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日子裡我的名字是蘇珊·程德。現在,那種日子結束了。
警察把我們全都帶走了,除了丹蒂。他們把我們關了起來,他們自己在蘭特街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搜查線索,搜錢和贓物。他們把我們都分開,單獨關押,他們每天都來問一堆同樣的問題。
「被害者是你什麼人?」
我說他是薩克斯比大娘的一個朋友。
「你在蘭特街住了很久?」
我說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
「在罪案發生的那個晚上,你看見了什麼?」
一到這個問題,我就答得結結巴巴。有時我覺得我看見莫德拿起了刀,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看見她在用那把刀。我確定,我看見她摸了桌面,我記得我看見了刀鋒的反光。我確定,我看見她在紳士開始搖晃時,退了一步。但薩克斯比大娘也在那兒,她動作也很快,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她出的手……最後,我乾脆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看見了什麼。但我的話其實沒啥用,他們有約翰·弗魯姆的證詞,還有薩克斯比大娘自己的招供。他們不需要我。在被關進去的第四天,他們把我放了。
其他人還被留著。
易布斯大叔先被帶去見的法官,審問進行了半個小時。沒想到的是,他出事不是出在留在廚房地上的贓物上——抹去封印和標記的活兒他幹得爐火純青——而是出在煙盒裡的幾張紙鈔上。那些紙鈔是警察做了記號的。原來,警察盯上易布斯大叔的鋪子一個多月了,最後他們抓了菲爾,你們大概還記得,就是曾經發了誓,揚言再也不進監獄的那個,警察把做了記號的鈔票交給了他。易布斯大叔被證實進行贓物交易,被送進本頓維爾監獄了。當然了,在那裡面他認識很多人,本以為他會在裡面過一段輕鬆日子。但是呢,世事難料啊,那些在外面因為他多加一個先令就感激涕零的扒手和盜賊們,到了裡面都恨他了。我想,他在裡面的日子大概過得很慘。因為我去看了他一次,他見我的時候,用雙手捂著臉,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消沉沮喪。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我受不了了,後來就再也沒去看他。
還有他妹妹,那個可憐人,警察在蘭特街抄家的時候,在樓上的床上發現了她。大家都把她忘了。她被送進了一家教區醫院。這個變故帶給她的驚嚇太大,她沒扛住,就死了。
約翰·弗魯姆沒有任何可證實的罪名,除了他身上的狗皮大衣是很久前那個偷狗案的罪證。他被送到托特希爾費爾茲監獄關了六天,吃了一頓鞭子。他們說監獄裡的人全都討厭他,獄卒們要抽籤決定誰來抽他鞭子,還在他十二鞭的刑量上多加了一兩鞭,就為了開心。他吃完鞭子後像個小孩一樣大哭。丹蒂去探監,在監獄門口見的他,他一拳把她的眼都打青了。不過也虧得他,她那天晚上才逃離了蘭特街現場。
我後來再也沒跟他打過交道了。他和丹蒂到另外一處租了一間房間,避開了我。我只是在薩克斯比大娘庭審那天見到過他一次。
審判來得太快。在開審前幾天晚上我住在蘭特街,睡在自己的舊床上。有時候丹蒂會回來,睡在我身邊,我也算有個陪伴。我所有的舊朋友裡,就她一個人來看我。因為,當然了,其他人聽了之前的傳言都覺得我是個騙子。傳言說,我在易布斯大叔的房子對面租了個房間,鬼鬼祟祟地住了一個禮拜。我為什麼那麼做?然後有人說,在案發那天晚上看見我跑出去,目露凶光。他們又說起我媽媽,說起她遺傳給我的壞血。現在他們不說我勇敢了,而是說我魯莽衝動。他們說,要是我捅的刀子,他們一點兒也不會吃驚;最後卻是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愛護的薩克斯比大娘出來,幫我頂了罪……
我出門走在波鎮街上會被人罵。有一次,還有個小女孩向我扔石頭。
要是在以前,這種事一定會傷透我的心,但現在我不在乎了。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去見見薩克斯比大娘,能見多少次見多少次。他們把她關在馬販巷監獄,我在那兒消磨了大部分時間。早晨就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等著開門。跟看守聊天,或者跟她的辯護人聊天。這人是易布斯大叔的朋友幫她找的,據說他很厲害,把很多重犯都從絞架邊上救了下來。但是,他也跟我直話直說,我們這個案子沒什麼希望。「我們最多只能盼法官看在她的年紀的分上,給一點寬大仁慈。」
我不止一次地問,「要是能證明不是她幹的呢?」
他搖頭,「證據在哪兒?而且,她已經承認了。她為什麼要承認?」
我不知道,也回答不出。然後他就會把我留在大門口,自己快步走到街邊,揚手叫一輛出租馬車。他叫車的聲音太大,我用手蒙著耳朵看他離開。馬蹄聲,車輪滾動聲,川流不息的人群,腳下堅硬的石頭,都讓我覺得難以忍受。我每天都過得很艱難,一切都變得太嘈雜,太快,太不留情面。我往往會停下來想起紳士,想起他捂著肚子上的傷口,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同樣難以置信的我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問。現在我也想對每一個人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你們為什麼都只是站著旁觀……
要是我會寫字,要是我知道寫給誰,我一定會寫信。要是我知道他住在哪裡,我也會找上法官家的門。但我什麼都沒做。我唯一的一點安慰,就是每天陪在薩克斯比大娘身邊的時間。監獄陰森淒涼,但至少是安靜的。多謝好心的看守,我在那兒能比規定的多待一些時間。我想,他們可能見我的樣子,覺得我年紀小,老實本分。「你女兒來了。」他們會一邊開薩克斯比大娘的牢房門,一邊說。每一次她都很快地抬起頭,看看我的臉,然後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著我的身後,似乎不太相信他們又放我進去看她了。
然後她會眨眨眼,努力給我一個微笑。「乖孩子,你一個人?」
「一個人。」
「也好,」過了一會兒她說,拉起我的手,「你說是吧,就我和你,也好。」
她願意就這樣拉著我的手坐著,不說話。剛開始的時候我哭,我罵,我求她去翻供,可這些話把她惹得那麼煩躁不安,我怕她會背過氣去。
「別再說了,」她說,臉色蒼白,抿緊了嘴角,「我幹的,就這樣。不要再跟我提這事了。」
我記起了她的火爆脾氣,就不再說話了,只是撫摩著她的手。每次見她,都覺得她的手像是又瘦了一點。看守跟我說,牢裡的飯,她碰都不太碰。看著她那雙大手慢慢地萎縮,我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我心裡覺得,一切錯都可以推倒重來,如果薩克斯比大娘的手能夠恢復到原來的美好。蘭特街家裡能搜刮到的任何一點錢我都湊起來請了律師,現在只能靠借債和典當了,我用換來的錢買了一點兒吃的,希望能引起她的食慾:小蝦,熏紅腸,牛油布丁。有一次我還給她帶去了糖果,盼著她能想起我小時候,她給我講《霧都孤兒》裡南希的故事的時光。但她沒想起,只是心不在焉地把糖放到一邊,說她遲些會吃的,就像她對別的食物一樣。後來,看守們叫我別再浪費錢了,她把這些東西都給了他們。
有很多次,她用手捧著我的臉,吻我。有一兩次她緊緊地抱著我,像是要說什麼難以開口的話,但是最後她都把話嚥了下去。即使我有些話想問她——即使我心裡覺得異樣,存著疑惑——我也像她一樣,沒把話說出口。世事已夠艱難,就不要讓它更難了。於是我們就談論我,現在怎麼過,將來怎麼過。
「你會住在蘭特街的舊家吧?」
「當然了!」我說。
「沒想過離開?」
「離開?不,我要在那兒等你,等到你放出來的那天……」
我沒敢告訴她,在她、易布斯大叔、易布斯大叔的妹妹都走了之後,家裡的變化有多大。我沒敢告訴她鄰居們再也不上門了,有個小女孩對我扔石頭。我也沒告訴她,有些陌生人會在我們家門口和窗口一站幾個鐘頭,就想偷窺一下紳士的命案現場。我沒說我和丹蒂花了多大力氣才把地上的血跡清理乾淨。我們擦洗了無數遍,換了無數桶被血染紅的水,地板的表面都快被我們磨掉了,我們看見裡面的木頭都被浸成了可怕的粉紅,不得不停了手。我也沒告訴她,血濺染了多少地方和物件——門板、天花板、牆上的畫、壁爐台上的擺設、碗碟、刀叉,全都染上或濺上了紳士的血跡。
我也沒有說,在我掃地擦地板時,找回了多少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狗毛、杯子的碎片、小零錢假幣、紙牌、門框上易布斯大叔的刀刻下的我的身高刻痕,每一件東西都讓我蒙面痛哭。
夜裡,如果我睡著了,就會夢到殺人。我夢到我殺了一個男的,我得拖著裝著他屍體的口袋穿過倫敦的大街小巷,而且那口袋太小,裝不下他。我夢到紳士。我夢到在布萊爾的紅色小禮拜堂後的墓地遇到他,他帶我看他媽媽的墳墓。墓上掛了鎖,我手裡有鑰匙坯和銼刀,我得趕緊做一把鑰匙出來,趕緊!但是,每次就要成功的時候,總要出點岔子,要麼就是鑰匙縮小或者變大了,要麼就是銼刀變軟了,磨不動,就差最後那幾下!我總是趕不及……
「太遲了。」紳士說。
有一次,那聲音變成了莫德的。
「太遲了。」
我四處看,卻看不見她。
紳士死的那晚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莫德。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只知道警察拘留她的時間比我長。她報了自己的名字,名字上了報紙,當然,克裡斯蒂醫生也看到了。這事我是從監獄看守那兒聽說的。現在已經路人皆知了,她是紳士的太太,本來是關在瘋人院的,卻跑了出來。警察也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是該放了她呢,還是把她當瘋子一樣關起來呢,還是怎樣。克裡斯蒂醫生說只有他才能決定,於是他們就把他請了來。我一聽到他的名字差點嚇蒙了,直到現在我都不敢走得離洗澡池子太近。不過呢,結果卻是這樣:他只看了她一眼,身子就搖搖晃晃,臉變得煞白,然後他說自己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看到她完全治癒了,恢復得這麼好。他說,這證明了他的療法是多麼有效。報紙們詳細報道了他的瘋人院,我覺得,他因此收進了好多新的女病人,於是大發橫財了。
莫德於是得到了自由,從那以後,她就消失了。我猜她是回了布萊爾。我知道她一直沒回過蘭特街。她一定是害怕!當然了,她要敢回來我會殺了她。
我還是在想,她會不會回來?我每天都在想。「也許今天,」我每天早晨想,「她就會回來。」然後,到了每天晚上我就想,「也許明天……」
但是,她沒有回來過。後來審判的日子到了。那是八月中,那個可怕的夏天,太陽一直是火辣辣的。法院裡擠滿了人,空氣又不流通,他們叫人每個鐘頭潑一次水降溫。我和丹蒂坐在一起。我本來想拉著薩克斯比大娘的手,和她一起坐在被告席,我跟警察提這個的時候,他當面把我笑話了。他們讓她單獨坐,進出法庭的時候,她被銬上了手銬。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囚服,使她的臉看上去幾乎是黃色的了,但她的一頭銀髮在深色牆板的襯托下,顯得格外亮眼。她剛站上去時,見那麼多陌生人來看她審判,她畏縮了一下。然後她在人群中發現了我的臉,就變得平靜了。在審判進行中,她的目光不時回到我臉上,但我發現她也在庭內四處看著,像是在找什麼人。最後,她總是會垂下眼簾。
她開口說話時,聲音虛弱。她說她是在一怒之下刺殺了紳士,當時他們為紳士欠的租金爭吵。
你是靠租金為生的嗎?控方律師問。
「是的。」她說。
不是轉賣贓物,也不是未經授權收養——也就是俗話說的拐帶餵養——孤兒?
「不是的。」
然後他們傳了幾個男證人上來,說他們在不同時間見過她,經手各種贓物。更嚴重的是,有幾個女證人出庭做證,說她們把嬰兒給了她,可很快嬰兒就死了……
然後輪到約翰·弗魯姆做證。他們給他穿了一身小職員套裝,還梳了頭,抹了頭油,結果他看上去更像小屁孩了。他說,當天晚上在蘭特街廚房發生的所有事情,他都看見了。他看見薩克斯比大娘捅刀子,她當時大叫:「王八蛋,看刀子!」他說,他看見她在捅人之前,把刀握在手裡,至少有一分鐘那麼久。
「至少一分鐘?」律師說,「你肯定?你知道一分鐘有多長嗎?你看看那邊那個鐘,看它的針走動……」
於是我們全都看著它走動,法庭上一片安靜。我從來不知道一分鐘有這麼長。然後,律師回頭看著約翰。
「是這麼長時間嗎?」他說。
約翰哭了起來,「是的,先生。」他邊哭邊說。
他們把刀也拿上了庭,讓他指認。那把刀出現在庭上時,聽眾們發出一陣低語。當約翰點頭確認,有一位女士暈了過去。刀被呈現給陪審團的每一個男士過目,律師提醒他們一定要仔細看那刀刃磨得多鋒利,不是平常的刀該有的樣子。就是因為刀的鋒利,才使紳士傷得那麼致命。他說,這戳破了薩克斯比大娘說的關於吵架的謊言,證明了這事是有預謀的——
聽到這話,我差一點從座位上跳起來。但我看到了薩克斯比大娘的目光,她對我搖頭,那神態是在懇求我不要開口,我重新坐穩。那鋒利的刀不是她磨的而是我磨的,這個事實永遠沒有被說出來。他們也從沒叫我出庭做證。薩克斯比大娘不會讓他們找我的。他們叫了查爾斯,他哭得太厲害,抖得太厲害,法官說他不適合做證。他被送回了他姑媽家。
沒有人說起我和莫德,也沒人提布萊爾莊園和李老先生。沒人出來指證說紳士是個流氓無賴,他企圖詐騙一個女繼承人的財產,他曾經賣虛假股票害得人家破人亡。他被說成一個正派的年輕人,前程無量,是薩克斯比大娘的黑心貪婪害死了他。他們甚至查到了他的家人,把他的父母也請來聽庭審。說了你都不信,他以前總是吹噓什麼出身名門,結果都是瞎扯,他爸媽其實在霍洛威街上開了家小布店,他姐姐教人彈鋼琴,他的真名才不是什麼理查德·裡弗斯,也不是理查德·威爾士,而是弗雷德裡克·邦特。
報紙上還登了他的畫像,據說全英格蘭的姑娘們都把那畫像剪了下來,收藏在自己胸口附近。
但是,當我看著那圖片,聽人們說起可怕的邦特謀殺案,說起罪惡和骯髒的交易什麼的,我總覺得他們談論的是毫不相干的另一樁案子。他們說的,根本不是紳士在我們的廚房裡被誤傷那件事,在場的都是我們自家人。甚至在法官讓陪審團退席,大家在等著結果,看著記者們分秒必爭準備隨時發稿的時候;甚至在陪審團一個鐘頭後回來,其中一人起立讀出那一字結果的時候;甚至在法官在假髮上蓋上黑布說,願上帝給予薩克斯比太太的靈魂以慈悲的時候;甚至在那些時刻,我都沒有常人應有的反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麼多一本正經表情肅穆的先生們,念出那麼多嚴肅單調的詞,就這樣剝奪了我和薩克斯比大娘這樣的人們生活中的精神、熱力和色彩。
然後我看到了她的臉,看見精神、熱力和色彩已經消失了大半。她目光呆滯地看著周圍,看著低聲嘀咕的聽眾們。我以為她在找我,於是站起來舉起了手。但她只是看了看我,目光卻還像剛才那樣,繼續移動。我見她的目光在房間裡游移,像是在找什麼人或什麼東西——最後她停了下來,目光也明亮起來,我跟著那視線一看,我看見了,在後排座椅上一個全身穿黑,正把面紗放下來的姑娘。那是莫德。我在完全沒想到的情況下,看見了她。我跟你說,當時我的心一下就打開了,我想起了所有的事,心又縮緊了。她神色痛苦——這就對了,我想。她獨自一人坐著,沒對我做出任何表示,對薩克斯比大娘也沒有。
然後我們的律師叫我過去。他跟我握手,說他感到遺憾。丹蒂在哭,需要我扶著才能走出去。當我再次回看薩克斯比大娘時,她已經垂下了頭,我再看莫德,她已經走了。
在我的記憶中,接下來那個禮拜過得不像一個禮拜,而像是漫長的一天。那是無眠的一天,我怎麼能睡?睡眠會帶走我對薩克斯比大娘的思念,我們就要生離死別了啊!那也是幾乎沒有黑暗的一天,她牢房的燈一整夜沒熄,我離開她的那幾個鐘頭,我把蘭特街家裡的燈全點著了,我能找到的、借到的每一盞燈,都點上。我獨自一人坐著,眼睛刺痛。我坐著,看著,好像她就躺在我身邊。我沒吃東西,也沒換衣服。如果我在走路,就是匆匆走在去馬販巷的路上,只想去她身邊;不然,就是剛離開她,慢吞吞地走在回來的路上。
當然,現在他們已經把她關進了死囚牢房。那裡面,一直有女看守陪著她,她們兩人一組輪班。她們態度還不錯,就是長得五大三粗,像克裡斯蒂醫生那兒的護士。她們穿的帆布圍裙也類似,身上也掛著鑰匙。我要是和她們的眼神相接,會嚇得打個戰,身上的舊傷就會痛起來。說實話,就算對人不對事,我心底裡也一直對她們喜歡不起來,因為,要是她們真值得人喜歡,就該開了門放薩克斯比大娘走。可是她們就把她守在這兒,等人領她出去上絞架。
但是,我努力不去想這事——可是,跟從前一樣,我沒法不去想這事,也沒法相信這事。我不知道薩克斯比大娘有沒有因此輾轉反側。我知道他們派監獄牧師去她房間了,她跟他待了大約幾個鐘頭,但她終究沒告訴我他對她說了什麼,有沒有給她帶去慰藉。現在,她越來越沉默了,只是輕輕握著我的手;現在,她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模糊不清,她有時候會臉紅,好像內心在掙扎,有什麼說不出口的話……
但是,她只對我說了一件事,希望我記住。那是她臨行前的那天,也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我去見她時心都快碎了,我本以為她會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或者抓著鐵窗的欄杆,實際上,她很平靜。我才是哭的那個。她坐在椅子上,我跪在她身邊,頭靠著她的大腿。她抱著我的頭,用手指梳著我的頭髮。她取下發卡,把我的頭發放了下來,攤到她腿上。我沒心情卷頭髮,那時我覺得,我這輩子再也沒心情卷頭髮了。
「薩克斯比大娘,沒了您,我該怎麼過?」我說。
我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一陣顫抖。然後她說,「過得更好,乖孩子,」她小聲說,「比我在的時候更好。」
「不!」
她點點頭,「更好,好得多。」
「您怎麼能這麼說?要是我一直在您身邊——要是我沒跟紳士去布萊爾——噢!我真不該從您身邊離開!」
我把頭埋進她裙子的皺褶裡,又哭了起來。
「噓,別哭。」她說。她撫摩著我的頭,「噓,好了,別哭了……」她的裙子布料粗糙,蹭著我的臉,椅子很硬,硌著我的身子。但我就這樣待在那裡,像個孩子一樣,讓她摸著我的頭髮。後來我們倆都沉默了。她房間牆上高高的地方有個小窗子,投進一兩格陽光。我們看著陽光的影子在石板地上爬行。我從來不知道光可以這樣爬行,走得像手指一樣。當它幾乎從房間的一邊走到了另一邊,我聽到了腳步聲,然後感覺到看守把她的手放到我肩上。「時間到,」她低聲說,「跟她說再見了,好嗎?」
我們站了起來。我看看薩克斯比大娘,她的眼神依然清澈,但她的臉色轉眼間就變了,變得潮濕昏暗,面如死灰。她在發抖。
「親愛的蘇,」她說,「你一直對我很好——」她把我拉近,嘴巴湊到我耳邊。她的嘴已經冰冷得像屍體,卻像中風一樣抽搐著,「好孩子——」她的聲音時斷時續,我差點想掙脫,別說出來!我心想。雖然我不知道,就算我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會讓她停下不說嗎?我只知道,我突然害怕了起來,別說出來!她把我抓得更緊了,「乖孩子——」她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明天你要看著我,」她說,「看著我,別蒙著眼睛。我走了以後,要是你聽到什麼關於我的壞話,你就想想——」
「我會的!」我說。我半是恐懼半是寬慰地說出這話,「我會的!」這就是我對她說的最後的話。然後,看守肯定又拍了拍我,拉著我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我都記不清楚了。我記得的是經過監獄的院子,感覺到陽光照在我臉上。我大哭一聲,扭頭躲著陽光,心想,這是多荒唐多謬誤多可怕啊!在這種時候,這個地方,陽光依然照耀……
然後我聽到看守的聲音,嘰嘰咕咕的,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他在問我身邊的女看守,她對他點點頭。
「是其中一個,」她瞟了我一眼說,「另外一個上午來過了……」
我後來才想起來琢磨她說的這句是什麼意思。當時我心亂如麻,腦子一片混亂,完全無法想事。我失魂落魄地走回了蘭特街,一路都躲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易布斯大叔的店門前,我看到男孩們在石階上用粉筆畫著絞索——他們看見我,尖叫著跑了。我已經對這習慣了,由他們跑走,自己用鞋底把絞索擦掉。進屋以後,我站了一會兒,喘過氣來,然後環顧周圍。看著佈滿灰塵的鎖匠爐,看著那些失去光澤的工具和鑰匙坯,看著粗呢門簾,吊鉤脫落了,勉強半掛著。我走進廚房,一路上腳下響起卡嚓聲,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鎖匠爐翻倒了,爐子裡的煤炭和燒過的炭渣撒了一地。把地掃乾淨,把爐子扶起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不過,反正地板已經毀了,裂的裂缺的缺,警察搜家以後,翻起來的地板就這麼張著口子。下面黑魆魆的,我拿了燈來才看清,兩英尺下就是潮濕的土地,裡面是骨頭、牡蠣殼、各種爬蟲和蚯蚓。
桌子被推到了廚房的一角,我走過去在桌邊坐下,坐在薩克斯比大娘的舊椅子裡,查理·瓦格伏在椅子下。可憐的查理·瓦格,那天晚上易布斯大叔拉了它的項圈以後,它就再也沒叫過。它看著我,搖著尾巴。它站起來讓我拉了拉它的耳朵,然後又趴了下去,頭耷拉著擱在兩個爪子上。
我和它一樣,默默地呆坐了大約一個鐘頭,然後丹蒂來了,帶來了晚飯。我沒胃口,她也沒胃口,但這是她偷了一個錢包買來的,我還是拿出碗碟,我們倆沉默地慢慢吃著,不時抬起頭來看壁爐台上那只舊荷蘭鐘。我們記得,它就是這麼不緊不慢地嘀嗒、嘀嗒,走過了薩克斯比大娘生命的最後幾個鐘頭……要是我能夠,我想去感受那每一分,每一秒。到了她該走的時候,丹蒂問,「你不想讓我留下嗎?你一個人待在這兒,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我說,我就想這樣待著,最後她吻了一下我的臉,走了。這裡就剩下了我和查理·瓦格,房子也暗了下來。我點了更多的蠟燭。我想起薩克斯比大娘,想起她燈火通明的牢房,我想起的她,不是牢裡的她,而是這裡,她在自家廚房裡的種種:哄嬰兒們睡覺、喝茶、揚起臉來讓我親她。我想起她在這兒切肉,抹嘴,打哈欠……鍾還在嘀嗒嘀嗒地走,我覺得,它似乎從來沒走得這麼快,聲音也沒這麼響。我把頭埋在手臂裡,手臂靠在桌子上。我好疲倦!我閉上了眼睛。我本來想醒著的,但再也撐不住了。我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這次,我終於睡了一個無夢的覺,然後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弄醒了。那是門外傳來的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還有高高低低的說話聲。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想,「今天肯定是假日,肯定有集市,今天禮拜幾?」我睜開眼睛,蠟燭都燒到剩下一攤攤蠟,微弱的火焰像一個個鬼影。不過,看見它們,我終於記起了自己在哪裡。現在是早晨七點,薩克斯比大娘三個鐘頭後就要上絞架了。我聽到的那些人是去馬販巷佔位置看熱鬧的,他們先來蘭特街看看這座房子。
天亮以後,人越來越多了。「是這兒嗎?」我聽到他們說。然後又有人說,「就是這兒,他們說那血噴得又急又多,牆都被染紅啦。」「聽說被殺的那傢伙叫聲震天呢。」「聽說那女的掐死過好多嬰兒。」「聽說他想賴租哪。」「聽著可真嚇人哪,是不是?」「他該死。」「聽說……」
他們到這兒逗留一分鐘,然後就走了。有的人繞到房子後面,使勁搖晃廚房門,想從窗簾縫裡往屋裡張望,但門窗都被我關得嚴嚴實實的。我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我在家裡,不時有男孩在外面叫「讓我們進來!要是給我們看看房間,我給一先令!」,還有「噢!噢!我就是被捅死那傢伙的魂兒!鬼魂來纏身啦!」但我想,他們多半是互相鬧著玩,不是說給我聽的,雖然我聽著覺得厭煩。可憐的查理·瓦格緊緊跟在我身邊,被外面的晃門聲和叫喊聲驚嚇,想叫又不敢叫。最後,我帶它上了樓,至少樓上聲音小點兒。
但是,過了一會兒聲音小了,這讓我更難受了,因為這意味著人們都走過去找好了位置,時間就快到了。我把查理·瓦格留在那兒,自己爬上樓梯——我爬得很慢,就像腿上灌了鉛。然後,我站在閣樓的門前,不敢邁步。那裡面有我出生的床,有一個盥洗架,牆上還釘著一小塊油布。我上一次來這兒時,紳士還活著,他喝醉了酒,和約翰及丹蒂在樓下跳舞。當時我把拇指按在玻璃上,把霜變成了污水,薩克斯比大娘上來撫摩著我的頭髮……現在,我走到窗邊,差點暈了過去,波鎮平時灰暗冷清的街道,現在滿滿的全是人——那麼多人!站在街上的人們阻礙了交通,除此之外,牆頭上、窗框上、燈柱上、樹上和煙囪上也都爬滿了人。有人把小孩舉高,有人歪著身子想看得清楚些。大多數人把手放在眼睛上遮擋著陽光。所有人的臉都朝著同一個方向。
他們都看著監獄大門的屋頂。絞架已經搭好,繩索也繫好了。有一個男人在那裡走動著,測試腳踏板。
我看到他做這個,心裡平靜下來,也感覺有點頭暈噁心。我想起薩克斯比大娘對我說的最後的話,我要看著她走。我說我會的。我想,我應該忍受得住。跟她將要忍受的比起來,這點小事真的算不上忍受……現在,那個男人把繩子拉在手裡試長度了。人們都伸長了脖子。我開始感到害怕。可是,我還在想,我會堅持看完的。我還在對自己說,「我會的,我會的。她看著你媽媽走,我也要看著她走。現在我還能為她做什麼,除了這事?」
但是,我這麼說了之後,十點的鐘聲緩慢地敲響了。絞刑台上的男人走了下來,監獄的門打開了,牧師先走上了屋頂,然後是看守們——我看不下去了。我轉身背對窗口,用手摀住了臉。
從大街上人們的呼聲中,我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鐘聲敲響時,人們靜了下來。然後牧師出現了,然後人們發出一陣噓聲,我知道這是對劊子手的。我聽到噓聲在人群中傳開,就像油在水面散開。當噓聲提高,我知道是劊子手鞠了個躬或者做了什麼手勢。過了一小會兒,噓聲又響起來,這次是像一陣顫抖,在街道間散播開。「脫帽!」有人高呼了一聲,人群裡爆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這一定是薩克斯比大娘出來了。人們都想看清楚她。我覺得無比噁心,想像著那麼多陌生人瞪圓了眼睛,就想看清她長什麼樣子,而我卻不能看。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無法轉身,也無法把汗濕的手從臉上放開。我只能聽。我聽到笑聲變成了低語,我聽到有人叫他們安靜。這也就是說,牧師在祈禱了。沉默繼續著,繼續著,我只聽到自己的心跳。然後他說了阿門。當這句話還在街道上迴響,另一邊廂的人們——也就是離監獄最近,看得最清楚的那群——發出了一陣緊張低呼。這低呼聲越來越大,漸漸所有人都加入進來,然後變成了一種呻吟,或哀歎……我知道,這意味著他們把她帶上了絞刑架,綁上了她的手,蒙上了她的臉,在她的脖子上,套上了絞索……
然後,然後,那個時刻到來了——只是一個瞬間,比我說出這個詞的時間還短——那個死寂的時刻,嬰兒們停止了哭泣,人們屏住了呼吸,手捂在了胸前或張開的嘴上,血也放慢了流動,思維也停滯了:不能是這樣!不會是這樣!他們不會這樣!他們不能這樣——然後,來得太早,來得太快,腳踏板響了一下,一片驚呼,繩子扯直了,一片哀叫,人群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拳當胸打了一下。
現在,我睜開了眼睛。我只睜開了一秒鐘,迅速回頭看了一下——我看見的不是薩克斯比大娘,完全不是,而是一個裁縫用的假人掛在那裡,做成一個穿著胸衣和獄袍的女人的樣子,手臂毫無生氣,頭垂在胸前,就像用帆布填了稻草做出的模特兒的腦袋——
我走開了。我沒有哭。我走到床邊,在床上躺下。外面的聲音又變了,人們回過勁來,放開摀住嘴的手,放開了嬰兒們,開始走動起來。他們又發出噓聲和叫聲,還有可怕的笑聲,最後,還傳來了歡呼聲。我想,以前看別人絞刑的時候,我也歡呼過。從前我不知道歡呼有什麼意義。現在,聽著他們的歡呼,即使我悲痛在心,也似乎明白了它的含義。她死了,他們也許可以叫出聲來,這念頭像血流一樣,在每個人心頭飛快掠過:她死了,我們活著。
那天晚上丹蒂又來了,給我送來晚飯。我們都沒吃,只是一起痛哭,互相訴說當天所見。她是跟菲爾還有易布斯大叔的另一個侄兒一起看的,在離監獄很近的地方。約翰說只有小白鴿才站在那兒看,他認識的一個人家裡有屋頂,他去爬屋頂了。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了,但我沒跟丹蒂說。她看到了一切,除了最後那一墜。菲爾連那個都看全了的,他說,那一墜來得乾淨利落。他現在相信了,他們說的是真的,劊子手會給女人用不一樣的繩結。不管怎麼說,大夥兒都同意薩克斯比大娘臨危不懼,死得很勇敢。
我想起那個掛在空中的假人兒,衣袍被扯得直直的。我想,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當時她有沒有顫抖和掙扎。
但那事不宜多想,現在還有其他事需要處理。我現在又成了孤兒。跟所有的孤兒一樣,在接下來的兩三個禮拜裡,我開始心情沉重地審視周圍,明白了世道艱難,從此我得孤單一人自己扛下去。我沒有錢。鋪子和房間的租金八月份就到期了,有個男人來捶過門,幸好丹蒂在,她挽起袖子說要打他才把他趕走,他再也沒來。我想,這房子凶宅的名聲已經傳了出去,沒人願意來租。但我知道,以後還是會有的。我知道那個男人終究會回來,而且會帶一堆人來,把門撞開。到時候我該住哪兒呢?我一個人,該怎麼過活?我想,也許我可以去找份工作,去牛奶場,或者染坊,或者毛皮坊——光是想到這些就讓我頭暈氣悶。我們的世界裡,人人都知道,幹這些活兒就是被人剝削,而且無聊透頂。我還不如在道上混算了。丹蒂說她認識三個姑娘,伍爾維奇那邊的,聯手在街上偷東西,她們想找第四個入伙……但她說這話時,沒太敢看我的眼睛,因為我們都知道,跟我們之前干的活比起來,街偷的油水太少了。
但那就是我能做的了,我想,這也許行吧。我也沒心思去找更好的活。我對什麼事都沒心思,也提不起精神去幹。蘭特街家裡剩下的東西,都一點點消失了——不是當了就是賣了。我還穿著那條我從農婦家偷來的印花裙子!現在看起來已經不成樣子了。我在瘋人院裡就瘦了,現在我更瘦了。丹蒂說我簡直瘦得像根針,要是能找根線穿過我的身子,就可以拿我去縫衣服了。
我開始收拾要帶去伍爾維奇的東西,發現幾乎沒東西可帶。我想應該跟人道聲別,但想來想去,也沒什麼人可以道。但我知道,在走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做,就是去馬販巷監獄領取薩克斯比大娘的遺物。
我叫了丹蒂一起去。我怕自己一個人撐不住。我們是九月的一天去的——審判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倫敦已經變了,季節轉換,天氣也終於涼了下來。街上的灰塵裹著乾草和落葉,監獄比以前更陰森淒涼了。門房已經認識我了,他開門讓我進去,我覺得他看我的目光帶著憐憫。看守們也是。他們已經幫我把薩克斯比大娘的東西收拾好了,是一個蠟紙包裹,用繩子綁好了。他們在一個冊子上寫了「已交付,女兒」,一邊寫一邊告訴我,叫我在下面簽名。經過克裡斯蒂醫生的訓練,現在我寫自己的名字提筆就來。然後他們把我帶回來,穿過院子,經過監獄灰色的墓園,我知道薩克斯比大娘就埋在這裡,她沒有墓碑,沒人能來憑弔她。他們把我帶到門口,穿過低低的門洞,我知道門的平頂上就是立絞架的地方。他們每天從這門下經過,對此毫無所動。他們跟我道別時,想握我的手,但我沒伸手。
包裹很輕,但我心情低落地帶著它回了家,低落的心情似乎把它變重了。走到蘭特街的時候,我幾乎都腳步不穩了。我直奔廚房的桌邊,把它放在了桌上。我喘了喘氣,搓揉著自己的胳膊。我不敢打開那包裹,不敢去面對她留下的物件。我猜想著裡面會有什麼:她的鞋襪,也許還保留著她腳的形狀;她的內衣;她的梳子,也許上面還有幾根她的頭髮——別打開!我想,別碰它,把它藏起來!以後再打開,別今天,別現在——
我坐在那兒,看著丹蒂。
「丹蒂,」我說,「我幹不了這事兒。」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我覺得你得打開,」她說,「我們從停屍間取回媽媽的東西時候,我和我姐姐也跟你一樣。我們把包裹放進抽屜裡,結果一年了沒去看一眼。朱迪後來打開的時候,裙子都爛掉了,鞋子和帽子幾乎都變成粉了,因為被河水浸了太久。然後我們就沒有紀念媽媽的東西了,除了她戴過的一條小小的鏈子——但最後被爸爸拿去當了錢買酒喝……」
我看到她嘴唇在發抖,我不能看她哭。
「好吧,好吧,」我說,「我打開好了。」
我去解綁著包裹的繩子時,手還在抖,我發現看守們把繩子系得很牢。丹蒂也來試了試,也解不開。「我們需要刀子,或者剪刀。」我說。但是,紳士死後有一段時間,我無法忍受看見任何鋒利的東西,看見了就打戰。我叫丹蒂把它們全拿走了。現在,這屋裡沒有任何尖利的東西——除了我自己。我又拉扯了一下那繩子,但現在我越來越緊張,手也濕了,最後,我把它舉到嘴邊,用牙齒咬住了繩結,繩子終於被解開,紙也散開了。我往後彈開了一步,看見薩克斯比大娘的鞋襪,內衣,梳子都散落到桌上,就是我剛才害怕見到的模樣。在它們上面,像柏油一樣攤開來的,是她那條深色的塔夫綢舊裙子。
我沒想到的這個。為什麼沒想到呢?這才是最讓我害怕的啊。它就像薩克斯比大娘本人,暈倒在了桌上。裙子的胸口位置還別著莫德的那枚胸針,鑽石已經被人撬走了——我不在乎那個——但是銀鑲邊上沾著血,血跡已經變成褐色,現在已經幹得快變成粉了。塔夫綢布料比較硬,血把它染成了銹紅色,血跡的邊緣有白線,那是把它作為呈堂證供的時候,律師們用粉筆畫出來的。
在我看來,這像是畫在了薩克斯比大娘身上。
「噢,丹蒂,我受不了了!」我說,「給我一塊布和一盆水好嗎?哦,看著太難受了——!」我開始抹擦,丹蒂也幫我擦。像上次擦地板一樣,這一次我們倆也擦得心情沉重,手指發抖。抹布擦得變了色,我們也喘著粗氣。我們先擦的裙擺,然後我抓著衣領,把裙子的上身拉近一些,準備開始擦。
這時,裙子發出了奇怪的聲音——窸窣聲,又像摩擦聲。
丹蒂放下手裡的抹布,「什麼聲音?」她說。我不知道,我把裙子拉近一點兒,那聲音又來了。
「是不是蛾子?」丹蒂說,「是不是什麼飛蛾,在裡面撲騰?」
我搖搖頭,「我覺得不是,聽起來像是紙,是不是看守們放了什麼進去……」
但是,我把裙子拎起來抖了抖,往裡看看,也沒發現有什麼東西。我把裙子放下時,那窸窣聲又來了。我聽著像是從裙子上衣某個地方發出來的——上衣的前面,就是薩克斯比大娘胸口下的位置。我伸手去摸,塔夫綢比較硬——但不是紳士的血干了以後的硬,而是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塞在裡面了,在裙面和緞子裡子之間。是什麼東西?我摸不出來。我把上衣翻過來,裡子朝外,仔細查看接縫處。接縫是開著的,為了減少磨損,緞子折了起來,這就形成了一個內袋。我看看丹蒂,把手伸了進去。窸窣聲又響了起來,她後退了一步。
「你肯定這不是蛾子?或者蝙蝠?」她說。
那是一封信。一封薩克斯比大娘藏進去的信——藏了多久?我猜不出來。我一開始想到的是,這是她留給我的——她在監獄裡寫的——她希望我在她死後讀到這份遺書。這想法讓我緊張起來。但是信被紳士的血染過,應該是在那個晚上之前就放進去了。可是,我覺得,它看起來放進去的時間比那還早得多,因為我仔細一看,發現紙已經很舊了。皺邊已經變軟,墨水也褪色了。紙已經隨著薩克斯比大娘的胸衣的形狀彎曲,那封印——
我看看丹蒂,那封印卻還沒開過的。「沒開過!」我說,「怎麼會這樣?她為什麼會把一封信揣在自己懷裡,這麼貼身,這麼小心地保護?而且保護了這麼久——卻沒打開來看過?」我把信在手裡翻過來,看著上面的字,「這上面是誰的名字?」我說,「你看得出來嗎?」
丹蒂看了看,搖了搖頭。「你看不出來嗎?」她問。我看不出來。印刷的字都難,手寫的字對我來說就更難認了。而且這個字寫得又小,還是傾斜的,而且,還被血跡蓋住了一些。我把它拿到燈下,睜大眼睛仔細看。我看了又看……最後,我發現這皺巴巴的信封上的名字,看著好像是我的。我敢肯定我認出了S,然後是一個u,然後,又是一個s——
我又緊張起來。丹蒂看見我臉色變了,說,「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覺得,這信是寫給我的。」
她用手摀住嘴巴。「你親生媽媽寫的!」她說。
「我媽媽?」
「還能是誰?哦,蘇,快把信打開。」
「我不知道。」
「但是寫的是你啊——萬一這是尋寶秘笈呢?萬一是張地圖呢?」
我沒覺得這會是尋寶圖。害怕使我的胃都痛了起來。我又看了看那信,看了看那個S,那個u——「你來開好了。」我說。丹蒂舔舔嘴唇,接過了信,慢慢翻過來,慢慢掰開了封印。房間裡那麼安靜,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封蠟碎片落到地上的聲音。她展開了信紙,皺起眉頭。
「全是字。」她說。
我走到她身邊,看到信紙上一行行的墨跡,細細密密的小字讓我困惑。我看得越認真就越困惑。雖然我心裡還是覺得緊張和害怕——我肯定這封信是給我的,它像一把鑰匙,能解開某種可怕的秘密,我寧願不知道——但是,信攤開在眼前卻不能讀,這更讓我受不了。
「跟我來,」我對丹蒂說。我把帽子遞給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帽子,「到街上去,我們找個人給我們念。」
我們是從後門出去的。我不會去找認識的人——那些罵過我的人。我要找個陌生人。我們快步往北走,到了河邊的啤酒廠附近。街角那兒有個男的,脖子上套著一根繩子,掛著平攤在身前的盒子,裡面擺賣的是香料磨粉器和頂針之類。他戴著眼鏡,而且,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看上去就像有知識的那種。
我說,「就找他了。」
他見我們走過去,就對我們點點頭,「姑娘們,要磨粉器嗎?」
我搖頭。「聽我說,」我說——或者是想這麼說,因為剛才走的這一路,加上我心裡的害怕,使我有點喘不上氣了。我把手按在胸口上,終於說了出來,「你認字嗎?」
他說,「認字?」
「我說的是信,女士寫的信,不是書。」
然後他看見了我手裡拿的紙。他用手頂了頂眼鏡,歪起腦袋看看。
「於,十八歲時開啟——」他念道。這話讓我渾身一顫,他沒注意到。他只是抬起腦袋,嗤笑了一聲,「這不是我的行當,」他說,「讓我站在這兒念這個,不值當的,又不能使我的頂針多賣點,是吧……」
有的人就是一分錢虧都不吃的。我把顫抖的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了所有的錢,丹蒂也一樣。
我把硬幣都放在一起,「七便士。」我說。
他把錢翻了翻,「都是真的嗎?」
「真得很。」我說。
他又嗤笑了一聲。「好吧。」他接過錢,收好。然後他取下眼鏡,擦了擦鏡片,「行,讓我看看,你得把信舉著啊。看起來像法律文件似的。我以前可被法律坑過,我再也不想來第二次了……」他把眼鏡戴了回去,準備開始念了。
這時我趕緊說,「所有的字,一字不落,明白嗎?」
他點點頭,念了起來。「於,吾女蘇珊·李十八歲之日開啟——」
我把信紙放下,「蘇珊·程德,」我說,「是蘇珊·程德吧,你念錯了。」
「蘇珊·李,它就是這麼寫的,」他說,「把信舉起來,翻過來。」
我說,「這還有什麼意思,要是你不照著念?」
但是我的聲音很單薄。我的心彷彿被一條蛇盤住了,它在慢慢地盤緊。
「接著來,」他說,他的表情變了,「還挺有意思。這是什麼?是份遺囑吧?證詞?遺囑——看,說對了吧——由瑪麗安·李於一八四四年九月十八日,在南華克蘭特街所立,由格雷絲·薩克斯比太太見證——」他停了下來。他的表情又變了,他用驚嚇的語氣說,「格雷絲·薩克斯比?那個殺人犯?這是死人的東西,是不是?」
我沒有回答。他又看了看信紙——看了看紙上的血跡,可能剛才他以為那是墨跡。現在他說,「我不知道是不是該……」然後他肯定是看到了我的臉,「好吧,好吧,」他說,「讓我看看,這兒寫的是啥?」他把紙拉近了一些,「本人瑪麗安·李,居住——這是什麼,布爾莊園?布萊爾莊園?——白金漢郡布萊爾莊園。本人瑪麗安·李,在身體虛弱神志健全之時,謹將我女蘇珊——哎,你別晃好嗎?這還差不多——交託格雷絲·薩克斯比太太撫養並監護,並希望在撫養吾女長大的過程中,不得令其知道其真實出身及身份。其真實身份,將於其十八歲生日,也即一八六二年八月二日,向其披露。同日,本人亦將本人財產之一半,轉讓於吾女。
作為交換,格雷絲·薩克斯比太太將其親生女兒莫德交託於本人——喂,你能不能別再晃了!把紙拿穩點好嗎?——交託於本人撫養,也同樣希望,在其長大過程中,不知其姓氏及出身,直至上述日期。於上述日期,本人亦將本人財產之另一半,轉讓於她。
此文本乃本人之遺囑,乃是真實及具有法律約束力之契約,於本人與格雷絲·薩克斯比太太之間訂立,本人之父兄無權干涉;契約得到法律認可。
蘇珊·李將不知其不幸生母任何事,除一件,她曾竭盡全力使其免於憂患。
莫德·薩克斯比將被撫養成大家閨秀,並將知道,其生母愛她甚於自身性命——好了!」他直起身子,「現在你跟我說說,這值不值得七便士!這種文書,我敢說,值大錢了!——哎約,怎麼了,你的臉色這麼古怪!你不會暈倒吧?」
我搖晃著,抓住了他的貨架。他的磨粉器都滑到一邊去了。「喂!你小心點!」他生氣地說,「我的貨都在這兒了,你小心點,別給我掉地上砸了——」
丹蒂過來扶住了我。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還好嗎?」他一邊把東西重新擺好,一邊說。
「還好。」
「有點震驚?」
我搖了搖頭——或者點了點頭,我不記得了。我抓著信,踉踉蹌蹌從他身邊走開。「丹蒂,」我說,「丹蒂——」
她扶我坐下,背靠著牆。她說,「怎麼了?哦,蘇,那信說的是什麼意思?」
那男人也在看著我,大聲說,「給她弄杯水來。」
但是我不要水,我不放丹蒂走,我拉著她的手,把臉埋在她衣袖上。我開始發抖,就像一把生了銹的鎖,鎖芯被撬起,鎖舌被強行彈出,咯咯作響抖個不停。「我媽媽——」我說,我說不下去了。太多話,不知從何講起。太多事,一下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消化。我媽媽,莫德的媽媽!我無法相信。我想起在布萊爾,我在首飾盒裡發現的那個美麗女人的肖像。我想起莫德常去擦拭修剪的墳墓。我想起莫德,想起薩克斯比大娘,想起紳士說的那句「噢,我看出來了!」現在我也明白了。現在,我知道了薩克斯比大娘在監獄裡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要是你聽到什麼關於我的壞話——」她為什麼把秘密藏了那麼久?她為什麼對我媽媽的事撒謊?我媽媽不是殺人犯,我媽媽是個千金小姐。她是個家財萬貫的大小姐,她要把財產分給……
「要是你聽到什麼關於我的壞話,你就想想——」
我想,我想啊想。我想到自己噁心得想吐。我把信放在臉上,開始呻吟。賣頂針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看著我,不久就圍了一堆人看我。「她喝醉了吧?」我聽到有人說。還有人說,「餓壞了?」「發羊角風了?她朋友趕緊找把勺子放進她嘴裡,別讓她咬斷舌頭。」他們的聲音和眼光讓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拉著丹蒂站起來,她用手扶著我,我們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了家。她給我喝了點白蘭地,讓我在桌邊坐下。薩克斯比大娘的裙子還攤在桌上。我用兩手緊緊抓起裙子,把臉埋了進去,像野獸一樣大聲號哭了出來。我把裙子摔到地上。我把信展開,看著那一行行的墨跡,蘇珊·李……我又開始呻吟,然後我站了起來。
「丹蒂,」我喘息著說,「丹蒂,她肯定知道。她肯定一直都知道。她肯定把我和紳士一塊兒送去,知道到頭來他會——哦!」我的聲音變得嘶啞了,「她把我送去,他就可以把我關進那地方,然後把莫德給她帶回來。她一心想要的就是莫德。她把我管得那麼好,然後扔出去,莫德就可以,莫德就可以——」
但是,我停住了。我想起莫德拿著刀跳了起來。我想起莫德讓我恨她。我想起莫德讓我以為她傷害了我,為了不讓我知道,其實傷害我最深的是……
我用手捂著嘴,大哭起來。丹蒂也跟著我哭。
「這是怎麼了?」她問,「哦,蘇,你的樣子太奇怪了!究竟是怎麼了?」
「全世界最糟糕的事,」我淚流滿面地說,「全世界最糟糕的事!」
這事就像一道劃過夜空的清晰的閃電,我全清楚了。莫德是想救我,我卻什麼都不知道。我還想殺她,她卻一直——
「我卻讓她走了!」我說,我站起來,不停走動,「現在她在哪兒?」
「誰在哪兒?」丹蒂幾乎是尖叫著問我。
「莫德!」我說,「哦,莫德!」
「李小姐?」
「你得叫她薩克斯比小姐!哦,我要瘋了!我居然以為她是毒蜘蛛,把你們都騙入了網。那時候,我曾經站在她身邊幫她夾好發卡!要是我說出來——要是她轉身——要是我知道——我一定會吻她——」
「吻她?」丹蒂問。
「對,吻她!」我說,「哦,丹蒂,你也會想吻她的!誰都會想吻她!她是一顆珍珠,珍珠!可現在,現在我失去她了。我把她扔掉了!」
我接著不停地說。丹蒂想讓我平靜下來,但她沒法讓我平靜。我走來走去,絞著自己的手,扯自己的頭髮,要不然就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最後,我就倒在地上,不肯起來了。丹蒂抹著眼淚,求我,用水潑到我臉上,跑到街上的鄰居家去拿回一瓶嗅鹽。但我癱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樣。我吐了出來,就那麼一會兒工夫,我就吐了。她把我扶進了我的舊房間,把我放到床上。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對我說,我剛才已經不認識她了。她對我說,她想幫我脫衣服的時候我打她,我說的話像個瘋子一樣,說什麼粗呢子,橡膠鞋,還說——最奇怪就是這個——還說她把我的什麼東西拿去了,沒了那東西我就不活了。「東西在哪兒?」她說我就這麼哭,「東西在哪兒!啊?」她說,我就這麼不停地哭,她見我那麼可憐,就把我所有的東西一樣樣拿到我眼前,最後,她在我的裙子口袋裡找到了那東西,一隻舊的小羊皮手套,已經又髒又皺了,還被咬過。她說,她把手套拿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一把搶了過去,對著它哭得心都碎了。
我都不記得這些了。我發了一個禮拜高燒,那之後也很虛弱,跟發著燒差不多。丹蒂一直在照顧我,她餵我喝茶、湯、米粥,扶著我上廁所,幫我擦臉上的汗。但當我一想起薩克斯比大娘,還有她怎麼坑了我,我還是哭著罵著踢著腳;但是我想起莫德,就哭得更厲害。因為,一直以來,我彷彿在心上築起一堵牆,壓抑著愛,現在那牆崩潰了,我的心已經被洪水淹沒,我怕我會溺水而死……隨著我身體的復原,我的愛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它平靜了下來——我終於認識到,我一輩子從來沒這麼平靜過。「我失去她了。」我對丹蒂說。我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但是,我說這話的語氣慢慢堅定了——最開始是耳語一樣地說,過了些日子,隨著我身體的恢復,變成低聲說,最後,我終於用正常的聲音說了出來,「我失去她了,」我說,「但我要把她找回來。我不在乎是不是要用我一輩子的時間。我要把她找回來,把我知道的事告訴她。她可能已經走了,她可能去了世界的另一頭。她可能結婚了!我都不在乎。我要找到她,把一切都告訴她……」
我心裡只有這一個想法。我在等,等身體好了就出發。最後,當我從床上起來,看房間的一切都平靜如常,不再像病中那時的天旋地轉時,我覺得,我不用再等了。我梳洗穿衣,找到那個我本來準備帶去伍爾維奇的行李袋。我把那封信也帶上,放進我的裙子口袋裡。丹蒂肯定以為我又發燒了。我吻她的臉告別,表情冷靜。我說,「幫我看著查理·瓦格。」她見我一臉嚴肅認真,就哭了。
「你怎麼去找啊?」她說。我說我要從布萊爾莊園找起,「但是你怎麼去?你哪來的路費?」我說,「我走路去。」她聽了這話,抹乾了眼淚,舔了舔嘴唇說「你等等」,從屋裡跑了出去。二十分鐘後她回來了,手裡緊緊握著一英鎊。那是她在麵粉作坊旁邊的牆裡藏了很久很久的私房錢,她說是留到將來給自己辦後事的錢。她叫我收下。我再一次吻了她。她說,「你還會回來嗎?」我說我不知道……
於是我第二次離開了波鎮,再次踏上了去布萊爾的路。這一次沒有霧,火車也順利。在馬洛村,又見到那個上次因為我叫車而笑話我的站員,這次來扶我下車,他已經不記得我了。就算記得,他也認不出我了。我太瘦了,他以為我是個病人。「從倫敦來呼吸新鮮空氣的吧?」他關心地問。他看著我小小的行李,「你自己能提嗎?」然後,像上次一樣,他問,「沒人來接你嗎?」
我說我走路。我走了大約有一兩英里,然後靠著路邊的柵欄休息。一個男人和一個姑娘駕著馬車經過。他們看見我,肯定也以為我是個病人,他們停車,讓我搭了個順風車。他們把座位讓給我坐,那個男的把外套披在我肩上。
「出遠門?」他問。
我說我去布萊爾。他們可以在順路又離布萊爾最近的地方放下我——
「布萊爾啊!」一聽到這個,他們說,「可你去那兒幹嗎啊?那老頭死後,那兒都沒人了。你知道嗎?」
那兒沒人了!我搖搖頭。我說我知道李先生病了,手不靈光了,嗓子也說不出話了,吃飯靠人喂。他們點頭,說,可憐的老先生!他最後那段日子,要死不活地挨過了整個熱死人的夏天,好慘。「他們說他最後都臭了,」他們壓低聲音說,「雖然他外甥女——就是鬧出醜聞,跟一個男的私奔那個——你聽說過嗎?」我沒回答,「雖然她回來照顧他了,可他上個月還是死了。打那之後,那個莊園就閉門謝客了。」
那就是說莫德回來了,又走了!要是我早知道……我轉過頭去,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哽咽,希望他們以為那是因為車的顛簸。我說:
「那個外甥女,李小姐,她——她後來怎麼樣了?」
但他們只是聳聳肩。他們不知道。有人說她回到她丈夫那兒去了,也有人說她去法國了……
「你是去探望那兒的僕人吧?」他們看見了我身上的印花裙子,問道,「僕人們也都走了,只剩下一個。他一個人在那兒守園子,防賊。那活兒我肯定不幹。他們說,現在啊,那個園子鬧鬼了。」
這是個打擊。但我早就料到有打擊,我也準備好了承受打擊。他們問我是不是要回馬洛村去,我說不,我還是去布萊爾。我猜那個僕人一定是魏先生。我想,「我要找他去,他認識我。哦對了,他見過莫德,他能告訴我莫德去哪兒了……」
於是他們在布萊爾莊園的外牆邊把我放下。從這兒我又開始步行。馬蹄聲漸漸遠了。小路上沒有人,天色慘淡,那時才下午兩三點鐘,暮色已漸漸圍了上來,影子也開始慢慢地拉長了。這次,外牆好像比上次我坐威廉·英克的馬車來的時候長,我覺得走了大約有一個鐘頭,才看到了宅院的拱門,和後面的門房的屋頂。我加快了腳步——但我的心卻變得沉重。門房黑燈瞎火,大門也關著,掛著鐵鏈上了鎖,上面已經積滿落葉,風從大門的鐵柵欄間穿過,發出低低的嗚咽。我走到門邊伸手推,鐵門吱吱呀呀直響。
「魏先生!」我大聲喊道,「魏先生!有人嗎?」
我的聲音驚起一群黑色的鳥,它們從灌木叢裡飛起,呱呱叫著飛走了,啼叫聲難聽又刺耳。我想,「這下肯定能把人叫出來了吧?」但是沒有,鳥聲繼續著,風聲嗚咽得更響了,我又叫了幾聲,還是沒有人出現。於是我看了看門上的鐵鏈,鏈子很長,我想,它掛在這兒多半是用來攔牛和男孩們的。我現在比男孩還瘦。我想,「這也不算違法吧,我以前是在這兒幹活的,現在也可以算是回來幹活……」我又推門,把門推到鏈子允許的最大限度,門縫剛剛能容下我,我側身擠了進去。
我進去以後,門就合上了,發出沉重的匡噹一聲。鳥兒又被驚飛。還是沒人出來。
我等了大概一分鐘,開始往裡走。
跟剛才比,牆裡似乎更靜些——更靜,更詭異。穿過林間的風,使樹們彷彿在低聲歎息。樹枝已經光禿,落葉厚厚地堆積在地上。濕了的樹葉粘在我的裙子上。路面隨處都是積著泥水的小水窪,到處灌木叢生,園子裡的草也沒有打理,夏天枯死了一片,現在又被雨淋得東倒西歪。草尖上掛著汁液,發出一陣特別的氣味。我想可能草叢裡有老鼠,說不定還有大老鼠,我聽到它們飛快地跑過。
我加快了腳步。路往下一沉,然後再上坡。我記得上次坐著威廉·英克的馬車經過這兒的情景。我知道在哪兒會轉彎,我知道轉彎後會看見什麼……就算我知道,那宅子赫然再次出現在眼前時,我心裡還是一驚。它就這麼突兀地拔地而起,那麼陰森嚴肅。我在沙礫小徑邊站住了。我幾乎有點害怕。周圍是一片寂靜的黑暗。窗戶的百葉都關上了,屋頂上還有很多黑鳥。牆上的常春籐都鬆了,像頭髮一樣飄動著。宅子的大門——飽浸雨水的門板總是發脹——脹得更厲害了。門廊的地上全是濕漉漉的落葉,這不像給人住的宅子,而像一座鬼宅。我突然想起了剛才那一男一女告訴我的,這裡鬧鬼的事……
這讓我打了個冷戰。我看看四周——我身後的來路,前面的草地,草地一直延伸到陰暗雜亂的樹林裡。我以前常帶莫德散步的小路不見了。我仰頭看天,天色灰暗,開始下雨了。穿過樹林的風仍在發出低歎。我又打起了冷戰。這宅子彷彿在看著我。我想,「要能找到魏先生就好了!他會在哪兒呢?」我繞到了宅子後面,去了馬槽和後院,我走得小心翼翼,怕腳步聲太大。但這兒和前面一樣,也是空無一人。沒有狗叫,馬槽的門開著,已經沒有馬了。白色的大鐘還掛在那兒,但是它的指針——這是最嚇我一跳的——指針都停住了,時間也是錯的。我在這裡走了這麼久,鍾都沒有鳴響,這使得寂靜顯得格外詭異。「魏先生!」我喊道——但我壓低了聲音,因為此時此地,大聲喊叫有點奇怪,「魏先生!魏先生!」
然後我看見,某個煙囪裡升起了一線炊煙,這給了我信心。我來到廚房門口,敲了敲門。沒有回應。我擰了擰門把手,鎖了。然後我去了花園門口——那天夜裡,我和莫德就是從這道門逃出去的。花園門也鎖著。於是我又走回了前面。我來到窗前,拉開一扇百葉窗,向裡面望去。看不清楚。我把臉和手貼在玻璃上,我稍一用力,窗閂好像就要脫落……我收了手,猶豫了大概一分鐘。雨又下了起來,像冰雹一樣又急又大,我用力一推,窗閂脫落了,窗戶向內推開了。我爬上窗台,跳了進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窗閂被推掉的聲音好刺耳。要是魏先生聽到了,以為我是竊賊,端著槍出來怎麼辦?我自己都感覺像個竊賊。我想起我媽媽——但我媽媽根本不是小偷,而是一位小姐。我媽媽就是這座大宅裡的千金小姐……我搖搖頭,還是無法相信。我放輕腳步四處走動。房間很暗——我估計這是餐廳,以前我從沒進來過。但我曾經試圖想像,莫德和她舅舅一起坐在這裡晚餐,我曾想像著她小口小口地吃肉……我走到桌邊。桌子的擺設都還在,放著燭台,佈置了刀叉,還有一盤蘋果。一切都蒙上了灰塵和蜘蛛網,蘋果已經爛了。這裡空氣混濁,地上有杯子的碎片——水晶玻璃杯,杯口描著金線。
餐廳的門關著。我相信有好多個禮拜沒開過了。但是,我扭動把手開門時,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了。宅子裡所有的門都開得無聲無息。地上鋪著落滿灰塵的地毯,把我的腳步都消了音。
於是,我悄無聲息地行走,像是在飄行——像一個鬼魂。這個想法有點奇怪。對面是另一扇門,這是小客廳的門。這兒我也從來沒進去過,於是我走了進去。這個房間也是昏暗的,結滿蜘蛛網。壁爐裡的炭渣散落到地上。爐膛邊有兩把椅子,我想那是李先生和紳士以前聽莫德唸書時坐的。還有一個硬硬的小沙發,我想,那應該是她的位置。我想像莫德現在就坐在那裡,我記起她溫柔的聲音。
記起那聲音,我就忘記了魏先生。我忘記了我媽媽,對我來說,她有什麼份量?我心裡想的都是莫德。我本來想到廚房去,結果我沿著被雨水泡脹的大門,慢慢地穿過客廳。我爬上樓梯,我想去她的舊房間。我想站在她曾經站過的地方——在窗邊,在鏡子前。我想躺在她躺過的床上,我想再次回想我是怎麼吻她,又是怎麼失去了她……
剛才說過,我走路時像鬼魂一樣悄無聲息,當我哭的時候,我也哭得悄無聲息,任淚水橫流——就好像我知道,我蓄了足足一百年的眼淚,要一次流個痛快。我來到迴廊上,書房的門就在這裡,它半開著。動物的頭還掛在門邊的牆上,那一隻玻璃眼珠和尖牙都還在。我想起自己第一次來找莫德的時候,伸手摸了這牙。當時我就在門外等她,我聽到她朗讀。我又一次回想起她的聲音。我想得太入神,太專心,我覺得到了最後,幾乎能聽到她的聲音。我聽到了她低低的,耳語一般的聲音,在這座寂靜的大宅裡響起。
我屏住了呼吸。那聲音停了下來,然後又開始了。這不是我想像的,我真的聽到了——它是從書房傳出來的……我開始發抖。也許這宅子真的鬧鬼了。或者也許,也許——我走到門邊,用發抖的手推開了門。我站在那裡,眨著眼睛。書房變了個樣子,窗玻璃上的油漆被刮掉了,地板上的銅手指被撬走了。書架也幾乎空了。壁爐裡燃著一團小小的火。我把門再推開一點,看見了李先生的大書桌,上面點著一盞燈。
燈光裡,坐著莫德。
她坐在那兒寫字。她一隻手的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著臉,手指半彎著放在額頭,遮住了眼睛。她燈光下的臉,我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眉頭皺了起來。她的手裸露著,衣袖捲起。她手指上都是黑色的墨跡。我看著她寫了一行字,那張紙快被一行行的字填滿了。然後她停了筆,把筆拿在手裡轉啊轉,像是不知道下一句該寫什麼。她又壓著嗓子低聲嘀咕了幾句,咬著嘴唇。
然後她又寫了起來。然後,她把筆伸進墨水瓶裡蘸墨水。她做這個動作時,手指從額頭上放開,抬起了臉,她看見了我在看她。
她沒有嚇一跳。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她沒有叫喊,一開始也沒有說話。她只是坐在那裡,看著我的眼睛,臉上是驚詫的表情。我向她走了一步,這時她站了起來,蘸了墨水的筆從紙上滾過,從桌子上滾過,最後掉到了地上。她的臉色變白了。她抓住椅背,好像一鬆手怕自己會暈倒在地。我又走了一步,她抓得更緊了。
「你是來殺我的嗎?」她說。
她用那種壓抑的低聲問出這句話。我看見她發白的臉,才明白這不光是因為驚詫,也是因為恐懼。這讓我心如刀絞。我轉過身去,用手蒙住了臉。因為剛才的淚,臉還是濕的。現在新的淚水讓它更濕了。「哦,莫德!」我說,「哦,莫德!」
我從來沒這樣叫過她的名字,我一直是叫她「小姐」。甚至在此時此地,經歷了所有這些之後,我還是覺得有點不習慣。我用手使勁按住眼睛。就在剛才,我還在想我是怎樣地愛她。我以為我已經失去了她。我已下定決心,無論花多少年也要找到她。我想她想得肝腸寸斷,卻在這兒就撞見了她——這麼溫暖,這麼真實的她——讓我一下子承受不住了。
「不是的——」我說,「我怎麼能——」她沒有過來,她只是站在原地,臉色蒼白,手抓著椅背。我用衣袖擦乾了臉,用穩定一點的聲音說,「有一封信,」我說,「我在薩克斯比大娘的裙子裡找到一封信……」
我摸了摸口袋,那封信就在那裡,硬硬的。但她沒有回答。我猜到了——也看出來了,從她臉上的表情——她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信,也知道它的內容。情不自禁地,我心頭掠過一陣對她的恨,只是一陣,很快就過去了。恨意過去之後我感到虛弱。我走到窗邊,在窗台上坐下。我說,「我付錢讓人給我讀了那信。然後,我病了一場。」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蘇。」
但她還是沒過來。我又擦了擦臉。
我說,「我搭了一男一女的順風車來的,他們說你舅舅死了。他們還說這兒沒人了,除了魏先生——」
「魏先生?」她皺起眉頭,「魏先生已經走了。」
「他們說,一個僕人。」
「他們說的是威廉·英克,他留下了,還有他太太,在這兒煮飯。就這樣了。」
「就只有他倆,和你,在這大宅子裡?」我看了看四周,打了個冷戰,「你不怕嗎?」
她聳聳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她的臉色沉了下來。她說,「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好怕的?」
這句話,還有她說出這話的語氣,簡直有千言萬語,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我再次開口的時候,放輕了自己的聲音: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說,「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那些事的,關於我們,關於——你一開始就知道嗎?」
她搖搖頭。她也放輕了聲音。「那時候沒有,」她說,「理查德把我帶到倫敦之前,我一直不知道。然後,她——」她的臉紅了,她抬起了頭,「然後,我就知道了。」
「之前不知道?」我說。
「之前不知道。」
「就是說,他們把你也騙了。」
我本該感到一點寬慰。在過去九個月裡,我所遭遇和耳聞目睹的各種淒慘可怕的事,現在都拼到一起,成了一幅完整的圖畫。我們沉默了一分鐘,都沒說話。我靠到窗戶上,把臉貼著玻璃。玻璃是冰涼的。雨還是很大。雨打著屋前的沙礫地,把沙礫打得跳動起來,草坪也被沖刷得東倒西歪。從光禿禿的樹枝之間望出去,我勉強辨認出了紫杉木,還有紅色的小禮拜堂的尖頂。
「我媽媽就埋在那兒,」我說,「以前,看著她的墓,我一點想法都沒有。我以為我媽媽是個殺人犯。」
「我以為我媽媽是個瘋子,」她說,「原來卻——」
她說不出口。我也說不出。當時做不到。但是我轉過臉來看著她,吞了一口口水,說:
「你,去監獄看過她。」我想起女看守說的話。
她點點頭。「她說起你。」她說。
「說起我?她說了什麼?」
「她說,希望你永遠不要知道。她寧願被他們吊死十次,也不願意被你恨死。她說,她和你媽媽想把你撫養成一個普通人家的姑娘,這想法錯了。這就像把一塊寶石埋沒在塵土裡,但塵土會散去……」
我閉上了眼睛。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終於朝我靠近了一點。
「蘇,這座宅子是你的。」她說。
「我不想要。」我說。
「錢也是你的。你母親財產的一半。全部財產都行,如果你想要。我一分錢都沒拿。你會很有錢。」
「我不想有錢。我從來就沒想當有錢人。我只想要——」
但我猶豫了。當時,我的心漲得太滿,她的目光近在咫尺,她的目光太清澈。我想起上一次看到她,不是在庭審時,而是在紳士死的那天晚上,她的目光閃爍,現在沒有了閃爍。她的頭髮曾經燙過,現在已經變直了,沒有用發卡盤上去,只用緞帶簡單地束在腦後。她的手沒有發抖。手上沒有手套,有斑斑點點的墨跡。她額頭上,手按過的地方,也有墨跡。她穿著深色的長裙,但長度沒有碰到地面。裙子是絲質的,扣子在前面,她把最上面那一個扣子鬆開了,我看見她脖子上的血管在微微跳動。我移開了目光。
然後我看著她的眼睛。
我說,「我只想要你。」
我看到血色回到她臉上,散開。她鬆開了握著的雙手,朝我走了一步,幾乎,幾乎就要夠著我了。但她卻轉了個身,垂下了眼簾。她站在桌邊,用手指著紙和筆。
「你不瞭解我,」她用一種奇怪的平板的語調說,「你從來不知道,有些事——」
她吸了一口氣,不肯再往下說。「什麼事?」我說。她沒有回答。我站起來,向她走過去,「什麼事?」
「我舅舅,」她抬起頭說,表情有點害怕,「我舅舅那些書——你以為我是個好姑娘,是吧?我從來就不是。我是——」一時間,她像是在內心掙扎。然後,她走到桌子後面的書架邊,抽出一本書。她把書緊緊抱在胸前,轉身來到我面前。她把書打開,用手捧著。我看到她的手在發抖,「這兒,」她說,目光從書頁上掃過,「或者,這兒,」我見她的目光停了下來。然後,她用剛才那種平板的語調,讀了起來。
「多麼香艷可口,」她念,「她美麗的脖子和象牙般光滑的雙肩,光澤誘人,我把她壓倒在沙發上,她雪白的雙峰起伏,頂著我的胸膛,我意亂情迷——」
我說,「什麼?」
她沒有回答,沒有抬頭看我,只是翻了一頁,又讀了一段。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麼,已忘乎所以地投入動作,舌、唇、腹、手臂、大腿、臀,身體的每一處,都慾望橫流。」
現在我的臉紅了。「什麼?」我壓低聲音說。
她又翻了幾頁,再讀起來。
「我肆無忌憚的手握住了她最隱秘的寶藏,不顧她的柔聲嬌嗔,我用似火的熱吻封住她的嘴,手指則長驅直入,進入了愛的密道——」
她停下來。她雖然控制著聲音,語調平板,但她心跳得厲害。我的心也怦怦直跳。我還是不太明白,我問:
「你舅舅的書?」
她點點頭。
「都是這樣的?」
她再次點頭。
「每一本都是這樣?你確定?」
「我很確定。」
我把書從她手裡拿過來,看著上面的字。對我來說,所有書上的字都一樣,看不出分別。於是我放下這一本,從書架上拿了另一本。看起來也是一樣。然後我再換一本,這一本裡有插圖。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圖片,有一張是兩個赤身裸體的姑娘。我看著莫德,我的心縮緊了。
「原來你什麼都懂,」我說。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你說你什麼都不懂,其實你一直——」
「我當時確實不懂。」她說。
「你什麼都懂!你故意讓我吻你,你讓我還想再吻!其實你一直都是到這兒來——」
我的聲音哽咽了。她看著我的臉。我想起以前我曾在書房門口,聽著她時高時低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我以為她在為紳士們——為「紳士」——唸書,而我則和斯泰爾斯太太及魏先生一起吃著小甜點。我用手按著胸口,我的心縮成了一團,我感到刺痛。
「哦,莫德,」我說,「我要是早知道!一想到你——」我哭了起來,「一想到你舅舅——噢!」我的手飛快地蒙住了嘴,「我舅舅!」這感覺太怪異了,「噢!」我手裡還拿著那書。現在我低頭看了一眼,一下子就把它扔了,彷彿它燙著了我的手,「噢!」
我只說得出這句。莫德靜靜地站著,雙手放在桌上。我擦乾眼淚,又一次看著她手上的墨跡。
「你怎麼能忍受?」
她沒有回答。
「一想到他,」我說,「那個老混蛋!噢!臭死算是便宜了他!」我絞著自己的雙手,「現在,看著你還在這兒,還在這兒跟他那些書為伍——!」
我望著那些書架,真想把它們砸了。我走到她身邊想拉她,但她擋開了我。她揚了揚頭,要是在平時,我會覺得那姿勢透著一股驕傲。
「不要可憐我,」她說,「不要因為他可憐我。他已經死了,但我還在,木已成舟,我已無法改變。一半的藏書都已經毀了,或者賣了。但我還在這兒。來,你必須知道全部真相,你看看我是怎樣謀生的。」
她從桌上拿起一張紙——剛才我看見她寫字的那張。墨水還沒幹。她說,「我曾經問過我舅舅的朋友,我能不能幫他寫書。他卻把我送去了貧困女子收容所。」她苦笑,「他們說淑女小姐們不寫這種東西。但是,我不是什麼淑女……」
我不解地看著她。我看著她手裡的紙。然後我的心停了一下。
「你在寫那種書!」我說。她點點頭,沒說話。她臉色嚴肅,我不知道我的臉色是怎樣的,我覺得兩頰燒起來了,「那種書!」我說,「我不敢相信。我想過千千萬萬種找到你的情景——然後,在這兒找到了你,你一個人,守著這座大宅子——」
「我不是一個人,」她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嘛,我有英克先生和他太太照顧。」
「在這兒找到你,你一個人,寫著那種書!」
她再一次露出幾乎是驕傲的神色。「不可以嗎?」她說。
我不知道。「就是覺得有點不對勁,」我說,「一個姑娘家,像你——」
「像我?沒有哪個姑娘像我。」
我沒再回答。過了一會兒,看著她手裡的紙,我輕輕地問:
「能賺到錢嗎?」
她的臉紅了。「能賺一點,可以餬口吧,如果我寫得夠快。」
「那你……喜歡寫嗎?」
她的臉更紅了,「我發現,我還比較擅長……」她咬了咬嘴唇。她還在看著我的臉,「你會因為這個恨我嗎?」她問。
「恨你!」我說,「我早就有一百個理由恨你了,但我只想——」
只想愛你,我想說。但我沒說出來。怎麼說呢?要是她還保持著驕傲,那麼,我也可以保持一下……不過,話不需要說出口了,她已經從我臉上看了出來。她的臉色變了,她的眼神變得清澈,她舉起一隻手擦了擦眼,手指又在額頭留下墨跡。我看不下去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我沾濕了自己的拇指,開始幫她擦拭額頭。我當初只是想著那墨跡,還有她白皙的額頭。但我的手一觸碰到她,她就呆住了。我擦得越來越慢,拇指移到了她的臉頰。然後我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捧著她的臉。她閉上了眼睛。她的臉很光滑——不再像珍珠,珍珠沒有她溫暖。她轉過頭去,嘴唇碰到我掌心。她的嘴唇很柔軟。她額上墨跡還在,算了,我想,不就是一點墨嗎。
當我吻她時,她顫抖起來。我記得這感覺,用吻讓她顫抖的感覺。我也顫抖起來。我畢竟剛剛大病了一場,我怕自己會暈倒!我們分開了。她用手按住胸口。剛才她手裡還拿著紙,現在紙跌到地上去了。我蹲下去撿起來,把紙撫平。
「這上面寫的什麼?」撫平以後,我問她。
她說,「這裡滿滿寫著的都是,我如何地想要你……你看。」
她把燈拿起來。房間更暗了,雨水還在敲打著窗玻璃。但她把我拉到壁爐邊坐下,然後在我身邊坐下,裙子隨她的動作蓬起又落下。她把燈放在地板上,把紙鋪平,然後把她寫下的字句,一字一句念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