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4月27日
俄勒岡海岸
我像只烤雞一樣被束縛了起來。我知道這些現代化的座椅安全帶是好東西,但它們讓我感覺自己患上了幽閉恐懼症。我們那一代人並不指望能夠免受所有危險的傷害。
我還記得曾經那個需要一個人做出聰明選擇的年代是什麼樣子的。我們知道風險何在,卻還是會鋌而走險。我記得坐在自己那輛陳舊的雪佛蘭轎車裡開得飛快,一隻腳狠狠踩在油門上,一邊抽煙一邊聽著普萊斯通過小巧的黑色擴音器唱著「上帝,克勞迪小姐」,任由孩子們像保齡球瓶一樣在後座上滾來滾去。
我猜,我的兒子害怕我會衝出去,而他的恐懼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我的整個人生都陷入了混亂之中。在前院裡插上「出售」的標誌之後,我離開了家。
「這條車道很漂亮,你不覺得嗎?」我的兒子問道。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懂得用言語來填補空白,還知道如何審慎地措辭。這正是促使他成為一位優秀外科醫生的原因:嚴謹細緻。
「是的。」
他掉轉車頭,駛進了停車場。和車道上一樣,這裡也種植著一排花樹。墜落在地上的小巧白色花朵就像裁縫店地板上的蕾絲碎片,和黑色的瀝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停車時,我笨拙地摸索著座椅安全帶。這些日子以來,我的雙手已經有些不聽使喚了,無以言表的沮喪不禁讓我大聲地咒罵起來。
「我來吧。」我的兒子邊說邊把手伸到我的身旁,解開了我的安全帶。
還沒等我拿好自己的手包,他就下車走到了我的門邊。
車門打開了。他扶住我的一隻手,攙扶著我下了車。在停車場和入口的這段不遠的距離中,為了喘氣,我不得不兩次停下腳步。
「這些樹在一年中的這個時候是最美的。」和我一起步行穿過停車場時,他開口說道。
「沒錯。」那是一棵棵盛放著燦爛粉花的李子樹,讓我猛然想起了香榭麗捨大道上花團錦簇的栗子樹。
我的兒子緊緊握住我的手,這暗示著他能夠理解我離家的痛苦。在過去將近五十年的時間裡,那裡一直都是我的庇護所。不過現在是時候向前看了,不能只是回顧。
海峰退休社區和養老院。
說句公道話,這裡看上去並不是什麼糟糕的地方。也許一板一眼的筆直窗戶、院前維護得十分完好的草坪和門上飄揚的美國國旗略顯工業化。這是一座長條形的低矮建築,我猜它應該建於70年代,也就是那個一切都很醜陋的年代。兩個側翼圍繞著中央庭院伸展開來,在我的想像中,那裡就是坐著輪椅的老人們仰起頭望著太陽、靜靜等待的地方。感謝上帝,我不用住進建築的東側——也就是養老院所在的地方,起碼現在還不需要。謝謝你,我還能照料自己的生活、照看我自己的公寓。
於連為我打開了門。我走進去,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裝飾得如同海濱旅館前台似的寬敞接待區,牆上還掛著滿是貝殼的漁網。我想像著他們會在聖誕節期間把裝飾物掛在這些漁網上,還要在前台的邊緣點綴上幾隻長襪。感恩節之後的那一天,牆上說不定還會釘上「HO-HO-HO」的牌子呢。
「走吧,媽媽。」
哦,對。不能虛度光陰。
這地方聞起來是種什麼味道?西米露布丁和雞肉麵湯。
易消化的食物。
不知為何,我繼續走著。如果有什麼事情是我從未做過的,那就是停下腳步。
「我們到了。」我的兒子說罷打開了317A房間的門。
老實說,這地方不錯。一間小小的一居室公寓,站在藏在門邊角落中的廚房裡,目光越過福米加塑料貼面的檯面,可以看到圍繞著四隻椅子的餐桌,以及擺放著一張咖啡桌、一張沙發和兩隻圍繞著燃氣壁爐的座椅的客廳。
角落裡的電視是全新的,還內置了錄像機播放器。有人——也許是我的兒子——在書櫃裡堆疊了一大堆我最喜歡的電影:《戀戀山城》《筋疲力盡》《飄》……
我看到了自己的東西:我織的阿富汗毛毯被人披在了沙發的靠背上,我的書則被擺放在了書櫃裡。不大不小的臥室中,我睡覺的那半邊床鋪旁,床頭櫃上擺放的一排處方藥藥罐組成了一座小小的橘黃色塑料瓶雨林——我睡覺的那半邊床鋪,真有趣。——有些事情在我們的伴侶死去之後是不會改變的,這就是其中的一件。床鋪的左半邊是屬於我的,即便床上只有我一個人。床腳下擺放著我的旅行箱,正如我所要求的那樣。
「你還是可以改變心意的。」他小聲說道,「和我回家去。」
「我們已經談過了,於連。你的日子已經夠忙的了,不需要時時刻刻都為我擔憂。」
「你覺得住在這裡就能讓我少擔憂一些嗎?」
我看著自己深愛的這個孩子,知道我的死會讓他不知所措。我不想讓他看著我逐漸死去,也不想讓他的女兒們目睹這一切。我知道那是一幅怎樣的場景——有些畫面一旦看過就再也忘不掉。我希望他們能夠記住我現在的樣子,而不是癌症在我的身體裡大行其道時的樣子。
他領著我走進小小的客廳,扶著我坐在沙發上。在我等待的時候,他給我們倒了點紅酒,然後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一直都在思考他離開後自己心裡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而我相信同樣的問題也正佔據著他的心頭。歎了一口氣,他把手伸進了自己的公文包,拿出了一疊信封。歎息聲代替言語成為一種過渡,一瞬間,我從中聽到了自己從一種生活邁入另一種生活的腳步聲。在我人生的這個嶄新的、簡化的版本中,我應該要照顧自己的兒子,而不是讓他來照顧我。我們兩個都不是很自在。「我付了這個月的賬單,這些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的信,大部分都是些沒用的東西吧,我猜。」
我從他的手中接過那疊信封,翻看了起來——特殊奧林匹克運動委員會寄來的一封「個性化」書信……遮陽棚免費估價邀請……還有我的牙醫寄來的一份通知,提醒我距離上一次前去就診已經過去六個月的時間了。
一封來自巴黎的信。
信封上加蓋著紅色的郵戳,彷彿郵局曾把它來回地轉送,或是遞去了錯誤的地方。
「媽媽,」於連問道。他是如此善於觀察,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那是什麼?」
看到他把手伸向了信封,我本打算抓住它不放,手指卻不聽使喚,心跳一下子加速起來。
於連打開信封,抽出一張淡褐色的卡片。那是一張邀請函。「是用法語寫的。」他說,「和什麼英勇十字勳章有關,所以上面說的是二戰時候的事情咯?是給爸爸的嗎?」
當然了,男人們總是認為戰爭只與他們有關。
「角落裡還有幾行手寫的字。上面寫的是什麼?」
戰爭。這個詞在我的身邊擴張開來,展開了黑烏鴉般的雙翅,大到我無法移開自己的眼神。不得已,我接過了邀請函,上面提到了「過路人們」在巴黎的一場聚會。
他們想要我去參加。
我怎麼能在忘記了一切的情況下赴約呢——我做過的那些可怕事情,我隱藏的那個秘密,我殺害的那個男人……我應該擁有的那個人?
「媽媽,什麼是過路人?」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就是曾在戰爭中幫助過別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