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一天,我吞服嗎啡,決心自行了斷。嚥氣前,被母親發現,醫生拿灌腸器把毒藥從胃裡抽出來。我哭著醒來。我希望睜眼就是天堂,就是父親在的地方,他們卻把我拉回地獄。「你對自己的生命太漫不經心了,」塞利娜一個月前對我說,「但現在,讓我來好好珍惜你。」於是我知道了他們為何會把我救回來。她在那天拿走了我的生命,我能感到我的生命朝她飛奔過去!她已經開始拉動繩索。我看見她,纖細的手指在米爾班克的陰影裡纏繞繩索,又小心翼翼地鬆開。畢竟,拋棄生命,是多麼緩慢、精細的工作!是不能一蹴而就的。
時候到了,這雙手會停下。她可以做到,我可以等。
我去米爾班克見她。我還能做什麼?她說她會來,會從黑暗裡來,但她沒有。除了去找她,我還能做什麼?我穿著裙子,因為整晚都沒有換上家居服。我沒叫瓦伊格斯,我不能讓她看到我這個樣子。門外雪白空曠,我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意識到要喊馬車,心想,我還是冷靜的。一夜沒睡,頭腦混沌。
坐在馬車裡,我甚至聽到一個聲音在耳畔嘟囔。一隻癩蛤蟆就湊在我耳旁,「對,這就對了!這樣更好!就算要等四年,也合情合理。你真以為會有別的方式?你真這麼想?你會這麼想?」
這個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也許一開始就在那裡,我只是一直充耳不聞。現在我聽到它口齒不清的絮叨,我坐直了。它說什麼又怎樣?我心裡只有塞利娜。我想像著她蒼白、崩潰、受挫的樣子——可能還病了。
除了去找她,我還能做什麼?當然,她知道我會去,她在等。
昨夜雹烈風驟,今晨風平浪靜。車伕把我送到米爾班克的大門,天色還早。大霧籠罩塔樓尖頂,牆上留下一道道雪痕,看門人在屋裡耙平煤灰,投入木條。他來應門時,神色古怪,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臉色一定很差。他說:「哦,小姐,沒想到這麼快又見到您了!」他若有所思地說,猜是女子監獄的人請我來的。他邊說邊搖頭:「普賴爾小姐,我們可有苦頭吃了。」
我心事重重,沒有作答,也不明白他的意思。當我行走其中時,監獄似乎也不一樣了。但我已經預料到。我想都是我自己的緣故,因為我,因為我的緊張兮兮讓看守變得十分警覺。一個看守問我是否有證明的文件,說沒有希利托先生簽發的文件,他不能讓我通行。從沒有看守對我說這樣的話,無名的恐懼湧上心頭。我怔怔地看著他,心想,他們終於決定不讓我見她了……
另一個人跑過來,說:「這是訪客女士,傻瓜!讓她過去!」他們碰了碰帽簷,解下門鎖。大門關上時,他們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女子監獄也氣氛怪異。克雷文小姐來迎接我,也和看門人一樣,眼神異樣地打量我,還和他說了一樣的話,「他們讓您來了!喲!您怎麼看這件事?我想您可沒想到會在這麼一天,又這麼快回到這裡吧!」
我說不出話,只能搖頭。她與我迅速地穿越走廊,牢房安靜異常,女囚們神情怪異。我開始害怕了。不是怕看守的話,這些話對我毫無意義,我只怕看到身陷囹圄無法掙脫的塞利娜。
我們繼續朝前走,我扶著牆,以免暈倒。我已經一天粒米未進,一直清醒,發過狂,在冰冷的夜裡探出身子流淚,又呆坐在只剩灰燼的壁爐前。克雷文小姐再開口時,我必須盯著她才能聽進她的話。
她問:「您來是想看看那間囚室嗎?」
「那間囚室?」
她點頭:「對,那間。」我注意到她臉頰通紅,嗓音發緊。
我說:「看守,我來是想見見塞利娜·道斯的。」聽到這兒,她大吃一驚,緊緊抓住我的臂膀。
哦!她喊,難道我還不知道?
道斯不見了。
「逃走了!憑空消失了!囚室裡所有東西都在原位,整個牢房區,沒有一把鎖被撬!看守一頭霧水,囚犯說魔鬼把她接走了。」
「逃走了,」我喃喃,「不!她不可能做這樣的事!」
「哈克斯比小姐今晨也這麼說。我們都這麼說!」
她繼續喋喋不休。我轉過身,害怕得渾身發抖,心想,上帝啊,她真的來找我了,她去切恩道找我了!但我不在那兒,她會迷路的!我必須回家!必須回家!
我又聽見克雷文小姐在說:哈克斯比小姐今晨也這麼說……
現在輪到我抓著她問,她們什麼時候發現塞利娜不見了?
六點,她說,她們搖鈴叫早的時候。
「六點?那她什麼時候消失的呢?」
她們不知道。卡德曼小姐聽到她的囚室半夜有動靜,但她過去看時,道斯還睡在床上。傑爾夫太太六點開門時發現吊床空空如也。她們只知道她是夜裡某個時辰逃跑的……
夜裡某個時辰。但是,夜裡的分分秒秒,我都是清醒的,我數著分秒,親吻她的髮束,撫摸她的頸圈,感到她就在周圍,然後又失去了她。
如果幽靈沒有把她帶給我,他們把她帶到哪兒去了?
我看著看守,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克雷文小姐,我該怎麼辦哪?」
她茫然地眨眨眼。她也不知道。要不要把我帶去看囚室?哈克斯比小姐和希利托先生可能在那兒……我沒有說話。她搭著我的手臂,「啊,您在發抖啊,小姐!」她帶我爬上塔樓樓梯。在三樓的牢房區門口,我讓她停下,我打了個寒戰。那裡的囚室和我們經過的其他房間一樣,氣氛怪異、異常安靜。女囚坐在門口,面朝柵欄,沒有焦躁不安,沒有小聲議論,只是一聲不吭地坐在那裡,警覺地看著來人。似乎沒有人要求她們做手工活。當我和克雷文小姐出現時,她們齊刷刷地看向我,其中一個,大概是瑪麗·安·庫克,還做了個手勢。但我沒有看她們,只是跟在克雷文小姐身後,踉踉蹌蹌地挪著腳步,我們來到了牢房轉角的拱門處,來到塞利娜的囚室。
鎖開著,掛在門上。哈克斯比小姐和希利托先生站在門口,朝裡面張望,臉色凝重蒼白。有一陣,我還以為克雷文小姐搞錯了。我肯定,塞利娜終究還在裡面,因為計劃失敗,她絕望地拿吊床的繩子上吊,我來得太晚了。
哈克斯比小姐回頭看見了我,倒吸一口氣,看起來很憤怒。但等我開口,我憔悴的容顏和沙啞的聲音又讓她猶豫了。我問,克雷文小姐說的是真的嗎?她不作聲,只是挪到一邊,好讓我看清她身後的景象。塞利娜的囚室空空如也。吊床張開,毯子整齊地鋪著,地上一塵不染,杯子、餐盤都在老地方。
我叫了聲,希利托先生趕來扶我。「您必須離開這兒,」他說,「這事驚嚇到您了,我們都非常震驚。」他瞥了哈克斯比小姐一眼,拍拍我的背,彷彿我的震驚和低落給我加了分。我說:「塞利娜·道斯啊,先生,塞利娜·道斯!」他答:「普賴爾小姐,我們要吸取這個教訓!您給她規劃了大好前程,看她是怎麼背棄您的。我想,哈克斯比小姐先前對我們的警告還是有理的。但是,誰又能想到她如此狡猾奸詐呢?竟然能從米爾班克逃脫,好像我們的門鎖是黃油做的!」
我看著兩扇牢門和窗上的柵欄,說:「整個監獄,就沒有一個人在清晨以前,見她離開,聽見動靜,發現人不見了?」
他又看了眼哈克斯比小姐。她聲音壓得很低,「肯定有人見過她,有人見到她走,還幫了她。」監獄倉庫裡少了一件斗篷、一雙鞋,他們推測道斯應該是扮成看守溜了出去。
我想像過她繃緊成一支箭的樣子,我以為她會赤身裸體、滿身烏青、渾身顫抖地過來。我問:「扮成看守?」哈克斯比小姐終於拉下了臉:還能怎樣?除非我和那些女人一樣,覺得魔鬼把她扛走了!
她轉過身,與希利托先生壓著聲音說話。我依然盯著空蕩蕩的囚室。我不再感到迷糊了,只覺得非常難受。我感到越發噁心,想自己大概真的病了。我說:「我必須回去,希利托先生。我的驚駭,難以訴諸言語。」
他同我握手,示意克雷文小姐陪我出去。但他把我交給她時,問道:「道斯沒有向您透露些什麼嗎,普賴爾小姐?有沒有什麼可以證明她早有越獄的打算?」
我看著他,搖搖頭。這動作讓我更加不適。哈克斯比小姐的目光沒離開我。他繼續說:「下次等您平靜一些了,我們得再談一談。我們很可能抓得到道斯——希望如此!但無論能否抓到她,肯定會有問詢會,還不止一場。您可能需在監獄委員會前為她的品行做證……」他問,我承受得住嗎?我能不能再回想一下,她是不是流露過什麼……某種昭示意圖的跡象……某些線索,比如誰是幫手?誰會接頭?
我說我會去想,我會的,但現在無法思考。如果說我害怕,那依舊是為她害怕,不是……不是為我自己。
我扶住克雷文小姐的手臂,與她走過一排注視我們的囚犯。在塞利娜囚室的旁邊,阿格尼絲·納什與我眼神相匯,她緩緩地點點頭。我挪開目光,問:「傑爾夫太太呢?」看守說傑爾夫太太受驚病倒,被醫生送回家休養了。但我實在太難受了,已經聽不清她的話。
然而,磨難還沒有結束。樓下牢房的路口——就是我曾經讓普雷蒂太太先通過,讓我可以奔向塞利娜的囚室,我的生命飛向她的地方——我遇到了裡德利小姐。她見我,一驚,笑了。
「啊!」她說,「真巧,普賴爾小姐,在這個日子碰到您!別是道斯找您去了,您把她帶回來了?」她雙手抱胸,站得比平時挺直,鑰匙滑向鏈條一邊,皮靴發出咯吱聲。克雷文小姐停下腳步。
我說:「請讓我過去,裡德利小姐。」我依然覺得我要吐了,要哭出聲,要暈過去。我依然覺得,要是我可以到家,回到我的房間,他們會把她從迷失的地方帶給我,我會好起來。我依舊不死心!
裡德利小姐見我臉色不對,往右邊挪了挪,但也只留出一條縫隙,我不得不側身鑽進她和粉刷牆之前的縫隙,我的裙子摩擦著她的,我們的臉湊得很近,她瞇縫雙眼。
「那麼,」她輕輕地說,「她在您那兒嗎?您肯定知道,交出她是您的義務。」
我已經打算轉身離開了,但她的樣子、她的聲音,卻像一個轉動的螺栓,又把我拉近。「交出她?」我問,「把她交給你,交到這裡?我希望上帝能讓她到我那兒,這樣我可以把她藏得遠遠的!要我交出她?那簡直就是要我把羊羔送到屠刀下!」
她依舊面無表情。「羊羔就是要下肚的,」她立刻接口,「惡毒的姑娘必須被糾正。」
我搖著頭說,她是怎樣一個惡魔啊!我真是可憐那些被她鎖在深牢裡的女人,以及那些必須以她為榜樣的看守。「惡毒的人是你。是你,還有這個地方……」
聽到我這番話,她的臉色陰沉,淺色眼睛上稀疏的睫毛一抖。「我惡毒?」她說,我嚥了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氣,「您是不是可憐那些必須被我關著的女人?現在道斯消失了,您可以那麼說了。我們把她看得那麼緊,要求她規規矩矩,讓您可以看她,您卻覺得我們的鎖根本不算什麼,我們的看守也沒什麼了不起,是不是被我說中了?」
我彷彿被她揪了一下,或被扇了一記耳光。我後退幾步,手扶獄牆。一旁的克雷文小姐一動不動,像一扇門似的,面無表情。她身後不遠處,普雷蒂太太在轉角處停下來,觀察我們。裡德利小姐朝我逼近,摸了摸沒有血色的嘴唇。她說她不知道我對哈克斯比小姐和主管說了什麼。也許他們考慮到我出身良好,必須尊重我,這她不想評論。但是,她可以確定,我可能耍了他倆,但我沒有騙到其他人。據她瞭解,道斯這件事肯定有鬼!哪怕我在其中做了一點點的順水推舟——「其實,」她看了看圍觀我們的幾個人,「我們這裡也關名門閨秀的,是嗎,普雷蒂太太?哦對,我們在米爾班克,有一套辦法可以讓淑女賓至如歸!」
她的呼吸熱騰騰地撲到我的臉頰,又熱,又厚,帶著羊肉的膻氣。走廊那頭普雷蒂太太大笑了幾聲。
我逃走了,奔下旋轉樓梯,穿越底樓牢房,穿越五角樓宇。彷彿在那裡再待一會兒,她們就會找個辦法把我關在那裡,永世不得脫身。她們會把我關在裡面,把塞利娜的囚衣套在我身上,與此同時,塞利娜孤苦無依地在外面,找不著方向,看不清前路,尋尋覓覓,哪裡猜得到我被關進了她曾經待的地方。
我一邊逃,卻似乎一邊能聽見裡德利小姐的聲音,感到她獵犬般的炙熱鼻息。我在門口停下腳步,倚著牆,拿套著手套的手抹去嘴邊苦澀的東西。
看門人與他手下的人攔不到馬車。大雪紛飛,馬車無法到這裡來。他們讓我再等一下,說掃地人會清掃積雪,但在我看來,他們只是想把我困在那裡,讓塞利娜繼續迷失。我心想,說不定是哈克斯比小姐或裡德利小姐給門衛捎了口信?口信早我一步到了。我喊,讓我出去,我不能等——我肯定是嚇到了他們,對他們的震懾比裡德利小姐的還要大,他們放我走了。我撒腿就跑,他們從小屋裡看著我。我跑到河堤,沿著牆,緊貼著那條荒涼之路。我看著河,河水湍急,比我的步子還要快,我希望上一艘船,逃離此地。
儘管我已經步子飛快,無奈歸途迢迢。大雪紮在裙子上,我踉踉蹌蹌,很快就累了。我在皮姆利科碼頭停下腳步,腰像被針刺一樣的痛,我手扶腰際看了眼身後,再走起來,一直走到艾伯特橋。
我不再朝身後看,而是抬頭看切恩道上的房屋,尋找我臥室的窗戶。現在樹葉稀疏,窗子一眼就能看到。
我抬頭張望,希望看到塞利娜,但是窗戶空蕩蕩的,只看得到白色的十字窗框。窗戶下是房子蒼白的前庭、台階和灌木,落滿白雪。
台階上,一個黑色的人影停下了腳步,不知應該上前,還是應該離開……
是個披著看守斗篷的女人。
我狂奔,差點被街道冰凍的車轍絆倒,我拚命飛奔,空氣凜冽刺骨,像是冰鑽進胃裡,讓我窒息。我朝房前的欄杆飛奔——黑衣女人還在那裡,她終於爬上台階,預備敲門——聽到我的動靜,她回過頭,帽子高高的,遮住了臉。見我奔來,她身子一震,我喊:「塞利娜!」她顫抖得更厲害了。帽子滑落,只聽她說:「哦,普賴爾小姐!」
不是塞利娜,不是她。是米爾班克監獄的傑爾夫太太。
傑爾夫太太。在第一時間的震驚和失望後,我想他們要把我送回監獄了。她朝我走來,我把她一推,轉身踉蹌地再次狂奔。但我的裙子那麼重,胃裡的冰塊那麼沉——我能奔向哪裡?她還是來了,伸手碰到我,我回過頭抓住她,她擁住我,我淚如雨下。我在她的懷裡瑟瑟發抖。那會兒,她可以是我的任何人。她可以是我的護士,或是我的生母。
「您來了,」末了我說,「是為她來的吧。」她點點頭。我看著她的臉,彷彿是在看鏡子裡的自己,白雪映襯下,她雙頰蠟黃,眼眶紅腫,像是剛哭過或一夜沒睡。儘管塞利娜對她來說可能無足輕重,但她還是通過某種古怪、可怕的途徑,感到了她的走帶來的痛苦,所以她來找我,尋求幫助和慰藉。
那一刻,她是我擁有的最接近塞利娜的人了。我又抬頭看了眼空空如也的窗戶,向她伸出手。她扶我到門口,我把鑰匙給她,讓她開門——我已經抓不住鑰匙了。我們像賊一樣躡手躡腳,瓦伊格斯沒有來。屋裡似乎還留有我苦苦等待的痕跡,依舊陰冷寂靜。
我帶她到爸爸的書房,關上門。她似乎很不安,但還是顫抖著雙手解開斗篷。我看見她穿著皺巴巴的制服,但沒戴女帽,斑白的棕髮貼在耳際,我點亮燈,但不敢讓瓦伊格斯來生火。我們坐下來,沒脫大衣、沒摘手套,瑟瑟發抖。
她說:「我這樣來您家,您會怎樣看我啊?要不是我早知道您心地善良……哦!」她摀住臉,在椅子上搖晃起來,「哦,普賴爾小姐!」她哭著說,手套蓋住了聲音,「您絕對想不到我做了什麼!您肯定想不到,想不到……」
她捂著臉哭,就像我剛才靠在她的肩膀上哭。她不知所以然的悲痛讓我害怕起來。我問,怎麼了?怎麼了?我說:「無論什麼,您都可以跟我講。」
「我想我也許可以,」聽了我的話,她平靜了些,「我想我一定得說出來!哦!他們要拿我怎麼樣,現在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紅腫的雙眼看我,「您去過米爾班克了吧?」她問,「您知道她走了吧?您知不知道,她們有沒有說,她是怎麼做到的?」
我頭一次警醒起來。我突然想到,也許她知道,知道船票,知道我們的計劃,她是來要錢的,想撈個便宜或騷擾我。我說:「囚犯說是魔鬼帶走了她。」她打了個哆嗦,「但哈克斯比小姐和希利托先生說她可能是扮成了看守,因為她偷走了斗篷和靴子。」
我搖搖頭。她摀住嘴,咬著嘴唇,黑色的眼睛看著我。我說:「他們認為監獄內部有人幫了她一把。但是,啊,傑爾夫太太,為什麼有人會那麼做呢?那裡沒人關心她,哪裡都沒有人關心她!只有我覺得她好,只有我啊,傑爾夫太太,而且……」
她直視我,咬著嘴唇。然後她眼神閃爍,透過指縫囁囁嚅嚅。
「普賴爾小姐,只有您,」她說,「……和我。」
她避開我的目光,看向別處。我叫:「我的天啊!」她哭喊:「您肯定覺得我很壞!哦!而且她保證,保證……」
六個小時前,我探身向冰冷的夜裡呼喊,好像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曾感受到溫暖。現在,我只覺得自己變得像大理石一樣冰涼,冰冷、不能動彈,但心卻要跳出胸膛,把我擊得粉碎。我輕聲問:「保證什麼?」「她說您會很高興她這麼安排!」她喊,「說您猜得到,而且不會說出去!我也覺得您猜得到。有的時候,您來探訪時,您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說您心知肚明……」
「是幽靈把她帶走的,」我說,「是她的幽靈朋友……」
這些話突然變得令人作嘔。我語塞了。傑爾夫太太一聽,發出一聲嗚咽,哦,是他們就好了!「普賴爾小姐,其實是我啊!是我為她偷的斗篷,是我偷的靴子,是我把那些東西都藏得好好的!是我一路陪著她穿越監獄的走廊,是我告訴男看守我身邊的是戈弗雷小姐,她喉嚨痛,所以裹了條圍巾!」
我說:「你陪她走的?」她點頭:就在九點。她說,她怕得要命,覺得自己可能要嚇病了,或尖叫起來。
九點?但是值夜班的卡德曼小姐不是說她在午夜時分聽見聲響,去查看時塞利娜還睡得好好的嗎……
傑爾夫太太低下頭。「卡德曼小姐什麼都沒看到,」她說,「一直等我們準備好,她才開始巡邏,並且撒了個謊。普賴爾小姐,我給了她錢,叫她犯了錯。現在,要是他們抓了她,她就要坐牢。上帝啊,還會追究到我!」
她嗚咽著流淚,抓著自己,顫抖起來。我盯著她,試圖弄懂她的意思。她的話像是某種尖利、滾燙的東西——我抓不住,只能絕望地,在膨脹的恐懼中,一遍遍思索她的話。沒有幽靈的幫忙——只有看守。只有傑爾夫太太,只有骯髒的賄賂和偷竊。我如石雕般呆坐,心突突直跳,目瞪口呆。
最後我問:為什麼?「你為什麼要為她做這些?」
她的目光清晰了,她注視著我說:「您不知道嗎?您難道猜不到嗎?」她深吸一口氣,打了個激靈,「她把我的孩子帶給了我,普賴爾小姐!她把我天國裡的寶貝兒子的話捎給了我!她給我捎話,還給我禮物,就像她給您帶來您父親的話!」
我張口結舌。她不流淚了,嘶啞的嗓音幾乎變得快活起來。「他們米爾班克的以為我是個寡婦,」見我不作聲,不動彈,她又接著說。可我的心狂跳著,每聽她吐露一個字,我的心就跳得更快。她以為我靜滯的目光是鼓勵她,她說下去,道出了所有。
「他們米爾班克的以為我是個寡婦,我曾跟您說,我以前是傭人。小姐,這些都不是實話。我嫁過人,丈夫沒有死——至少據我所知沒有死。我很多年沒有見他了。我嫁他的時候年紀輕,後來後悔了,再後來,我遇上了另一個男人,是個紳士!他似乎更愛我。我和我丈夫有兩個女兒,我也很關心她們。然後我又懷上了,小姐,我也覺得很羞恥,孩子是那個紳士的……」
她說那個紳士離開了她,她的丈夫打她,把她趕出門,不讓她見女兒。她對腹裡的孩子動了惡念。後來在米爾班克,她從沒訓誡過那些可憐的弒嬰女犯。上帝知道,她曾經差點成為她們中的一員!
她打了個戰。我依舊看著她,不說話。
「那時我過得非常苦,」她繼續說,「我很低落。但孩子生下來,我疼愛得不得了!他是早產兒,體質很弱,要是我稍加傷害,他大概就會沒命。但是他活了下來。我為了他,拚命幹活。您瞧,我一點也不關心自己。我在惡劣的工作場所裡,沒日沒夜地工作,都是為了他,」她吞嚥了下,「但是……」但是,他四歲的時候,還是死了。她覺得她的生命也結束了,「普賴爾小姐,您以後會懂,您最愛的人被奪走後,是什麼滋味。」她在更糟糕的地方又打了些零工。她說就是讓她在地獄勞作,她也不介意……
一個她認識的姑娘向她提到米爾班克。由於沒人肯做那活兒,所以薪水不菲。她說,有伙食,有生了火、帶椅子的房間,她心滿意足。一開始,裡面的囚犯看起來一模一樣。「哪怕是她,小姐,看上去也沒什麼不同!過了一個月,有一天,她摸著我的臉頰問:『您為什麼那麼難過,您不知道他正看著您嗎?見您在本該快樂的時候哭,他也在流淚哪。』她把我嚇得啊!我從沒聽說過什麼通靈術。那時,我也不知道她有這個天賦……」
我顫抖了。她歪著頭看我,「沒有人像我倆那麼清楚她的本事,是嗎,小姐?每次我去看她,她都會為我捎點話。他晚上來找她——他是個大孩子,快八歲了!我真希望能看他一眼啊!她對我多好啊!我多愛她啊,也幫了她許多忙,做了些可能不應該做的事……您懂的……都是為了我的孩子啊……然後您來了,哦!我多麼嫉妒啊!我真受不了看到您和她在一起!但是,她說她有力量,把我兒子甜蜜的話捎給我,她也能把您父親的話帶給您。」
我如一尊石雕般毫無生氣地問:「她跟你這麼說的?」
「她說您經常去看她,想聽他捎來什麼話。打您來看她以後,我兒子來得更加頻繁了!他由她的嘴,遞來吻,他帶給我——哦,普賴爾小姐,那真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他帶給我這個,讓我可以一直帶在身邊。」她把手伸到領子裡,拉著一根金鏈。
我胸口痙攣,石雕般僵硬的四肢似乎終於碎裂了,我所有的力氣、我的生命、我的愛、我的希望——都消散了,我一無所有了。那以前,我還在想:她撒謊,她瘋了,都是胡說——塞利娜一來,一切就講通了!她把掛墜盒摘下來,捧在手裡,不吝溢美之詞。她淚眼婆娑,容光煥發。
「看,」她給我看海倫的淺發,「天使在天堂裡從他的小腦袋上剪的!」
我號啕大哭,她以為我在為她死去的孩子哭,「普賴爾小姐!想到他去囚室把這綹頭髮給她,想到他和她執著手,親吻她的臉頰,讓她把吻帶給我——哦,握著他的手,我的心痛啊!」她合上掛墜盒,塞進衣服,拍了拍。我去了那麼多趟監獄,原來掛墜盒一直在那兒,就在她的胸口掛著。
後來,塞利娜說她有辦法,但不能在米爾班克的監獄裡做。傑爾夫太太首先需要幫她出來,然後她就能把她的孩子帶來。她發誓,會把孩子帶到傑爾夫太太的住所。
她只要等待一晚,天亮以前,塞利娜就會來。
「您千萬不要覺得我幫了她,普賴爾小姐,我真的不是在幫她!我還能怎麼辦?要是我不讓我的孩子來……她說他在的地方有很多女士,她們很樂意照顧一個沒娘的孩子。小姐,她邊哭邊跟我說的。她心腸那麼好,不應該被關在米爾班克!您自己不也是這麼對裡德利小姐說的嗎?哦!裡德利小姐!我怕死她了!我怕她會抓到我,抓到我接受我孩子的吻,怕她發現我對女囚心慈手軟,把我轉移去別的地方。」
我說:「塞利娜不肯去富勒姆的那次,原來是為了你。為了你,她打了布魯爾小姐……為了你,她在黑牢裡受苦受難。」
她帶著些怪誕的謙虛,又垂下頭,發現要失去塞利娜時,她難過得無以復加,後來聽說布魯爾小姐受了傷,她又難過,又心懷感激……哦,滿懷羞恥,但心懷感激!
「但現在,」她抬起那雙清澈、黝黑、不加掩飾的眼睛看著我,「但現在,想到要經過她從前的囚室,卻看到另外一個女人坐在裡面,多艱難啊!」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怎麼能這麼說?塞利娜現在就在她那兒,她怎麼還能那麼想?
「在我這兒?」她搖頭,問我什麼意思?我覺得她來這裡是什麼目的?「她沒有來,根本沒有!我等了一夜,守了一夜,她根本沒有出現!」
但是,她們是一起離開監獄的啊!她搖頭說,在大門口,她們就分開了,塞利娜一個人走的。「她說她有東西要取,有了那些東西,她可以更順利地把我的孩子帶來。她說我只要等著守著,她會把他帶來。我等啊等,最後確定他們一定是把她抓了回去。除了去米爾班克找她,我還能怎麼辦?結果他們根本沒有抓到她,我也沒有聽到她的一點風聲,沒有得到一點跡象,什麼也沒有。我好怕,小姐,好為她擔心,為自己擔心,為我親愛的孩子擔心!我簡直要怕死了,普賴爾小姐!」
我早已起身,聽到這裡,我靠在爸爸的書桌上,背對她。她的話裡還是有講不通的地方。她說塞利娜待在米爾班克是為了她能放自己出去。但是,我明明在黑暗裡多次感覺到塞利娜就在我身邊啊。塞利娜知道那些我除了這本日記外從沒告訴過其他人的事情。她吻過傑爾夫太太,但她給我送來花束啊。她給我送來頸圈和頭髮。我們靈肉相契——我是她的靈契啊。我們本就相連,來自同一塊晶瑩之物。
我說:「她對你撒謊了,傑爾夫太太。她對我們倆都撒謊了。但我想,要是我們找得到她,她會給我們一個解釋。她那麼做,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目的。你想得出來嗎,她可能會去哪兒,誰會收留她。」
她點點頭,說就是因為想到這個,才來這裡。
「可我一無所知啊!」我說,「傑爾夫太太,我比你還要蒙在鼓裡!」
我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尤其響亮。她猶豫了下,投來詭譎的目光,「您是一無所知,小姐,但我不是來找您的,我是來找另一位女士的。」
還有別的女士?我問,她肯定不是指我的母親吧?
她搖搖頭,神色更古怪了。要是她的嘴裡吐出蟾蜍、石頭,都不會比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更讓我魂飛魄散。
她說,她根本不是來找我的。她是來找塞利娜的傭人露絲·瓦伊格斯的。
我盯著她。壁爐上爸爸的鍾輕輕敲打,他曾站在鍾前拿懷表對時。除此以外,屋子裡寂靜無聲。
瓦伊格斯,我說。我的僕人。我的僕人瓦伊格斯,塞利娜的女僕。
「當然您說的也沒錯,小姐。」她看著我,問我難道不知道嗎?她一直以為我是為了塞利娜,才把瓦伊格斯小姐留在身邊……
「我不知道瓦伊格斯從何而來,」我說,「不知她從何而來。」母親把露絲·瓦伊格斯帶來的那天,我那時對塞利娜·道斯有些什麼想法?把瓦伊格斯安插在我身邊,對塞利娜能有什麼好處?
傑爾夫太太說,她以為我出於好心,才把塞利娜的傭人作為我自己的傭人,也好看到傭人就想起塞利娜。除此之外,她也知道塞利娜有時會給我帶點禮物,這些都在她和瓦伊格斯小姐的信裡寫得清清楚楚……
「信。」我說。現在我終於有些看清了這件事完整的、濃密的、魔鬼般的輪廓。我問,塞利娜和瓦伊格斯之間有信件來往?
噢,她立刻說,一直都有!在我探訪監獄以前她們就經常通信。塞利娜不想要瓦伊格斯小姐來米爾班克,傑爾夫太太也理解女士不希望僕人看到自己窘迫的境遇。「她對我的孩子那麼好,幫她遞個信,實在不足為道。其他看守還給囚犯帶朋友的包裹。但您千萬不要說我這麼說過,她們只會矢口否認!」她說,她們都是為了錢,而對傑爾夫太太來說,幫塞利娜傳信,讓她開心一點,已經讓她心滿意足,況且「裡面沒有任何有害的內容」,無非是一些友好的寒暄,無非是偶爾提到花什麼的。她經常看見塞利娜對著送來的花落淚。她會轉過頭去,以免自己也垂淚。
這些對塞利娜有什麼壞處?傑爾夫太太幫她從囚室裡帶信,對她能有什麼壞處?給她紙,給她筆墨和蠟燭,能有什麼壞處?夜班看守是從不在意的,只要傑爾夫太太給她一個先令就擺平了。清晨時蠟燭就燃盡了,唯一需要當心的無非是濺出的蠟滴……
「然後,我發現她在信裡開始提到您,小姐。一次,她說她希望給您捎個禮物,一個她自己的衣物盒裡的東西……」說到這兒,她蒼白的臉有些泛紅,「您不會管這叫偷吧?畢竟只是從她自己的盒子裡拿出她的東西。」
「她的頭髮。」我低語。
「那是她自己的!」她立刻說,「誰會注意到呢……?」
她用棕色的紙包好,寄給瓦伊格斯。是瓦伊格斯把髮束放在我的枕頭上。「一直以來,塞利娜都說,是幽靈把髮束帶來的……」
傑爾夫太太歪著腦袋,皺起了眉,「她說是幽靈?普賴爾小姐,她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我不吱聲,又開始發抖,從書桌走到壁爐前,頭靠著大理石檯面,傑爾夫太太起身,來到我身邊,手放在我的臂膀上。我說:「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你知道嗎?她們把我們兩個騙得團團轉,你卻幫助了她們!用你的心慈手軟!」
騙?她說,哦不,我還不懂……
我說我終於懂了。但其實我在那時都還沒完全弄明白。但我知道的已經足夠要了我的命。我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抬起頭,又垂下。
我的前額撞到檯面,我感到頸圈緊緊鎖住我的喉嚨。我跳起來,抓著脖子,想把它扯下。傑爾夫太太捂著嘴呆呆地看我。我背過身,繼續猛扯頸圈,魯鈍的指甲拽著天鵝絨和上面的鎖。拉不下來——拉不下來,反倒把我越箍越緊!我看四周有沒有東西可以幫我。要不是看到爸爸的雪茄刀,我簡直要抓著傑爾夫太太,讓她咬我的脖子,讓她把頸圈給我咬下來。我拿起刀沖脖子割去。
傑爾夫太太尖叫起來,她說我會傷到自己!我會割到喉嚨!她連連尖叫,刀刃一滑。我感到手指上冒出了血,流過冰冷的皮膚,溫暖異常。我感覺到頸圈終於鬆開。我把它扔到地上,它在地毯上抖了一下,呈S狀。
我丟下刀,在桌子旁抽搐,撞到了木桌,震動了爸爸的鋼筆和鉛筆。傑爾夫太太再次不安地走來,抓住我的手,用手絹壓在我流血的頸部。
「普賴爾小姐,」她說,「我想您病得很重。讓我把瓦伊格斯小姐叫來,瓦伊格斯小姐會安慰您的。她會安慰我們倆的!只要把瓦伊格斯小姐叫來,聽聽她怎麼說……」
她繼續叨叨那個名字:瓦伊格斯小姐,瓦伊格斯小姐——那名字像要把我一劈為二。我又想到放在枕頭上的塞利娜的頭髮,想到我的掛墜盒,是我睡覺時從我的屋子裡拿出去的。
我不停顫抖,桌上又有東西翻倒。我說:「她們為什麼要那樣做啊,傑爾夫太太?她們為什麼要那樣做啊,那麼處心積慮!」
我想到香橙花,想到夾在日記裡的頸圈。
想到日記,我寫下所有秘密,所有激情,所有愛,所有我們遠走高飛的細枝末節的日記……
桌子不再抖動了,我摀住嘴,「不,噢,傑爾夫太太,不要,不要啊!」
她又來扶我,但我推開她,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走到寂靜昏暗的大廳裡。我喊:「瓦伊格斯!」駭人的嘶啞的喊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裡迴響,被更加駭人的寂靜蓋住。我搖鈴,扯斷了線繩。我走到樓梯旁的門前,對漆黑的地下室喊。我走回大廳,傑爾夫太太驚恐地看著我,沾著血的手帕在空中發顫。我上樓,去客廳,再去母親的房間,去普莉絲的房間,瓦伊格斯!瓦伊格斯!
沒有回答,除去我刺耳的喘息、沉重踉蹌的腳步,沒有任何聲音。
最後我來到自己的房間,門開著。她走得那麼匆忙,忘了把門關上。
她拿走了所有東西,除了書。她把書從箱子裡搬出去,隨意地堆在地毯上。本來放書的地方,她塞進的是我衣帽間裡的東西。她帶走了裙子、大衣、帽子、靴子、手套、胸針——那些也許能讓她裝成淑女的東西,那些她在這裡撫摸過的東西,那些她清洗、熨燙、折疊,收拾得一絲不苟、井井有條的東西。當然,還有我給塞利娜買的衣服、錢、船票,以及印著瑪格麗特·普賴爾和瑪麗安·愛麗的名字的護照。
她甚至拿走了那束頭髮,那束我梳順的,預備盤在塞利娜頭上來掩蓋監獄短髮的頭髮。她只留下了這本日記。她放得整整齊齊,沒在封皮上留下一個手印。就像一個好僕人拿走菜譜,把夾著菜譜的本子原封不動地留下一樣。
瓦伊格斯。我又念了遍這個名字,我吐出這個名字,它就像我體內的毒藥,在我體內升騰,把我的身體熏得發黑。瓦伊格斯。對我而言,她是誰啊?我甚至想不起她的長相,她的神色,她的舉止。我過去不知道,現在也說不出,她的髮型是什麼樣的,她的瞳孔是什麼顏色的,她的嘴型是怎樣的弧度……我只知道她相貌平平,甚至還不如我。但我必須認識到,她把塞利娜從我身邊奪走了。我必須認識到,塞利娜的眼淚,是為她而流的。
我必須認識到,塞利娜奪走了我的生命,為的是可以和瓦伊格斯共同生活!
現在我知道了。我之前是不知道的。我本來以為她欺騙了我,她定是抓住了逼迫塞利娜這麼做的弔詭把柄。我依然以為,塞利娜愛的是我。所以當我從房間裡走出,我沒有去傑爾夫太太等著的一樓大廳,相反,我沿著狹窄的閣樓樓梯,朝僕人寢室走去。我不記得上一次爬這段樓梯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也許,我很小的時候爬過。我記得有個女僕逮著我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擰痛了我,把我弄哭。之後,這裡的樓梯就讓我心慌。我曾對普莉絲說,有只妖怪住在樓頂,僕人回房,不是去睡覺,而是去給他做工。
我踩在咯吱作響的樓梯上,彷彿重回童年。我想,如果她在那兒呢?如果她回來了,發現了我呢?
當然她不在上面。她的房間很冷,很空——我一開始想,這裡可能是人能夠想到的最空曠的房間了:空無一物,就像米爾班克的囚室,這個房間讓「空無一物」成了一種實質的存在、一種肌理、一種氣味。四面的牆是無色的,光禿禿的地板上只有一條破舊不堪的地毯。牆邊的架子上有一個洗臉盆和一隻暗淡的水壺,床上發黃的被褥胡亂地堆成一團。
她留下的只有一隻僕人用的鍍錫旅行箱,這個她來時帶的箱子,粗糙地鑿著她姓名的首字母:R.V.
我呆呆地看著,想像她把這行字鑿在塞利娜柔軟的紅色心房。
要是她真要這麼做,我想塞利娜也會扳開她的胸骨,任她鑿刻吧。她一定是流著淚,抓著自己的骨頭,扯開自己的胸膛……就像我現在,掀開箱蓋,看到裡面的東西,淚流不止。
米爾班克的土黃色制服,女僕的黑色工作服和白色圍裙,糾纏在一起,彷彿一對熟睡的戀人。我想把監獄服和女僕服分開,但它緊緊纏繞黑裙,絕不鬆開。
兩件衣服,也許是被惡意地放置在一起的,也可能只是匆忙地隨意一扔。無論怎樣,我已看清其中的訊息。瓦伊格斯並沒有耍什麼花招,她不過是狡詐地得逞了而已。她把塞利娜帶到這裡,就在我的頭頂。她帶她進我家的門,帶她踩著沒有地毯的樓梯。與此同時,我可悲地守著一支加了罩的蠟燭,渾然不知。當我在漫漫長夜焦急等待時,她們就在這裡,躺在這張床上,輕聲細語或不發一言。她們能聽見我踱步、呻吟、對著窗外呼喊,她們也嗚咽呼喊來嘲笑我,她們抓著我一腔揪心的激情,把那變成了她們的激情。
話說回來,那份激情,從來都是她們的。每當我站在塞利娜的囚室裡,覺得我的肉身渴望著她時,也可能是瓦伊格斯在牢門口,望著她,從我那裡偷走塞利娜的凝視。所有我寫下的字,她都在黑暗裡拿著燈一一讀過,她給塞利娜寫信,把那些字變成了她的。每當我服下藥,在床上輾轉反側,覺得塞利娜來到了我的身邊,其實來的只是瓦伊格斯,我看到的是她的身影,她的心和著塞利娜而跳,而我的,只是某些孱弱、不規律的跳動罷了。
我看清了一切。我爬上她們並肩躺臥的床,翻開被褥,尋找印記和污點。我去看櫥架上的洗臉盆,裡面依然有殘餘的污水,把水篩去,留下一根黑髮和一根金髮。我把洗臉盆往地上一扔,摔成碎片,水濺到地板上。我拿起水壺,意欲砸碎,但它是錫做的,摔不碎,只能砸到彎曲變形。我抓起床墊,抓起床,撕扯被子。撕碎的棉花——怎麼形容呢——像是傾倒在身上的藥。我拚命撕,直到被褥粉碎,手指酸痛,我把線縫塞進嘴裡,拿牙齒咬。我蹲在地上撕扯地毯,拿來僕人的箱子,拉出裡面的裙子,撕得粉碎。我想要是我最後沒有對著窗口喘氣,沒有把臉頰貼著玻璃,沒有抓著窗框,沒有瑟瑟發抖,我大概會撕自己的裙子,扯自己的頭髮。窗外,倫敦潔白安詳。大雪紛飛,像是永遠不會停止。遠處是泰晤士河,那兒,是巴特西的樹林,遠處左手邊,我樓下的房間看不到的遠方,是米爾班克塔樓並不銳利的尖頂。
切恩道上有一個黑色的身影。警察正在巡邏。
看見他,母親的聲音迴響在我的腦海。我被搶劫了,我心想,我的僕人把我洗劫一空!讓我和警察說,他會阻止她……他會讓她的火車停運!我要把她們兩個都送進米爾班克!我要把她們兩個投到不同的囚室裡,讓塞利娜再次成為我的!
我衝出房間,下到大廳。傑爾夫太太在那兒踱步、啜泣,我把她推開,拉開門,跑到人行道上喊他,用完全不像是我發出的,戰慄的尖叫聲。他回頭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奔過來。我抓住他的臂膀,他盯著我散亂的頭髮,駭人的面孔,還有被我遺忘的喉嚨口的割傷,劇烈的動作讓傷口流血不止。
我說我被搶劫了,兩個賊到過我家。她們正在滑鐵盧到法國的火車上——兩個女的,穿著我的衣服!
他古怪地看著我。兩個女的?「兩個女的,對,一個是我的女僕,詭計多端,心狠手辣,把我騙得團團轉!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從米爾班克監獄逃跑了!我本打算這麼說,但我沒有,我深吸一口冰一樣的空氣,摀住嘴。
我怎麼解釋我知道這些?
誰替她準備的衣服?
哪來的錢?誰買的票?
誰準備的假名護照……?
警察等我說下去。但我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環視四周,放下鏈子上的口哨,向我點頭致意,「您可能神志不太清楚,不應該到街上來,小姐。讓我帶您到家裡去,您可以在暖和的屋子裡,跟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看,您傷到脖子了,外面太冷,傷口會疼的。」
他伸手讓我扶著他。我走到旁邊,「您不用過來。」我說我弄錯了,沒有搶劫,屋裡沒有發生任何古怪的事。我轉身走遠。他還是跟著我,念叨我的名字,想抓住我——但他沒能再碰到我。我當著他的面推上院子的門,他愣了一下。趁那空當,我飛奔進屋,關上大門,插上門閂,背緊緊靠在門上,臉頰貼著木頭。
他拉門鈴,昏暗的廚房裡鈴在響,他發紅的臉貼在門玻璃上,合著手掌沖黑暗裡張望,喊我的名字,喊僕人來。過了會兒,他走開了。我保持靠門的姿勢又站了一會兒,才貼著地磚爬到爸爸的書房,瞇眼朝百葉窗外看。他站在門口,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寫著什麼。他寫了一行字,看看手錶,瞥了眼這棟陰沉的大宅,看了看四周,緩緩離開。
那時我才想起傑爾夫太太。她已蹤影全無。我輕輕朝廚房走去,門沒有上鎖,她也許是從這裡走的。她定是被我跑去找警察,還朝屋子比畫,給嚇跑了。可憐的人!我想像她今晚聽到警察的腳步聲,嚇得直冒汗的樣子——就在昨晚,她還和我一樣,對著一片虛無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