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歲班教室裡,幾個小姑娘正在玩分手遊戲。一個芭蕾女郎娃娃要和一個水手娃娃分手。「我很抱歉,約翰,」她用清脆、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實際上是吉莉的聲音——「但我愛上了別人。」

「誰?」水手娃娃問。是艾瑪·G在替他發聲,她正抓著娃娃小小的藍色水手服的腰身,把它舉在空中。

「我不能告訴你,因為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了會傷心的。」

「好吧,這可真蠢,」艾瑪·B在一旁說道,「現在他怎麼著都是知道了,因為你說了是他最好的朋友。」

「但他也可以有一幫最好的朋友啊。」

「不,不可能的。如果是『最好』的話。」

「不,可以的。我,我就有四個最好的朋友。」

「那你可真是個怪人。」

「凱特!你聽見她剛才管我叫什麼了嗎?」

「有什麼好在意的?」凱特反問。她此刻正在幫雅米莎把她畫畫時穿的罩衫脫下來,「跟她說她才是怪人。」

「你才是怪人。」吉莉對艾瑪·B說。

「我不是。」

「你就是。」

「我不是。」

「凱特說你是,才說了的!」

「我可沒說。」凱特說。

「你說了。」

凱特本想說「我沒說」,但臨時改成了:「好吧。不管怎麼說,可不是我挑起來的。」

她們圍聚在擺放娃娃的教室一角——七個小女孩和薩姆森家的雙胞胎男孩,雷蒙德和大衛。在另一角,剩下的六個男孩全圍在一張沙盤邊上,他們設法將沙盤改造成了遊戲場,在遠處一端放上中空的吉露果凍金屬模型,用一個塑料勺子把樂高積木彈進模型的凹槽裡。大多數時候都沒人能射中,但只要有誰進了一次,頓時就會呼聲雷動,男孩們你推我擠,爭著要搶那勺子,都想自己也試上一把。

凱特本該走過去讓他們安靜點,但她沒有這樣做。就讓他們在瘋玩中耗掉點氣力吧,她想著。再說,其實她也並非這裡的教師,她只是教師的助理,和教師差得遠了。

查爾斯村小朋友學校是四十五年前由埃德娜·達令夫人創建的,她現在仍是這兒的掌管者。教師們莫不年事已高,都需要有個助理——每人配備一位助理,帶兩歲班的教師更為辛苦,所以每人有兩位助理——畢竟她們都這把年紀了,誰還能指望她們滿屋子地追著一群小壞蛋跑呢?學校建在阿洛伊休斯教堂的底層,但它的主體部分是在地上的,一對雙開門正朝操場敞開,因此教室裡總是陽光遍灑,歡聲笑語。離門最遠的一角用牆隔開了,辟出一間教師休息室,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成日在那裡飲茶品茗,聊著自個兒身體如何大不如前。有時助理們也會大著膽子走進休息室喝上一杯,或是借用一下那裡尺寸適合成人使用的水池和馬桶,然而她們總有種闖入了一場私人會面的感覺,因此,即使教師們都很和氣,她們也大多不會久留。

說得好聽點,凱特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學前學校工作。只是因為她在上大學二年級時曾向植物學教授指出,他對光合作用的解釋「愚不可及」。那之後麻煩便接踵而至,最後她被請出了學校。她當時很擔心父親對此的反應,沒想到他在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對她說:「嗯,你說得對,這就是愚不可及。」於是事情就這麼結束了。她回到家裡,無事可做,直到她的塞爾瑪姨媽出手相助,幫她在學前學校謀得了一個職位(塞爾瑪姨媽是學前學校的委員會成員,她是好多機構的委員會成員)。理論上,凱特可以在第二年申請重返大學,但不知為何她沒有申請。她父親可能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她有這一選擇,況且,有她在身邊料理家務、照看妹妹,他自然會輕鬆不少。彼時她的妹妹才五歲,但已常常使他們那位年邁的管家智窮力竭。

凱特輔助的那位教師名叫昌西夫人(助理們對所有教師都稱「夫人」)。她是一位肥胖無比的富太太,她管教四歲孩子的年數,比凱特這輩子活過的年數還多。平時她對這些孩子都是非常溫和,睜隻眼閉只眼的,但要有誰不聽話了,她就會說:「康納·菲茨傑拉德,我知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艾瑪·格雷,艾瑪·威爾斯,眼睛向前看!」她覺得凱特太由著他們了。如果有個孩子拒絕在「安靜休息時間」躺下來睡覺的話,凱特只會說:「好吧,那你就這樣吧。」然後自己氣呼呼地重步走開。這時,昌西夫人便會不無責備地瞪她一眼,然後對那孩子說:「有人沒按凱特小姐說的做。」每當此時,凱特總覺得自己像個冒名頂替者。她有什麼資格命令孩子睡午覺呢?她連一丁點兒權威也沒有,所有孩子都知道這點。在他們眼裡,她似乎只是一個長得特別高,比他們自己還要喋喋不休的四歲小孩。她來學前學校工作的這六年裡,學生們從未稱她為「凱特小姐」。

凱特也時不時地想另謀職業,然而從未有過結果。老實說,她面試的表現的確不盡如人意。再說了,她也想不出自己除了學前學校助理還能做什麼。

大學時宿舍是男女混住的,有一回,她被拉去公共休息室一起下國際象棋。凱特不太擅長下象棋,但她膽大氣粗,不循常規,竟使對手很長時間都處於守勢。一小群和她一個宿舍樓的同學圍在桌邊觀戰,但凱特並沒有注意他們,直到她聽見有個男生在她身後小聲對旁邊的人嘀咕。「她啊,毫無計劃。」他是這麼說的。事實上他說的是對的。不出一會兒她就輸了。

直到現在,她還會時常在早上步行去學前學校的路上想起這句話。幫孩子們脫靴子,幫他們刮掉嵌進指甲裡的彩泥,給他們膝蓋上貼上創可貼,再幫他們重新穿上鞋子。

她啊,毫無計劃。

午飯是土豆泥意面。和往常一樣,凱特坐在一張餐桌的上座,昌西夫人坐在餐廳另一邊一張餐桌的上座,一個班的學生分坐兩桌。孩子們入座前先得伸出手來,先是手背再是手心,讓凱特或昌西夫人過來一一檢查。接著所有人坐下來,昌西夫人用叉子叮咚一聲輕敲杯子,大聲說道:「禱告時間!」孩子們紛紛低下頭來。「親愛的主,」昌西夫人提高音量說道,「感謝您賜予我們食物和這些稚嫩的可愛的面孔。阿門。」

凱特這一桌的孩子們立刻生龍活虎起來。「凱特剛才是睜著眼的。」克洛伊對其他人說道。

凱特說:「是嗎?那又怎樣,頭號虔誠小姐?」

薩姆森雙胞胎聽了咯咯地笑起來。「頭號虔誠小姐。」大衛兀自念了一遍,好像是想記住這話以便今後能用上。

「如果你在禱告時睜著眼的話,」克洛伊說,「上帝會覺得你沒有心懷感恩。」

「是嗎?我確實沒有心懷感恩,」凱特說,「我不喜歡這面。」

一片愕然的寂靜。

「你怎麼能不喜歡這面呢?」最後賈森開口發問。

「聞上去有股子濕乎乎的狗肉味,」凱特說,「你難道沒覺得嗎?」

「咦!」所有人都叫起來。

他們低下頭湊近盤子聞了聞。

「是吧?」凱特問。

他們面面相覷。

「沒錯。」賈森說。

「就好像他們把我家的狗弗裡茨放進了一個大蟹鍋裡給煮了似的。」安特萬說。

「噦!」

「但胡蘿蔔還不錯,」凱特說,她開始後悔自己挑起了這話茬,「繼續吃吧,大夥兒。」

有幾個孩子拿起了叉子。多數孩子卻沒動。

凱特把手伸進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條牛肉乾。以防午飯難以下嚥,她總會隨身帶一條牛肉乾。她在吃方面是頗為挑剔的。她用牙齒咬下一塊,開始咀嚼起來。幸運的是,沒有一個孩子喜歡吃牛肉乾,除了艾瑪·W,而她此刻正埋頭吃著意面,於是凱特便不用與人分享了。

「週一快樂,孩子們!」達令夫人說道,她正拄著她的鋁制枴杖顫顫巍巍地走到他們桌子這邊。她保持著這樣一個習慣,即總會在每一組孩子用餐過程中的某一時刻走進餐廳,而且她總能把一週五天融進招呼語中。

「週一快樂,達令夫人。」孩子們咕噥道,凱特此時則悄悄地把還在滿口咀嚼的牛肉乾塞進了左邊的腮幫子裡。

「怎麼只有這麼少人在吃飯?」達令夫人問道。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麵條聞起來像濕乎乎的狗肉。」克洛伊說。

「像什麼?老天啊!」達令夫人將那只滿是皺紋和老年斑的手按在垂掛下來的胸脯上。「我聽出來,你似乎忘記了『好話原則』,」她說,「孩子們,有誰能告訴我『好話原則』是怎麼說的嗎?」

沒人吭聲。

「賈森?」

「如果你說不出什麼好話,」賈森咕噥道,「那就什麼都別說。」

「『什麼都別說。』這就對了。有沒有人能對我們今天的午餐說點好話?」

寂靜。

「凱特小姐?你能說點好話嗎?」

「那個,午餐顯然……油光發亮的。」凱特答道。

達令夫人久久地看著她,目光凜然,然而她只說了一句:「行吧,孩子們。用餐愉快。」接著便重步走開,到昌西夫人那桌去了。

「跟油光發亮的濕乎乎的狗肉一樣油光發亮。」凱特小聲對著孩子們說道。

孩子們爆發出尖聲大笑。達令夫人站住了,然後撐著枴杖原地轉過來。

「對了,凱特小姐,」她說,「今天『安靜休息時間』你能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嗎?」

「當然可以。」凱特說。

她終於嚥下了那口牛肉乾。

孩子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轉向她。即使才四歲,他們也都知道被叫去辦公室可沒什麼好事。

「我們喜歡你。」片刻之後賈森說道。

「謝謝,賈森。」

「我和我弟弟長大後,」大衛·薩姆森說,「我們要娶你。」

「是嗎?謝謝你。」

接著她輕拍雙手,說:「知道嗎?今天的甜點是曲奇餅冰激凌哦。」

孩子們小聲地發出「嗯」的應答聲,但看上去仍都一臉擔憂。

五歲的孩子們才剛剛吃完冰激凌,便站在餐廳門口,互相打鬧起來,整個隊伍歪歪扭扭的。他們一個個人高馬大,猶如令人膽寒的巨人,對於凱特而言,他們似乎是闖入她小小世界的異類,儘管就在去年他們還是她帶的四歲班學生。「我們走吧,孩子們!」昌西夫人一邊高聲說道,一邊吃力地站起身來,「我們讓人家等著啦。對華盛頓夫人說謝謝。」

「謝謝您,華盛頓夫人。」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道。華盛頓夫人此刻站在通往廚房的門邊,聽到後她微微一笑,儀態尊貴地點了點頭,用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小朋友學校十分重視舉止禮儀)四歲孩子勉強排成一隊,魚貫而出,經過五歲孩子身邊時,他們一個個畏畏縮縮,恭恭敬敬,大氣不敢出。凱特走在最後,經過五歲班助理喬治娜身邊時,低聲對她說:「我得到辦公室去一趟。」

「哎呀!」喬治娜說,「好吧,祝你好運。」她很年輕,長著一張可人的臉蛋,兩頰粉撲撲的,已經懷上了第一個孩子,肚子大得出奇。她肯定從來不會被叫到辦公室去,凱特在心裡打賭。

回到四歲班教室,她打開儲物櫃,拖出成堆的鋁制小床,孩子們等會兒要在上面睡午覺。她將一張張小床在屋子裡放好,然後將孩子們放在自己小壁櫥裡的枕頭和毯子都分發下來。她還一如往常地阻撓了四個最饒舌的女孩子想要一起睡在一個角落裡的企圖。在「安靜休息時間」,昌西夫人一般都會待在教師休息室,然而今天她吃完午飯回到了四歲班教室,此刻在她的桌子前坐下,從自己的帆布包裡拿出一份《巴爾的摩太陽報》來看。她肯定已經聽說凱特被達令夫人叫到辦公室去的事了。

利亞姆·D說自己不睏。他每天都重複同樣的話,可是快到操場玩耍時間的時候,偏偏就是他,每次還睡得跟昏死過去似的,凱特小姐好容易才能叫醒他。她把毯子的邊緣疊到他身下,他喜歡這樣——一條白色的法蘭絨毯子,上面有兩條黃色的條紋;如果身邊沒有別的男孩會聽到的話,他至今仍管它叫「毯毯」。吉莉則需要凱特幫她把馬尾辮放下來,這樣髮夾就不會在她躺下時刺到她腦袋。凱特把髮夾放到吉莉的枕頭底下,對她說:「記住放在那裡,這樣你醒來時就能找到了。」到時候她應該能回到教室提醒她,但是萬一她回不來了呢?萬一達令夫人叫她立即收拾東西走人呢?她輕輕地撫摸著吉莉的頭髮,幫她解開辮子——淺棕色的頭髮,摸起來如絲緞般柔軟,上面有寶寶洗髮水和彩色畫筆的味道。她沒法再陪著他們,幫助安特萬解決被人欺負的小小煩惱,也永遠不會知道艾瑪·B會如何和她即將在六月從中國過來的新妹妹一起生活。

她不是真的討厭孩子。至少有些孩子她還是挺喜歡的。她只是不是所有孩子都喜歡,就好像他們是一模一樣的個體,清一色地屬於某個微小門類或是什麼的。

但當她對昌西夫人說「馬上回來」時,語調卻是輕快活潑的。

昌西夫人只是朝她笑了笑(是她並不知情,還是暗含同情?),把報紙翻過頁去。

達令夫人的辦公室挨著二歲班教室,這裡的孩子太小了,為了防止他們從床上滾下來,他們是睡在地板的墊子上面而不是小床上的。他們的教室裡燈光暗淡,透過門上唯一的玻璃能望見裡面,那裡似乎瀰漫散溢著一種濃密厚重、有意為之的寂靜。

透過達令夫人辦公室門上的那塊玻璃,能看見她正坐在桌邊一邊打電話,一邊迅速翻閱著一沓紙。然而凱特一敲門,她就立刻說聲「拜拜」後掛了電話。「進來。」她說。

凱特走了進去,跌坐在桌子對面的一把直背椅上。

「我們終於估算出了換掉那塊弄髒的地毯所需的成本。」達令夫人對她說。

「嗯。」凱特說。

「然而,問題是,地毯為什麼會弄髒?很明顯,是因為某種疏忽,除非我們找出這一疏忽,否則換上一塊新地毯就是毫無意義的。」

對此凱特無話可說,所以她就沒吭聲。

「好吧,」達令夫人說道,「這事兒就說到這裡吧。」

她動作麻利地疊好那堆紙,把它們裝進一個文件夾裡。然後她伸手去拿另一個文件夾。(是凱特的文件夾嗎?會有凱特的文件夾嗎?裡面究竟會有什麼呢?)她打開文件夾,盯著最上面那張紙看了一會兒,然後透過眼鏡鏡框的邊緣凝視著對面的凱特。「那麼,」她說,「凱特,我是在想,你到底,會怎樣評價自己在這裡的表現?」

「我的什麼?」

「你在小朋友學校的表現。你的教學水平。」

「噢,」凱特說,「我不知道。」

她指望用這一回答勉強對付過去,然而達令夫人繼續盯著她看,顯然是等著她說點什麼,於是她只好加上一句:「我是說,其實我並不是老師,我是一名助理。」

「什麼?」

「我只是助理。」

達令夫人繼續盯著她看。

「但我覺得我做得還不賴。」凱特最後說道。

「是的,」達令夫人說,「大多數時候,確實不賴。」

凱特試圖不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事實上,我可以說孩子們看上去很喜歡你。」達令夫人說。

她未說出「不知出於何種神秘的原因」,然而這話卻靜靜地懸浮在房間裡。

「不幸的是,我不認為他們的父母是這樣想的。」

「噢。」凱特說。

「以前也提過這個問題,凱特,你還記得嗎?」

「是啊,我記得。」

「我和你就此討論了一下。是相當嚴肅的討論。」

「是的。」

「剛才是克羅斯比先生——雅米莎的父親。」

「他怎麼了?」凱特問。

「他說他週四找你談了下,」達令夫人拿起最上面那張紙,正了正眼鏡查看起來,「週四早上,他送雅米莎來上學的時候。他跟你說他想和你談一下雅米莎吮吸拇指的問題。」

「吮吸手指。」凱特糾正她。雅米莎有吮吸中間兩根手指的習慣,小拇指和食指則在兩邊豎起,好像在做「我愛你」的手勢。凱特之前多次看到過這一手勢。本尼·梅奧去年的時候就會這樣做。

「吮吸手指。好吧。他讓你每看到一次就制止一次。」

「我記得。」

「那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嗎?」

「我說他不用擔心。」

「就這麼一句?」

「我說時間長了,她肯定會自己改過來的。」

「你說的是……」說到這裡達令夫人照著那張紙大聲念起來,「你說,『很可能不出多久她就會自己改掉的,一旦她的手指長長到把自己的眼睛都給戳出來。』」

凱特笑起來。她都沒意識到自己當時回答得如此機智風趣。

達令夫人說:「你覺得克羅斯比先生聽了這話會是什麼感受?」

「我怎麼會知道他什麼感受?」

「你可以試著猜一下,」達令夫人說,「但我還是直接告訴你吧,為什麼不呢?這話讓他覺得你……」她再次大聲朗讀起來,「……非常輕浮,傲慢無禮。」

「噢。」

達令夫人放下那張紙。「有朝一日,」她對凱特說,「我能想像你成為一位真正的老師。」

「真的嗎?」

凱特以前從未注意到這裡也會有職業階梯。顯然,到目前為止,並未有過此類先例。

「我能想像你管理一整個班級,等你成熟以後,」達令夫人說,「但是凱特,我所說的『成熟』,並不僅僅指年齡上的增長。」

「噢,不是的。」

「我是說你需要具備某些社交技能。某種策略,某種克制,某種圓滑的技巧。」

「好的。」

「你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策略,克制,圓滑。」

達令夫人端詳了她片刻。「因為如果你不具備的話,」她說,「我不能想像你能繼續待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地方,凱特。我希望可以想像。看在你親愛的姨媽的分上,我希望把你留下來,但你現在的狀況是不盡如人意,甚至岌岌可危的,我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明白了。」凱特說。

達令夫人看上去仍不放心,但停頓一下後她說:「很好,凱特。你走的時候請把門開著。」

「當然,達令夫人。」凱特答道。

「我覺得自己進入考察期了。」凱特對三歲班的助理娜塔莉說。她倆並肩站在操場上,管著玩蹺蹺板的孩子,確保沒人受傷。

娜塔莉說:「你不是已經在考察期了嗎?」

「噢,」凱特說,「或許你說得對。」

「你這次是犯了什麼事呢?」

「我侮辱了一位家長。」

娜塔莉做了個鬼臉。她們對家長都有同樣的感覺。

「就是一個神經質的控制狂老爸,」凱特說,「一心想把自己孩子調教成小小完美小姐。」

可就在這時,亞當·巴恩斯帶著他的幾個兩歲學生過來了,於是娜塔莉趕緊轉開了話題。(每當亞當在場時,她總會試圖展現好脾氣的樣子)「怎麼了?」他問她們。娜塔莉說:「沒什麼大事。」而凱特則只是傻乎乎地衝著他傻笑,把手塞進牛仔褲口袋裡。

「格雷戈裡想玩一玩蹺蹺板,」亞當說,「我就跟他說沒準哪個大孩子會讓他玩一次。」

「當然可以!」娜塔莉說。「唐尼,」她叫道,「你能讓格雷戈裡玩一小會兒蹺蹺板嗎?」

換作亞當以外的其他人,她可不會這麼做。孩子們應該要學會耐心等待——即使是兩歲的孩子。凱特瞇起眼睛盯了她一眼,然後聽到唐尼回答:「可我才剛坐上!」

「噢,是這樣啊,」亞當立刻插進來說,「那就不公平啦。格雷戈裡,你不想不公平地對待唐尼,是吧?」

然而似乎格雷戈裡正是想這樣做。他瞬間淚眼汪汪,下巴開始顫抖起來。

「我知道了!」娜塔莉說,語氣熱情過頭,「格雷戈裡,你可以和唐尼一起騎!唐尼當你的大哥哥,和你一起騎蹺蹺板!」

凱特感覺自己要吐出來了。她差點就要做出把手指伸進喉嚨裡的手勢,但她忍住了。幸虧亞當這會兒沒往她這邊看。他正在幫著格雷戈裡坐上唐尼前面的位子,對此安排唐尼至少並無異議,然後他又走到另一頭,把一隻手搭在賈森後面,增加重量以保持平衡。

亞當是學校裡唯一的男助理,這個英語專業的年輕人長得高高瘦瘦,面目和善,深色的頭髮亂蓬蓬的,唇上長著彎彎的鬍子。達令夫人似乎覺得當初聘用他是個相當大膽的決定,儘管當時大多數學前學校都是有多名男性教職工的。達令夫人先是讓他帶多數是男生的五歲班,這個班也叫預備班,因為那裡的孩子已經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只是最好再接受一年的社會化訓練。達令夫人覺得,男教師應該能讓這個班紀律嚴明、組織有序。然而,亞當實際上是個非常溫和的男人,對孩子們輕聲細語、關懷備至,於是進來後才做了半年,達令夫人就讓他和喬治·安娜換了崗位。現在他心滿意足地照顧著兩歲孩子,幫他們擦鼻涕,安慰偶爾吵著想要回家的孩子,每天快到「安靜休息時間」時,都能聽到他一邊漫不經心、催眠般地彈著吉他,一邊用含混不清、略帶沙啞卻蓋過吉他的聲音唱著搖籃曲。與多數男人不同,他比凱特高出一大截,然而不知為何,只要有他在場,她總覺得自己個頭太大,笨拙難看。她會瞬間渴望自己能夠溫柔一點,嬌貴一點,淑女一點,然而卻每每因為自己缺乏優雅而羞赧汗顏。

她暗自希望自己有個母親。當然了,她曾經有過母親,但她希望的是有個教會她如何更好地為人處世的母親。

「在『安靜休息時間』我看見你經過我們教室,」亞當一邊幫孩子們玩蹺蹺板一邊對她說道,「達令夫人對你有意見?」

「不是……」她說,「你知道的。我們只是在討論一個我關心的孩子的問題。」

娜塔莉用鼻子哼了一聲。凱特瞪了她一眼,於是她又做出一臉誇張的「噢,我錯了」的表情。如此顯然易見,娜塔莉就是這樣。每個人都知道她對亞當迷戀得不能自拔。

上周,全校沸沸揚揚地傳著一件事:亞當送了索菲婭·沃森一個他親手做的捕夢網。「哇哦!」每個人都驚歎道。但凱特覺得,他這麼做可能只是因為索菲婭是和他一起帶二歲班的助教。

策略,克制,圓滑。

策略和圓滑有什麼區別?或許「策略」指的是禮貌地說話,而「圓滑」指的是根本就不說話。不過,「克制」不是包含這個意思嗎?「克制」不是可以涵蓋這三點嗎?

人們習慣於揮霍語言,凱特注意到。他們說的話遠超過必須說的。

她不緊不慢地走回家,因為天氣很好。早上的時候還是冷颼颼的,後來便暖和起來,這會兒她沒穿外套,而是把它隨意地搭在肩頭。走在她前面的是一對信步閒逛的情侶,女孩正在講著一個很長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琳達的女孩。凱特打算趕超他們兩人。

她經過某戶人家的花園時,看見大花盆裡栽著淺藍色的平凡的三色堇,她想著不知這花種在自己的後院裡能否長得好。她家後院的光線不好。

她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回過頭,只見一個淺色頭髮的男人正朝她奔過來,舉著一隻手臂好似在攔一輛出租車。她一時想不出這個人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然後認了出來,他就是父親的那位研究助理。脫下了那身實驗室外套,他好像變了個樣:穿著牛仔褲和一件純色灰毛線衫。「嗨!」他追上她時打招呼道。(「凱。」聽上去好像是這個音。)

「彼得……」她回應道。

「皮奧特爾。」

「最近怎樣?」她問。

「我擔心自己可能感冒了,」他對她說,「流鼻涕,還總是打噴嚏。昨天晚上開始的。」

「真糟糕。」她說。

她繼續走路,他跟著她的腳步一起走著。「今天在學校還不錯吧?」他問。

「還行吧。」

他們現在離那對年輕情侶只有一步距離了。「琳達就應該甩了那傢伙,」女孩這樣說著,「她和他在一起並不開心。」可那個男孩說:「哦,我不知道呢,我覺得她看上去挺好的啊。」

「你眼睛在哪裡呢?」女孩問他,「每次他們在一起時,她都是看著他的臉,而他總是看向別處。所有人都發現這點了——帕斯蒂、寶拉和簡·安——最後我姐姐看不下去了,直截了當地對琳達說。她說——」

皮奧特爾一下子抓起凱特的上胳膊,拉著她繞過前面兩人。一開始她嚇了一跳。他和她差不多高,但她卻很難跟上他的腳步,然後她突然想,自己為什麼要跟上他呢,於是她放慢了腳步。他也放慢了腳步。「你不是應該在工作嗎?」她問他。

「是的!我只是出來走走。」

實驗室離這裡隔了兩個街區,況且還是在相反方向,所以他一定是在亂說,但這也不關她的事。她瞟了一眼表。她喜歡趕在邦妮回來之前先回到家,雖說邦妮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是不應該讓男孩子過來的,但現在她有時就會這樣幹。

「我們國家有句諺語。」皮奧特爾說。

你們的諺語何止一句,凱特心想。

「我們說:『工作被分割成塊時,比一次性完成更快更省力。』」

「挺上口的。」凱特說。

「這頭髮你養了多久了?」

話題的轉換讓她有些措手不及。「什麼?」她說,「哦。可能從八年級開始的吧。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再也受不了那種喋喋不休的凱西[1]似的姑娘們了。」

「喋喋不休的凱西?」

「美容院裡。聊啊,聊啊,聊啊。那種地方充斥著聊天。女人們還沒坐下就開始聊起來——聊男友、丈夫、婆婆、室友、嫉妒的女友,還有仇怨、誤解、羅曼史和離婚。她們怎麼會有這麼多話題可聊?我的話,從來想不出有什麼可聊的。給我做頭髮的人也覺得我很沒勁。最後我乾脆走人,『搞什麼。我以後再也不剪頭髮了』。」

「你實在是很迷人。」皮奧特爾說。

「謝謝!」凱特說,「對了,我要在這裡拐彎了。你沒發現實驗室在後面那邊嗎?」

「噢!是在後面那邊!」皮奧特爾說,他看上去似乎並不太介意,「好吧,凱特!再見!和你聊天很開心。」

凱特已經自顧自地走下另一條街道,只是揮了揮手臂,沒有回頭看。

還未走進屋裡,凱特就聽到了一個確鑿無疑的男性聲音。

「邦妮!」她用最嚴厲的語氣喊道。

「在這兒呢!」邦妮叫道。

凱特一把將外套丟在客廳躺椅上,走進起居室。邦妮正坐在長躺椅上,一頭花哨的金色卷髮,一張天真無邪的臉,身上穿著遠還不是當下季節穿的輕薄的露肩罩衫。隔壁明茨家的那個男孩就坐在她邊上。

事態有了新發展。愛德華·明茨比邦妮大好幾歲,是一個長得病懨懨的年輕人,下巴上留著參差不齊的淺褐色的鬍子,凱特覺得簡直像層苔蘚。前年六月他就從高中畢業了,然而一直沒上大學。他母親說他得了「那種日本病」。「那是什麼病?」凱特曾經問過她。明茨太太說:「得了這種病的年輕人,整天把自己關在臥室裡,不肯重新面對生活。」愛德華倒是不只窩在臥室裡,還喜歡待在圍著玻璃的門廊裡,門廊正對著巴蒂斯塔家餐廳的窗戶,他們成天都見他獨坐在那裡的一把長椅上,抱著膝蓋,嘴裡抽著小得奇怪的香煙。

嗯,好吧,至少沒有談戀愛的危險(邦妮的必殺型是踢足球的)。儘管如此,還是家有家規,於是凱特說:「邦妮,你知道你不應該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招待客人的。」

「招待客人?」邦妮大叫起來,眼睛瞪得圓溜溜的,一臉茫然。她舉起膝蓋上攤著的一本線圈本:「我在上西班牙語課呢!」

「你真的是在上課?」

「我問過爸爸的,記得嗎?麥吉利卡迪夫人說我該請個輔導老師,然後我問了爸爸,他說好的,記得嗎?」

「記得,可是……」凱特開口。

記得,可是他指的肯定不是讓這個鄰居家的癮君子來教。然而凱特忍住沒說(圓滑)。她轉向愛德華,問他:「愛德華,你的西班牙語是特別流利嗎?」

「是的,夫人,我上了五個學期。」他說。她不知道這個「夫人」是自作聰明的幽默還是認真的稱呼。不管怎樣,這都讓人生氣:她還沒那麼老呢。他說:「有時,我甚至是用西班牙語思考的。」

邦妮聽了這話,小聲地咯咯笑起來。邦妮對什麼事都喜歡咯咯發笑。「他已經教了我這麼多了?」她說。

邦妮還有個惱人的習慣,就是喜歡把肯定句說成疑問句。凱特喜歡假裝自己真以為她是在提問,以此表達不滿,於是她說:「這我怎麼知道,我剛剛又沒和你們在一起。」

愛德華說:「什麼?」

邦妮對他說:「無視她吧?」

「我每學期西班牙語課拿的都是A或A-,」愛德華說,「除了畢業那年,而那也不能怪我。我當時精神上有點壓力。」

「好吧,不過,」凱特說,「邦妮是不能在沒有別人在家的時候讓男性訪客進來的。」

「這真是太羞辱人了!」邦妮叫道。

「算你倒霉,」凱特對她說,「繼續吧。我就待邊上。」說完她就走開了。

在她身後,她聽到邦妮小聲嘀咕:「醜八怪[2]。」

「丑八婆——這名詞詞性是陰性。」愛德華裝出老學究的語氣糾正她。

兩人爆發出一小陣偷笑聲。

邦妮實際上遠沒有別人認為的那般可愛。

凱特甚至都從未搞懂為什麼會有邦妮。她們的母親——一位弱不禁風、沉默寡言的女子,一頭金粉色秀髮,有著和邦妮一樣的星辰般的眼眸——在凱特人生的頭十四年裡,永遠出沒於各種各樣的所謂的「休息場所」。然後某一天,邦妮突然出生了。凱特很難想像,父母為什麼會考慮再生一個。或許他們壓根未加考慮,或許他們只是沒頭沒腦地行一時之樂。然而這是更難想像的。不管怎樣,第二次懷孕使塞婭·巴蒂斯塔心臟的某個毛病暴露出來,甚或這個毛病正是再次懷孕所導致的,然後在邦妮一週歲生日前夕,她去世了。對凱特而言,因為她從來都很少見到母親,這也算不上什麼變故。邦妮對母親更是全無記憶,儘管她的有些動作不可思議地和母親神似——比方說,矜持端莊地捂著下巴,還有動作優美地輕咬著食指指尖。這簡直就像她從還在母親子宮裡的時候就開始觀察母親了。她們的塞爾瑪姨媽總是說:「哦,邦妮,我發誓,一看見你我就要哭起來了。你怎麼那麼像你可憐的母親啊!」

然而凱特卻一點兒也不像她們的母親。她膚色偏深,骨架很大,笨手笨腳。要是她輕咬指尖的話,一定顯得滑稽可笑,而且也從未有人叫她甜心。

凱特是個丑八婆[3]。

「凱瑟琳,親愛的!」

凱特吃了一驚,從爐邊轉過身。她父親站在門口,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今天過得怎樣?」他問她。

「還算過得去。」

「一切都好?」

「就那樣吧。」

「棒極了!」他仍然站在門口。一般來說,他從實驗室回來時都是滿懷心事的,腦子裡還想著白天在研究的問題,但今天他可能是取得什麼突破了吧。「你是走著去上班的,我猜。」他說。

「嗯,當然。」她說。她一般都是步行,除非天氣實在太糟。

「那你走回來的路上也挺開心的咯?」

「是啊,」她說,「對了,我碰到你的助理了。」

「真的嗎?」

「是啊。」

「太棒了!他怎麼樣?」

「他怎麼樣?」凱特重複道,「你難道不知道他怎麼樣?」

「我是說,你們倆聊了什麼?」

她試圖回憶。「頭髮?」她說。

「啊。」他繼續微笑,「還有呢?」最後他問。

「就這樣了,我想。」

她轉身回到爐邊。她正在加熱他們每天晚上吃的大雜燴。他們管這個叫肉糜,但主要材料其實是干豆角、綠色蔬菜和土豆,每週日傍晚她還會加一點燉牛肉,所有這些混合攪拌成一種淺灰色的糊狀物,他們一周七天都吃這個。這是她父親發明出來的。他想不明白為什麼人們不全都採用這一做法,大雜燴提供了人體所需的所有營養物,還節省了大把時間,免去了動腦筋的麻煩。

「父親,」她說,一邊調小了電爐火力,「你知道邦妮讓愛德華·明茨當她西班牙語輔導老師的事嗎?」

「愛德華·明茨是誰?」

「隔壁的愛德華,父親。今天下午我下班回家時,他就在這裡。就在我們家裡,順便提一句,你應該記得這是違反我們家的家規的。況且我們還不知道他到底會不會教書呢。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麼跟他說我們會支付報酬的。這事她和你商量過嗎?」

「嗯,我想她……是的,我好像想起來了,她說過她西班牙語學得不怎麼樣。」

「是說過,然後你說她應該去找個輔導老師,但她為什麼不去那個幫她介紹數學和英語老師的機構問問呢?為什麼要聘用一個鄰居家的男孩呢?」

「她一定是有她的理由。」她父親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凱特對父親說。她用勺子敲著燉鍋的一邊,讓一塊粘在上面的肉糜掉下去。

父親對於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簡直一無所知,這一點總是讓她驚歎不已。這個男人生活在真空當中。他們的女管家以前常說,這是因為他太聰明了。「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想,」她會這麼說,「消除全世界的疾病之類的。」

「嗯,那也不代表他就不能同時想想我們呀,」凱特說,「就好像他的那些老鼠比我們還重要!好像他根本就不關心我們!」

「哦,他當然關心了,親愛的!他關心的。他只是不會表達而已。就好像他……從來沒學過表達關心的語言之類的。好像他來自另一個星球。但我保證他是關心你們的。」

他們的女管家肯定徹頭徹尾贊同達令夫人的「好話原則」。

「我那天提到過皮奧德爾的簽證問題,」她父親說,「我不太確定你有沒有完全明白這個問題。他的簽證有效期是三年。他在這兒已經待了兩年零十個月了。」

「噓,」凱特說,她關滅爐子,抓著兩邊的握柄端起燉鍋,「讓一讓。」

他退到門外。她從他身邊經過,走進餐廳,把燉鍋端到常年放在餐桌正中央的三腳架上。

儘管餐廳裡有不少她母親的祖輩們留下的傢俱,風格雅正,然而自她去世以後,這兒便開始變得混亂無序起來。櫥櫃的銀餐具上堆滿了維生素瓶、開封的信件和各種各樣的辦公用品。餐桌的一端亂糟糟的,上面放著一疊發票、一個計算器、一本記賬簿和一沓個稅申報表。報稅的事一般都是凱特負責的,此刻她滿懷不安地瞥了父親一眼,後者緊跟著她走進了餐廳。離報稅截止日已經沒剩下幾天了,然而父親一心想著自己的事。

「你看到困難了吧。」他說。他又跟著她回到廚房。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盒酸奶。

「讓一讓。」她再次說道。

他又跟著她再次來到餐廳。他的兩隻手握成拳頭揣在工裝連體褲前面的兩個深口袋裡,讓他看起來好似揣著個熱水袋。「再過兩個月,他就要被驅逐出境了。」他說。

「你就不能幫他續簽嗎?」

「理論上,我能這麼做。但一切都在於誰為他申請續簽——在於這個人的項目是否足夠重要,但我懷疑有些同事覺得我的項目已經沒戲了。不過,他們知道什麼,對吧?我這次就快成了,我真的能感覺到:我就快發現唯一的、統一的解決自體免疫紊亂的鑰匙了。然而,移民局還是會說,沒了他我照樣可以進行研究。自從『9·11』以後,移民局就變得不可理喻了。」

「哎。」凱特說。他們又回到了廚房。她從檯子上的果盆裡挑了三個蘋果,問:「那麼你要找誰來替代他呢?」

「替代!」她父親叫道。他盯著凱特看。「凱特,」他說,「他可是皮奧德爾·施謝爾巴科夫!既然我和皮奧德爾·施謝爾巴科夫共事過,我就再也不能接受其他人了。」

「好吧,但聽起來你似乎不得不接受其他人。」凱特說。「讓一讓。」她又說了一遍。她回到餐廳,在每個盤子上分別放一個蘋果,她父親依然跟在她身後。

「我要完了,」她父親說,「我完蛋了。我還不如乾脆放棄研究算了。」

「老天啊,父親。」

「除非,或許,我們可以給他……換一個身份。」

「噢,好啊。給他換一個身份。」

她從他邊上擦身而過,走到外面的客廳。「邦妮,」她朝樓上喊道,「吃晚飯了!」

「我們可以把他的身份換成『一位美國人的配偶』。」

「皮奧特爾和一個美國人結婚了?」

「嗯,現在還沒。」她父親說,他跟著她重新回到餐廳,「但他長得帥氣逼人,我覺得。你不同意嗎?我們樓裡那麼多女孩子,總喜歡找各種理由跟他聊天。」

「那麼他可以娶一個你們樓裡的女孩嗎?」凱特問道。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抖開餐巾。

「我覺得不行,」她父親說,「他不……很可惜,他們也就聊聊天,從未有進一步發展。」

「那麼和誰呢?」

她父親在桌首坐下,清了清嗓子,然後說:「你,或許?」

「真有趣,」她對他說,「哦,那女孩到底在哪兒?伯尼絲·巴蒂斯塔!」她大聲喊道,「趕緊下來吃飯!」

「我已經下來了,」邦妮說著出現在門口,「你用不著把我耳朵震聾。」

她在凱特對面的位置懶洋洋地坐下來。「嗨,老爸老爸。」她說。

長時間的沉默,其間巴蒂斯塔博士像是從深淵裡掙扎著爬出來。最後他說:「哈囉,邦妮。」他的聲音聽起來憂傷而空洞。

邦妮朝凱特挑了挑眉毛。

凱特聳聳肩,拿起了手裡的勺子。

註解:

[1] 美國美泰玩具公司在1959—1965年間生產的一款會說話的娃娃,在六十年代的風靡程度僅次於同公司生產的芭比娃娃。這裡,凱特是在抱怨。

[2] 原文為西班牙語。

[3] 原文為西班牙語。

《凱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