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6

可是,看著還是要走一整天才能到。我們可以找個火車站搭火車去,但我想,手上就剩這點錢,還是拿來買吃的吧。有一段路,一個男孩一直跟著我們,他背著個大背簍,裡面裝滿了洋蔥。他帶我們到馬車裝貨的地方,城裡那些市場的馬車都來這裡裝蔬菜。我們錯過了馬車最多的時間,但最後還是搭上了一輛順風車。那人的馬走得很慢,他裝了一車紅花菜豆去漢默史密斯。他說查爾斯讓他想起自己的兒子——查爾斯就是有那種討人喜歡的臉——我讓他們一起坐前面,我自己和豆子一起坐在後面。我坐在那兒,臉靠著箱子,眼睛望著前路。路上下起伏,有時能看見倫敦,看起來又稍微近了一點。我也打打瞌睡,但總想望著前面的路。路漸漸寬了起來,路兩邊的樹籬也逐漸被木條柵欄和牆取代。我眼看著樹葉變成了磚,草地變成了煤渣和塵土,溝渠變成了路邊石。當馬車來到一幢房子旁邊,牆上貼了有兩英吋厚的,卷角在風中飄動的海報,我撕下一角,上面畫著只握著手槍的手,我指頭上全是灰塵,我就知道,我到家了。

我們是從漢默史密斯走路回來的。倫敦的那塊地方我不熟,但我找路還是很靈的——就像在鄉下遇到岔路口我知道選哪條路一樣。查爾斯在我身邊走著,眨著眼睛,有時拉拉我的衣袖,最後我乾脆牽著他的手過馬路,然後他就不放手了。我在一個商店櫥窗玻璃上看見了我們的樣子——我戴著草帽,他穿著粗呢大衣——我們就像闖進血腥森林的兩個小白癡。

然後我們到了威斯敏斯特,終於正眼看到了泰晤士河。我必須停一下。

「等等,查爾斯。」我用手按住胸口,背過臉去。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的激動。當最激烈的情緒過去之後,我開始考慮下一步。

「我們現在不能過河。」我一邊走一邊說。我想的是走過去我們會碰到誰?要是碰到紳士怎麼辦?或者他也在四處走,想碰到我們?我覺得他不會親自對我動手,但一萬五千鎊可是筆大錢,我知道他完全有可能找些混混來幹這事。我之前沒考慮到這一層,到了倫敦才想到的。我開始用一種不同的眼光環顧四周,查爾斯也看見了。

「你怎麼了,小姐?」

「沒事,」我回答說,「就是,我還是怕這兒有克裡斯蒂醫生的人,我們在這兒轉彎。」

我帶他轉進一條黑暗狹窄的小巷,但後來我想,要是在這種小黑巷子被逮了更不好。於是我又轉出來——當時我們在查令十字街附近——到了河岸街。走了一會兒我們來到街尾,那兒有一兩個路邊鋪,賣二手衣服。我到第一個鋪子給查爾斯買了條羊毛圍巾,給自己買了一張面紗,賣衣服的男人還跟我打趣。

「為啥不買帽子哪?」他說,「你這漂亮臉蛋,遮起來多可惜。」

我伸出手等他找錢,「得了吧,」我說,「老娘的屁股也漂亮。」

查爾斯嚇得哆嗦了一下,我才不在乎。我罩上面紗,感覺好些了。這面紗和我的帽子還有淺色的印花裙子放在一起很難看,但是,我想人們可以把我當成臉上有疤或者有什麼病症的姑娘。我叫查爾斯把圍巾拉起來遮住嘴,把帽簷也往下壓。他嘟囔說天太熱,我說:

「要是我還沒帶你找到裡弗斯先生就被克裡斯蒂醫生的人抓走了,你還會覺得天熱嗎,嗯?」

他看著前面,看著路德門山附近的車流。那是下午六點,交通最堵的時候。

「可是你到底什麼時候帶我去找他啊?」他說,「他的住處還有多遠?」

「不遠了。但是,我們得小心。我得好好想想,我們找個安靜點的地方……」

最後我們進了聖保羅大教堂。我們走進去,我在條凳上坐下,查爾斯四處走動,看那些塑像。我想,「只要到了蘭特街,我就得救了。」但是,我心煩的是不知紳士編了個什麼故事安在我頭上,在波鎮到處傳。要是易布斯大叔的侄兒們現在都恨我了怎麼辦?要是在見到薩克斯比大娘之前,我碰到約翰·弗魯姆怎麼辦?他要恨我都不需要人家說什麼。而且,就算我戴了面紗他也認得出我。我一定要小心。我要仔細研究房子的結構——在行動之前一定要搞清地形。要小心謹慎是很難的,但我想到了我媽媽,她就是不夠小心,你看,結果出了什麼事。

我發抖,雖然是七月,聖保羅教堂裡還是很冷。隨著下午變成傍晚,窗玻璃的顏色漸漸暗下來。在克裡斯蒂醫生那兒,現在該是被叫醒,下樓吃晚飯的時間了。我們會有黃油麵包,一大杯茶……查爾斯走過來坐在我身邊。我聽到他歎息。他的帽子拿在手裡,淺色的金髮反著光。他的嘴唇紅潤。身穿白袍的男孩們在四周用銅枝點起蠟燭,我看著他心想,他要是也穿上件白袍,跟他們多相襯啊。

然後我看看他的大衣,大衣是不錯的,就是粘了很多灰塵。

「我們現在還有多少錢,查爾斯?」我問。

我們還有一個半便士。我帶他去了瓦令街的一間當鋪,把他的大衣押了,換了兩先令。

他哭著把錢遞給我。

「噢,我可怎麼去見裡弗斯先生啊?他肯定不喜歡沒有外套的男孩兒!」

我說過兩天我們就把他的外套弄回來。我給他買了一些蝦,黃油麵包,還有一杯茶。

「倫敦的蝦,」我說,「可好吃了,是不是?」

他不理我。我們接著走時,他落在我身後一步遠,手抱著胸,眼睛望著地面。他的眼睛紅了,因為哭泣,也因為倫敦的沙塵。

我們在黑衣修士橋過了河。從那兒開始,我更加小心翼翼了。我們遠離那些小街小巷,一直挑寬敞明亮的大路來走。黃昏的半明半暗——這是一種不真實的光線,干偷雞摸狗的勾當這種光線最合適,比全黑還好——也給了我們掩護。我們每走一步,就離家近了一步。我開始看見一些熟悉的物件,甚至一些熟悉的人,心頭再次湧起激動,我真怕這情緒讓我失去勇氣。然後,我們到了沙石巷,南華克橋路,我轉入了蘭特街的西頭,向裡面張望。我的血一下子衝上頭頂,心跳到喉嚨裡,我怕自己要暈倒了。我抓緊了我們背靠的磚牆,低下了頭,直到心跳稍緩。然後我開口說話,聲音粗啞。我說:

「查爾斯,你看見那黑色的門嗎,上面有一扇窗子那個?那就是我家的門。裡面住的那位女士,我把她當媽媽一樣。我真的太想現在就衝進去了,但是我不能。不安全。」

「不安全?」他說。他害怕地看了看周圍。我想,這街道——在我看來是那麼可親的,甚至可以立馬伏下地親吻的——在他看來可能很下等呢。

「不安全,」我再說了一遍,「現在克裡斯蒂醫生的人還在追我們。」

但我看看這街,看著易布斯大叔的店門,看著門上的窗子,那就是我和薩克斯比大娘的房間啊,我真是太想走近些去看看了。我拉過查爾斯,把他推到我前面,我們走了幾步,站在牆邊,有兩個凸出的窗戶投下了陰影,我們就躲在陰影裡。幾個小孩經過,他們笑我的面紗。我認識這些小孩的媽媽,大家都是鄰居。我又開始擔心被看見被認出來了。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傻,還千辛萬苦跑回這條街。然後我想,「我幹嗎不跑到門口去,把薩克斯比大娘叫出來?」說不定我真的就要這麼幹了,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已經轉了個身,假裝在整理帽子,正在我下決心的時候,查爾斯用手捂著嘴,叫了出來,「噢!」

剛才笑我面紗的小孩們已經沿蘭特街跑下去很遠了,他們分開,讓一個人從中間走過。那人是紳士。他戴著那頂舊寬邊軟帽,脖子上繫了一條紅布,頭髮和鬍子都很長了。我們看著他悠閒地走過來,好像還吹著口哨。然後,他在易布斯大叔的店門前停下了。他把手伸進大衣口袋,掏出鑰匙。他在台階上踢了踢腳——先右後左——磕掉鞋上的泥。他把鑰匙插進鎖裡,散漫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進了屋。他完全是一副優哉游哉、駕輕就熟的派頭,做完了這一系列動作。

我看著他,不禁全身發抖。但我的感受卻有些奇怪,「魔鬼!」我說。我說這話的口氣,聽起來像是要殺了他,一槍斃了他,衝過去甩他一個大耳光。但是,他的出現也讓我害怕——比我想像的還害怕——就像自己還在克裡斯蒂醫生那裡,隨時會被抓、被推撞、被綁起來浸冷水那麼怕。我的呼吸也變了,變得短促不齊。查爾斯應該沒察覺到。他想的是自己的襯衫——「噢!」他說,「噢!噢!」他看著自己的指甲,還有衣袖上的泥巴印子。

我抓住他的胳膊,我想跑——順著來路跑回去,我心裡一萬個想跑。我幾乎就跑了。「來,快走。」我說,然後又看了一眼易布斯大叔的店門,想著也許薩克斯比大娘就在門後,想著紳士神態自若地在她身邊。該死的雜種,害得我連自己的家都怕!「我才不會被他趕走!」我說,「我們留下,但我們藏起來,來,來這邊。」我把查爾斯抓得更緊,開始推他走,倒不是離開蘭特街,而是更往裡走。街兩邊有很多房子是出租房間的,我們到了一家門口,「有床位嗎?」我問門口那個姑娘。「有半個。」她說。半個肯定不夠,於是我們去下一家,再下一家,兩家都客滿。最後,我們到了易布斯大叔鋪子正對面的那棟房子,門階上坐著個抱孩子的女人。我不認識她,這就對了。

「有房間嗎?」我飛快地問。

「可能有吧。」她回答,想看清我面紗後的臉。

「向街的嗎?」我望向上面,並用手指著,「那一間?」

「那間價錢貴點。」

「我們租一個禮拜。我先給你一先令,剩下的明天給。」

她做出一副苦相。但她想喝酒,我看得出來。「好吧。」她說。她站起來,把小孩放在門階上,帶我們走上滑溜溜的樓梯。樓梯轉角處有個男的,醉得不省人事。她帶我們去的那個房間連鎖都沒有,只有一塊石頭用來頂門。房間又小又黑,有兩張矮床,一把椅子。窗外有百葉窗,現在是關上的,窗框邊吊著一條鐵鉤,是撐開百葉窗用的。

「是這麼打開的。」那女人正要給我示範,被我攔住了。我說我眼睛有毛病,不喜歡陽光。

因為我一眼就發現了百葉窗上有洞,那恰恰是我想要的,當那女人收了我們的一先令走出去後,我關上門,脫下帽子和面紗,跑到玻璃窗邊望了出去。

但是,沒什麼可看的。易布斯大叔的店門還是關著,薩克斯比大娘的窗戶也是黑黑的。我看了大約有一分鐘才想起查爾斯來,他站在那裡,看著我,把帽子拿在手裡揉著。旁邊不知哪間屋裡有個男人吼了一聲,把他嚇了一跳。

「坐下吧。」我說,又轉回去對著窗玻璃。

「我要我的大衣。」他說。

「你現在要不了,當鋪關門了。我們明天去取。」

「我不相信你了。你對那個女士撒謊,說什麼眼睛不好。你偷的這條裙子和這雙鞋,還有那餡餅。我吃了那塊餡餅覺得噁心。現在,你又把我帶到這種破地方。」

「我帶你來了倫敦,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我以為倫敦不是這樣的。」

「你還見得到倫敦漂亮的地方。去睡覺吧,明天我們就把你的大衣弄回來,你就會覺得脫胎換骨了。」

「我們怎麼弄得回來?你剛才把先令給了那女士了。」

「我明天再弄一先令回來。」

「怎麼弄?」

「你別問了。去睡覺吧,你不累嗎?」

「這張床上有黑頭髮。」

「你睡另一張唄。」

「那張床上有紅頭髮。」

「紅頭髮又不會讓你死。」

我聽到他坐下,抹著自己的臉。我估計他又要哭了。但是過了一會兒他說話了,語氣也變了。

「裡弗斯先生的鬍子好長了,是不是?」他說。

「可不是嘛,」我回答說,眼睛仍然看著窗外,「我覺得他需要一個小廝幫他刮鬍子。」

「就是嘛!」

他又歎了一口氣,倒在了床上,用帽子蓋著眼睛。我一直看著窗玻璃,一直看著,就像貓守著老鼠洞,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其他任何事。夜色變黑了,街上——夏天,這條街是很繁忙的——也漸漸空了。小孩子們上床睡覺,男人和女人們從酒吧裡回來,狗們也睡覺了。其他房間裡的人走動著,拉動著椅子,有個嬰兒哭了。有個姑娘——我猜是喝醉了——大笑起來,笑個不停。我仍然看著窗外。有一個鍾在整點的時候敲響了。現在我一聽到鐘聲就會哆嗦,我一聲一聲地聽著,直到它敲了十二響,後來又敲了半點鐘,我就等著三刻鐘,仍然看著窗外。但我開始尋思,我這麼等,究竟想看見什麼呢?然後,我就看見了這個:

薩克斯比大娘的房間裡出現了一點光和影,然後顯出了一個人影——那是薩克斯比大娘!我的心幾乎要飛出來了。她的頭髮變白了,她穿著那件黑色的舊塔夫綢裙子。她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盞燈,她的臉背著我,下巴在動——她是在對屋裡的人說話,那個人現在走過來了,薩克斯比大娘讓開了一步。是一個姑娘。一個腰身纖細的姑娘……我看到她了,我開始發抖。她走上前來,薩克斯比大娘跟在她身後在屋裡走動,幫她取下胸針和耳環。她直接走到窗玻璃前。她舉起手臂,放在窗框上,然後把額頭靠在手腕上,安靜地站著,只有手指無意識地扯著窗簾上的花邊。她的手裸露著,她的頭髮燙了卷。我想,這不可能是她。

薩克斯比大娘又說話了,那姑娘抬起頭,她的整張臉都在街燈的光線下了,我忍不住叫出了聲。

她也許聽到了——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她扭了一下頭,似乎在看著我,似乎穿過塵土飛揚的灰暗街道,和我目光相接了,凝視了大概一分鐘,我眼睛都沒眨一下。我覺得她也沒有。她一直睜大雙眼,我看見了,我終於記起了她眼睛的顏色。然後她轉過身去,向屋裡走了一步,拿起那盞燈。當她把燈放下,薩克斯比大娘就走到她身邊,舉起手來,開始從後頸幫她解開衣服的扣鉤。

然後就是黑暗。

我從窗邊退開。我蒼白的臉在窗玻璃上映照出來,街燈的光落在我臉上,在眼窩下投射出心形的陰影。我轉過身。我的叫聲驚醒了查爾斯,我想,我的臉色一定有點怪異。

「小姐,怎麼了?」他小聲問。

我用手蒙住嘴。

「哦,查爾斯!」我踉踉蹌蹌地朝他走過去,「哦,查爾斯,你看著我!告訴我,我是誰!」

「誰,小姐?」

「不是小姐,你別再叫我小姐!就算他們說我是,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小姐。噢!她把我的東西全搶走了,查爾斯。她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搶走了,就這麼變成她的了。她讓薩克斯比大娘也愛上她了,就像她讓——噢,我要殺了她,今晚就殺!」

我發瘋一樣地跑回窗邊,去看對面的房子。我說,「我看看,我能爬到那個窗子上去嗎?可以把窗閂硬頂開,溜進去,趁她睡覺,一刀捅死她。那把刀呢?」

我又跑過去,找到刀,拿起來用手試了試刃。「不夠快。」我說。我周圍望了望,撿起堵門的那塊石頭,把刀刃在上面擦過,「是這樣吧?」我對查爾斯說,「還是這樣?怎麼才能磨得最鋒利啊?幫幫忙,幫幫忙,你他媽是磨刀小匠啊!」

他一臉驚恐地望著我,然後走過來,用發抖的手教我磨刀。我磨了刀刃。「很好,」我說,「這感覺不錯,用刀尖指著她胸口。」然後我停住了,「但是,你覺不覺得,就這麼一刀捅死也太快了?我為啥沒想個慢點兒的法子呢?」——我想到了窒息死,絞死,用棍子打死。「查爾斯,你有棍子嗎?這樣可以慢點死。哦,對了!我得讓她知道是死在我手裡啊。你得跟我一起來,查爾斯,你得幫我——你怎麼了?」

他走到了牆邊,背靠著牆,身子在發抖。

他說,「你不是——你再也不是布萊爾莊園的那個人了。」

我說,「瞧瞧你自己,你也不是那個男孩了。那男孩多勇敢。」

「我要裡弗斯先生!」

我笑起來,狂笑,「那我告訴你。裡弗斯先生也不是你想的那個人了。裡弗斯先生就是一個魔鬼,無賴。」

他上前一步,「他才不是!」

「他就是。他和莫德小姐一起跑路了,跟所有人說我就是她,把我塞進瘋人院。要不然你以為簽字讓我入院的是誰?」

「要是他簽的,那事情就是真的!」

「他是個惡棍。」

「他是百里挑一的好人!在布萊爾大伙都這麼說。」

「他們根本不像我一樣瞭解他,他是壞人,壞透了。」

他雙手握起了拳,「我才不管!」他喊道。

「你想去服侍一個魔鬼?」

「那也好過,去——噢!」他坐到地上,把頭埋下去,「噢!噢!我這一輩子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痛苦。我恨你!」

「我也恨你,」我說,「你他媽的娘娘腔。」

我手裡還握著那塊石頭,我甩出去砸他。

沒砸中,偏了大約一英尺遠。但是石頭砸到牆上和落到地上的聲音很刺耳。我也在發抖,跟他差不多。我看看手裡握著的刀,把它放下了。我摸了摸臉,臉上全濕了,是剛才出的冷汗。我走過去,在查爾斯身邊跪下,他想把我推開。

「別碰我!」他喊道,「要不殺了我算了,隨便!」

「查爾斯,你聽我說,」我的語氣平靜了一些,「我不恨你,真的。你也不應該恨我。現在你只有我了,你在布萊爾的飯碗也沒了,你姑媽也不要你了,現在你也回不了鄉下了。而且,要是沒有我幫你,你連南華克區都走不出去。你只會迷路。倫敦到處都是心狠手辣的壞男人,對你這種迷了路的漂亮金髮男孩不知會幹出什麼可怕的勾當。你興許被船主劫去,最後被拐賣到牙買加。你願意那樣嗎?別哭,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哭!」——他又開始抽泣——「你覺得我不想哭嗎?我被人騙慘了!騙我騙得最厲害的那個人,現在這一分鐘就睡在我床上,在我媽媽的懷抱中。這事說了你也不明白。這是件生死攸關的大事。我說今晚要殺了她是傻話。但是,給我一兩天時間,讓我想清楚。這兒有錢,而且——我發誓,查爾斯——還有人,只要她知道了我是怎麼被陷害的,對幫了我的男孩,她一定會好好報答的……」

他搖搖頭,還沒止住哭。現在,我終於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伸手抱他,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繼續抽泣嗚咽,直到隔壁的敲著牆壁叫我們閉嘴。

「好了,」我說,抹抹鼻子,「現在沒什麼害怕了吧?做個乖孩子,去睡覺好嗎?」

他說如果我待在他身邊,他就會睡。於是我們倆就睡在那張有紅頭髮的床上。他張著他那粉紅的嘴唇睡著了,呼吸平靜均勻。

那天夜裡我一宿沒睡。我想著街對面的莫德,躺在薩克斯比大娘的懷裡呼吸著,她的嘴也像他的一樣,像朵花一樣張開著;她的脖子裸露著,那麼纖細,那麼白皙。

早晨到來的時候,我已經想好了行動計劃的第一步。我站在窗前,對易布斯大叔的店門望了一陣子,但發現沒什麼動靜,就不望了。那個不著急。現在我需要的是錢。我知道怎麼弄錢。我讓查爾斯梳頭,把頭髮分好界,然後靜悄悄地帶他從後門走了出去。我帶他去了白教堂——我覺得這地方離波鎮足夠遠,我可以不戴面紗。我在高街找了個落腳點。

「站在這兒,」我說。他照做了,「好,你還記得昨晚上你哭得多厲害吧?現在再哭一次。」

「什麼?」

我抓住他的胳膊掐了一下。他尖叫起來,然後扭動著身子。我用手按住他的肩膀,表情緊張地看了看街頭街尾。有幾個人好奇地看著我們。我示意他們過來。

「行行好,先生,行行好,太太,」我說,「我剛才遇到的這孩子,他從鄉下來,跟主人沒跟住,走丟了。您能賞一個子兒,幫他湊錢回家嗎?行嗎?他孤零零一個人,誰也不認識,兩眼一抹黑,也不認識路,他的外套也留在主人馬車上了——上帝保佑您,先生!別哭了,夥計,你看這位先生給了你兩便士。這兒又有了!鄉下那些人還說什麼倫敦人鐵石心腸,是不?」

當然了,被一位先生施捨錢這事兒,讓查爾斯哭得更傷心了。他的眼淚就像吸鐵石。第一天我們賺了三先令——這就解決了我們的房費;第二天我們換了一條街玩同樣的手段,又賺了四先令,這些錢就夠吃飯了。我把剩下的錢和查爾斯大衣的當票一起塞進鞋裡,連睡覺都穿著鞋。「我要外套,」查爾斯每個鐘頭對我念叨一百遍,每次我都回答說,「明天。我發誓。我保證,只要再多等一天……」

然後呢,我會整天整天地站在窗前,眼睛靠在那個心形小洞上。我觀察對面的房子,瞭解它的節奏和習慣。我像一個工匠,耐心記下每個細節。我看見小偷們帶著贓物來找易布斯大叔,我看見他鎖好門,關上窗簾。我看見他的手,他嚴肅正直的臉,這讓我想哭。我會想,「為什麼我不能進去?」很快,我就看見了紳士,心裡又會充滿恐懼。然後我會看見莫德,我會在窗戶裡看見她。她喜歡站在那裡,臉靠著窗框——好像她知道我在看,故意在嘲弄我!我看見丹蒂,早晨幫莫德穿衣和梳頭。我看見薩克斯比大娘,晚上,幫莫德把頭發放下來——有一次,我看見她拿起一縷頭髮,放到嘴邊吻了一下。

每發現一件新事物,我都會把臉壓緊玻璃,玻璃在窗框裡吱嘎作響。夜裡,房間裡一片黑暗,我會拿著蠟燭,在兩面牆之間,走來又走去。

「他們倆把他們都控制住了,」我說,「丹蒂,易布斯大叔,薩克斯比大娘,我敢說還有約翰,甚至菲爾。他們像兩隻蜘蛛,布下了一張網。我們一定要小心,查爾斯,一定要小心啊!因為,要是他們從克裡斯蒂醫生那兒知道我跑出來了怎麼辦?現在他們肯定知道了!他們在等,查爾斯,他們在等我。她從來不出門,真狡猾!——因為,她待在家裡,就能一直貼著薩克斯比大娘。但是,他是出門的。我看見他了。我也在等。他們不知道。他是出門的,下次他出門的時候,我就行動。他們想抓的是我,可他們別想抓到我,我派你去。他們可沒想到這招,喂,查爾斯?」

查爾斯沒答話。我把他留在房間裡無所事事太久了,他的臉變得蒼白,眼睛變得像玻璃一樣閃亮,像玩具娃娃的眼睛。「我要我的外套。」他還是經常念叨這句,弱弱的像羊叫。但是我想,他幾乎也忘了要外套來做什麼了。因為,有一天我終於說,「好吧,今天就把外套取回來,我們等得夠久了,今天該行動了。」他居然不是面露喜色,而是有點害怕地呆望著我。

也許他在我眼睛裡看到了某種狂熱?我不知道。我倒是覺得,我生平第一次終於像個老江湖一樣思考了。我帶他回到瓦令街,從當鋪取回了外套。但我把衣服拿在手上,帶他上了巴士。「車費我請,」我說,「你看窗外,看看那些商店。」

在車上,我找了個女人旁邊的位置,那女人抱著個孩子。我把那件外套搭在大腿上。然後,我就去看那孩子,那女人看見了我的眼光,我對她微笑。

「漂亮小子,是吧?但他不肯睡覺,媽媽哄他都不睡。我帶他來坐巴士,車子抖動起來他就睡了。我們從富勒姆坐到包街,現在我們該回去了。」

「他真帥,」我靠過去摸摸他的臉蛋,「瞧瞧這眼睫毛!他會讓多少女人心碎喲!」

「可不是嘛!」

然後我收回身子。到了下一站,我叫查爾斯下車了。那個女人跟我們說再見,她在車窗裡對我們揮手,我卻沒揮手回應,因為,在查爾斯的外套的掩護下,我摸到了她的腰帶,偷了她的表。那是一隻精緻小巧的女式表,正是我需要的。我拿給查爾斯看,他看著那表,就像看著一條會咬人的蛇。

「你從哪兒弄來的?」他說。

「有人給我的。」

「我才不信。把外套還給我。」

「等一下。」

「把外套給我!」

這時我們正走在倫敦橋上。「你閉嘴,」我說,「不然我把衣服扔河裡去——這還差不多。好,你跟我說,你會寫字不?」

他不肯答我,直到我走到橋邊,把衣服懸空拿在水上,他又哭起來,說他會寫。「好孩子。」我說。我們又走了一小段路,找到一個賣紙筆的小攤販,我買了張白紙和一支鉛筆。我帶查爾斯回了房間,讓他坐下來幫我寫封信。我站著,手放在他的後脖子上,看著他寫。

「你寫,薩克斯比大娘。」我說。

他說,「她名字怎麼拼的?」

「你不知道嗎?」

他皺起眉頭,然後就寫了,我看著像那麼回事。我接著說:

「然後,你這麼寫:我被你的——所謂的!——朋友,那個惡棍,送進了瘋人院,他就是紳士。」

「你說得太快了,」他一邊寫一邊說。他歪了歪頭,「你的朋友,那個惡棍——」

「所謂的!他就是紳士。還有那個婊子莫德·李——你一定得把這兩個名字寫清楚。」

鉛筆繼續在紙上寫著,然後停了下來,他的臉紅了。

「我不能寫那個詞。」他說。

「哪個詞?」

「B字打頭那個詞。」

「什麼詞?」

「李小姐前面那個。」

我掐了一下他脖子。「你給我寫,」我說,「聽見沒?然後你接著寫,用大大的字兒,屁個小白鴿!她比他還壞。」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咬著嘴唇寫了下去。

「很好。現在你接著寫:薩克斯比大娘,我跑出來了,現在就在旁邊,您托這男孩回我一個信兒。他是我朋友,他幫我寫的這信。他叫查爾斯。他信得過。請您相信我——哦,要是這事兒弄砸了,我就沒活路了——相信我,我是您永遠聽話的,忠誠的女兒——好了,你在這兒給我留個空位。」

他留了空位。我從他手裡把紙拿過來,在底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別瞧著我!」我一邊寫一邊說。然後我吻了一下自己的簽名,把紙折了起來。

「接下來你得這麼做,」我說,「今天晚上,紳士——就是裡弗斯先生——離開家以後,你就走過去敲門,說要見易布斯先生。說你有東西要賣給他。你一眼就會認出他的,他高高的個兒,鬍子修得很整齊。他會問你有沒有人追蹤,他問這個的時候,你一定要跟他說沒有。然後他會問你怎麼會找到他的,你說你認識菲爾。要是他問你怎麼認識的,你就說『通過一個叫喬治的哥們兒』,他要是問哪個喬治,你一定得說『住在科利爾那個喬治·喬斯林』。記住沒,哪個喬治?住哪兒的?」

「喬治·喬斯林,住在——小姐,讓我幹別的吧,這事兒我不行!」

「你想幹什麼,心狠手辣的壞男人,可怕的勾當,牙買加?」

他吞了一口口水,「住在科利爾那個喬治·喬斯林。」他說。

「好孩子。然後你就把這表給他,他會給你說個價錢。別管他出什麼價——哪怕一百鎊一千鎊——你都要說不夠高。你說這表是好東西,是瑞士貨。你就說——我也不知道——就說你爸是做鐘錶的,你可懂行了。讓他仔細看。走運的話,他會把表背拆開,這就能給你時間看看周圍,你要找這兩個人:一位上了點年紀的女士,頭髮已經是銀白色的了,她會坐在一張搖椅裡,說不定還抱著個嬰兒。那就是薩克斯比大娘,是她一手把我帶大的,她什麼事都肯幫我的。你想辦法到她身邊去,把這封信交給她。你做了這事兒,我們就有救了。但是,你聽好了,要是屋裡有一個黑黑的,一臉壞相的男孩,你一定得離他遠點兒,他是我們的對頭。還有那個紅頭髮女孩,她也一樣。要是莫德小姐那條毒蛇也在,你可別讓她看見你的臉。你明白了嗎?你要是被她看見了——這比那男孩嚴重多了——我們就死定了。」

他又吞了一口口水。他把信放在床上,坐在那裡一臉害怕地望著它。他自己在那兒練習。我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等待著時機。天色開始昏暗,然後黑了下來。天黑以後紳士就出來了,他走出易布斯大叔的店門,歪戴著帽子,脖子上繫著紅布。我看到他出門,為保險起見再等了半個鐘頭,然後我看著查爾斯。

「把外套穿上,」我說,「時間到。」

他白了臉。我把帽子和圍巾遞給他,把他的衣領豎了起來。

「你帶了信嗎?很好。勇敢點兒,可別耍花招。別忘了,我會在這兒看著你。」

他沒說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他過了街,站在易布斯大叔的店門口。他走過去的模樣就像走向絞架。他把圍巾再往上拉了拉,然後向周圍望了一眼,他看著我在百葉窗後所站的位置,「別看了,蠢貨!」我心裡罵道。然後他又拉了一下圍巾,舉手敲門。我擔心他會不會敲了門就跑,他看起來一副想跑的樣子。但是,他還沒跑,門就開了,是丹蒂開的門。他們對話,丹蒂讓他留在那兒等,她進去找易布斯大叔,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先前後左右看了看街上,他像個傻瓜一樣跟她一起看,好像想知道她在看什麼,然後她點點頭,讓開了一步。他進去之後門就關上了。我想像著丹蒂的大白手插上了門閂。

然後我等。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

會發生什麼呢?也許,門會打開,薩克斯比大娘會衝出來,易布斯大叔跟在她後面;也許,她只是上樓到自己的房間——給我打一道光,一個信號——我不知道。但是,對面的房子很平靜,最後,當門終於打開,查爾斯走了出來,他身後還是丹蒂。門再次關上了,查爾斯站在那兒發抖。我現在對他的發抖已經習慣了。我覺得從他的神色看來,這事辦砸了。我看見他抬頭望我的窗子,像是想跑。「你他媽別跑!」我說,我敲了一下窗玻璃。他可能聽到了,因為他低下了頭,過了街,走上了樓。他回到房間時,臉都漲紅了,一臉的眼淚鼻涕。

「上帝做證,我不是故意的!」他哭著走進來說,「上帝做證,她發現我了,逼我這麼做的!」

「逼你做什麼了?」我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啊,小廢物?」

我抓著他搖啊搖,他用手蒙住臉。

「她把信搶過去看了!」他說。

「誰?」

「莫德小姐!莫德小姐!」

我驚恐地看著他。「她看見我了,」他說,「她認出我了。我都按你說的做了。我把表給了他,跟他說從後面打開,他覺得我的圍巾有點兒怪,問我是不是牙痛,我說是。他拿了一把鉗子給我看,說這玩意拔牙很好用,我覺得他在嚇唬我。長得黑黑的那個男孩也在,他在燒紙。他叫我,他叫我小白鴿。紅頭髮女孩沒看我。但是那位女士,你媽媽,她在睡覺。我想到她身邊去,但莫德小姐看到我手裡的信了。然後她看著我,認出我了。她說,『小子,你過來。你的手受傷了,』她搶在別人看見之前抓住了我,她剛才在桌上玩牌,她把信藏在桌子下面看了,她把我的手捏得好痛——」

他的說話聲漸漸被哭聲淹沒了,就像鹽被水淹沒。

「別哭了!」我說,「你就一天不哭,行嗎?你再哭,我發誓我要動手打人了。快告訴我,她做了什麼?」

他吸了一口氣,把手伸進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

「她什麼也沒做,」他說,「但她給了我這個。她從那張桌上拿起來的。她給我的時候,好像這是一個大秘密。然後那個高個男人把表的後蓋蓋上了,她就把我推開了。他給了我一鎊,我收下了,然後紅頭髮女孩就領我出來了。莫德小姐看著我走的,她的眼神好像著了火,但她一個字也沒說。她就給了我這個。我想她肯定是給你的,但是,噢,小姐!你可以罵我傻瓜,但上帝做證,我真的不知道這都是為哪樁!」

他遞給我。她把它折得很小,我花了些時間才把它完全打開,看清了這是什麼。我拿著它,翻過來,又覆過去,像個傻瓜一樣盯著它看。

「就這個?」我問。查爾斯點點頭。

這是一張牌。這是她在布萊爾那副舊法國紙牌裡的一張,是那張紅桃二。牌已經變得油膩膩,而且滿是折痕。但是,她鞋跟踩出來的那個印跡還在。就在其中的一個紅桃上。

我拿著牌,想起和她坐在客廳裡,翻著牌算命。她穿著她那條藍色的裙子,她伸手蒙住了嘴。你讓我害怕了!她說。

事後,她不知怎麼在笑話我!

「她在耍我,」我說,聲音不太穩了,「她叫你給我這個——你肯定再沒有別的話了嗎?沒有個標記什麼的?——她用這個來笑話我。不然還能是啥?」

「小姐,我不知道。她從桌上拿的。她拿得很快,她眼睛裡有種——有種瘋狂。」

「什麼樣的瘋狂?」

「我說不出來。她看起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沒戴手套。她的頭髮燙了,看著有點兒怪。她身邊放著一杯——我也不想說的——但我覺得是琴酒。」

「琴酒?」

我們倆對視著。

「我們該怎麼辦?」他問我。

我也不知道。

「我得想想,」我開始踱步,「我先得想想她會怎麼做。她會告訴紳士——是吧?然後給他看我們的信。然後他就會立刻行動,出來找我們。他們沒看見你回這裡吧?但其他人有可能看到。我們不能大意。到現在為止,我們運氣都算不錯,現在運氣快用完了。噢!要是我沒拿那個女人的婚裙就好了!我就知道會帶來厄運。運氣就像潮水,有起有落,運氣要變誰都擋不住。」

「別說了!」查爾斯叫道。他扭著自己的雙手,「你把那位女士的婚裙寄回去不行嗎?」

「這樣是欺騙不了命運的。你能做的頂多是大膽面對,挑戰命運。」

「挑戰命運?」

我又走到窗邊,看著對面的房子。

「薩克斯比大娘在家,」我說,「我親自跟她說句話,是不是就解決問題了?我什麼時候怕過約翰?我覺得丹蒂不會害我的,易布斯大叔也不會。聽起來莫德也是喝酒喝昏了頭。查爾斯,我真傻,還等了這麼久。把刀給我,我們現在就過去。」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什麼也沒做。我自己拿起刀,拉著他的手腕,把他帶出了房間,走下滑溜溜的樓梯。樓下有一男一女在吵架,他倆抬頭看到我們後,就沒聲兒了。可能他們看到了我手裡的刀,這東西我沒法藏。街上的風捲著一團團沙塵和碎紙在飄,晚上還是很熱。我頭上沒遮沒擋,誰看見我都能認出我是蘇珊·程德,太晚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和查爾斯一起跑到易布斯大叔店門前,敲了門,我把他留在門口,自己往旁邊一躲,背貼著牆。過了一分鐘門開了,但是只開了一英吋。

「太晚了,」這是丹蒂的聲音,「易布斯先生說——哦!又是你。又怎麼了?改變主意了?」

門縫開得大了一點兒。查爾斯站在那兒,看著丹蒂,舔了舔嘴唇。然後,他扭頭看了看我,她看到他這個動作,也探出頭來看。然後她尖叫起來。

「薩克斯比大娘!」我大叫。我猛地一推門,丹蒂被我撞飛了。我拉著查爾斯的胳膊,把他拉進了鋪子,「薩克斯比大娘!」我又大喊了一聲,接著往裡跑,撞開粗呢門簾,走廊裡黑燈瞎火的,我踉蹌了幾步,查爾斯也跟著我踉蹌。然後我到了裡面那道門口,摔開門。屋裡的熱度、煙霧和光線撲面而來,我瞇起了眼睛。我先看到的是易布斯大叔。他聽到叫聲,本來是來開門的,看見我,他停在了半路,舉起了雙手。他身後是約翰·弗魯姆,穿著他的狗皮大衣。約翰身後——一見著她,我就快像個小姑娘似的哭了——約翰身後就是薩克斯比大娘。在桌邊,在薩克斯比大娘的大搖椅裡坐著的,是莫德。

椅子下面是查理·瓦格,屋裡的響動讓它叫了起來。它看到我,叫得更厲害了,還直搖尾巴。它跑到我面前,立起身子,把前爪伸給我。這一通吵鬧讓我心裡真難受,易布斯大叔伸手抓住它的項圈,把它拉了回去。他拉得太猛,查理差點被勒死,我也退了一步,舉起了手。所有人都望著我。就算他們剛才沒看見我的刀,現在都看見了。薩克斯比大娘張開了嘴,她說:

「蘇,我——蘇。」

這時丹蒂跑到我身後,她剛從店門口跑回來。

「她在哪兒?」她高叫著,雙手握著拳頭。她把查爾斯推到一邊,看見了我,跺腳說道,「你還真有臉回來,你個婊子!你把薩克斯比大娘的心都搞碎了!」

「離我遠點。」我揮揮手裡的刀,她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然後退了一步。我真希望她沒這麼做,這事總覺得哪兒不對,我特別難受。她只是丹蒂而已啊。我的刀開始抖動。

「薩克斯比大娘,」我轉身對著她說,「他們對您撒了謊。我從來沒有——他們——就是他和她——把我關起來了!我用了這麼長時間,從五月到現在,這麼長的時間!才終於回到您身邊。」

薩克斯比大娘的手按著胸口。她看上去那麼驚訝,那麼害怕,彷彿我用刀指著的人是她。她看看易布斯大叔,又看看莫德,然後她好像才回過神來。她小心地走了兩三步,穿過廚房,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我。

「乖孩子。」她說。

她把我的頭按在她胸前。有一件硬東西硌著了我的臉,那是莫德的鑽石胸針。

「噢!」我感覺到那胸針,叫出了聲。我掙開她的手,「她把您搶走了,她用珠寶,用珠寶和謊話把您搶走了!」

「乖孩子。」薩克斯比大娘又說。

但是我看著莫德。其他人一見我,不是退縮就是嚇一跳,她卻沒動。她只是,和薩克斯比大娘一樣,用手按著胸口。現在她打扮得像個波鎮女孩了,她的臉在燈光之外,她的眼睛在陰影裡——她看上去是那麼俊秀,那麼驕傲。但是,她的手在發抖。

「沒錯,」我看見了,說,「你是會發抖的。」

她吞了一口口水。「你不應該來這裡,蘇,」她說,「你應該遠離這地方。」

「你倒是會說!」我高叫道。她的聲音清晰甜美,我記起來了,那就是我在瘋人院夢裡聽到的聲音,「你倒是會說,你這個騙子,奸人,毒蛇!」

「婆娘打架!婆娘打架!」約翰在旁邊拍手喊道。

「哎!哎!」易布斯大叔說。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看著薩克斯比大娘。她的手還抱著我,但我看不到她的臉。我感覺到她手上的勁鬆了,她伸手拿過我手上的刀。「哎喲,可真是把快刀,是吧。」她說,緊張地笑了一聲。她輕輕地把刀放在了桌上。我立刻俯身抓起來。

「別放在這兒,」我說,「在她能拿到的地方!哦,薩克斯比大娘,您不知道,她是個魔鬼!」

「蘇,你聽我說。」莫德說。

「乖孩子,」薩克斯比大娘壓住莫德的聲音,再一次說,「這事兒太蹊蹺了。這事兒太——看看你的樣子,像一個,哈哈哈,真的像一個——戰士。」她抹了一下嘴,「這樣吧,要不你先好好坐下?要是你看著她就來氣,我們就讓李小姐先上樓去?哎,還有約翰和丹蒂,要不我也叫他們——」她甩了一下頭——「叫他們也到樓上去?」

「別讓他們走!」見丹蒂動了一下,我大叫道,「她不准走,他們也不准走!」我揮著刀,「你,約翰·弗魯姆,別動。」我說,然後我對薩克斯比大娘和易布斯大叔說,「他們會去找紳士的!別相信他們!」

「她瘋了。」約翰說。他從椅子裡站起來,我用刀劃了一下他的衣袖。

「我叫你別動!」我叫道。

他看著薩克斯比大娘,她看著易布斯大叔。

「坐下,小子。」易布斯大叔輕聲說。約翰坐了下來。我對查爾斯點點頭。

「查爾斯,你站在我後面,守著店門,別讓他們跑出去。」

他已經摘了帽子,咬著帽上的帶子。他走到門邊。他的臉太白了,在陰影裡看起來幾乎在發光。

約翰看看他,笑了起來。

「你別碰他,」我立刻說,「他是我朋友,你從來就不是,他比你強多了。薩克斯比大娘,要不是有他,我肯定回不到這裡。我也肯定逃不出——逃不出那座瘋人院。」

她把手放在臉頰上。「他幫了你這一路,是吧?」她說,眼睛看著查爾斯。她微笑說,「那他真是個好孩子,我們一定得好好酬謝他,是吧,易布斯先生?」

易布斯大叔沒說話。莫德在椅子上向前傾了傾身子。

「你必須離開,查爾斯。」她用清晰的,低低的聲音說,「你必須離開這裡。」她看著我。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你們倆都必須離開,趁紳士還沒回來。」

我對她撇嘴。「紳士,」我說,「紳士,你學波鎮人說話倒是很快。」

我看見血湧到她臉上。「我變了,」她小聲說,「我不是以前那個我了。」

「你不是了。」我說。

她垂下眼簾。她看著自己的手。然後,好像才發覺自己的手裸露著,好像裸露的手可以互相遮蓋,她尷尬地把一隻手蓋在另一隻手上。她手上發出金屬碰撞的輕響,原來她手腕上戴了兩三個細細的銀手鐲,是我喜歡的那種鐲子。她握住它們,不讓它們再晃。然後她抬起頭來,我們的眼光再次相接。我開口,用生硬、冷靜的聲氣說:

「你當小姐還嫌不夠,還得到波鎮來跟我們搶東西才高興?」

她沒說話。

「怎麼說?」我說。

她開始往外拉那些鐲子。「你拿回去,」她說,「我才不想要!」

「你以為我想要?」

薩克斯比大娘上前一步,她的手飛快地伸到莫德手上。

「把它們留著!」她喊道。

她聲音嘶啞。她看著我,然後有點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乖孩子,」她退了一步說,「在咱這兒,銀器算什麼?跟重新見到你的歡喜相比,銀器算得了什麼?」她的一隻手放在脖子前,另一隻手按在椅背上。她按得很重,椅腳在地板上剮擦,「丹蒂,」她說,「給我倒杯白蘭地好吧?這些事兒來得太突然,我的心都散了。」

跟易布斯大叔一樣,她也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丹蒂把酒遞給她,她喝了一小口然後坐下。

「來,坐我旁邊,」她對我說,「你把那刀放下,行不?」見我猶豫,她說,「什麼,你是怕李小姐?我和你易布斯大叔都在——還有你那朋友查爾斯——我們都幫你盯著呢。來,坐下。」

我又看了一眼莫德。我曾把她想成毒蛇,但是,在她端白蘭地,斟白蘭地時,燈光在她身上臉上移動,在燈下我看清了現在的她,她是那麼消瘦,蒼白,疲憊。剛才薩克斯比大娘大聲一叫時,她呆住了,只是她的手還在顫抖。她向後一仰,把頭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好像支撐不住頭的重量。她的臉是濕的,有幾縷頭髮粘在了臉上。她的眼睛比我記得的更黑了,並且閃爍著光。

我坐下來,把刀放在面前。薩克斯比大娘握住我的手。我說:

「我被他們陷害慘了,薩克斯比大娘。」

薩克斯比大娘慢慢地搖著頭,「親愛的,我開始明白了。」她說。

「天知道他們跟你說了些什麼!但事實是,她一開始就跟他是一夥的。他們騙我,把我夾在他們中間,讓我頂替她,然後把我關進了瘋人院。那裡頭人人都以為我是她——」

約翰吹了一聲口哨,「兩面通吃,」他說,「想得很好,但是——哈哈!」他笑道,「就你這小白鴿!」

我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現在他說什麼已經無所謂了。薩克斯比大娘沒有看我,她看著我們握在一起的手。她正用大拇指撫摩著我的拇指,我覺得這消息讓她震驚。

「不是件好事。」她輕輕說。

「不止啊!」我高聲說,「哦,遠不止,遠遠不止!瘋人院啊,薩克斯比大娘!那兒的護士差點打死我,餓死我!有一次我被他們打得,好慘——!他們還把我摔進——摔進水池子裡!」

她鬆了手,舉起手遮住了臉。

「別說了,乖孩子!別說了,我聽不下去了。」

「他們拷打你了?用鉗子了嗎?」約翰問,「給你穿束身衣了嗎?」

「他們給我穿粗呢裙,還有靴——」

「鐵靴子46?」

我猶豫了,瞟了查爾斯一眼。

「沒有鞋帶的靴子,」我說,「他們覺得,如果給我們有鞋帶的,我們會用來上吊自殺。還有,我的頭髮——」

「他們把你的頭髮剪了?」丹蒂說,她坐在那兒,用手捂著嘴。她嘴邊有一塊淡了的瘀青,應該是被約翰打的,「他們給你剃了頭?」

我又猶豫了,然後說,「他們把我的頭髮縫在頭上了。」

她的眼睛裡全是淚。「哦,蘇!」她說,「我發誓,我剛才真的不該叫你婊子!」

「沒關係,」我說,「你那會兒不知道。」我又轉過去看著薩克斯比大娘,摸摸我的裙子,「這條裙子是偷的,」我說,「鞋也是。我幾乎是走著回倫敦的。我一心只想著回到您身邊。一想到紳士肯定會對您編排的關於我下落的謊話,瘋人院裡那幫人對我幹的喪盡天良的事都不算什麼了。一開始我想,他可能會跟您說我死了。」

她又拉住我的手,「他可能這麼想過。」她說。

「但是我知道,您會要求見屍的。」

「那是肯定的!馬上要見!」

「然後我想,他多半會說,我捲了錢跑路了。他會用這個來騙你們。」

「他是這麼說的。」約翰說。他從牙縫裡吸著氣,「我一直說你沒那個膽子。」

我看著薩克斯比大娘的臉。「但我知道您不會相信,您的親女兒會幹那種事。」她的手握得更緊了,「我就知道您會去找的,直到您找到我。」

「乖孩子,我——哦,再過一個月,說不定我就找到你了!——只是,你知道,我是背著約翰和丹蒂悄悄找你的。」

「是嗎,薩克斯比大娘?」丹蒂問。

「是的,我秘密派了個人去找。」

她擦了擦嘴,看看莫德,但是莫德看著我。我想,既然燈光照亮了她的臉,肯定也照亮了我的,因為她突然柔聲說:

「你看起來不舒服,蘇。」

這是她第三次說我的名字。我聽在耳裡,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以前叫我名字的種種,我感覺自己的臉紅了。

「你是看著不對勁啊,蘇,」丹蒂說,「你看起來像一個禮拜都沒睡覺了。」

「我是沒睡。」我說。

「那不如,」薩克斯比大娘說,「不如你現在上樓去睡一會兒?明天我和丹蒂帶你的舊衣服來給你穿上,幫你梳頭——」

「別上去睡,蘇!」莫德說,她在椅子上向前俯身,對我伸出手,「這兒有危險。」

我又拿起了刀,她收回了手。

「你以為我不知道危險?你以為,在你這張臉上,我看不到危險?你這張假模假式的臉,會演戲的嘴,還有那騙人的臉紅,奸詐的棕色的眼睛?」

這些話就像煤渣一樣從我舌尖吐出來,它們很惡毒,但我必須說出來,不然就會哽在心裡喉裡,把我憋死。她看著我的眼睛,她的眼神毫無奸詐。我轉了一下手裡的刀,刀刃反射的燈光在莫德臉上跳過。

「我是來這兒殺你的。」我說。

薩克斯比大娘在座位上動了一下。莫德閃閃發光的眼睛仍然和我對視著。

「你來布萊爾,」她說,「就是來殺我的……」

然後我望向別處,手一鬆,放下了刀。我突然覺得疲憊不堪。最近我走過的所有的路,盯過的所有的梢,一瞬間全湧上心頭。現在,一切都不是我設想的那樣了,我轉身望著薩克斯比大娘。

「您就能坐在那兒看她這樣嘲笑我?」我說,「您知道了她對我耍的那些惡毒的花招,還能讓她待在這裡,您就不想掐死她?」說話時我是真心的,但聽起來卻像空洞的叫囂。我環顧四周,「易布斯大叔,您呢?」我說,「丹蒂,難道你不想幫我的忙,把她一摔八瓣嗎?」

「我怎麼不想啊!」丹蒂說,揮動了一下拳頭,「蒙騙我的好朋友,是不是?」她對莫德說,「把她關進瘋人院,縫起她的頭髮,是不是?」莫德沒吭聲,只是微微轉過臉。丹蒂又揮了揮拳頭,然後放了下去。她看著我,「這事兒真糟心,但是,蘇,李小姐其實人挺不錯的,她還很勇敢。上禮拜我幫她穿了耳朵,她一聲也沒哭。還有啊,她也學著拆繡花了,一學就會——」

「行了,丹蒂。」薩克斯比大娘很快地說。

我再次看著莫德——看著她精緻的耳朵,現在我看見了,耳垂上有一條金線掛著的水晶珠子,她的金髮也燙出了卷兒。她深色的眉毛已經被鉗過,修出了兩條彎彎的細線。在她椅子的上方——剛才我也沒看到,但這個和水晶耳墜,發卷,眉毛還有她手腕上的鐲子像一整套的一樣——掛了一隻籐鳥籠,裡面有只黃色的小鳥。

我想哭,淚水堵在了喉嚨裡。

「你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我說,「你不但拿走了,還把它們變得更好了。」

「我拿,」她回答說,「正因為它們是你的,因為我必須這麼做!」

「為什麼?你為什麼必須拿?」

她張開了嘴要說什麼,然後她看了看薩克斯比大娘,神色就變了。

「為了作惡,」她用沒有感情的平淡語調說,「就是為了作惡。因為,剛才你說得對,我的臉就是假模假式的,我的嘴就是演戲的嘴,我的臉紅是用來騙人的,我的眼——我的眼——」她望向別處。她的聲音升高了,她把它控制了下來,「理查德發現,原來沒想到,我們必須再等一段時間,才能拿到錢。」

她用兩隻手捧起杯子,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你們還沒拿到錢?」

她放下杯子,「沒有。」

「那就有得說,」我說,「我要分一份。我要一半。薩克斯比大娘,您聽見了吧?他們至少得跟我對半分。才不是他媽三千鎊,我要一半。這錢我們該花得多爽啊,您想想!」

但是我並不想要那錢;我說這話時,那聲音我自己聽著都厭惡。薩克斯比大娘沒說話,莫德說:

「你願意拿多少都可以。我把什麼都給你,什麼都行——只要你離開這裡,現在就走,在理查德回來之前走。」

「離開這兒?你叫我走我就走?這是我家!薩克斯比大娘——薩克斯比大娘,您告訴她行嗎!」

薩克斯比大娘又用手抹了抹嘴。

「這樣的,小蘇,」她慢慢地說,「也許李小姐說得對。牽扯到錢的事,你現在還是避開紳士一下比較好。讓我先跟他談談。我會給他點顏色看的!」

她這話說得有點怪,好像心不在焉似的,臉上想擠出一個微笑。我覺得她把這事說得,就像發現了紳士打牌時騙了她一兩個先令的樣子。我猜,她可能在想莫德的財產,琢磨著怎麼劃分。我從心底裡希望,她不是把錢看得那麼重。我說:

「您也要我走嗎?」我輕輕地說出這句話。我從她臉上移開眼睛,看著這廚房,看著櫃子上那只舊荷蘭鐘,看著牆上的畫。在門邊,樓梯旁邊的地上,是我房間裡那只白瓷的,裡面畫著一隻眼睛的夜壺,一定是被誰拿下來洗了,卻忘在了那裡。我以前是肯定不會忘的。木桌面上,我手放的位置下有一個心,是我去年夏天刻上去的。我現在還像個孩子,我一直像個沒長大的小孩。我看看周圍,為什麼嬰兒們都不見了?廚房裡靜了下來,每個人都靜了下來,他們都在看著我。

「您也要我走嗎?」我再次對薩克斯比大娘說,「然後留下她?」現在我的聲音已經哽咽了,像個男孩的聲音,「您就相信,他們不會去克裡斯蒂醫生那兒通風報信?您就——您就幫她脫衣,幫她取下發卡,給她晚安吻,讓她睡在您身邊,佔了本來是我的位置,卻忍心讓我睡在一張——一張有紅頭髮的破床上?」

「睡在我身邊?」薩克斯比大娘很快答道,「誰告訴你的?」

「紅頭髮?」約翰說。

但莫德抬起了頭,目光尖銳起來。「你在偷看我們!」她說。然後,她仔細想了一下,「在那個百葉窗後面!」

「我就是看你了,」我更強硬地回答說,「我就是偷看你了,你這蜘蛛,把我的一切都搶佔了。你他媽寧願跑來搶我的地盤,也不去跟你丈夫睡!」

「跟理查德——睡覺?」她一臉驚愕,「你不會以為——?」

「小蘇。」薩克斯比大娘說,她把手放在我身上。

「蘇,」莫德幾乎和她同時說道,她在桌邊向前俯身,向我伸出手,「你不會以為他在我心裡有什麼份量吧?你不會以為他這個丈夫,除了名分還有什麼吧?你不知道我恨他嗎?你難道不知道,我在布萊爾就已經恨他了嗎?」

「你現在是不是要說,」我用嘲弄的語氣說,聲音卻在發抖,「你幹的那些事兒,都是他強迫你幹的?」

「他是強迫我了!——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說,「你是不是還要假裝,你不是個騙子?」

她說,「你呢?」

她再一次和我四目相接。再一次,我感到了羞愧,我望向別處。過了一會兒,我小聲說,「我恨這件事。但是,我從來沒有跟他一起,在背後笑過你。」

「你以為我有?」

「怎麼沒有?你是個演員,你現在就在演戲!」

「是嗎?」

她說這話時,眼睛仍然看著我的臉,伸出的手仍盡力想拉我的手,但就差了那麼一點。燈光落在我們倆身上,在我們之外,房間都陷入陰影中。我看著她的手指,手指上有灰塵,要不就是瘀青。我說:

「如果你早就恨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別無選擇,」她說,「你也看到了我的生活,我需要你,取代我。」

「然後你就可以跑到這兒來,取代我!」她沒有回答。我說,「我們也許能騙過他。如果你那時告訴了我,我們也許——」

「怎樣?」

「不管怎樣,試試也好。我不知道……」

她搖搖頭,「你願意為此,」她輕聲問,「放棄多少?」

她的目光是那麼陰鬱,卻又是那麼沉穩,那麼坦率。突然間,我感覺到薩克斯比大娘,約翰和丹蒂,易布斯大叔,我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他們正安靜地、好奇地看著我,在想著,這是怎麼回事?在那個時刻,我看清了自己怯懦的內心,我知道,我不會為了她放棄任何東西,絲毫不會。現在,在她面前,我羞辱得想死。

她再一次伸手,她的手指拂過我的手腕。我拿起刀朝她的手戳了下去。

「別碰我!」我說,站了起來,「你們誰都別來碰我!」我的聲音變得狂暴,「誰都別來!你們聽到沒有?我回到這兒來,想著這是我的家,現在你們也要攆我出門。我恨你們!我還不如留在鄉下!」

我從他們的一張張臉上看過去。丹蒂開始哭。約翰坐在那兒張著嘴,目瞪口呆。易布斯大叔一隻手捂著臉。莫德正護理著流血的手指。查爾斯嚇得發抖。薩克斯比大娘說:

「蘇,你把刀放下。攆你出門?想到哪兒去了!我——」

她停住了。查理·瓦格抬起了頭。從易布斯大叔的鋪門那兒,傳來了鑰匙在鎖裡轉動的聲音。然後是靴子磕地的聲音,以及口哨聲。

「紳士!」她說。她看著莫德,易布斯大叔,她看著我。她站起來,抓住我的胳膊,「蘇,」她抓著我的胳膊,壓低嗓子說,「小蘇,寶貝,你上樓去好吧?」

但我沒有回答,只是握緊了手裡的刀。查理·瓦格輕輕地叫了一聲,紳士聽到了,學了一聲狗叫回它。然後他又吹起口哨,是一支懶洋洋的華爾茲調子。我們聽到他在走廊裡跌跌撞撞地走著,看著他推開了門。我覺得他醉了,他歪戴著帽子,臉上紅紅的,嘴巴嘟成一個圓圈。他站在那裡,微微搖晃了一下,環顧了一下房間,然後瞇起眼睛,看進陰影裡。口哨聲消失了,他的嘴恢復了原樣,他舔了舔嘴唇。

「你好,」他說,「查爾斯來啦。」他擠了一下眼。然後,他看著我還有我的刀,「你好,蘇也來啦,」他摘下帽子,開始解脖子上那條紅布,「我估摸著你可能會來。你要是再晚一天來,我就啥都準備好了。我剛收到信,克裡斯蒂那個笨蛋寫來的。你逃跑的事,他磨蹭到現在才跟我說!他肯定想著要把你抓回去,就把這事瞞下來。跑了一個女瘋子,傳出來口碑不好啊!」

他把紅布放進帽子裡,把帽子扔到一邊。他拿出一支香煙。

「你他媽蠢貨,」我說,我渾身發抖,「薩克斯比大娘和易布斯大叔在這兒,他們什麼都知道了。」

他笑了起來,「他們是知道啊。」

「紳士!」薩克斯比大娘說,「聽我說,蘇把那些可怕的事告訴我們了,我要你出去。」

「別放他走!」我說,「他會去叫克裡斯蒂醫生!」我揮動著手裡的刀,「查爾斯,攔住他!」

紳士點好了煙,站在原地沒動彈。他轉頭看著查爾斯,查爾斯遲遲疑疑地朝他走了幾步。他把手放到查爾斯頭髮上。

「怎樣啊,查利。」他說。

「請原諒,先生。」查爾斯說。

「現在你知道我是壞人了。」

查爾斯的嘴唇開始打顫,「對上帝發誓,裡弗斯先生,我從來沒想到是這樣啊!」

「好啦,好啦。」紳士說。他摸摸查爾斯的臉。易布斯大叔嘴裡哼了一聲。約翰站了起來,左看右看,不知道該幹嗎,他的臉紅了。

「約翰,你坐下。」薩克斯比大娘說。

他抄起雙手,「我想站就站。」

「坐下,不然我打你了。」

「打我?」他的聲音嘶啞,「你打他們兩個啊!」他指著紳士和查爾斯。薩克斯比大娘三兩步走過去,甩了他一巴掌。她打得很重,他抱起兩肘護著頭,從手臂之間看著她。

「你這老娘們兒!」他說,「從我生下來那天起你就不待見我!再敢碰我,我要讓你知道厲害!」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像要噴出火來,但很快就被淚水淹沒了。他抽抽搭搭走到牆邊,用腳踢著牆。查爾斯顫抖著,哭得更厲害了。紳士對他們倆從一個看到另一個,然後假裝驚訝地對莫德說:

「是不是都怪我,」他說,「弄得小男孩們哭?」

「操,我不是小男孩!」約翰說。

「你安靜點行嗎?」莫德用低低的、清晰的嗓音說,「查爾斯,你夠了。」

查爾斯擦了擦鼻子,「是,小姐。」

紳士靠在門框上,還在抽著煙。「好了,小蘇,」他說,「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是個下流的騙子,」我說,「但我六個月前就知道。我那時候太傻,居然信了你。」

「乖孩子,」薩克斯比大娘馬上接口說,她看著紳士的臉,「是我和你易布斯大叔傻,我們不該讓你去。」

紳士剛把煙從嘴裡拿出來,吹著煙頭。聽到薩克斯比大娘這一說,他拿煙的手在嘴前停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她。然後他移開了眼神,笑了一聲,是那種覺得不可思議的笑,他搖著頭。

「仁慈的上帝啊。」他小聲說。

我以為她羞辱到他了。

「好了,好了。」她舉起雙手說。她站在那裡,像站在小船上——她怕任何突然的動作就會使船翻覆,「好了,現在都別發瘋了。約翰,別再嘀咕了。蘇,我求你了,把那刀放下。沒人會出事。易布斯先生,李小姐,丹蒂,蘇的小夥伴查爾斯,你們都坐下。紳士,紳士。」

「薩克斯比太太。」他說。

「沒人會出事,好吧?」

他看了看我,「這話你跟蘇說啊,」他說,「她一副目露凶光的樣子。這情形,我可不喜歡。」

「這情形?」我說,「你是說,你把我關進瘋人院,讓我去死的情形?我就該砍了你的狗頭!」

他做了個皺眉蹙眼樣子,「你知道不,你說話的聲音有時候特別刺耳,沒人跟你說過嗎?」

我衝過去對他就是一刀,但事實是,我的腦袋還不太清醒,又病,又累,那一刀有氣無力地落了空。他只是看著我的刀尖對著他的胸,他沒有退縮。我反而開始害怕了,怕刀會發抖,他會看見。我放下了刀,把它放在桌上——桌子邊上,就在燈光照到的地方之外。

「好了,這樣就對了。」薩克斯比大娘說。

約翰的眼淚已經干了,但他還是黑著臉,被薩克斯比大娘打過的那邊臉比另外一邊更黑。他看著紳士,卻對我揚了揚頭。

「她剛才是沖李小姐來的,說她是來殺她的。」他說。

紳士看著莫德,莫德用手帕包紮好流血的手指。他說,「我倒想看看。」

約翰點點頭,「她要你分給她一半財產。」

「是嗎?」紳士慢慢地說。

「約翰,你閉嘴,」薩克斯比大娘說,「紳士,你別理他,他就是想惹是生非。蘇說要一半,也就是說說氣話,她現在腦子不清醒。她不是——」她一隻手扶著額頭,目光有點古怪地環顧著房間,她看著我,看著莫德。她用手按著眼睛,「要是給我一點時間,」她說,「讓我仔細想想就好了!」

「你慢慢想,」紳士滿不在乎地說,話裡帶著酸,「我還真想知道,你能想出什麼招兒。」

「我也想知道。」易布斯大叔說。輕聲說的。紳士望著他,挑起一邊眉毛說,「麻煩事啊,是吧,先生?」

「太麻煩了。」易布斯大叔說。

「您也覺得?」

易布斯大叔點點頭。紳士說,「您覺得我是不是該走開一下,讓事情簡單點兒?」

「您瘋了嗎?」我說,「您還沒看出來嗎,為了錢他什麼都做得出?別讓他走!他會去叫克裡斯蒂醫生。」

「別讓他走。」莫德對薩克斯比大娘說。

「你哪兒都別想去。」薩克斯比大娘對紳士說。

他聳聳肩,臉有點漲紅,「兩分鐘前,你不是還叫我走嗎!」

「我改變主意了。」

她看看易布斯大叔,然後又移開了目光。

紳士脫下外套,「我操,」他一邊脫一邊說,不懷好意地笑了一聲,「這兒也太熱了。」

「操,」我說,「你他媽混蛋。薩克斯比大娘叫你幹什麼你就照做,明白嗎?」

「就像你一樣?」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說。

「對。」

他用鼻子冷笑了一聲,「你這可憐的小婊子。」

「理查德!」莫德說。她站了起來,扶著桌子向前探身。她說,「聽我說,你想想你做的所有那些惡毒勾當,你現在要做的,會是最惡毒的,而且你得不到絲毫好處。」

「什麼事?」

但紳士又冷笑了一聲。「你告訴我,」他對莫德說,「你什麼時候開始學得有善心了?蘇知道什麼,你關個什麼心?哎喲,你臉怎麼紅了!不會還想著那事吧?你看見薩克斯比大娘沒?可別跟我說你關心過她怎麼想!哈,你跟蘇一樣沒救。看看你抖成什麼樣了,勇敢點,莫德,想想你媽媽。」

她的手按著胸口。聽到這話她整個人震了一下,好像被他刺到了痛處。他見狀哈哈大笑。然後他看看薩克斯比大娘,她也被他的話震動了一下,她站著,她的手也和莫德一樣,按在胸口,就按在那枚胸針下方。她發覺他在看她,她飛快地瞟了一眼莫德,把手放了下來。

紳士的笑聲停止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

「這是怎麼回事?」他說。

「什麼怎麼回事?」約翰問。

「好了,」薩克斯比大娘邊走邊說,「丹蒂——」

「哦!」紳士說,「哦!」他看著她在桌邊走動,他的目光興奮地從她身上移到莫德身上,他的臉也更紅了。他用手把垂到額頭的頭髮往後撥開。

「現在我看出來了,」他說,他笑起來,然後笑聲停下來,「哦,現在我可看出來了!」

「你什麼都沒看出來,」莫德說,她向他走了一步,眼睛卻看著我,「理查德,你什麼都沒看出來。」

他對她搖著頭。「我一直太傻了,怎麼沒早點猜到!哦,這事精彩了!你知道多久了?怪不得你又踢又罵!怪不得你滿肚子不高興!怪不得她這麼由著你!我一直覺得驚訝呢。可憐的莫德!」他又一次大笑起來,「哦,對了,還有,可憐的薩克斯比大娘!」

「夠了!」薩克斯比大娘說,「你聽到沒有,誰也不准提這事!」

她也向他走了一步。

「你真可憐,」他又說,他還在笑。然後,他大聲問,「易布斯先生,這事您也知道了嗎?」

易布斯大叔沒有回答。

「知道什麼?」約翰問,他兩眼顯得特別黑。他看著我問,「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

「沒什麼可知道的,」莫德說,「沒什麼可知道的,沒有的事!」

她還在慢慢地靠近他,她的眼睛——現在幾乎是黑色了,幽黑發亮——一直盯著紳士的臉。我看見她把手放在了桌子邊緣的黑暗處,像是扶著自己向前走。薩克斯比大娘也看見了,也許她還看見了其他的。因為她驚愕了一下,立刻對我說,「小蘇,我要你走,帶上你的朋友,快走。」

「我哪兒也不去。」我說。

「小蘇,你得留下來。」紳士話中有話地說,「別太看重薩克斯比大娘的想法了,你對它們看重了太久了,其實,它們對你有什麼重要的?」

「理查德!」莫德幾乎在求他了。

「紳士,」薩克斯比大娘說道,她的眼睛仍然看著莫德,「好孩子,你別說話了好嗎?我害怕。」

「害怕?」紳士回答說,「你會害怕?要我說,你這一輩子就沒害怕過。要我說,你那顆又粗又硬的心,現在在你又粗又硬的老胸裡跳得正歡呢。」

聽到這話,薩克斯比大娘的臉抽搐了一下,她舉起一隻手,放在胸前。

「你來摸摸!」她用手指指著胸口說,「摸摸這跳動,然後再說什麼我不害怕!」

「摸那裡?」他望了一眼她的胸說,「我才不想。」然後他笑了,「不過,你可以叫你女兒摸哦,她可有經驗了。」

我不是很確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我只知道,聽到他的話,我朝他走了一步,是想打他一耳光讓他閉嘴。我只知道,莫德和薩克斯比大娘比我先到他身邊。我不知道的是,薩克斯比大娘是衝向他,還是衝向莫德——莫德已經飛身上前。我知道當時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光,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塔夫綢和絲裙的窸窣,還有急促的呼吸聲。有一把椅子在地板上擦過,然後倒了。易布斯大叔叫出了聲,「格雷絲47!格雷絲!」即使在混亂中,我也覺得他喊這個很奇怪,直到後來我醒悟到,這是薩克斯比大娘的名字,雖然我們從來沒聽人叫過。

所以,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看著易布斯大叔。我沒看見紳士什麼時候開始站不穩的,但我聽到他呻吟,那是不太大聲的呻吟。

「你打我了?」他說,聲音很奇怪。

於是我轉頭去看。

他以為自己只是被打了一拳,我也這麼以為。他的手按在肚子上,朝前彎下了身子,好像是在護著傷痛的地方。莫德本來站在他面前,現在她退了一步。同時我聽到了一件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但是,那是從她手裡,還是紳士手裡,還是薩克斯比大娘手裡落下的,我真的說不上來。薩克斯比大娘站得離他最近,這個我肯定,她站得最近。她伸手扶著他,他往地上滑倒,她用力頂住他,「是你打我了?」他又問。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

我覺得沒有人知道。他的衣服是深色的,薩克斯比大娘的裙子是黑色的,而且他們站在陰影裡,很難看清楚。但他終於把手從腹部拿開,舉到眼前看了一下,我們看到,他白色的手掌心已經被染黑了。

「上帝啊!」他說。

丹蒂發出尖叫。

「拿燈來!」薩克斯比大娘說,「拿燈來!」

約翰拿了一盞燈來,手在發抖。那黑色一下就變成了猩紅,紳士的背心和褲子都被血浸濕了,薩克斯比大娘剛才支撐著紳士的地方,她身上的塔夫綢裙子也被染紅了,還在往下滴血。

我從來沒見識過這樣鮮血直流的場面。一個鐘頭前,我還口口聲聲說要殺莫德,我磨利了那把刀。那把刀我放在了桌上。現在不見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我頭暈噁心。

「不,」我說,「不,不!」

薩克斯比大娘抓住紳士的胳膊,「你把手拿開。」她說。他仍然按著肚子。

「不行。」

「你把手拿開!」

她想看看傷口有多深。他表情痛苦地放開了手,從他的背心裂口裡,漲起了一個泡泡,就像肥皂泡,但它是旋轉的紅色血泡,然後一股鮮血噴出來,濺灑到地板上,那聲音就像普通的湯或者水落到地上。

丹蒂又是一聲尖叫。燈光也在搖晃,「操!操!」約翰說。

「把他扶到椅子裡,」薩克斯比大娘說,「找塊布來,包紮傷口,找點東西來止血,找點東西來啊,什麼都行——!」

「救救我,」紳士說,「救救我,哦,天啊!」

他們手忙腳亂,吭哧吭哧地把他抬到一把硬靠背椅上。我站在一邊看他們忙亂,自己卻害怕得動彈不得。我沒有幫手,現在想起來有些慚愧。易布斯大叔從牆上的掛鉤上扯下一條毛巾,薩克斯比大娘跪在紳士身邊,用毛巾包住傷口。每次他一動,或者把手鬆開,血就會噴出來。「拿個盆或者桶來。」薩克斯比大娘說,最後丹蒂跑到門邊,把被人遺忘在那兒的瓷夜壺拿來了,放在椅邊。血滴在瓷面上的聲音,紅色滴在白色上、滴在黑色的眼睛上的畫面,讓我感到比什麼都難受。紳士聽到這聲音也恐慌起來。

「哦,上帝!」他又說,「哦,上帝啊!我要死了!」他一邊說,一邊呻吟著。他止不住地聲音發抖,牙齒打顫,「哦,耶穌基督,救救我!」

「別怕,別怕,」薩克斯比大娘摸摸他的臉,「勇敢點,我見過女人生孩子也是流這麼多血,後來也活下來了。」

「沒流成這樣吧!」他說,「沒流成這樣吧!我被刺了,傷得多厲害?哦,上帝啊,我得見醫生啊,是不是?」

「給他拿點酒來。」薩克斯比大娘對丹蒂說,但紳士搖了搖頭。

「不要酒,我要煙,我口袋裡有,這兒。」

他用下巴指指背心,約翰幫他摸出了一包煙,一盒火柴。那包煙裡一半都被血浸透了,但他找到了一支幹的,他銜在嘴裡點好後放進紳士嘴裡。

「乖孩子,」紳士咳著說。但他一個齜牙咧嘴,煙就掉了。約翰撿起來放回他嘴裡。他又咳,血從他手指縫裡滲出來。薩克斯比大娘把毛巾取下來擰——就像擰水一樣地擰。紳士開始發抖了。

「這是怎麼回事?」他說。我看著莫德,自從紳士跌倒前,她從他身邊退開一步之後,她就一直站著紋絲不動。她站在那裡,看著紳士的臉,「怎麼會這樣?」他狂亂地四處張望——看著約翰,看著易布斯大叔,看著我,「你們站著看我幹嗎?快叫醫生啊,外科醫生!」

我覺得丹蒂走了一步,易布斯大叔抓住了她的胳膊。

「不能讓外科醫生來,」他堅決地說,「這兒不能讓那種人進門。」

「不讓那種人來?」紳士叫起來,煙從他嘴裡掉了,「你在說什麼?你看看我!上帝啊!你就沒一個認得的江湖醫生嗎?你看看我!我快死了!薩克斯比大娘,你是愛我的,我求你了,找個人來吧。」

「好孩子,你別動。」她說,手用力按著傷口上的毛巾。痛和恐懼使他叫了起來:

「他媽的!你們這群賤人!約翰——」

約翰把燈放下,把手舉到眼前。他哭了,不想被人看見。

「約翰,去叫外科醫生!約翰!我會給你錢!操!」血又噴了出來,現在他臉色蒼白,黑色的鬍鬚好幾處染了血,粘在一起,他的臉上泛著一層油光。

約翰搖著頭,「我不能去!別叫我!」

紳士轉向了我。「小蘇!」他說,「小蘇,他們殺了我了——」

「不能讓醫生來,」易布斯大叔在我望著他時,又重複了一遍,「帶那種人進來,我們就都完了。」

「我們把他抬到街邊去,行嗎?我們把醫生叫到街邊。」

「他傷得太重。你看看他,那會把醫生引進來的,這兒太多血了。」

確實是。現在幾乎把瓷壺都裝滿了。紳士的呻吟也變弱了。

「他媽的,你們!」他小聲說了句,然後哭了起來,「你們還有誰,救救我呀?我有錢,我發誓。還有誰?莫德?」

她的臉幾乎和他一樣蒼白,她的嘴唇也發白。

「莫德?莫德?」他說。

她搖搖頭,然後,悄悄說了一句:「對不起。對不起。」

「你們都去死!救命啊!噢!」他咳嗽,嘴裡流出的唾沫裡掛著一絲血線,不久,他吐出了一口血。他有氣無力地用手抹嘴,見到手上的鮮血,他狂亂了。他把手伸到燈光以外,他使勁掙扎,像是想要站起來。他想摸到查爾斯,「查利?」他噴著血泡說,他抓住查爾斯的衣領想把他拉近,但查爾斯不動,他剛才一直站在陰影裡,臉上滿是痛苦和恐懼。現在,他看著紳士嘴裡和鬍子上的血泡,看著紳士沾滿血變得濕滑的手,抓著他的藍色粗呢衣領,像兔子一樣抽搐,他轉身就跑。他順著來的路,從走廊跑到易布斯大叔的鋪子。我們還沒來得及叫他或者攔住他,他已經拉開了門,像個姑娘一樣對著蘭特街尖叫起來。

「殺人啦!救命!救命!殺人啦!」

聽到這個,我們都嚇得往後一跳,只有薩克斯比大娘和莫德沒動。約翰正要往鋪子裡跑,易布斯大叔舉起雙手說,「遲了!太遲了。」約翰就站在那兒了。一陣熱風從打開的門裡吹了進來,跟著風進來的是叫聲,開始我以為是查爾斯的回音,後來聲音越來越大,我才聽清楚,是鄰居的回答,可能是從附近的窗口傳來的。然後,另一種聲音也混合了進來——我們最恨的聲音——警鈴聲,它隨著風聲高低起伏,越來越近。

「是條子!」約翰說。他轉身走到丹蒂身邊說,「丹蒂,快跑!」她呆了一秒鐘,然後往後門跑去,把門閂一個個拉開,「你走啊!」見她回頭看著他,約翰對她說。他沒有跟她去,而是走到紳士身邊。

「我們帶他走吧?」他對薩克斯比大娘說。他看看我,然後看看莫德,「我們也許能帶他跟我們一起走,動作快點的話。」

薩克斯比大娘搖搖頭。紳士的頭垂在胸前,他嘴邊還在冒著血泡,血泡吹破,又吹起一個,又破掉。

「你自己逃命去吧,」她對約翰說,「帶上蘇。」

但他沒走。那時我知道——直到現在我也這麼想——就算他走,我也不會跟他走。我彷彿中了什麼咒似的,呆在了那裡。我看著易布斯大叔,他跑到鎖匠爐靠著的牆邊,抽出了一塊磚。後來我才知道,他偷偷把錢裝在煙盒裡,藏在那裡。他把煙盒放進自己的背心口袋裡,然後環顧四周,看著那些瓷器,刀叉,架子上的飾物,他在找,看還有什麼東西能連累他的。他沒看紳士和薩克斯比大娘,他也沒有看我——只是在他去拿一個瓷杯子,經過我時,一手把我推到了一邊。他把瓷杯摔到地上砸了。查理·瓦格站起來嗚咽著叫了一聲,他給了它一腳。

這時,叫喊聲和警鈴越來越近了。紳士抬起頭,他的鬍子上臉頰上眼角邊,都是血。

「你聽到了嗎?」他虛弱地說。

「乖孩子,我聽到了。」薩克斯比大娘說。她仍舊跪在他身邊。

《指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