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4

我尖叫。不停地尖叫。我發瘋一樣地掙扎。但是,我越扭動他們就把我抓得越緊。我看到紳士坐回座位,然後馬車開動起來,轉了個彎。我看到莫德把臉貼近車窗的毛玻璃。看見她的眼睛,我又尖叫起來。

「就是她!」我大叫,舉起手指著她,「就是她!可不能放她走了!你們他媽的不能放她走——!」

但馬車還是走了。馬開始跑起來,車輪揚起塵土和小石子。馬車走得越快,我掙扎得越厲害。現在,另外一個醫生也過來幫克裡斯蒂醫生。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也過來了。他們想把我往房子那邊拉。我不肯。馬車越走越快,慢慢變小了。「他們跑了!」我高叫著。那個女人走到我後面,抱住我的腰。她的手勁大得像男人。她把我抱起來,走到離門前台階三四步遠的地方。我在她手裡,輕得就跟一包羽毛似的。

「好啦,」她抱著我說,「你想幹嗎?亂踢是不是?跟醫生搗亂是不是?」

她的嘴就在我耳朵旁邊,她的臉就在我腦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嗎了,我只知道我被她抓住,紳士和莫德跑了。我聽到她說話,把頭向前埋,然後猛地往後一撞。

「噢!」她叫了一聲,手也鬆了,「噢!噢!」

「她犯病了。」克裡斯蒂醫生說。我以為他說的是她。後來才明白他指的是我。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哨子吹了起來。

「老天爺,」我大叫道,「你們怎麼不聽我說啊?他們把我騙了,是他們把我騙了——!」

那個女人又上來抓住了我——這次她抓住了我的脖子。在我扭動時,她照著我的肚子狠狠地打了一拳,沒讓醫生們看見。我晃動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氣。她又來了一下。「發脾氣哈!」她說。

「小心你的手,」克裡斯蒂醫生喊道,「她可能會發癲。」

這時他們已經把我弄進了那房子的前廳,剛才那聲哨子招來了兩個男人。他們正在往自己的衣袖上戴牛皮紙袖套,這兩人看起來不像醫生。他們走過來抓住我的腳踝。

「把她抓穩了,」克裡斯蒂醫生說,「她正驚厥發作,可能會掙脫臼的。」

我沒法告訴他們我沒發瘋,只不過是被氣壞了。沒法告訴他們那女人把我弄傷了,我不是瘋子,而是跟他們一樣的正常人,因為我喘不上氣,只能發出一些嘶嘶聲。那兩個男人把我的腳抬起來,我的裙子滑到了膝蓋。我開始擔心裙子會滑得更高,我又扭動起來。

「把她抓緊點。」克裡斯蒂醫生說。他拿出一樣東西,用牛角做的,長得像一隻大平勺子。他來到我旁邊,扶住我的頭,把那勺子插進我嘴裡,塞在上下牙之間。這玩意是光滑的,但他用力太猛,把我弄痛了。我以為我會噎著,我咬了下去,不讓它進到我喉嚨裡。這東西味道很差。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我都不知道在我之前它在多少人嘴裡插過。

他見我閉上了嘴,說:「現在她咬住了!這就對了,把她抱緊。」他看看格雷夫斯醫生,「墊子房?我覺得應該去那兒。斯彼勒護士?」

這就是勒著我脖子那女人的名字。我看見她對他點頭,然後又對那兩個男的點點頭。他們轉過身去,準備抬著我往裡走。我感覺到他們的動靜,又開始掙扎。現在,我已經不去想紳士和莫德了。我想著自己,心裡越來越恐慌。剛才被護士打了一拳的肚子很痛,嘴角被那把勺子弄破了。我覺得他們把我弄到一個房間裡去,就會殺了我。

「撒潑呢,是吧?」一個男的說,他正想法子抓穩我的腳踝。

「病得不輕,」克裡斯蒂醫生說。他看著我的臉,「至少,這一陣發作過去了。」他提高聲音說,「不要害怕,裡弗斯太太!你的一切我們都瞭解。我們是你的朋友。我們帶你來這兒是為了治好你的病。」

我想說話,我想說「救命!救命!」但是,嘴裡那把勺子使我只能發出一些咯咯聲,而且它還讓我口水直流。有一滴口水從我嘴裡飛出來,濺到克裡斯蒂醫生臉上,他大概以為是我啐他唾沫。反正,他很快退開了,臉色也不好看。他掏出手帕。

「很好,」他抹了抹臉,對那兩個男的和護士說,「行了。你們可以把她帶走了。」

他們拉著我經過一條走廊,兩邊有一溜的門和房間,然後經過一個樓梯口,轉入另一條走廊,來到另一個房間。我本來想記住這路線,但我被他們仰面抬著,只能看見那些顏色單調沒勁的天花板和牆壁。大概一分鐘之後,我知道他們已經把我抬進這房子深處了,我已經迷了路。我也叫不出來。那個護士一直用手臂卡著我的脖子,我嘴裡還塞著那把勺子。到了一個樓梯口,他們把我放了下來,說「交給你了,貝茨先生」,「小心這個轉角,很窄哦!」——好像現在我又不是一包羽毛了,而是一隻櫃子或者一架鋼琴。他們一次都沒正眼看過我的臉。最後,其中一個男的吹起了小曲,還用手指在我腳踝上打著節拍。

我們進了另一個房間,這兒的天花板顏色是一種更沒勁的淺色。在這兒他們停下了。

「小心點。」他們說。

那兩個男的放下了我的腳。那女的把手從我的脖子上鬆開,在背後推了我一把。只是輕輕地一推,但是被他們拖著扛著折騰了這麼久,我沒站穩,晃了一下摔倒了,還好我用手撐著地。我張開嘴巴,勺子掉了下來。一個男的眼尖手快接住了,他甩了甩勺子上的口水。

「行行好。」我說。

「你現在說行行好了。」那個女人說。然後她對那兩個男的說,「剛才用頭撞我,在台階上。你看看,腫了沒?」

「我覺得會腫的。」

「小混蛋!」

她用腳指著我。「喂,克裡斯蒂醫生收你進來是打腫我的腦袋的嗎?啊,這位女士?那個什麼名字太太?沃特斯?裡弗斯?是叫你來打我的?」

「行行好,」我說,「我不是裡弗斯太太。」

「她不是裡弗斯太太?你聽到沒,貝茨先生?那我就不是斯彼勒護士咯,我敢說,賀吉斯先生也不是賀吉斯先生了。」

她走過來,攔腰抱起我,然後又放了手。你也不能說她是摔我,但她把我舉得很高,然後就這麼撒了手,我那時頭昏腦漲又很虛弱,這一摔摔得很慘。

「這是撞我腦袋的懲罰,」她說,「算你幸運,我沒在樓梯上或者屋頂上弄你。你再敢撞我——誰知道你會不會——我們就上那些地方去了。」她把帆布圍裙拉直,蹲下來抓住我的衣領,「對了,現在把裙子脫了。你吹鬍子瞪眼對我沒用。喲,瞧瞧這些小衣鉤!嫌我手粗啊?被人服侍慣了是吧?我知道你是,我聽說了。」她張嘴大笑,「我們這兒可沒什麼貼身女僕,我們這兒就賀吉斯先生跟貝茨先生。」他們倆站在門邊看著,「要我叫他們來嗎?」

我估計她說的是來脫光我的衣服,我寧願死也不願受這氣。我撐起身,跪在地上,想掙脫她的手。

「你愛叫誰叫誰,老母狗,」我喘著氣說,「別想脫我的裙子。」

她黑下了臉。「叫我母狗?」她說,「好!」

她收回手,握起拳頭,照著我就是一拳。

我是在波鎮長大的,周圍是各種小偷扒手和不要命的江湖混子,但我有薩克斯比大娘,有她像媽媽一樣護著,我從來沒挨過打。現在這一拳,差點沒把我打暈過去。我用手捂著臉,蜷起身子倒在了地上。但她還是把我的裙子給扒了——我想,她大概習慣了從瘋子們身上扒衣服,知道扒衣的竅門。接著她抓住我的束胸,把它也脫了。然後她把我的吊襪帶、襪子還有鞋子都扒了去,最後連發卡也取走了。

她站在那兒,還是黑著臉,還冒著汗。

「行了,」她看著只剩背心和襯裙的我說,「現在那些條條帶帶都沒了,你要勒死自己,也不關我們的事了。聽見了沒,『我不是裡弗斯太太』太太?你在墊子房裡待一個晚上,愛怎麼慪氣怎麼慪。試試你就知道了。驚厥症發作?我可知道啥是發病啥是鬧脾氣。在那裡頭,你亂蹬亂踢個夠好了,弄脫臼,咬斷舌頭,隨便!那裡頭能讓你安靜。我們就喜歡安靜,這樣我們幹活不累。」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把我的衣服裹了裹,搭在肩上走了。那兩個男的也跟她走了。他們看著她打我,卻啥也沒做。他們看著她扒走了我的襪子和束胸。我聽見他們脫下紙袖套。其中一個又開始吹口哨。斯彼勒護士把門關上,鎖好。然後口哨聲就變得很小了。

當口哨聲完全消失後,我站了起來,但是立馬就摔倒了。我的腿被他們拉得太狠,現在抖得跟橡膠做的似的,被打了一拳的腦袋也還在嗡嗡響。我的手也在打戰。說句老實話,我是被嚇蒙了。我跪著挪到門邊,從鑰匙孔裡朝外望。這門沒有把手,門上蒙了一層髒兮兮的帆布,裡面墊著乾草。牆壁也一樣,蒙著加了墊的帆布。地板上鋪著油布。地上有一條毯子,破破爛爛,好多污跡。有一隻小小的鐵皮桶,估計就是尿桶了。這兒只有一個窗口,高高的,鑲著欄杆。欄杆外纏著常春籐,外面的光照進來,都變暗變綠了,就像照進池塘的光。

我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這一切——不敢相信,站在油布上的是自己的赤腳;不敢相信這綠色的光照著的,是自己還疼痛著的臉和手臂。我轉過身,用手摸這門,這鑰匙孔,摸這帆布,這邊緣,我到處摸——還試著扯它。但它嚴絲合縫,像合起來的蚌殼。更糟糕的是,當我站在那兒想撕扯帆布,我發現了髒兮兮的帆布上有些凹陷和磨損——小小的月牙形的磨損,帆布磨出了線頭。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都是在我之前那些瘋子們用指甲摳出來的啊,那些被關進這裡的真瘋子!現在,我站在這兒做著跟他們一樣的事,想到這真讓我糟心。我從門邊走開,腦袋也清醒了。心裡恐懼得發慌。我倒在地上,開始用手捶打著帆布墊子。每一下打下去,都揚起一團灰塵。

「救命啊!救命啊!」我大叫。我的聲音變得奇怪,「啊,救命啊!他們以為我瘋了,把我關到這兒!快叫理查德·裡弗斯來!」我咳嗽,「救命啊!醫生,快來救命啊!您能聽見我嗎?」我又咳嗽起來,「救命!有人聽見嗎——?」

我就這麼叫著。我站著,咳嗽著,捶打著門——時不時停下來,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有沒有人走近。我也不知道這樣叫了多久,沒有一個人來。我想,是因為墊子太厚了,或者,就算有人聽到,他們也習慣了瘋子的叫喚,早就不理不睬了。然後我又去拍牆,牆上的墊子也很厚。於是我放棄了拍打和叫喚。我把鐵皮桶和毯子搬到窗子下面,踩著爬了上去,想夠著窗子。但是桶翻了,毯子滑了,我摔了下來。

最後,我坐在油布地板上,哭了起來,眼淚刺得眼睛生痛。我用指尖摸摸腫起的臉,又摸摸頭髮。那女人把發卡扯走了,現在我的頭髮都披在肩上,我抓起一把頭髮本想梳一下,有些頭髮直接就掉到了我手上。這讓我哭得更厲害了。我不是說自己是個美人兒什麼的,但我想起我認識的一個姑娘,她的頭髮被車間的齒輪軋掉了,再也沒長回來。我要是變禿頭怎麼辦?我滿腦袋摸摸,把鬆脫的頭髮都收集起來,想著是不是留起來,以後拿來做假髮什麼的。還好最後我發現,也沒掉那麼多。我把它們捲起來,放到牆角去了。

就在這時,我發現地上有一團淺色的東西,乍看上去像一隻蒼白的、縮成一團的手,把我嚇了一大跳。然後我才看清楚它是什麼。這東西是護士扒我衣服時,從我胸口掉出來的,剛才被踢到一邊去了,上面還有腳印,一顆扣子也被踩碎了。

這是莫德的手套,那天上午被我收起來,留下來做紀念的。

我撿起手套,拿在手裡來回翻動。如果說在一分鐘前我覺得自己嚇蒙了,那麼現在——我盯著那隻手套,想著莫德,想到她和紳士耍我的那個圈套——跟現在比,剛才那個根本不算個事!我把臉埋進臂彎裡,羞愧難當。我從一面牆走到另一面牆,再走到另一面,只要一停下就覺得如坐針氈。我大聲叫罵,渾身冒汗。我想起在布萊爾,在那兩個賤人身邊度過的每一天,我還覺得自己是個人精,其實根本就是蠢貨。我想起我在那兩個賤人身邊度過的日子——他倆互相傳遞的眼神、笑容,因為可憐她,我曾經對他說,別再惹她行嗎?我也曾對她說,別擔心,小姐,他愛你,嫁給他吧。他愛你。

他會這樣,這樣……

噢!噢!我覺得心被刺痛,現在都能感覺到。那時,我怕自己真的瘋了。我走動著,腳底踩著油布,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我把手套放到嘴裡咬著。他,我反正一直就沒覺得是什麼好人,我滿腦子想的是她——那賤貨,那毒蛇,那——噢!想到我居然還以為她是個傻子,想到我還笑過她。想到我還愛過她!想到我還借紳士的名義吻過她,想到我撫摩過她!想到,想到——!

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睡在隔壁的我用枕頭蒙頭,只因為不願聽到她的哭聲。想到,如果我豎起耳朵聽也許能聽到——我會聽到嗎,會嗎——她的歎息。

我真的受不了了。但是,當時我卻忘記了一個細節:她對我的欺騙,只是把我對她的欺騙還給了我而已。我來回走動著,呻吟著,詛咒著她;我抓扯和撕咬那隻手套,直到照進房間的光線暗下來。沒人來探視。沒人來給我吃的,或者衣服,或者襪子。雖然開始我走來走去還算暖和,後來我也累得站不住了,就躺在了毯子上,我開始覺得冷,然後再也暖和不起來了。

我沒睡覺。這房子各處都不時發出奇怪的聲音——有人叫喚,有腳步聲跑過,還有醫生的哨子也響了一次。夜裡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雨點沖刷著窗子。院子裡有一條狗叫了起來,我聽到這狗叫,沒有想起莫德,而是想起了查理·瓦格,想起了易布斯大叔和薩克斯比大娘——我想到薩克斯比大娘睡在床上,身邊的位置空著,等著我回去。她會等多久?

理查德多快會去找她?他會怎麼說?他可能會說我死了,但他要是這麼說,她會要見屍體的,她得埋我呀。我想到自己的葬禮,誰會哭得最厲害呢?他也可能說我在沼澤地裡淹死了或者走丟了,她也會跟他要死亡證明的。這種證明書能偽造不?他還可能會說,我捲了錢跑路了。

他就會那麼說的,我知道。但是薩克斯比大娘不會信他。她一眼就能把他看透。她會把我找出來的。她不會辛辛苦苦養我十七年,不見了,就這麼算了的!就算把英格蘭所有的房子翻個底朝天,她也要找到我!

當時我就是那麼想的,我平靜了下來。我想,我一定要找醫生說清楚,他們就知道是搞錯了,然後就會放我走;不然,反正薩克斯比大娘也會找來,救我出去的。

我出去之後,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莫德找出來,然後——我不是殺人犯的女兒嗎——然後我要把她殺了。

看到了吧,對於我真正落入的那個可怕的圈套,我是多麼的無知。

第二天早晨,那個摔我的女人來了。她沒和那兩個男的——貝茨先生和賀吉斯先生——一起來,而是帶了另外一個女人。她們把自己稱作護士。但她們算哪門子護士,要是她們是那我也是了。她們能幹上這活兒,只不過因為巴掌粗重得跟磨盤似的。她們走進房間,打量著我。斯彼勒護士說:「就是她。」

另外那個長得黑點的說:「年紀輕輕的,就瘋了啊。」

「你們聽我說。」我小心翼翼地開口說。我盤算好了,聽到她們的腳步聲我就站了起來,把襯裙拉直,整理了頭髮,「聽我說,你們以為我是瘋子,但我不是。我不是醫生和你們以為我是的那個女人,根本不是。那女人——還有她丈夫——理查德·裡弗斯——是一對騙子。他們騙了你們,也騙了我,騙了所有人。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讓醫生知道。這樣,我才能被放了,騙子才能被抓到。我——」

「就照我臉上,」斯彼勒護士大嗓門壓住我的聲音說,「就這兒,用腦袋一撞。」

她用手指著自己的臉,靠近鼻子的地方,有小小的,幾乎已經看不到了的紅印。當然,我的臉是腫得像大餅,我肯定,眼圈也都黑了。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繼續說:

「很抱歉,我撞了您的臉。我就是完全蒙了,突然被當成瘋子帶到這兒來。根本就是另外那個女人,李小姐——也就是後來變成裡弗斯太太的那個——她才應該進來的。」

她倆又把我上下看了一遍。

「跟我們說話時,你得叫我們護士,」黑點兒的那個說,「不過呢,私底下跟你說吧,親愛的,你別來找我們說話。我們聽這種話聽得太多了——好了,來吧,你得先洗個澡,然後才好去見克裡斯蒂醫生。你得穿上裙子。哎喲,你真是個小娃娃!十六歲都沒滿吧?」

她走過來想抓住我的手臂,我躲開了。

「聽你說?得了吧,我要是聽這瘋人院裡所有人的廢話,我自己還不得發瘋了。過來,趕緊的。」

她的語氣開始還算和氣,現在強硬了起來。她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想掙脫,「小心點她。」見我躲她,斯彼勒護士說。

我說,「如果你不碰我,我會乖乖跟你走的。」

「呵!」黑皮膚護士說,「規矩還挺多。跟我們走,行不?我們會感謝你的。」

她拉著我,我想從她手裡掙脫,斯彼勒護士就過來幫忙了。她們倆把手伸到我的胳肢窩底下,半抬半拖地把我架出了屋子。我踢著腳反抗——我主要是嚇著了——斯彼勒護士就用她的大硬手猛戳我的胳肢窩。那地方就算腫了也看不見。她知道這一招。「她又發瘋了。」我叫出聲時,她說。

「好嘛,我腦袋會嗡嗡響一整天了。」另外那個護士說。她手上加了把勁,狠狠搖了我一下。

然後我不吭聲了。我怕她們再打我。但我也在拚命看路——看那些窗戶和門。有些門上著鎖,所有的窗戶上裝著欄杆。窗外是一個院子,我們現在在這座宅子的後部,像布萊爾那種宅子一樣,這就是傭人們住的地方。在這兒,是護士們的住處。一路上我們碰到了兩三個護士,她們戴著帽子,穿著圍裙,手裡拿著籃子、水瓶或床單。

「早。」她們輕快地打著招呼。

「早。」拉著我的那兩個護士說。

「新來的?」後來終於有人問了,對我點點頭,「剛從墊子房出來?不聽話?」

「撞了南希的臉。」

那人吹了一聲口哨。「這種人應該穿束身衣進來的嘛。看著年紀好小,是吧?」

「十六了,看著不像。」

「我十七了。」我說。

那個新護士打量著我。

「臉長得好尖。」過了一會兒她說。

「可不是嘛。」

「她什麼毛病?妄想症?」

「什麼毛病都齊了。」黑皮膚的護士壓低了嗓音,「她就是那個——你知道的。」

新護士臉上立馬顯出感興趣的樣子。「就是她?」她說,「太瘦小了,不像啊。」

「嗨,他們長什麼樣的都有……」

我不知道她們說的是什麼,被陌生人架著,還被他們有說有笑地評頭論足,真讓我覺得恥辱。我閉著嘴不說話。那女人走了,兩個護士把我抓得更緊。她們帶我又走過一條走廊,來到一間小房間。這兒以前可能是茶水房——模樣很像布萊爾的斯泰爾斯太太的茶水房,有一個上了鎖的櫥櫃,一把扶手椅,一個洗手池。斯彼勒護士在扶手椅裡坐下,大聲地歎了一口氣,另一個護士往洗手池裡放水。她給我一小塊黃色的肥皂和一塊髒兮兮的平絨布。

「給。」她說。見我沒動,她又說,「快點,你有沒有手啊?把自己洗洗乾淨。」

水是冷水。我抹了抹臉和手,彎下腰想去洗腳。

「行啦,」她說,「你以為克裡斯蒂醫生會在乎你腳丫乾不乾淨嗎?過來,我們看看你的衣服。」她扯了扯我的背心,轉頭看著斯彼勒護士說,「上等貨哦,」斯彼勒護士點點頭,「咱們這兒穿不著這個,到時候肯定爛得沒樣兒了,」她說,「親愛的,你把它脫下來,我們給你好好保管,你走的那天再還給你。幹嗎?你還怕羞啊?」

「怕羞?」斯彼勒護士打著哈欠說,「別浪費我們的時間了,你都是結了婚的人了!」

「我才沒結婚。」我說,「我會很感激你們的,要是你們別碰我的衣服。我只要你們把我的衣服鞋襪還給我。我只想和克裡斯蒂醫生說兩句話。到時候你們就知道後悔了。」

她倆看著我,大笑起來。

「哎喲媽呀!」黑皮膚護士說,她擦擦眼睛,「我的天哦,過來,擺個臭臉沒用的,我們必須得把你的衣服收了。這可不關我和斯彼勒護士什麼事——這是這兒的規矩。瞧,這套新的給你,有裙子有鞋子,你瞧。」

她從櫥櫃裡取出一套灰不拉幾的內衣,一條羊毛裙子,還有靴子。她回到我跟前,把東西遞給我。斯彼勒護士也走了過來,我怎麼反對詛咒都沒用,她們倆還是把我剝了個精光。當她們扯下我的襯裙,莫德的手套掉了下來,我是把它別在腰帶上的。我彎腰撿起手套,「那是啥?」她們立刻問,然後她們看到是一隻手套,看到手套腕部內繡的字。

「這不是你的名字嘛,莫德。」她們說,「做工可不賴,真不賴。」

「你們別想拿!」我叫著,奪過手套。她們已經搶走了我的衣服和鞋,但這隻手套被我用了一整晚的時間踩過撕過咬過,這是支撐我精神的唯一一樣東西,我有一個預感,要是這個也被她們搶去,我就會變成被剪了頭髮的參孫43。

可能她們從我的眼神中也看出了這一點。

「一隻手套也沒啥用,」黑皮膚護士小聲對斯彼勒護士說,「還記得泰勒小姐嗎,把扣子穿在線上說那是她孩子那個?呵,她差點沒把去拿她那串扣子的人的手給卸了!」

她們就讓我留下了手套。我怕她們改變主意,有氣無力地站在那兒讓她們給我套上了衣服。這些都是瘋人院的衣服,胸衣不是繫帶的,是用小鉤子,而且太大了。「沒關係。」她們笑。她們的胸都很大,「留著位置給你長大嘛。」裙子本來是格子花呢的,但是顏色都褪了。襪子很短,像男孩穿的。鞋子是橡膠的。

「好了,灰姑娘,」黑皮膚護士給我穿好後,打量著我說,「好了,這樣你就能在我們這兒像球一樣打滾了!」

她們又大笑起來,笑了大約有一分鐘。然後她們幹了這麼一件事。她倆讓我坐在椅子上,把我的頭髮梳成小辮,然後拿出針和棉花,把這些小辮縫在了我頭上。

「要麼縫,要麼剪,」我掙扎的時候,黑皮膚護士說,「我們都無所謂。」

「讓我來。」斯彼勒護士說。是她來了結一切的,有兩三次,她假裝不小心,用針紮了我的頭頂,那是另一個看不出傷和腫的地方。

就這樣,她們倆把我準備好了,然後把我帶到我的房間。

「注意了,從現在起,你要記住守規矩。」她們一邊走一邊說,「你要是再發瘋,就再關墊子房,或者跳水。」

「不講道理!」我說,「太不講道理了!」

她們不說話,只管晃我。我閉了嘴。然後我又很努力地記路,我開始害怕,我大概有個想法——不知是從畫裡看來的,還是從哪個劇裡——我知道瘋人院是什麼樣的,但是直到現在,這地方都不像我頭腦裡瘋人院的樣子。我想,「她們帶我經過的地方,應該是醫生和護士們住的吧。現在她們才帶我去瘋子們的地方。」——我想像中,那應該是地下室或者牢房的樣子。但是我們只是走過一條條顏色單調的走廊,經過一扇扇顏色單調的門,我開始注意到周圍的一些小東西——比如那些燈,也就是普通的燈罩,只不過上面加了鐵絲網,讓人碰不到火焰。那些門,有漂亮的插銷,但是掛著很醜的鎖。那些牆,牆上到處有手柄,好像如果去拉一下,就會響鈴招來傭人。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這裡就是瘋人院,只不過曾經是一幢普通的富人家宅子,牆上曾經掛著畫和鏡子,地上曾經鋪著地毯,但是現在被改造成了女瘋人院——這宅子就像一個曾經聰明漂亮的人,變成了瘋子。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這樣一想我更害怕了,這想法比看見地下室和牢房更令我心裡哆嗦。

我打了個冷戰,放慢腳步,差點絆了一跤。橡膠靴子穿著不好走路。

「好好走。」斯彼勒護士捅了我一下。

「哪間房?」另一個護士問,她瞧著那些門。

「十四號房,就這兒。」

所有的門上都有一塊牌子,用螺絲固定著。我們在一間房的門口停下,斯彼勒護士敲敲門,然後把鑰匙插進鎖裡,轉了一下。鑰匙是普通鑰匙,已經磨得發亮了。她把鑰匙穿在一條鏈子上,裝在口袋裡。

她帶我進去的房間不是一個正常的房間,而是在一個房間裡用木板隔出來的。我不是說過嗎,這個宅子被搞得亂七八糟的,也跟瘋了一樣。木板間的頂上鑲了塊玻璃,光線從外面的窗子透進來,但是這間房沒有窗戶,空氣閉塞。房間裡有四張床,還有一張給護士睡的行軍床。三張床的旁邊都站著人,她們正在穿衣服,有一張床是空的。

「這張是你的。」斯彼勒護士說,她帶我走過去。這床離護士的床很近,「這是我們安置可疑病人的床位。你要耍什麼小花招,准逃不過培根護士的眼。是吧,培根護士?」

她就是管這房間的護士。「沒錯。」她說,點點頭,搓著雙手。她應該有點啥病,手指頭又紅又腫,跟香腸似的。對一個叫她這名字的人來說,得這種病可真不走運。她還喜歡搓手指。和其他護士一樣,她冷冷地看著我,然後也和她們一樣,對我說:

「年紀很小啊,你?」

「十六了。」黑皮膚護士說。

「十七。」我說。

「十六?如果不是貝蒂,這院裡就數你最小了。你瞧瞧,貝蒂!我們這兒來了個新姑娘,跟你差不多大。我覺著她上下樓梯可快了,我覺著她可守規矩了,你說是不,貝蒂?」

她叫的那個女人站在我對面的床邊,正把裙子拉下來蓋住她的大肥肚子。開始我還以為她是小姑娘,等她轉過身來我瞧見她的臉,才發現是個成年人了,是個傻子。她瞪著我,眼神有點不太對勁,護士們在旁邊哈哈大笑。後來我發現,她們差不多把她當傭人使喚,叫她干各種雜活,雖然她——信不信由你——本來是富貴人家的小姐。

護士們笑的時候,她低下了頭,偷偷望了幾眼我的腳——好像想看出來我是不是真跑得很快。最後,另外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小聲說:

「別理她們,貝蒂,她們就是想逗你玩。」

「說誰呢?」斯彼勒護士馬上說。

那女人咬咬嘴唇。她上年紀了,瘦小個兒,臉色慘白。她看見我的眼睛,然後好像怕羞似的,望別處去了。

她看上去沒啥威脅。但是,我看著她,又看看貝蒂,還有另外那個女人——那人站著,目光呆滯,披頭散髮地蓋住了臉,她就在那兒扯自己的頭髮玩——我想,這幫人都是瘋子啊!我還要在這兒住下,我的床跟她們的放在一起。我走到護士身邊,我說:

「我不住這兒,你們甭想逼我。」

「我們甭想?」斯彼勒護士說,「我們可是懂法律的,你都簽了入院書了,不是嗎?」

「但這事搞錯了!」

培根護士打著哈欠翻了個白眼。黑皮膚護士歎了一口氣,「好啦,莫德,」她說,「你也該夠了。」

「我不叫莫德,」我說,「我要跟你們說多少次?我他媽不是莫德·裡弗斯!」

她望著培根護士的眼睛,「聽見了吧,她能把這話跟你念叨一個鐘頭。」

培根護士彎起手指,把關節放在腰上搓著。

「不喜歡好好說話是吧?」她說,「真遺憾哪!她是不是想來護士的位置上試試,瞧瞧喜歡不?可那會毀了你那雙小白手哦。」

她還在裙子上搓著手指,眼睛看著我的手,我也順著她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現在我的手跟莫德的一樣了。我把手背到背後說:

「我是因為給小姐當貼身女僕,手才變得這麼白的。那個小姐就是害我那人——」

「給小姐當貼身女僕!」那個護士又大笑起來,「哎喲,這句話真笑死個人!我們這兒多的是把自己當公爵夫人的,我還從來沒聽過哪個硬把自己當公爵夫人的貼身女僕的!我的媽呀,真稀奇啊。我們還真給你打蠟油和抹布,讓你到廚房去。」

我跺著腳大叫。

「都他媽閉嘴!」

這一下她們不笑了,抓著我使勁搖。斯彼勒護士扇了我一巴掌——打了同一個地方,這次沒上次重。我想,她可能覺得有舊的青腫,打了就看不出來。白臉老女人看見她打人叫了一聲。傻子貝蒂開始哼哼唧唧。

「好啦,你把她倆弄得發起病了!」斯彼勒護士說,「待會兒醫生就該來了。」

她又搖了我一把,然後把我推到一邊,把自己的圍裙拉直。她們把醫生當王一樣。培根護士到貝蒂身邊凶她,不准她再哭。黑皮膚護士站到老女人身邊。

「趕緊把扣子扣好,老傢伙!」她揮著兩手說,「還有你,普賴斯太太,把頭髮從嘴裡吐出來,立馬的!我不是跟你說過一百遍了嗎,你要是吞下毛球,會噎死的!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要警告你,你真吞了,大夥兒更開心……」

我看著門。斯彼勒護士沒關門,我在想,我能不能逃出去。但是,從我們隔壁的房間——然後,從走廊兩邊我們經過的所有房間,傳來了開鎖開門的聲音。然後是護士們的嘟囔聲,瘋子的尖叫聲,某處傳來一陣鈴聲,那就是醫生來到的信號了。

我想,我要是正正經經站好,輕言細語和克裡斯蒂醫生說說話,效果應該比穿著雙膠鞋衝到他身邊去好得多。我往床靠近一步,膝蓋頂著床,好讓自己別發抖。我摸摸頭髮,想把它順一順——當時已經忘了頭髮被縫到頭頂了。黑皮膚護士跑了出去,其他人安靜地站在那裡,豎起耳朵聽醫生的腳步聲。斯彼勒護士對我搖搖手指。

「管好你那臭嘴,小娼婦。」她說。

我們等了大概十分鐘,然後走廊裡一陣響動,克裡斯蒂醫生和格雷夫斯醫生大步走進了房間,他倆都低頭看著格雷夫斯醫生的筆記本。

「女士們,早上好,」克裡斯蒂醫生抬起頭說。他先走到貝蒂面前,「你怎麼樣,貝蒂?乖孩子,當然,你是想吃藥的。」

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粒糖。她接過去,行了個屈膝禮。

「乖孩子。」他又說。然後,他從她身邊走開,說,「普賴斯太太,護士們跟我說你最近老哭,這不太好。你先生會怎麼說?知道你傷心他會高興嗎?嗯?還有你的孩子們呢?他們會怎麼想?」

她小聲回答說,「我不知道,先生。」

「嗯?」

他拉起她的手腕,對格雷夫斯醫生低聲嘟囔,格雷夫斯醫生在筆記本上做著記錄。然後他們走到白臉老女人身邊。

「威爾遜小姐,告訴我們,今天你有什麼不舒服?」克裡斯蒂醫生說。

「沒什麼,就那些老毛病。」她說。

「我們聽了很多次了,沒必要重複了。」

「我要新鮮空氣。」她立刻說。

「行,行。」他看著格雷夫斯醫生的筆記本。

「還有健康的食物。」

「這兒的食物是很健康的,威爾遜小姐,你試試就知道了。」

「水太冷了。」

「那是對散亂神經的一劑好藥。你知道的,威爾遜小姐。」

她動動嘴唇,晃著身體。然後突然叫道:「賊!」

這叫聲嚇了我一跳。克裡斯蒂醫生抬頭看著她。「夠了,」他說,「還記得舌頭嗎?舌頭上應該有什麼?」

「賊!魔鬼!」

「管住舌頭,威爾遜小姐!我們必須在舌頭上加個什麼?記得不?」

她嘟著嘴,過了一會兒,才說:

「勒子。」

「沒錯,一條勒子。很好,要勒得嚴點。斯彼勒護士——」他轉頭叫護士,小聲跟她說了幾句話。威爾遜小姐用手捂著嘴,好像在摸鎖鏈的樣子。她又一次望到了我的眼神,她的手指發起抖來,她好像有點羞愧。

要在平時,我多半會可憐她了。但是現在,就算有十個她躺到地板上,如果他們跟我說,踩著她們的背就能跑出去,我就算穿著木底鞋也會踩著她們跑出去的。我只是在等克裡斯蒂醫生跟護士交代完。然後,我舔了舔嘴唇,上前一步,說:

「克裡斯蒂醫生,先生!」

他轉過身,朝我走來。

「裡弗斯太太,」他拉起我的手腕,臉上沒笑容,他說,「你好嗎?」

「先生,」我說,「先生,我——」

「脈搏很快,」他小聲對格雷夫斯醫生說。格雷夫斯醫生記了下來。他轉身看著我說,「你的臉受傷了,我很遺憾。」

斯彼勒護士搶在我前面說話了。

「把自己往地板上摔,克裡斯蒂醫生,」她說,「她發瘋的時候。」

「哦,是啊。裡弗斯太太你看,你進來的時候是多暴力啊。我希望你睡得還好?」

「睡覺?沒有,我——」

「好了好了,我們不用再聽了。我會讓護士們給你安眠藥,不好好睡覺你是不會恢復正常的。」

他對培根護士點點頭。她也對他點頭。

「克裡斯蒂醫生。」我把聲音提高了一點。

「脈搏又加快了。」他嘀咕著。

我把手抽回來。「你聽我說行嗎?你們把我帶到這兒,是帶錯人了。」

「是嗎?」他瞇起眼睛,看著我的嘴,「牙齒還不錯,但是,牙齦可能有點潰瘍,嚴重了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不會待在這兒的。」我說。

「不待在這兒,裡弗斯太太?」

「裡弗斯太太?老天爺,我怎麼可能是她?我站那兒看著她結婚的。你還來見我,我跟你說過話的。我——」

「我是見過你,」他慢慢地說,「你告訴我,你如何如何擔心你家小姐的健康,你如何希望她被送到一個寧靜安全,沒人傷害她的地方看管起來。因為有時候,用別人的名義來為自己求助,好像容易開口一點,對吧?我們明白你的心意,裡弗斯太太,我們很明白。」

「我不是莫德·裡弗斯!」

他豎起一根手指,幾乎笑了。

「你現在還不願意承認自己是莫德·裡弗斯。嗯?這是另一碼事。到了你願意承認的時候,我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在那之前——」

「你們甭想把我關在這兒,甭想!你們把我關著,可那兩個騙子——」

他雙手抱胸,「哪兩個騙子,裡弗斯太太?」

「我不是莫德·裡弗斯!我叫蘇珊——」

「什麼?」

但是,說到這裡,我遲疑了。

「蘇珊·史密斯。」最後我說。

「蘇珊·史密斯,曾住——哪兒來著,格雷夫斯醫生?曾住梅菲爾威克街,是吧?」

我沒回答。

「好啦,好啦,」他接著說,「都是你憑空想出來的,不是嗎?」

「那是紳士想出來的,」我衝口而出,「那個混蛋——!」

「哪位紳士,裡弗斯太太?」

「理查德·裡弗斯。」

「你丈夫。」

「她丈夫。」

「哦。」

「她丈夫,我跟你說!我是看著他們結婚的。你可以去找當時那個牧師,你可以去找克林姆太太!」

「克林姆太太,你們投宿那房子的女主人?我們跟她談了好久。她告訴了我們在她家投宿期間,你逐漸發展起來的憂鬱症。」

「她說的是莫德。」

「當然了。」

「她說的是莫德,不是我。你把她叫到這兒來,你讓她認認我的臉,看她怎麼說。你隨便叫一個認識莫德和我的人來這兒,叫布萊爾的管家,斯泰爾斯太太來,叫李老先生來!」

他搖頭。「你不覺得,」他說,「除了你舅舅,你自己的丈夫也認識你嗎?還有你的貼身女僕。她在我們面前說起你都流淚了。」他放低了聲音說,「你對她做了什麼,嗯,能讓她這樣?」

「噢!」我說,絞握著自己的雙手,(「看她的臉色都變了,格雷夫斯醫生。」他悄聲說。)「她流淚是為了騙你們!她就是個演員!」

「你的貼身女僕,是個演員?」

「是莫德·李!你沒聽我說嗎?莫德·李和理查德·裡弗斯。他們倆把我弄進這裡的。他們把我騙了,耍了!他倆騙你相信我是她,她是我!」

他又搖搖頭,皺起了眉頭。他看起來又像是要微笑了。然後他說,慢慢地,輕鬆地說,「但是,親愛的裡弗斯太太,他們為什麼要花這麼大精力來騙我?」

我張開了嘴,又閉上了。因為,我能說什麼?我還以為只要我說出真相,他就會相信。可真相是,我設了個圈套去偷一位千金小姐的財產,然後我讓自己假扮成一個貼身女僕,其實我本來就是個小偷。要是我沒這麼慌張,這麼累,在墊子房裡被打得這麼鼻青臉腫,我也許能想出一套聰明的說辭。但現在,我的腦子完全不靈光了。培根護士在搓著手打哈欠。克裡斯蒂醫生還在看著我,臉上帶著一點幽默的表情。

「裡弗斯太太?」他說。

「我不知道。」最後,我回答說。

「哦。」

他對格雷夫斯醫生點點頭,他們開始往外走。

「等等!等等!」我喊道。

斯彼勒護士走上來,「你也說夠了,」她說,「你在浪費醫生們的時間。」

我看都不看她。我看著克裡斯蒂醫生轉過身去,看到他身後的白臉老女人,她的手還捂在嘴上;還有那個披頭散髮,苦著臉的女人;還有嘴唇上沾著糖的傻子貝蒂。我又忍不住了。我想,「我才他媽的不在乎他們關我進監獄!關小偷和殺人犯的監獄,怎麼著也比瘋人院強!」於是我說:

「克裡斯蒂醫生,格雷夫斯醫生,你們聽我說!」

「夠了,」斯彼勒護士又說,「你不知道醫生們很忙嗎?你不知道他們有正經事要幹,沒時間聽你廢話嗎?回去!」

我走到克裡斯蒂醫生後面,想伸手抓他的衣服。

「求您了,先生,」我說,「您聽我說,我沒跟您完全說實話,我不叫蘇珊·史密斯,其實。」

他本來想甩開我的手,現在他對我稍稍轉過身。

「裡弗斯太太。」他說。

「蘇珊·程德,先生,蘇珊·程德,住在——」我正要說蘭特街,然後想起來我不能說啊,萬一警察去查易布斯大叔的鋪子怎麼辦。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的腦袋發熱。克裡斯蒂醫生從我手裡掙脫出去。

「你不能抓我的衣服。」他說,語氣嚴厲起來。

我抓得更緊。「請聽我說完,我求求您!請您聽我說,我參加的那個可怕的騙局,是理查德·裡弗斯設的,那個混蛋!他現在正笑話您呢,先生!他正笑話我們大家!他偷了大筆錢跑路了。他弄到了一萬五千鎊!」

我抓著他的衣角不放。我的聲音又高又尖,像狗在狂叫。斯彼勒護士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克裡斯蒂醫生用手掰開了我的手指。格雷夫斯醫生也來幫他。我感覺到他們的手,就尖叫起來。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像是瘋了。這是因為,我說的全是真話,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在說胡話,這讓我難受極了。我高聲尖叫,克裡斯蒂醫生像以前一樣掏出了哨子。鈴聲響了,貝茨先生和賀吉斯先生戴著棕色的紙袖套跑了出來,貝蒂嗚嗚地哭。

他們把我關進了墊子房,但這次讓我穿著裙子和膠靴子。他們給了我一大碗茶。

「等我放出來,你們就知道後悔了!」他們關門的時候我說,「我在倫敦有個媽媽,她會到每棟房子裡找我的!」

斯彼勒護士點點頭。「是嗎?那她就不單是你媽媽,還是我們這兒所有女瘋子的媽媽。」她哈哈大笑。

我覺得,那味道發苦的茶裡,肯定下了安眠藥。我睡了一整天,要不就是兩天。我最後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都傻了。我被他們架著,跌跌撞撞回到房間。克裡斯蒂醫生來查了房,他握住我的手腕。

「今天你安靜些了,裡弗斯太太。」他說。因為安眠藥和昏睡,我口乾舌燥,舌頭幾乎粘在了嘴巴裡。我費了好大勁才說出:

「我不是裡弗斯太太!」

我說出來之前他就走了。

他走之後,我的頭腦慢慢清醒了。我躺在床上,開始想事兒。上午我們得在房間裡待著,得保持安靜——如果願意看書的話可以看——培根護士看守著我們。我想,這瘋人院裡的書肯定都被瘋子們看完了,因為她們都跟我一樣,睡在床上,啥也不做。只有培根護士坐著,把腳蹺在凳子上,捧著本雜誌在看,不時舔一下紅腫的手指翻一頁,不時咯咯地笑。

到了十二點,她放下雜誌,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帶我們下樓吃飯。另外一個護士過來幫她,「快點,快點,」她們說,「別拖拖拉拉。」

我們排隊走下去,白臉老女人——威爾遜小姐——緊跟在我後面。

「你別怕,」她說,「怕那個——你別回頭!噓!噓!」我感到她的呼吸噴到我後脖子上了,「別怕你的湯。」她說。

我加快了腳步,離培根護士近一點兒。

她帶我們走進餐廳,餐廳裡響著鈴聲。我們這一隊走進去的時候,其他護士帶著她們管轄房間的病人也加入了我們。這瘋人院裡關的女人,有六十個左右。我被關了墊子房以後,看見這些人,都覺得是可怕的一大堆人。她們都穿得和我一樣,我的意思是一樣差,各種衣服樣式都有。她們中有的人頭髮被剃光了,有的沒牙了,或者牙齒被拔了,有的人有傷口或者青腫,還有些人戴著帆布袖套或手籠,總之,這些讓她們看起來更像瘋子了。我也不是說她們不是瘋子,她們各有各的瘋法。反正,在我看來,她們跟一群馬蠅差不多。其實呢,瘋子跟江湖騙子一樣,有各種不同的瘋法和騙法吧。有的人完全瘋癲了;有的人,大概有兩三個吧,跟貝蒂一樣,只是傻了。有的人大聲罵髒話,有的人就是抽風。其他那些就只是整天愁眉苦臉——她們走路,眼睛只看地下,坐著,手只是放在大腿上,嘴裡不是嘟嘟囔囔就是歎氣。

我和她們坐在一起,吃了瘋人院給的飯。跟威爾遜小姐說的一樣,午飯就是湯。我小口小口喝著湯,看見她看著我,對我點頭,但我不想回望她。我誰都不想望。前幾天我吃了藥,又鈍又傻。現在我清醒了,人就有點恐慌——心裡著急害怕——我會出汗、抽搐、亂發脾氣。我看著門和窗想,要是我找到一扇窗子只裝了窗玻璃,我就衝過去。但是,所有的窗子都裝上了鐵欄杆。我不知道要是這兒失火了該怎麼辦。門上裝的都是普通鎖,要是我有合適的工具,應該可以撬開。但我什麼工具都沒有,連個發卡都沒有,也沒有能做成工具的材料。我們用的湯勺是白鐵的,軟得跟橡皮似的,用來挖鼻子都不行。

吃飯時間是半個鐘頭。我們被護士們和幾個壯漢看著——除貝茨先生和賀吉斯先生外,還有一兩個男的。他們站在牆邊,不時在桌子之間走動。有個人走近的時候,我哆嗦了一下,舉起手說:

「先生,請問,醫生們在哪兒?先生,能讓我見見克裡斯蒂醫生嗎,先生?」

「克裡斯蒂醫生忙著呢,」他說,「安靜。」然後走開了。

有個女人說,「你現在見不著醫生的,他們只有早上才來。你不知道嗎?」

「她是新來的。」另一個說。

「你從哪兒來的?」之前那個說。

「倫敦,」我說,眼睛還看著那個男的,「雖然在這兒,他們以為我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

「倫敦來的!」她叫道,其他一些女人也跟著說,「倫敦!哎呀,倫敦!我真想念倫敦啊!」

「現在夏天剛剛開始。你真不容易啊。你還這麼年輕!你上社交場了嗎?」

「上什麼?」我說。

「你是哪個家族的?」

「你說啥?」那個壯漢轉過身往回走了,我又舉起手,還搖了搖,「您能告訴我,我能上哪兒找克裡斯蒂醫生嗎?先生,求您了,先生?」

「安靜!」他又說,從我身邊走過。

我身邊坐的那個女人把手放在我手臂上說,「你肯定熟悉肯辛頓廣場吧?」

「啥?」我說,「不熟悉。」

「我想啊,那兒的樹現在都枝葉茂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沒見過。」

「你們家人都是誰啊?」

那個壯漢走到窗邊,然後就抄著兩手轉回來。我本來舉起了手,現在放了下來。

「我們家人都是小偷。」我垂頭喪氣地說。

「哦!」幾個女人做了一個鬼臉,「真是個奇怪的姑娘……」

我身邊那個女人對我做手勢,叫我靠近些。

「你的財產也沒了嗎?」她悄悄對我說,「我的也沒了,但是,你看這個,」她給我看她用繩子掛在脖子上的一枚戒指。那是鎦金的,沒有了鑽石,「這就是我的資產,」她說,「這就是我的依靠。」她把戒指藏回衣領裡,摸摸鼻子,然後對我點點頭,「我的姐妹們把別的都搶走了,但她們別想搶走這個。不行,堅決不行!」

從那以後,我沒再跟誰說話了。吃完飯,護士帶我們去花園裡走動了一個小時。花園四面都有牆,有一道門,門也上了鎖。但可以從門柵欄裡望出去,望到這宅院的其他部分。外面有很多樹,有些樹就挨在院牆邊。我把這記在心裡了。我從來沒爬過樹,但是,爬樹能有多難呢?要是我能爬到夠高的樹枝上,就算會摔斷腿我也想跳出院牆去,只要能得到自由。

要是那時候薩克斯比大娘還沒找來的話。

但是,我又想,我還是應該去找克裡斯蒂醫生說清楚。我想讓他看看,我是多麼頭腦清醒。在花園散步一個鐘頭結束的時候,鈴聲響了,我們被帶回屋裡,在一間灰色的,聞起來像漏了煤氣的大房間裡坐著,一直到晚飯時間。他們管那間屋子叫活動室。吃完晚飯,我們就被帶進臥室鎖起來。我一路跟著走,還是有時抽搐,還是冒著汗,我什麼話也沒說。我跟其他那些女人,普賴斯太太,威爾遜小姐還有貝蒂做同樣的事:在她們用完水後,我站在盥洗架前,洗了臉和手;在她們刷了牙之後,我刷了牙。然後,我把丑不拉幾的格子呢裙子脫下折好,穿上睡袍。在培根護士低聲祈禱後,我也說了阿門。但是,當斯彼勒護士抱著一罐茶走進門,給我一碗茶,我接過來卻沒喝。我趁沒人看見的時候,把茶倒地上了,它冒起一陣蒸汽,滲進了地板縫裡。我用腳遮著倒了茶的地方,抬起頭,看見貝蒂正看著我。

「弄髒了地板,」她大聲說,聲音像男人的一樣,「壞女人。」

「壞女人?」培根護士說著,轉過頭來,「我可知道誰是壞女人。全都上床去,快點!快點!上帝保佑,這日子真累!」

她像個發動機似的嘟囔個不停。這兒所有的護士都這樣。但我們卻要保持安靜,我們要躺著不能動。要是我們動彈,她們就會過來掐我們打我們——「你,莫德,」第一個晚上,我翻了個身,培根護士就說,「不准動!」

她自己坐在那兒看書,燈光照著我的眼睛。甚至在幾個鐘頭後,她放下雜誌,脫了衣服上床後,還把燈留在那兒點著,這樣她就可以一眼看見誰在夜裡不老實。她一倒下就睡著,還扯著呼嚕。她的呼嚕聲就像銼刀磨鐵的聲音,這讓我無比想家。

她帶著鑰匙上床,睡覺的時候把鑰匙鏈子套在脖子上。

我睡在床上,手裡握著莫德的手套,時不時把一隻手指尖放到嘴邊,想像莫德柔軟的手指還在裡面,我狠狠地咬著。

但最後,我還是睡了。第二天早晨當斯彼勒護士陪著醫生們來巡房時,我已經準備好了。

「裡弗斯太太,你好嗎?」克裡斯蒂醫生給了貝蒂糖,看完普賴斯太太和威爾遜小姐後,對我說。

「我頭腦相當清醒。」我說。

他看了看手錶,「很好!」

「克裡斯蒂醫生,我求您——」

我低下頭,然後看著他的眼睛,把我的故事又說了一遍——我不是莫德·裡弗斯;因為一個可怕的騙局我才進了她家;理查德·裡弗斯把我弄到布萊爾當了莫德的貼身女僕,這樣我就能幫著哄騙莫德跟他結婚;然後把莫德說成是瘋子。然後,他們怎麼出賣了我,弄到了她的財產,然後他倆自己吞了。

「他們對我出老千,」我說,「他們對您也出了老千!他們正笑話您呢!您不相信我嗎?從布萊爾隨便找個人來!把他們結婚那個教堂的牧師找來!把教堂那本登記簿找來——你會看到他們的名字,在他們名字旁邊,就是我的!」

他揉揉眼睛。「你的名字,」他說,「蘇珊——現在你姓什麼?程德?」

「蘇珊——不是!」我說,「那本子上不是,那本子上是蘇珊·史密斯。」

「又成蘇珊·史密斯了!」

「只是在那本子上,他們讓我這麼寫的。他教我寫的!你還不明白嗎?」

說到現在,我幾乎哭了起來。克裡斯蒂醫生板起了臉。「我讓你說得太多,」他說,「你越來越興奮了。我們不能這樣。我們必須讓你時刻保持鎮靜。你這些胡思亂想——」

「胡思亂想?上帝啊,這些全是真事兒!」

「是胡思亂想,裡弗斯太太。你自己聽聽你說的這些話!可怕的騙局?笑話我們的騙子們?被偷的財產,被說成是瘋子的姑娘?編得真是聳人聽聞啊!你這個病的名字,叫過度審美症。你就是被縱容,過度沉湎於文學,使你的想像器官過熱發炎了。」

「過熱發炎?」我說,「沉湎?文學?」

「你書讀得太多了。」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上帝啊,」最後,當他轉過身去,我說,「我要是能認識兩個字也好啊!還有寫字——給我一支筆,我給你寫我的名字,那就是我能寫的所有字了。就算你讓我坐下來寫一年,我也只會寫那個。」

他正往門走去,格雷夫斯醫生緊跟在他身邊。我的聲音中斷了,因為斯彼勒護士抓住了我,不讓我跟著他們。「你膽子不小,」她說,「敢追著醫生嚷嚷!別亂動!你再鬧就該關墊子房了,是吧,克裡斯蒂醫生?」

但是,聽到我的話克裡斯蒂醫生在門口轉過身來,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我,手摸著鬍子。他看了一眼格雷夫斯醫生,然後輕聲說:

「這可以展示出妄想症的程度,甚至可能刺激她,從妄想症中解脫出來。你說怎麼樣?好,從本子裡取一張紙給我,斯彼勒護士,放開裡弗斯太太。裡弗斯太太——」他回到我身邊,把格雷夫斯醫生從筆記本裡撕下的那一小片紙遞給我。然後他從兜裡掏出一支鉛筆,正要遞給我。

「注意她,先生!」斯彼勒護士看見鉛筆尖說,「這傢伙心眼多著呢!」

「好,我注意著她的,」他回答說,「但我不覺得她要害我們。對吧,裡弗斯太太?」

「對的,先生。」我說。我接過鉛筆,手在發抖。他觀察著我。

「我認為你能拿得更穩點吧。」他說。

我把筆在手裡轉了轉,筆掉了,我把它撿起來。「注意!注意!」斯彼勒護士又說,隨時準備撲過來逮住我。

「我不習慣拿筆。」我說。

克裡斯蒂醫生點點頭。「我認為你是習慣的。來吧,在紙上寫一行字看看。」

「我不會。」我說。

「你當然會了。你在床上坐好,把紙平放在腿上,我們就是這樣寫字的,不是嗎?你知道的。好了,把你的名字寫出來。至少你會寫這個吧,你剛才跟我們說的。寫吧。」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寫了。鉛筆頭把紙戳破了。克裡斯蒂醫生在一邊看著,我寫完後,他把紙拿去給格雷夫斯醫生看。他們皺起了眉頭。

「你寫的是蘇珊,」克裡斯蒂醫生說,「為什麼?」

「這是我名字啊。」

「你寫得很差。你是故意的嗎?這兒,」他把紙還給我,「按我剛才說的要求,寫一行字。」

「我不會寫。我不會寫啊!」

「你會寫的。要不就寫一個詞吧。寫這個:斑點44。」

我搖頭。

「快點,」他說,「這個字不難,而且你認識第一個字母,我們剛才見你寫出來了。」

我又猶豫了。然後,我被他盯得實在受不了,還有在他後面的格雷夫斯醫生、斯彼勒護士、培根護士,甚至普賴斯太太和威爾遜小姐,都歪著腦袋等著看,我寫了一個S,然後在後面亂畫一氣。這個詞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大。

「你用力太重。」克裡斯蒂醫生說。

「是嗎?」

「是的,你自己知道。你寫的字母都散了架,完全亂七八糟。這個是什麼字母?我看,是你自己造出來的吧?好了,你舅舅——我相信他是位學者——會認可自己的助手寫出這樣的東西?這事我能相信嗎?」

我的機會來了。我顫抖,然後迎著克裡斯蒂醫生的目光,盡量鎮定地說:

「我沒有什麼舅舅。您說的是李老先生吧,我敢肯定,他的外甥女莫德寫得一手好字,但是,您要知道,我不是她。」

他的手輕輕敲著下巴。

「因為,」他說,「你是蘇珊·史密斯,或蘇珊·程德。」

我又發抖了,我說,「是的,先生!」

他沉默了。我想,成功了!欣慰得差點沒暈過去。然後他轉向格雷夫斯醫生,搖了搖腦袋。

「很徹底,」他說,「是吧?簡直不敢相信,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純粹的病例。妄想症甚至延伸影響到了運動機能。我們要從這裡擊破。我們必須好好研究,制定一個治療方案。裡弗斯太太,請把鉛筆還給我。女士們,日安。」

他從我手裡抽出鉛筆,轉身走了。格雷夫斯醫生和斯彼勒護士跟他一起走,培根護士在他們身後關門,上鎖。我看著她轉動鑰匙,好像遭了一擊,倒在床上大哭起來。她嘖了兩下嘴——她對哭這事兒太習以為常,她們見慣了女瘋子在晚飯桌邊哭得眼淚掉到湯裡,或者在花園裡哭得死去活來。她嘖完嘴,打了個哈欠,看了我一眼,就看別處去了。她在椅子裡坐下,搓著她的手指開始抱怨。

「你覺得你受苦了,」她對我和屋裡其他人說,「把我這手指長你們身上試試看?這才叫個苦,火辣辣的,鞭子抽似的苦。噢!噢!老天爺呀,痛死我了!來,貝蒂,好孩子,快來幫幫你的老護士,把藥膏拿過來好不?」

她還握著鑰匙串。看見鑰匙我哭得更厲害了。她取下一把鑰匙,貝蒂拿過去開了櫥櫃門,取出一罐油膏。藥膏白色,像豬油一樣是凝固的。貝蒂坐下來,用手挖了一坨,開始往培根護士紅腫的手指上抹。培根護士哼哼著,臉色慢慢地舒展了。

「就是那兒!」她說,貝蒂呵呵傻笑。

我把臉埋進枕頭,閉上眼睛。如果這瘋人院是地獄,培根護士是魔鬼,貝蒂是她身邊的小鬼,世上就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事了。我一直哭到自己再也沒有力氣。

然後我床邊起了點動靜,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好了,親愛的,你不能只顧抹眼淚啊。」

這是那位臉色蒼白的老女人,威爾遜小姐。她對我伸出手。我看見她,打了個激靈。

「啊,」她說,「你怕我,我不吃驚。我是腦子有點不正常,你會習慣的。噓,別說話。培根護士看著呢,噓!」

她從袖子裡拿出一條手帕,示意我擦擦臉。這是條舊得發黃的,軟軟的手帕。這手帕的柔軟,還有她表情的友善——這是我進了瘋人院後,第一次有人對我表現出友善,就算她是個瘋子——讓我又哭了起來。培根護士望了過來,「我可看著你呢,」她說,「別以為我不知道。」然後她靠回椅背。貝蒂還在幫她抹藥膏。

我小聲說:「你千萬別以為我在家也這麼容易哭。」

「我知道你不會。」威爾遜小姐回答說。

「我只是害怕,怕他們把我關在這裡。我被害慘了,他們把我說成瘋子。」

「你得保持信心。這家瘋人院沒其他瘋人院那麼差,當然,也算不上什麼好地方。比如,我們必須呼吸的這房間的空氣,就臭得跟牛圈似的。還有這兒的飯菜。他們叫我們夫人小姐,可是這吃的,牙縫都塞不滿的糊糊,叫我拿給園丁小子吃我都臉紅!」

她的聲音提高了,培根護士又朝我們望過來,撇了撇嘴。

「我倒想瞧瞧你的臉怎麼紅,老鬼!」她說。

威爾遜小姐抿著嘴,表情有點尷尬。

「她指的是,」她對我說,「我臉色的蒼白。這裡的水裡有種和石灰有關的東西——我這麼告訴你,你信嗎?不過,噓!不能再說了!」

她揮動著雙手,那會兒她看上去真像個瘋子。我的心往下一沉。

「你在這兒很久了嗎?」等她把手放下,我問她。

「我相信——等我想想啊——我們真的沒注意四季的流逝……我相信,很多年了。」

「二十二年,」培根護士說,她還在聽我們說話,「我年輕時剛來這兒的時候,你就是這兒的老油條了,是吧。到今年秋天,我就來這兒十四年了。啊,力氣大點兒,貝蒂,就那兒!好孩子!」

她拉長了臉,閉著眼睛喘出一口氣。我滿心恐懼地想,二十二年!這想法一定在我臉上露了出來,因為,威爾遜小姐說:

「你別認為你也要在這兒待那麼久。普賴斯小姐每年都進來,但是,她發病最厲害那陣過了以後,她先生每年都接她回家。我想,你的入院書,是你先生簽的吧?我呢,是我哥哥,他一直把我留在這兒。男人們可以沒姐妹,但是,太太他們還是想要的。」她舉起手來,「我也想說得更直白點兒,但我的舌頭——你明白的。」

「那個男的,」我說,「簽字送我進來那個,是個臭不要臉的混蛋。他假裝是我丈夫。」

「你可真苦命,」威爾遜小姐搖頭歎氣說,「這種是最苦命的。」

我碰碰她的手臂。我剛才沉下去的心,現在像浮標一樣升了起來,升得讓我心痛。

「你相信了我的話。」我說。我看看培根護士,她聽到我說的話,睜開了眼睛。

「你別以為這是個什麼事兒,」她用輕鬆的口氣說,「威爾遜小姐什麼胡話都信。要不你現在就問問她,月亮上住著什麼?」

「你該死!」威爾遜小姐說,「我那是私下裡跟你說的!——裡弗斯太太,你看見了,他們是怎麼毀我信譽的。我哥哥付你們每週一基尼就是讓你們來糟踐我的嗎?你們這些賊!魔鬼!」

培根護士站了起來,做了一個雙手握拳的樣子,威爾遜小姐就住了口。過了一會兒,我說:

「你把月亮想成啥樣都行,威爾遜小姐。這有什麼關係呢?但是,我跟你說我是被騙子弄進這家瘋人院的事兒,我是頭腦清醒的,說的全是真話。克裡斯蒂醫生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我希望他會明白,」她說,「我肯定,他會的。但是你知道吧,必須有你丈夫簽字,你才能出院。」

我瞪著她。然後我看看培根護士。「真是這樣嗎?」我問。培根護士點點頭。我又開始掉眼淚,「上帝啊,救救我吧!我完蛋了!」我哭喊道,「那個賤人是不會來簽的!打死都不會!」

威爾遜小姐搖著頭。「真苦命啊!苦命!但是,他也許會來探視呢?也許會突然發個善心呢?他們必須讓人來探視,你知道吧,這是法律規定的。」

我擦了擦臉,「他不會來的,」我說,「他清楚得很,要是他來我會殺了他!」

她有點害怕地前後左右望了一下,「你不能在這兒說這種話!你得乖乖守規矩。你不知道嗎,他們有各種法子整你,綁住你——他們有水——」

「水。」普賴斯太太顫抖著念叨了一句。

「夠了!」培根護士說,「還有你,麻煩小姐」——她指的是我——「別再逗其他人了。」

她又對我亮了亮拳頭。

於是我們都閉嘴了。貝蒂又搓了一小會兒藥膏,然後把罐子放好,自己回到床上去了。威爾遜小姐低下了頭,眼神灰暗下來。普賴斯太太還是披頭散髮的,時不時哼哼兩聲。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喊破嗓子的尖叫。我想起易布斯大叔的妹妹。我想家,想起家裡所有人。我又開始出汗。我覺得我突然明白了蒼蠅被蜘蛛網困住的感覺了。我站起來,從一面牆走到另一面牆,來回走動著。

「要是有個窗子就好了!」我說,「要是我們能望出去就好了。要是我沒離開波鎮就好了!」

「你坐下來行嗎!」培根護士說。

然後她咒罵了兩聲,因為有敲門聲,她必須從椅子裡站起來開門。是另外一個護士,拿著一張紙。我趁她倆的頭湊在一起時,偷偷跑到威爾遜小姐身邊。絕望中的我,也學得狡猾起來了。

「聽我說,」我小聲說,「我必須得逃出去,越快越好。我在倫敦有人,也有錢。我有媽媽,你在這兒這麼久了,一定知道法子的,是不是?我會付你錢的,我發誓。」

她看著我,然後退了一步。「我希望,」她用平常的語氣說,「我希望你不要認為我是那種從小到大喜歡背地裡說悄悄話的人。」

培根護士轉過臉來瞪著我。

「你,莫德,」她說,「你在搞什麼名堂?」

「說悄悄話。」貝蒂用她的破嗓子說。

「說悄悄話?我叫她再說悄悄話!回你床上去,別去搞威爾遜小姐。我轉個身你就去惹其他人是不是?」

我想,她可能猜到了我想逃跑。我回到床上。她和另一個護士站在門邊,小聲說著話。另外那個護士皺了皺鼻子。然後,她倆都用那種冷漠的、厭惡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別的護士也曾給過我這種目光。

那時我還太無知,完全不知道這種目光背後的含義。可是,上帝保佑!我很快就會明白了。

《指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