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1月16日

華萊士太太登門拜訪。我說我在忙父親那些信,我希望可以專心致志地投身這份工作。要是她再來,我就讓瓦伊格斯說我出門了。要是她五天以後來,當然,那時候我已經走了。噢,我太渴望了!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一切的一切都在分崩離析。蒼白鐘面上的指針每擺動一次,我就離這個地方更遠一些。母親給我留了點鴉片酊,我全部帶上了,另外還備了些。畢竟,去藥房買藥再容易不過了!我現在想做什麼都可以。我可以一整晚不合眼,可以白天睡覺。我想起兒時玩的遊戲:等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房子,你會做什麼?——我會在屋頂造個尖塔,向外發射大炮!只吃甘草!把小狗藏在管家的衣服裡!讓老鼠睡在我的枕頭上……現在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卻做著一直做的事。之前這些事情是空洞無物的,但塞利娜賜予了它們意義,我為她做這些事。我為她等待。但「等待」實在是個太貧乏的詞。我體悟著逝去的每一分鐘。我感到肉體的顫動,彷彿月亮貼近大海時,海平面會產生的感覺一樣。我打開書,彷彿從沒有讀過印刷品,書頁充盈著只對我講的訊息。一個小時前,我發現了這句:

血液在我體內靜心傾聽

擁擠的陰影,又快又密

落至我感情洋溢的眼睛……70

彷彿每一個為自己愛人寫作的詩人,都在默默為我執筆,為塞利娜執筆。我的血液——甚至是現在,在我寫字的現在——我的血液、我的肌肉、我的每一絲纖維,都在側耳傾聽她的到來。我睡覺時,夢到的是她。我現在曉得了,當陰影掠過雙眼,那是她的陰影。我的房間毫無動靜,但絕不安靜——夜裡,我聽見她的心臟,和著我的,一同跳動。我的房間很暗,但這黑暗已有了新的意義。我知曉了它的深度、它的肌理,毛氈一樣的暗,椰纖或監獄羊毛一樣扎手的暗。

屋子因我而發生了變化,靜滯下來,像被施了咒語似的。僕人像報時鐘表上的小人,履行著自己的義務:給空蕩蕩的房間生火,晚上放下窗簾,第二天再拉起窗簾。沒有人會張望窗外,但窗簾依然會被拉起。廚娘給我送來豐盛的食物。我說她不需要準備全套飯菜,只需給我準備湯或魚或雞肉,就可以了。但她改不了老習慣,我只能像小孩一樣,把肉藏在蘿蔔和土豆的下面,內疚地把餐盤原封不動地送回去。我沒有胃口。她的侄子可以吃。大概他們在廚房裡都吃得很好吧。我想對他們說,吃吧!統統吃光!他們吃什麼,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瓦伊格斯也還是按照她平時的作息來,我已經跟她說,她可以睡到七點再起來,無需配合我的習慣,但她還是六點就起床了,彷彿她也感覺得到米爾班克的鐘聲響徹,喚她起來。有那麼一兩次她到我的房間來,怪異地盯著我。昨晚她看到我一動沒動的餐盤,說:「您必須吃一點啊,小姐!要是普賴爾太太看到您胃口那麼差,她會怎麼說我啊。」

我撲哧一聲笑了,她也報以淺淺一笑。她的笑容平淡無奇,但雙目幾乎是生動好看的。她沒有再來煩我。我見她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好奇地看著天鵝絨頸圈上的鎖,有那麼一次,她壯了膽問我,這是不是我為悼念父親而戴的?

有時我覺得自己的激情也影響到了她。有時我覺得自己的夢境如此兇猛,她肯定也在睡眠裡感受到它們的形狀與色彩。

有的時候,我想對她把所有計劃和盤托出,她肯定會默默點頭,神色黯然。我還想,要是我邀請她,她說不定會和我們一起走……

但那樣的話,我肯定會妒忌多了一雙觸碰塞利娜的手,哪怕只是僕人的手。今天我去牛津街71的一家大商場,在一排排成衣裡穿梭,替她選購大衣、帽子、鞋子、內衣。我想像不出為她做這些事,替她在這個平凡世界裡造出一個位置,會是怎樣的感覺。當我給自己挑衣服時,我從沒有像普利西拉或母親那樣熱衷於染色、剪裁、布料。但是,為塞利娜挑衣服時,我覺得很輕鬆。當然,我不知道她的尺碼,但又發現自己是知道的。她的臉頰曾貼著我的下巴,所以我知道她身高幾何,我曾把她擁入懷中,所以我知道她形銷骨立。一開始,我挑選了一件低調的酒紅色旅行裙裝。我想,這應該就行了,等我們到法國時再買別的。但我拿著這條裙子的時候,又看到了另一條珍珠灰的山羊絨裙,裡裙是綠色綢緞的,正好與她的一雙明眸相稱。在意大利的冬天,山羊絨想必也足夠溫暖了。

我兩條都買了,還買了一條天鵝絨鑲邊、腰身很細的白裙。這條裙子,要把所有被米爾班克壓抑的少女情懷都解放出來。

有了裙子,就不能沒有襯裙,所以我還買了襯裙、胸衣、貼身內衣和黑色長襪。沒有鞋,襪子也白搭。於是我又買了配這少女氣質裙子的鞋,黑色的鞋、淺黃色的靴子、白色天鵝絨便鞋。我買了帽子,幾頂帶面紗的寬大帽子,好遮住她可憐的短髮,直到頭髮留長。我買了大衣,配山羊絨裙的披風,還有一件黃色絲綢鑲邊斗篷,待她與我並行在意大利的陽光下,這件斗篷將自由飄逸、光彩奪目。

這些衣服依然在它們的盒子裡,靜靜地躺在我的衣櫃裡。有時我會輕撫衣服上的卡片。我似乎能聽到絲綢和羊毛絨的呼吸,似乎能感受到布匹的緩慢脈搏。

我知道它們在等,像我一樣,等待塞利娜來認領,來讓它們變得生機盎然、真實可信、華彩熠熠。

《靈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