動作,手腕已開始發軟,我覺得自己做不到。
「快點啊,」她說,見我猶豫不前,「哎,怎麼啦?」
「沒什麼,」我慢慢地拉開廁所門,「你不用在這兒等的。」我說。
「不,我要等。」她靠著牆,「你行行好,關上門。」
空氣悶熱混濁,廁所裡的空氣更悶熱混濁。我走進去,插好門上的插銷,環顧四周。這裡有一扇小窗,只有腦袋大小,窗框已壞,用一塊破布遮擋。到處有蜘蛛和蒼蠅,馬桶已開裂,佈滿污漬。我站立思索,過了大約有一分鐘。「你沒事吧?」丹蒂在外喊道。我不回答。地面是夯實的土。牆身刷了白石灰。繩子上掛著些撕下來的報紙條,「女士及先生們的舊衣物,無論好壞,我們都收——威爾士羊肉和新鮮雞蛋——」
想辦法,莫德。
我轉身對著門,嘴靠近門板上的縫。
「丹蒂。」我小聲說。
「怎麼啦?」
「丹蒂,我不舒服,你得給我拿點東西來。」
「什麼?」她來拉門,「你出來吧,小姐。」
「我不能。我不敢。丹蒂,你得去樓上,我的房間,在五斗櫥的抽屜裡拿點東西行嗎?那裡有東西,行不行?噢,我希望你能快點去!噢,怎麼流成這樣!我怕男人們快回來了——」
「噢,」她說,終於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壓低了嗓音,「不巧那個來了,是吧?」
「去幫我拿好嗎,丹蒂?」
「但我不能離開你啊,小姐!」
「那我就必須待在這裡,直到薩克斯比太太回來!但要是約翰或者易布斯先生先回來怎麼辦?要是我昏倒了怎麼辦?門還是鎖著的!薩克斯比太太看見了會怎麼說?」
「哦,老天爺,」她嘀咕著,然後說,「是在抽屜裡,是吧?」
「最高那個抽屜,左邊。快點行嗎?我要趕快把自己收拾乾淨躺下來就好了。唉,每次都這樣糟——」
「好吧。」
「快點好嗎!」
「好吧!」
她的聲音遠去了。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到她的腳步聲,聽到廚房門被打開又關上——我拉開插銷,跑了出去。我穿過過道,跑進院子——我記得這裡,我記得那些蕁麻和磚頭。可是,從這裡又該走哪條路?四周全是高牆。我又跑遠一些,牆慢慢讓開了路,這裡有一條滿是塵土的小徑——我來時這裡滿地泥濘,我看見它,就知道了——我知道了!——它通往一條巷子,然後通向另一條小路,會穿到街上,然後——然後去哪裡?一條我不認識的大路,通到一座橋拱下。我記得那橋,但在記憶中它更近些,更低些。我還記得一堵高牆。但是現在,那裡沒有牆了。
不要緊,向前走,把那房子拋在身後,快跑。走更寬的馬路,小街小巷陰暗曲折易迷路,千萬不要走進去。跑,快跑。別管壓頂的天空有多巨大,別管倫敦有多喧囂,別管身邊有多少人——別管他們瞪你的目光,別管他們的衣衫是否襤褸,而你的衣服多麼奪目,別管他們戴著帽子,而你沒有。別管你的真絲軟鞋,別管已被地上的石子和煤渣割破的雙腳——
就這樣,我鞭策自己前行。只有車輛,那些疾馳的馬和車輪,才會讓我停下查看。在每個十字路口,我稍事停頓,然後躋身於滾滾車流。我想,也許正是我的急迫,我的茫然——也許還有我衣裙的鮮艷——讓車伕們拉緊了韁繩,讓我倖免於馬車的碾壓。我腳步不停,一路向前。我記得有一條狗對我吠,咬住了我的裙角;我記得有些男孩跟著我跑,兩三個男孩,看見我踉蹌,他們發出尖叫。「你,」我一手扶著腰問道,「能不能告訴我,霍利威爾街在哪兒?去霍利威爾街該怎麼走?」——可是,我一開口說話,他們都後退了。
於是我放慢了腳步。我穿過一條熱鬧的街,這裡的房子比較高大華麗——但在兩條街外,房屋就破爛簡陋。我該走哪條路?我會找人問,等一下再問。現在只需向前走,我要遠離薩克斯比太太、易布斯先生、理查德他們,要與他們隔開無數條街。就算迷路又如何?我早已迷失……
經過一條漸漸上坡的黃磚巷的巷口時,我望見它的盡頭,在一片破舊的屋頂之上,是聖保羅大教堂深色的穹頂,頂上的十字架閃爍著金色的微光。我認識它,我在書中的插圖裡見過它。我覺得霍利威爾街就在它附近。我提起裙子,轉身向它走去。小巷有一股臭味,但教堂看起來近了。它看起來那麼近!黃磚變成了綠色,氣味越發難聞。我向上走去,然後路面陡然往下一沉,一下子開闊起來。我原以為下面有一條街道或廣場,不料自己站在了一條歪歪斜斜的樓梯的頂端,樓梯通向骯髒的水面。原來我來到了河邊。聖保羅大教堂確實不遠,只不過,我和它之間,隔著泰晤士河的河水。
我站在那裡,望著河面。心懷恐懼,心懷敬畏。我記得在布萊爾,我曾行走在泰晤士河邊。我記得,河水彷彿不滿於狹窄的岸。我以為它渴望——如我渴望——能夠奔流,能夠伸展。我未曾想到它伸展後變成這樣。它像毒藥一般流淌著,水面上散落漂浮著各種垃圾——乾草、木片、雜物、廢紙、破布、軟木,斜漂著的瓶子。河水流動著,那動靜不像河,而像海——它在高低湧動。當河水撞到船身,拍擊岸邊,拍到水邊的階梯、牆或碼頭的木樁,這湧浪就會散裂,翻起層層泡沫,像壞了的牛奶。
這是一片水和垃圾糾結撕扯的混沌。但水上有人,他們一副沉穩自信的模樣,他們在船上划著槳,拉著帆。水邊有彎腰赤腳的女人和孩子,在雜物漂蕩的水裡拾著東西,就像田里的拾穗者。
他們並不抬頭,因此沒看見我,雖然我站在那裡看了他們一些時候。河岸邊我目之所及處皆是倉庫,倉庫之間有一些工人。這時,我看見了他們,他們也發現了我——多半是看見了那鮮艷的裙子——開始是呆看,然後對我揮手呼喊。這把站在那裡出神的我喊回了神,我轉身走回黃磚小路。我要過河才能到聖保羅大教堂,我已看見了必經的那座橋。但是我發現,我所在的位置太低,我仍未找到到達橋面的路。身邊都是些狹窄的沙石小路,而且污水橫流。路上也有些人——在倉庫和船上幹活的男人,跟剛才那些人一樣,他們也想引起我的注意,或吹口哨或大呼小叫,倒是沒敢上來碰我。我以手遮臉,快步走過。最後,我找到一個僕人穿著的男孩,問他:「哪條路能走到橋上,到河對岸去?」他給我指了一條階梯,然後就看著我走上去。
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男人、女人、小孩——馬路上的人多了起來,他們都在看。我想過從裙子上撕一塊布蒙在頭上,我也想過乞討些錢。若是我知道該要多少錢、帽子賣什麼價、在哪裡買帽子就好了。然而我一無所知,一無所知。我只能向前走。我感覺到鞋底開始裂了。別理會,莫德。你一開始想這些,就會流淚了。前面的路開始上坡,然後我開始望見水面。橋,終於到了!我加快了腳步。但是腳步一快,鞋底脫裂得更厲害,過了一會兒我不得不停下來。橋頭邊的牆上有一個開口,裡面是歇腳處,有窄窄的石凳,旁邊掛著軟木條,標識牌上寫著,扔給落水者急救之用。
我坐了下來。橋比我想像的高,我從未身處如此高處!我有些頭暈。我摸了摸已經斷開的鞋底,一位女士能否在橋上公開搓揉自己的腳?我不知道。車流在身邊繼續滾滾向前,就像奔流的水。如果理查德來了怎麼辦?我再次掩住了自己的臉。就停留這一刻,然後我就走,現在陽光正暖。就停留這一刻,我需要勻一勻呼吸。我閉上了眼睛。這樣,人們再瞪著我,我也看不見他們了。
然後,有人走到我面前,開口說話了。
「我擔心,您是不是病了?」
我睜開眼。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陌生人。我放下了手。
「您別害怕。」他說。也許我面露疑惑,「我不想嚇著您。」
他碰了一下帽子,大概做了個鞠躬的姿態。他也許是我舅舅的朋友。他說話的語氣像個紳士,他的衣領白淨。他微笑,又仔細看了看我,表情和藹。「您是不是病了?」
「您肯幫我嗎?」我說。他聞言臉色一變。
「當然了,」他說,「怎麼了?您是受傷了嗎?」
「不是受傷,」我說,「但我被人陷害,受盡了苦。我——」我望了一眼橋上行走的車輛,「我怕,我怕某些人。您肯幫我嗎?哦,我真希望您能幫我!」
「我已經說過願意了。但是,這事真特別!您,一位小姐——您願意跟我來嗎?您一定要把發生了什麼事全都告訴我,我洗耳恭聽。現在先別說話。您能站起來嗎?您恐怕是傷了腳。哎呀,天啊,讓我叫輛車。好,就這樣。」
他對我伸出手臂,我扶著他站了起來。突如其來的放鬆讓我無力,「感謝上帝!」我說,「噢,感謝上帝!但是,您聽我說,」我把他抓得更緊了一些,「我一無所有——我沒錢付給您——」
「錢?」他把手搭在我手上,「我不會收的。想都不要想!」
「——這個,我有一位朋友,應該能幫我,您能帶我去他那兒嗎?」
「當然,當然,我還會不幫嗎?來,我們需要的是這個。」他對著馬路探出身子,揚起手。一輛出租馬車從車流裡駛出,在我們面前停下。這位紳士拉開了車門。封閉式車廂,裡面頗暗,「小心,」他說,「您自己能行嗎,小心,這腳踏有點高。」
「感謝上帝!」我再次說道,提起了腳,這時他來到我身後。
「這就對了,」他說,「哎喲,您上樓梯真好看。」
我停住了,一隻腳還踩在腳踏上。他的手放在我腰上。「上去啊。」他催我進入馬車。
我退了下來。
「算了,」我很快地說,「我還是步行吧。您能告訴我怎麼走嗎?」
「這麼熱的天氣怎麼能步行。會累壞你的,還是上去吧。」
他的手還放在我腰上,使了一下勁。我擺開身子,我們幾乎扭打起來。
「怎麼啦!」他笑著說。
「我改變主意了。」
「上去吧。」
「您放手。」
「您是不是想把事鬧大?好了,上去吧,我知道一處宅子——」
「一處宅子?難道我沒跟您說嗎,我是要去找一位朋友?」
「這個嘛,我倒是覺得,您先把手洗洗乾淨,換一雙乾淨襪子喝一杯茶再去,您朋友會更喜歡您的。或者——誰知道呢?說不定您做完這些事之後,會更喜歡我呢——嗯?」
他依然面帶微笑,神色和藹。但他握住了我的手腕,拇指在那兒摩擦。他再次試圖把我推上馬車。這次,我們扭打起來。周圍無人干涉。我想,我們是被馬車擋住,另一面的人看不見我們。走上橋面的男人和女人們望我們一眼,又回過頭去,繼續前行。
但是馬車有車伕。我對他喊道,「你看不見嗎?」我對他高喊,「這事搞錯了,這個男人騷擾我。」於是他放開了我,我退離那馬車幾步,但仍對他喊著,「您能載我一程嗎?就載我一個人?我會找人付錢的,我保證,到了就付您錢。」
車伕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當他知道我沒錢,扭頭啐了一口唾沫。
「沒錢別坐車。」他說。
那個男人又走了上來。「來吧,」他說——這次沒有了笑容,「沒必要搞成這樣。你是在玩什麼呢?很明顯你現在處境困難,難道你真不想換雙襪子,喝一杯茶?」
但我仍在對車伕喊話。「那您能不能告訴我,」我說,「該走哪條路?我要去霍利威爾街,您能告訴我該走哪條路嗎?」
聽到街名,他哼了一聲——我不知是蔑視還是嘲笑。但他還是用鞭子指了指,「那邊,」他說,指著橋對岸的方向,「然後往西,沿艦隊街走。」
「謝謝您。」我開步,那男人又伸手拉我,「放開我。」我說。
「你說著玩的吧。」
「放手!」
我幾乎是尖叫了。他退開。「走吧走吧,」他說,「你這小浪貨!」
我盡量加快了腳步,幾乎小跑。但是過了一會兒,馬車追上了我,在我身邊放慢了速度,跟著我步伐。那男人從車廂裡探頭望著我,他的表情又變了。
「對不起,」他用討好的語氣說,「上車吧,我對不起您。上來好嗎?我帶您去您朋友那兒,我發誓。您看,您看。」他拿出一枚錢幣,「這個給您,上來吧。您不要去霍利威爾街,那裡都是些地痞流氓——不是我這樣的。上來吧,我知道您是位大家閨秀。來吧,我會對您好的……」
他就這麼一路嘀咕著,走過了橋的大約一半,直到慢行的馬車後面堵起了長長的一隊車,車伕大聲吆喝說必須加速了,他才坐了回去,砰的一聲拉上了車窗。馬車離我而去,我喘出了一口氣。我開始全身發抖,我多想停下來休息,但現在,我不敢。我走下了橋,這裡,腳下的路匯入另一條,比南面那些道路更車水馬龍,但也更無人注意。我喜歡這一點,雖然這裡行人更擁擠。不打緊,不打緊,擠過去就好了。繼續往前,按馬車車伕說的,向西去。
這裡的街道又變了。街道兩邊房屋林立,窗戶向街突出——我終於懂了,這是商店,窗戶裡陳列的物品上有卡片,卡片上寫著價格。有麵包,有藥品,有手套,有鞋帽——噢,用一點錢就可以換到!我想到那位紳士在車窗裡奉上的錢幣,我剛才是不是該搶過來就跑呢?現在想來,已經太晚了。不打緊,繼續向前。眼前有一座教堂,它分開眾多的街道,如屹立水中的橋墩分開流水。我應該走哪邊?有一位婦人經過,和我一樣無冠。我抓住她的手臂,向她問路。她給我指了路,然後和其他人一樣,瞪著我走遠。
但是,我終於到了霍利威爾街!只是現在,我有些將信將疑了。我曾經怎樣地想像過它啊。想像中的它不是這樣的——不是如此狹窄,如此彎曲,如此陰暗。倫敦的天氣還很溫暖,且天光尚亮,可是,踏入霍利威爾街,我彷彿踏入了黃昏。不過,這樣的昏暗也好,至少隱藏了我的臉,也隱去了衣裙的色彩。我往街的深處走去,街道變得更窄,腳下是沒有鋪磚的地面,滿是塵土,凹凸不平。兩邊是店舖,鋪子裡亮著燈。有些鋪子前面掛著些破爛的衣裳,有些前面堆放著破椅子、空畫框,還有彩玻璃。但更多的,是書鋪。看見這個我再次遲疑了,自從離開布萊爾我再也沒摸過書。現在,突然間被書包圍,看見這麼多書,翻開著,就像看見太多麵包擺放在托盤裡,岌岌可危地高高堆放在籃子裡。看見這些或開裂,或起斑,或漂白的頁面;看見那些標注的「第二」,「第三」,「此盒一」的字樣,所有種種,讓我心有餘悸。我駐足,看一個男人隨意地在一盒褪色的書裡翻動著,然後拿起一本來,《愛的陷阱》——我知道這本書,這本書我給舅舅念過那多麼次,我幾乎能倒背如流了!
那男人抬起頭,看見我在看他,我便走開了。前面是更多的鋪子,更多的書。最後,我來到一個櫥窗前,這裡比其他鋪子亮些。店裡的繩子上掛著些版畫,櫥窗上,開始剝落的金色顏料寫著霍陲先生的名字。看見這名字讓我顫抖起來,抖得那麼厲害,我幾乎踉蹌跌倒。
室內窄小擁擠,這是我沒料想到的。幾個牆面都被堆積的書和版畫淹沒了,此外還有些書櫃。有三四個人站在那裡,專心快速地翻查著手裡的書籍。我推開門時,他們並未抬頭,當我走進去一步,裙擺發出窸窣之聲,他們才轉過頭發現了我,就那麼直直地望著我。現在我已習慣了被這樣直視。房間後部有一張小小的書桌,一個穿著襯衫和背心的年輕人坐在桌邊,和其他人一樣,他也直視著我。
「你來有什麼事?」他說。
我口乾舌燥,吞嚥了一口唾沫。
我小聲說,「我是來找霍陲先生的。我想與霍陲先生面談。」
他聞言眨了眨眼,顧客們也再次打量著我。「霍陲先生,」他說,語氣稍稍有些變化了,「霍陲先生不在店裡工作。你不應該來店裡的。你與他事先有約嗎?」
「霍陲先生認識我,」我說,「我不需要事先約的。」
他瞟了一眼顧客們,說,「你找他有什麼事?」
「這是私人事務,」我說,「你帶我去見他好嗎?或者請他出來見我?」
一定是我神色有異,或者是我的語氣,他看起來更防備了。他退後了一步。
「但是,我不知道他在不在,」他說,「真的,你不應該到店裡來找他。我們這裡是賣書和畫的——你知道是什麼類型的書畫嗎?霍陲先生的房間在樓上。」
他身後有一道門。「你讓我去見他好嗎?」我說。
他搖頭,「你可以送一張名片之類的東西上去。」
「我沒有名片,」我說,「但是,給我一張紙,我把名字寫給他,他見字就會下來的。給我一張紙好嗎?」
他沒動,只是再次說,「我覺得他今天不在。」
「既然如此,我就在這裡等好了。」我說。
「你不能在這裡等!」
「那麼,」我答道,「你們肯定有間辦公室,或者諸如此類的地方,我就在那裡面等好了。」
他又望了一眼顧客們,拿起一支鉛筆,又放下。
「可以嗎?」我說。
他苦了一下臉,然後找了一小片紙和一支筆。「但是你不能再停留了,」他說,「如果他真不在的話。」我點點頭,「把你的名字寫在這裡。」他指點著我。
我開始寫,然後記起理查德對我說過的話——在倫敦的書店裡,書商們怎麼談論我。我不敢寫莫德,我怕那年輕人看見。最後——我記起了另一件事——我寫的是:伽拉忒亞。
我把紙折起來交給了他。他拉開門,對著裡面的走廊吹了一聲口哨,側耳聽了聽,又吹了一次。然後有腳步聲響起,他探身進去,悄聲說話,並用手指指我。我靜待。
這時,一位顧客合上了手中的書,和我對視了一下。「您別介意他,」他輕聲說,意指那位年輕人,「沒別的,他以為您是妓女了。但誰都看得出來,您是位大家閨秀……」他打量了我一下,對書架揚揚下巴,「你喜歡這類書?」他換了一個語氣問道,「當然了。有什麼理由不喜歡?」
我一言不發,一動不動。那個年輕人回來了。
「我們去找了,看他在不在。」他說。
在他腦後的牆上是些版畫,用蠟紙包著,用釘子釘在牆上。畫上是這些:一個姑娘在蕩鞦韆,露出了大腿;一個姑娘在船上,就快滑下去了;一個姑娘從一根斷了的樹枝上掉下來……我閉上雙眼。他問一位顧客,「您要買這本嗎,先生?」
此時傳來了更多的腳步聲,門再次打開。
霍陲先生來了。
他看起來比記憶中瘦小,上衣和褲子都有些皺褶。他站在走廊口,有些焦躁不安,他沒有踏進店舖——看見了我的目光,卻不對我笑——只是張望我身後,彷彿想確認我是獨自前來,然後示意我跟他去。那位年輕人為我讓開了路。「霍陲先生——」我說道。他搖了搖頭,直到把門在我身後關好,才開口說話。他壓低了嗓音,說得那麼激動,聽起來就像在嘶叫。他說:
「我的老天!是你嗎?你是真的到這裡來,見我?」
我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的眼睛。他心不在焉地把手放到頭上,然後,他抓住我的手。「這邊。」他說,帶我走向樓梯。樓梯上堆放了一些箱子,「小心,小心。」我們一邊爬,他一邊對我說。我們到了樓梯頂上,「進來這兒。」他說。
樓上有三間房,是做印刷和裝訂書籍之用。其中一間房裡,兩個男人正在製版。另一間房,我想,必然是霍陲先生的辦公室了。這間房較小,房間內一股濃烈的膠水味。他示意我的就是這間。桌上堆滿了紙——零散的,毛邊的紙,這些即是尚未裝訂的書頁。沒有地毯的地面滿是灰塵。在一面牆上——隔著製版室的那一面牆——裝著毛玻璃。透過玻璃看出兩個男人的身影,他們正彎腰工作。
房內有一把椅子,但他並沒有請我坐。他關好門,站在椅子前,摸出手帕擦了擦臉。他的臉是白色的,帶點兒黃。
「老天爺啊,」他又一次說道,「請您原諒,請您原諒,只是這事讓我太吃驚了。」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變得和善了。我聽了他這話,半轉過身去。
「對不起,」我說,聲音不太穩,「我怕我就要哭了。但我不是來找您哭的。」
「您要是想哭,就哭吧!」他說,瞟了一眼那塊毛玻璃。
但我不願意哭。我掙扎著強壓下淚水,他在一邊觀望。然後,他搖了搖頭。
「親愛的,」最後,他柔聲說,「你究竟做了什麼?」
「別問我。」
「你出逃了。」
「是的,離開了舅舅家。」
「離開了你丈夫,我覺得。」
「我丈夫?」我吞了一口口水,「這麼說,您知道了?」
他聳聳肩,臉紅了,避開我的眼神。
我說,「您以為我有錯。您不知道我受了怎樣的苦!別擔心——」因為他又抬眼看著那塊毛玻璃——「別擔心,我不會失控。您怎麼看我,我毫不介意,但您必須幫幫我,好嗎?」
「親愛的——」
「您會幫我的,你一定會的。我一無所有了,我需要錢,需要一個安身之所。您以前常說,您歡迎我來——」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
「你冷靜些,」他說,舉起雙手似乎想撫平我的情緒,卻仍站在門邊,沒有移動腳步,「冷靜些。你知道這事看上去有多出格嗎?你知道嗎?我的店員們會怎麼想?突然來了一個姑娘急著找我,用了一個謎語似的名字……」他笑了一聲,臉上卻是不悅,「我女兒們該怎麼說,還有我太太呢?」
「對不起。」
他又擦了擦臉,喘了一口氣。「我希望你能告訴我,」他說,「你來這裡找我的原因。你不要以為我會站在你這一邊,與你舅舅對抗。他那樣刻薄地對待你,我素來都不認同,但是,決不能讓他知道你來過這裡。你也不要認為——這是不是你想要我幫忙的?——我會幫你說好話,贏回他的歡心。你知道,他已經拋棄了你。而且,他因為這事病倒了,病得很厲害。這個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舅舅對於我已經毫無意義了,現在。」
「但他於我有意義,你要明白。要是他聽說你來過這裡——」
「他不會知道的。」
「唉,」他歎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再次痛苦起來,「來找過我!來到這裡!」他打量著我,看著我艷俗的衣裙和手套——已骯髒不堪;我的頭髮——已凌亂打結;我的臉——蒼白而無光澤,滿是塵灰,「我幾乎認不出你了,」他皺著眉頭說,「你完全變了。你的外套呢,帽子呢?」
「沒時間穿——」
他一臉震驚。「你就穿成這樣,來的?」他瞇起眼睛看著我的裙角,然後他看見了我的腳,又是一驚,「啊,看看這鞋!你的腳在流血!你出門的時候,沒穿鞋嗎?」
「沒法穿。我一無所有!」
「鞋也沒有?」
「沒有,沒有這些。」
「裡弗斯連鞋都不給你?」
他難以置信。「但凡我能告訴你,」我說,「讓你瞭解——」但他並沒有在聽。他正前後左右看著,彷彿第一次發現桌上堆積的紙張。他拿起幾張白紙,手忙腳亂地蓋住那些書頁。
「你不應該來這兒,」他一邊做一邊說,「你看看,你看看!」
我望了一眼,瞥見一行字,「你會得到滿足的,我保證,讓我用鞭子抽你,抽你——」「您是怕我看見這個?」我說,「我在布萊爾見過的比這過分多了,您忘了?」
「這裡不是布萊爾。你不懂。你怎麼會懂?在那裡,你是身在一群紳士之中。這事我怪裡弗斯。他既然帶了你出來,就應該把你看好。他知道你的過去。」
「您不知道,」我說,「您不知道他怎樣利用了我!」
「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應該知道!不要告訴我。唉,你看看你自己吧,你知道你這副樣子在街上行走,像是什麼嗎?你這一路走來,不會沒人注意吧?」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裙子和鞋。「有一個男人,」我說,「在橋上,我以為他是要幫我,可他卻想——」我的聲音顫抖起來。
「你知道了吧?」他說,「你知道了吧?要是有警察看見了你,跟著你到了這兒怎麼辦?要是警察嚴查起來,你知道他們會對我怎樣嗎?還有我的店員,我的存貨?對於這種情況,他們會——哦!天啊,瞧瞧你的腳!真的在流血啊!」
他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環顧四周。「洗手盆在隔壁。」他說,「你在這裡等一下好嗎?」他出去了,去了製版房。我看見他們抬起頭,聽他說話。我不知道他對他們說了什麼,我也不在乎了。坐下來後,我感覺到累,之前一直處於麻木狀態的腳掌也開始痛起來。房間無窗,也無通風口,膠水的味道更濃重了。我坐的地方離桌子很近,我靠在桌子上,看著桌面,看著桌面上那一堆紙,那些沒有切邊,沒有裝訂的書頁,有一些弄花了,或被霍陲先生用紙遮住了——「我會鞭打你,鞭打,鞭打,鞭打你的臀,直到你流血,血流到腳跟」——剛印刷的,墨很黑,但紙質不好,墨水有一點暈開了。這是什麼字體?我知道的,但一下想不起來了。
「——這麼說……你喜歡鞭子,是吧?」
霍陲先生回來了。他帶回一塊布,半盆水。另有一杯水,是給我喝的。
「給你。」他把水盆放到我面前,把布沾濕,遞給我,自己緊張地望著別處,「你能做吧?把血擦乾淨就好了,暫時……」
水是涼的。我擦完腳之後,洗了一下這布,然後把它按到臉上。霍陲先生見狀問道,「你不是發燒了吧?」他說,「你沒病吧?」「我只是有點熱。」我說。他點點頭,過來端走了水盆。然後,他遞上了水杯,我喝了一小口。「很好。」他說。
我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書頁,還是想不起那字體的名字。霍陲先生看了看表,然後把手舉到嘴邊,咬著大拇指,皺起眉頭。
我說,「您真好心,肯幫我。換了其他人,肯定就是責罵我了。」
「不會的,我不會的。我不是說過嗎,應該責怪裡弗斯。沒關係了,現在你告訴我,跟我說真話,你身上有多少錢,現在?」
「我沒錢。」
「一分錢都沒有?」
「我身上只有這條裙子,我們可以拿去賣的吧?反正,我很快會換一條樸素的。」
「賣裙子?」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別說傻話行不行?你回去的時候——」
「回去?回布萊爾?」
「回布萊爾?我是說,回你丈夫那兒。」
「回到他那兒?」我訝異地望著他,「我怎麼能回到他那兒去!我整整用了兩個月才逃出來!」
他搖著頭,「裡弗斯太太——」他說,我一陣冷戰。
「別那麼叫我,」我說,「求您了。」
「你又這麼古怪!那我該叫你什麼,如果不那麼叫?」
「叫我莫德。如果現在您問我,我還有什麼。這個名字就是我唯一剩下的東西了。」
他揮了揮手。「別犯傻了,」他說,「你聽我說。我為你感到遺憾,你和他有些爭吵,是不是——」
我大笑起來,笑聲如此尖厲,把他嚇了一跳。兩個製版員也抬起頭來。他看見了,轉回身來看著我。
「你理智些好嗎?」他用警告的口氣,低聲對我說。
我如何能理智?
「爭吵,」我說,「您以為是爭吵。您以為那就能使我跑著穿過半個倫敦城,直跑到雙腳流血?您真是一無所知。您根本猜不到我身處怎樣的險境!但我卻無法告訴您,這件事太大了。」
「什麼事?」
「一個秘密。一個圈套。我不能說。我不能——噢!」我垂下眼簾,目光落在了書頁上,「你喜歡鞭子,是吧?」
「這是什麼字體?」我說,「能告訴我嗎?」
他吞了一下口水。「這個字體?」他問,語氣變了。
「這個字體。」
他愣了一下,然後輕聲說道,「克拉倫登體。」
克拉倫登。克拉倫登,我就知道。我繼續看著那印張——我想,我把手指放在了上面,直到霍陲先生走過來,用一張白紙蓋住了它,就像他蓋住別的印張。
「不要看這些,」他說,「不要這樣瞪著我!你怎麼了?你一定是病了。」
「我沒病,」我說,「我只是有點累。」我閉上了眼睛,「我多希望能留在這裡,睡一覺。」
「留在這裡?」他說,「留在這裡,留在我店裡?你瘋了嗎?」
「瘋了」二字讓我睜開了眼睛。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臉紅了,很快移開了眼神。我用平穩的語調再次說道,「我只是有點累。」但他不答話。他把手舉到嘴邊,再次咬起了拇指,用眼角的餘光小心謹慎地觀察著我,「霍陲先生——」我說。
「我希望,」他突然接口說道,「我只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接下來究竟想做什麼。我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帶你離開店裡?我估計,得叫輛馬車到後門來接。」
「您會這麼做嗎?」
「你有沒有地方可去,可以住宿、吃飯?」
「我無處可去!」
「那你必須回家。」
「我不能。我無家可歸!我只需要一點點錢,一點點時間,我必須去尋找一個人,去解救——」
「解救?」
「去尋找。去尋找。在找到她以後,我還需要幫助。只需要一點幫助。我被欺騙了,霍陲先生。我被冤枉了。我想,有一位律師的話——如果我們能找到一位正直的律師——您知道我很富有吧?至少我本應富有。」他再次沉默了,只是聽著我說話。我說,「您知道我是富有的,如果現在您能幫幫我,如果您能收留我——」
「收留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收留你,留在哪兒?」
「不是在您家嗎?」
「我家?」
「我以為——」
「我家?和我太太和女兒們一起?不行,不行。」他開始來回踱步。
「可在布萊爾您說過的啊,許多次——」
「我沒跟你說嗎?這不是布萊爾。現實世界跟布萊爾不一樣。你得明白這一點。你多大年紀?你還是個孩子,你不能像離開你舅舅那樣離開你丈夫。在倫敦,你沒有依靠就無法生存。你覺得你能靠什麼謀生?」
「我不知道。我以為——」我想說,我以為您能給我些錢。我環顧身邊,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我就不能,」我說,「為您工作?」
他停住了,「為我?」
「我能不能在這裡工作?幫您整理這些書?——甚至,還可以寫?我瞭解這個行當,您知道我瞭解得有多深!您可以付我些薪水。我佔用一個房間——我只要一間房,一間安靜的房間!我會悄悄地住進去,您幫我保守秘密,理查德絕不會知道。我會靠工作掙一小筆錢,只要能找到我朋友,找一位正直的律師,然後——怎麼了?」
他一直站著沒動,但他的神色變了,有些奇怪。
「沒什麼,」他說,走動起來,「我——沒什麼。你喝水啊。」
我想,我大約是漲紅了臉,我說得太快,有些發熱。我喝下一口水,感覺這一點涼意像一把劍,慢慢在胸中往下插。他走到書桌邊,俯身其上,不是在看我,而是在思索,不停思索。當我放下杯子,他便轉過身來。但他沒有看我的眼睛。
「聽我說,」他輕聲說,「你不能留在這裡,你知道的。我必須叫輛車來,送你走。我,我還得叫一個女人來,我付錢叫那個女人送你。」
「送我,去哪兒?」
「去一個——酒店。」他這時又轉過身去,拿起一支筆,翻開一本書查找,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地址,「有個地方,」他說,「你可以去休息,吃點東西。」
「我可以去休息?」我說,「我不想休息,再也不要了!但是,一間房間!一個房間啊!您也會來嗎?今晚?」他不回答,「霍陲先生?」
「今晚不行。」他說,仍在寫著,「今晚我不能來。」
「那就明天吧。」
他晃動著紙片,把墨晃干。然後他把它折起來。「明天,」他說,「如果我能來的話。」
「您一定要來!」
「我來,我來。」
「還有工作——我為您工作的事,您會考慮的吧?請告訴我您會的!」
「噓。會的,我會考慮的。」
「感謝上帝!」
我把手蒙在眼睛上。「在這兒等等,」他說,「行嗎?別走動。」
然後,我聽到他的腳步聲走去了隔壁,我睜眼看時,看見他正低聲對製版員說著話——我看見那人穿上外套,走了出去。霍陲先生走回來,他對我的腳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