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星期天氣漸漸轉暖,到後來我甚至對這炎熱心生厭煩。全倫敦的人都伸長了脖子指望突然變天。星期四晚上,天氣終於變得涼快,引得人們紛紛走上街頭去透氣。
我也是其中之一。整整兩天,我被熱浪包圍,恍恍惚惚,都沒怎麼出過門,要麼和米爾恩太太還有格蕾西一道躲在陰涼的會客室裡,一杯接一杯地痛飲檸檬水,要麼索性拉上簾子,窗戶大開,一絲不掛地躺在自己床上打盹。就在這個美好的夜晚,西區的街道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略帶寒意卻也散發著自由的氣息,如磁石般深深吸引著我。我的錢包也快見底了,心裡還惦念著第二天與弗洛倫絲的晚餐,我就琢磨著一定得把自己收拾得光鮮體面才行。我洗了個澡,打上發油把頭髮梳得平整珵亮。我穿上了那套禁衛軍制服,我最喜愛的裝束,鮮紅色的短外套配有黃銅紐扣和滾邊,再加上一頂幹練小巧的軍帽。
其實我不怎麼穿這套行頭。儘管軍人的肩章和腰帶扣於我無關緊要,我依然有點擔心哪天某個正牌軍人認出了它們,命我速速歸編。說不定還有其他的緊急狀況,我是說萬一呢,比如我正巧在白金漢宮附近轉悠的時候女王遇襲了,為解燃眉之急我就會被徵召去完成個不可能的任務。然而這套制服又能給我帶來好運。在伯靈頓拱廊街,它給我招來了那位大膽的紳士,他的一吻改變了我的命運;和米爾恩太太的初次會面,它還為我贏得了好感。我想今晚要是能靠它賺進一枚金鎊,那就心滿意足了。
那晚的城市似乎有種奇妙的特質,與我身上的打扮格外相稱。涼爽的空氣異常清新,我看見了朱紅的唇色,藍色的人身懸掛廣告牌,還有紫色、綠色和黃色,是賣花姑娘推車裡的花朵,繽紛的色彩將憂鬱一掃而空。這座城市就像一張巨毯,經過一隻大手的拍打而煥然一新。哪怕身在格林街的小房間裡,我都能受到這股情緒感染。人們和我一樣,穿上了他們最好看的衣服。身著艷麗長裙的姑娘們不是身姿裊裊,款款漫步於街道,就是坐在台階或長凳上緊緊依偎著她們那頭戴圓頂禮帽的俊俏情郎。小伙們站在酒吧門口開懷暢飲,他們抹了發油的頭頂在煤氣燈下如絲綢般閃亮。圓月就像一盞散發出粉色光暈的中國燈籠,低懸在蘇荷區的上空,有幾顆星星在一旁邪惡地眨著眼。
我穿著鮮紅的制服一路閒逛,到了十一點鐘,街上的行人變得稀稀拉拉,這次真是一點運氣都沒沾到。有兩三位男士似乎對我的打扮很有興趣,還有個面相凶狠的男人尾隨了我一個來回,從皮卡迪利跟到了七日晷區。不過那幾位男士還是被其他男妓勾走了,而那個面相凶狠的男人又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於是我溜進一個有兩個出口的衛生間把他給甩了。
在這之後我又差點邂逅了一個人。正當我在聖詹姆斯廣場的一根路燈柱下轉悠時,一輛馬車緩緩駛過,停了下來。又過了會兒,它和我一樣徘徊不前。沒有人從車上下來,也沒有人進到車裡。車伕高聳的領子擋著臉,目光不曾離開過眼前的馬。然而漆黑車窗後的簾子還是微微動了幾下,這下我就知道,有道來自車廂的目光正在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我。
我向前邁了幾步,點了根煙。因為一些顯而易見的原因,我不做馬車裡的生意。我從萊斯特廣場的朋友那裡聽說,坐馬車的紳士可不好伺候,他們出手大方,可也相應地索取巨大的回報:要干屁股,要上床,有時候還要在酒店過夜。不過只是炫耀一番也沒什麼壞處:乘車的那位紳士興許下次走路的時候還能惦記起我來。我沿著廣場的邊緣來回晃悠了十來分鐘,手時不時往胯部伸去。為了襯托我當晚穿的這套光彩照人的行頭,我沒用平時用的手帕或者手套,而是捲了一條絲質領巾塞在襯褲裡。它滑溜溜的,一直蹭著我的大腿向下滑。我心想,不管怎樣,這種姿勢總不會讓那位在遠處興致勃勃觀看的紳士感到不快。
然而那名沉默的車伕卻突然加快速度,載著他羞怯的主人駛走了。
很顯然,在這之後我遭遇的幾名仰慕者都和上一位一樣小心謹慎。儘管已經感覺到有幾雙饒有興趣的眼睛在我身上游移,我卻沒搭理他們,轉而去尋找自己明確的目標。現在夜已深沉,氣溫也幾近寒冷,是時候慢慢晃蕩回家了。我失望極了,並非因為自己今晚的表現,而是對這個夜晚本身感到失望:夜幕帶著希望降臨,卻以失敗收尾。我也就掙了三兩個便士,大概還要向米爾恩太太借點現錢,之後的幾個禮拜裡,我得更實際一些,在街上多花點時間,對顧客少挑挑揀揀,直到運氣好轉。這個想法並沒有讓我振作,男妓這個行當,起初看上去就和度個假一樣輕鬆,現在卻似乎有點令人厭煩了。
想著這些,我開始走回格林街,繞開先前出於好玩而逛過的繁華街道,另選了幾條僻靜的小路:老康普頓街、亞瑟街,然後是羅素街,我經過安靜昏暗的大英博物館建築群,最後來到了通向育嬰堂的吉爾福德街,沿著它走到了格雷律師學院路。
即使是在這些僻靜的街道上,交通似乎也異常擁擠。奇怪的是,雖然眼前只有零星的幾輛貨車、馬車經過,但低沉的車輪轉響和馬蹄聲未曾間斷,一直伴隨著我緩慢的步伐。直到走近一間昏暗寂靜的馬廄門口,我才意識到原因——我停下來繫起鞋帶,彎下腰的同時漫不經心地朝後望了一眼。黑暗中,一輛馬車緩緩向我駛來。聽了它那獨特的、精心保養過的輪響,我知道這輛私人馬車就是自蘇荷區開始一路尾隨的那輛。我還認出了那名沉默的駝背車伕。靠在聖詹姆斯廣場一旁等候我的也是這輛馬車。它那位羞澀的主人,先後領略了我在路燈下的搔首弄姿,看到了我在人行道上閒逛時手指伸進胯下,顯然還想再欣賞另一番風景。
我系完鞋帶起身,依然小心翼翼地待在原地。漆黑的車廂始終藏在厚重的簾子後面,馬車放緩速度從我身邊駛過,向前走了一點,終於停下來。我心中猶疑不定,開始朝它走去。
車伕還是和先前一樣一動不動、一言不發,我只能瞧見他肩部的輪廓和隆起的帽子;實際上,我走近車尾就徹底看不見他了。馬車在暗處顯得漆黑一片,但被昏暗路燈照到的部分,在躍動火光的舔舐下,散發著一種猩紅色的光澤,還時不時泛著幾點金黃。我猜想,坐在裡面的紳士一定相當有錢。
好吧,他大概要失望了,白白跟了我那麼久。我加快腳步,埋下頭想快速繞過馬車。
可走到後輪時,我聽到「卡嗒」一聲車閂鬆動的輕響;車門無聲開啟,直接擋住了我的去路。門框後的陰影裡飄出了一連串藍色的煙霧,繼而傳來一聲輕微的喘息。現在,我要麼掉轉腳步從馬車後面繞過去,要麼就從敞開的車門和我左手那道牆的中間擠過去,或許再順便瞅上一眼那位神秘的乘客。我承認,我相當好奇。一般來說,這活兒往往都避人耳目,僅通過一句話、一個點頭或是一個微妙的眨眼來不動聲色地進行交易。要有哪位紳士肯這樣大費周章地同大街上邂逅的人周旋,他肯定不太一般。說實話,我甚至有些受寵若驚,這根本就是被大方地奉承了一番。既然他費盡心思跟了我一路,隔著老遠就為了觀賞我的屁股,我覺得必須給個機會讓他湊近點看看——當然,他也只能看看而已。
我向敞開的車門邁近幾步。裡頭漆黑一片,憑借透著微光的後窗我只能依稀看見一副肩膀,一條手臂和一截膝蓋。黑暗中,煙蒂的一點火星紅光閃爍,照亮了一隻帶著白手套的手和一張臉。那是只消瘦的手,上面戴了幾枚戒指。那張臉搽了粉——是張女人的臉。
我幾乎啞然失笑——只因太過驚愕。一時間,我呆若木雞地立在那圈車廂投下的陰影中,目瞪口呆地望著她。那一刻,她開口了:
「能讓我捎你一程嗎?」
她渾厚的嗓音裡透著股高傲,還有些攝人心魄。這讓我一時語塞。我說道:「您,您真是位好心腸的太太」——我聽上去就像個店員小伙在矯情地拒收小費——「其實我家離得不近,如果您能允許我向您道聲晚安就回去,興許我還能早些到家。」我推了推帽子,向暗處微微致意,還擠出個緊張的微笑,向前走去。
可那位女士又開口說道:「已經很晚了,你還一個人走在這樣的街上。」她吸了口煙,黑暗中的煙蒂再次閃爍發亮,「不如讓我把你送去哪處再放你下來?我的車伕技術很好。」
我想著,是啊我敢肯定:她的車伕始終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身子朝前衝著,背對我自顧自地想事情。我突然感到一陣疲倦。我在蘇荷區早就聽聞過這類貴婦人的故事——她們帶著報酬豐厚的下人們在天黑後的街上遊蕩,專找些像我這樣游手好閒的男人男孩——能為了一頓飽飯,給她們尋點刺激。這些闊太太要麼沒有丈夫,要麼丈夫不在身邊,更有甚者(就像艾麗斯甜心說的那樣),丈夫正在家裡暖床,等著和枕邊人以及她帶回的獵物一起大幹一場。一直以來我都對這類太太的故事將信將疑。而現在,我面前就有這樣一位夫人,高貴傲慢,香氣繚繞,興致勃勃地想找點樂子。
她這次可真是大錯特錯了啊!
我把手放上車門想把它推過去合上。但她又開口了:「要是你不願意,」她說,「就讓我送你回家,作為回報,你肯不肯陪我坐一會兒?你瞧,我孤身一人,十分渴望有個伴兒,就在今晚。」她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在顫抖——是出於憂傷,還是期待,或者是好笑,我聽不出來。
「太太,您瞧,」我隨即開口,「您搞錯方向了。請先讓我過去吧,然後吩咐您的車伕開到皮卡迪利再晃一圈。」這次我笑著說,「相信我,我不是您要找的人。」
馬車嘎吱一響,煙蒂的紅色火星閃爍了一下,變得愈發光亮,再一次照亮了半張臉頰,一方額頭和一瓣嘴唇。那瓣嘴唇向上揚起。
「恰恰相反,親愛的。你正是我想要的那個。」
我依然沒去臆測什麼,只是心中暗想,哎呀,她是來真的!我打量了一下周圍,幾輛馬車沿著格雷律師學院路一路疾行,在這後面三三兩兩的夜間行人從我眼前匆匆而過。就在我們附近,一輛雙輪馬車在馬廄盡頭停下,放下幾名乘客,他們在一道門口消失,馬車繼而掉頭駛離,一切又重歸寧靜。我深吸一口氣,靠在了漆黑的車廂門口。
「太太,」我壓低聲音說,「我根本不是男孩,我……」我猶豫起來。煙蒂的火星不見了,原來她把香煙丟出了窗外。我聽見了一聲不耐煩的歎息——這才恍然大悟。
「你這個小傻瓜,」她說道,「進來。」
好吧,我該做些什麼呢?我之前很疲倦,但現在倦意全無。我本來很失落,對這個夜晚的期許早已徹底泡湯,可是面對這個意料之外的邀請,今夜似乎又變回了迷人的樣子。說真的,夜色已深,而我又是孤身一人,顯然這個陌生的女人心懷某種企圖,還有些怪異隱秘的癖好……可正如我所言,她的嗓音和強勢令我折服。此外,她很有錢,而我的錢包又見底了。我猶豫了一陣,她隨後探出手來,路燈照到了上頭的戒指,我親眼看見了上面的寶石有多大。這一刻,就憑那個,我頓時下定決心,握住她的手,爬進了車廂。
我們一起坐在黑暗裡。隨著嘎吱一聲低響,這輛昂貴的馬車向前一顛,開始平緩無聲地行駛起來。透過厚厚的鏤空車簾,我眼前的街道似乎都變了模樣,就好像做夢似的。這時我才意識到,這一直都是有錢人眼裡看到的倫敦。
我瞥了一眼身邊這個女人。她穿著一身厚重的衣服,也不知是斗篷還是裙子,顏色暗淡得幾乎和車廂漆黑的內飾融為一體。她的臉龐和白色手套被沿街的路燈照亮,衣物皺褶的斑駁陰影美妙地落到她的臉上手上,又好似漂浮於一潭死水之上的蒼白睡蓮。就我看來,她面容俊俏,也相當年輕——也許只比我大上十歲。
整整半分鐘,我們誰也沒開口。之後她歪過頭來,打量著我,說道:「你莫非是從一個化裝舞會出來,正往家裡趕?」她微微拖長調子,嗓音裡流露出一種新的傲慢。
「舞會?」我答道。尖細顫抖的嗓音把自己嚇了一跳。
「我想——這身制服……」她指向我的套裝。在車廂的陰影中,它好像也丟失了那份張揚得意的光彩,只餘下滴血般的猩紅色。我覺得我令她失望了。我拿出表演時用的那副調侃腔調說道:「哦,這制服是我上街的偽裝,才不是為了聚會。我覺得穿裙子的姑娘獨自一人在這座城市裡,難免會被一些不怎麼友好的目光盯上。」
她點點頭。「我明白。但你不喜歡這樣?——我是說,被人看。這我真是萬萬沒想到。」
「好吧……這得看,當然啦,得看是被誰看。」
我終於恢復了底氣,而她,我能感覺到,也逐漸起了興致。有那麼一刻,我有種久違的悸動,彷彿一百多年都沒能再次感受到的悸動,就像是和身邊的搭檔一道表演,她熟知每首歌,每個舞步,每個節拍,每個姿勢……那份回憶帶著一種塵封已久的鈍痛和悲傷,可現在,有種新鮮、熾熱且充滿期待的喜悅覆蓋了它。就在這裡,這位陌生的女士和我,正一同去往我也不知通向哪裡的路上,準備放浪形骸,玩些精妙的把戲。或許我們還能一起背誦某些低俗小書上的對話。想到這裡,我幾近目眩神迷。
她現在抬起手,用手指摩挲著我領子上的編織紋路。「你真是個小騙子!」她溫柔地說道,「不過我想你應該是個有在衛隊裡當值的兄弟。是兄弟——還是說,情郎呢……?」她手指輕顫,我感到嵌著藍寶石的金戒指正朝我的喉嚨口發出冷颼颼的低語。
我說道:「我在一家洗衣房裡做事,有個士兵把它拿過來洗。我想只是借用一下,他應該不會發現。」那條絲質領巾依然扎眼地鼓著,我把胯間的皺褶撫平,又加了句,「我喜歡這褲子的剪裁。」
她的手停了一小會兒,接下來我就知道她會移向我的膝蓋,再緩緩地攀上我大腿根,最後就放在了那兒。她的手心異常熾熱。已經很久沒有人碰過我那裡了。實際上,近日來我一直對自己膝蓋以上的部位嚴防死守,而現在我要努力克制住拂去她手指的衝動。也許是察覺到我的僵硬,她自行將手拿開了,並說道:「我真害怕你其實是在挑逗我。」
「哦,」我清清嗓子,「我當然會挑逗——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
「哈。」
「再說了,」我貿然說道,「你才是挑逗的那個吧,在聖詹姆斯廣場我就知道是你在盯著我看。既然你那麼急著想要個伴兒,為什麼不在那時就把我攔下來呢?」
「難道要我心急火燎地去敗壞興致?問我為什麼?一半的樂趣就在於等待!」她邊說邊舉起了另一隻手——她的左手撫上了我的臉頰。我感受到手套的指尖異常濕潤,還散發著一種令我困惑與驚喜的氣息。
她笑著說:「瞧你現在一本正經的樣子!我肯定,你和蘇荷區的紳士們在一起時才不會那麼矜持。」
她的那番話意味深長。我說道:「你之前就盯著我過——早在今晚之前!」
她回答:「是啊,只要一個人出手又快又狠再加上耐心,這人的馬車將會捕獲到多麼美妙的獵物啊!跟蹤獵物的過程就像獵犬捕捉狐狸——狐狸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已被盯上——它只會自顧自地想著一些瑣事:搖搖尾巴,擠擠眼睛,舔舔嘴唇……其實我早就能逮住你十幾次了,但是呢,我對自己說,不!何必要破壞追逐的樂趣!可今晚,到底是什麼促使我下定決心呢?也許是這套制服,也許是這月亮……」她把臉轉向車窗,窗外的月亮比之前掛得更高更遠,依然是粉紅色的,它好像羞於直視這個邪惡的世界,卻又不得不將光亮借予它。
聽完她的話我臉上一片潮紅。她說的話莫名其妙又令人震驚,可我猜她說的應該是真的。在喧鬧擁擠的大街上,我盡做著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靜止不動或是徘徊的馬車並不會引人注意,尤其是對我來說,因為我大多在人行道上溜躂,不怎麼走大馬路。想到這些天她就這樣一直暗中觀察著我,我不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可是,這不也是我多日來一直渴望的那名觀眾嗎?新的夜間節目只能在陰暗見不得光的地下上演,我難道不是為此耿耿於懷很久了?回想起我上演過的所有把戲,跪著服務過的紳士,我做這一切都和過聖誕節一樣泰然。現在,一想到她曾這樣注視過我,這思緒便直達我兩腿之間,濡濕了襯褲。
我開了口,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我,我真的就那麼特別?」
「我們馬上就知道了。」她回答。
這之後,我們一路無話。
她把我帶回了位於聖約翰伍德的家裡。就像我先前猜的那樣,房子非常宏偉——這棟高大的白色別墅位於一處整潔乾淨的廣場,帶有寬敞的前門和高高的玻璃窗,有很多窗格。透過窗戶我看見有一盞燈依然隱約閃爍著。而周邊的房子則一片漆黑,門窗緊閉。一片寂靜中,我們乘坐的馬車發出的嗒嗒蹄響,在我聽來顯得尤其可惡。街道和房屋彷彿隨人們一道入眠,而我並不適應這種萬籟俱靜的氛圍。
她一言不發地領我走向大門。應門的是個一臉嚴肅的僕人,接過女主人的斗篷,她立馬瞟了我一眼,之後一直目光低垂。這位夫人在桌邊停下讀了幾張上面的卡片,我自覺地斂起目光。我們正身處一個寬敞的大廳,寬闊的樓梯盤旋而上,通向更為幽暗的上層。周圍還有多扇關著的門。地上嵌著粉色和黑色的方形大理石磚。與之搭配的牆面則被漆成了相當濃郁的玫瑰色。階梯就像貝殼裡的螺紋一樣盤旋上升,越到上面,牆面顏色就愈發深沉。
我聽見女主人出聲道:「這樣就行了,胡珀太太。」那僕人鞠了一躬,離開了。夫人依然沉默不語,從我身邊的桌上提起一盞油燈,開始登上樓梯。我跟在後面。我們上了一層又一層。每登一步,房子就變得愈加幽暗。到最後我只好依靠她手中的一絲微光引路,在黑暗中落下猶疑的步子。她領我穿過一條小道,在一扇緊閉的門前站定,轉過身來,舉起一隻手伸向門板,提燈的另一隻手靠在大腿處。她的黑色眼眸閃爍,帶著邀請,或許還有一絲挑釁。說實話,她現在這個模樣真是像極了米爾恩太太玄關傘架上掛的那幅《世界之光》裡提著燈的耶穌。不過我看懂了她的手勢。這是今晚我為她越過的第三道門檻,也是最危險的一道。現在我感到一陣戰慄,並非出於情慾,而是因為恐懼。她的臉被下方的油燈照亮,一瞬間顯得詭異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我揣測著這位夫人的品位,猜想著她和這棟大宅裡一群好奇或是漠不關心的僕人會如何裝點這扇秘門後的屋子。裡面也許有繩子,或許還有刀。裡面可能有一群穿著制服的女孩——頭髮光亮整潔,脖子血跡斑斑。
夫人微笑著轉過身。房門大開,她引我進去。
原來這只是一間會客室,平凡無奇。一小團火在壁爐裡懨懨地燒著。壁爐架上放了盆熏黃的花瓣,給屋內本就凝重的空氣再添一道熏人的香氣。高大的落地窗掛著天鵝絨窗簾;對面靠牆放著兩把沒有扶手的梯式靠背椅。壁爐旁有扇通向內室的房門,儘管門虛掩著,可我望不見裡面。
兩把椅子的中間是一張書桌。夫人走向它,倒了一杯紅酒,拿起一根玫瑰色煙嘴的香煙點上。
這時我才發現,她並沒有我先前所想的那麼年輕,也沒那麼好看,可是更加驚人。她有個蒼白的寬額頭——在起伏的黑髮和濃重的眉毛映襯下顯得格外蒼白。她鼻子高挺,嘴唇相當豐滿,我猜,曾經更豐滿。飄忽的燭火照射著她深褐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眼睛彷彿都被瞳仁佔據了。現在她的眼睛瞇起,隔著香煙的藍霧端詳著我,皺紋或隱或顯地分佈在眼角。
房間裡非常暖和。我解開脖子前的紐扣,摘下帽子用手指捋了下頭髮,隨後用手掌蹭了蹭大腿,把頭油擦在了褲子上。她一直都看著我,開口道:「你一定覺得我很失禮。」
「失禮?」
「我把你大老遠地帶回家來,卻沒有問過你的名字。」
我毫不遲疑地回道:「我是南希·金小姐。我說,好歹你也賞我根煙吧。」
她微笑著走向我,把那支抽了一半、煙嘴依然濕潤的香煙放進了我的唇間。我在上面嘗到了她的呼吸,還殘留著一絲她剛飲下的紅酒的辛辣。
「你要是歡愉之王[32],」她說著,「那我就是痛楚之後……」她換了一種語調,又說,「你生得真俊俏,金小姐。」
我深吸一口煙,就像灌下了一杯香檳,變得暈暈乎乎。我說:「我知道。」講到這兒,她將那只依然戴著手套和戒指的手伸向我胸前,小心翼翼地游移,摩挲著我的身體,一邊發出歎息。在嗶嘰制服下,我的乳頭就像小小的士兵一樣僵直挺立起來。我那從束胸衣和襯衫中解放出來的胸脯,由於她的觸碰,起起伏伏,在摩擦中感到一陣緊張。我感覺自己在女巫手中從一個男人變為一個女人,完全忘了手中的香煙已在指尖燃盡。
她的手又向下探去,停在了我的大腿上,和之前一樣,我感覺到大腿在發熱,腿上的脈搏也跳得更快了。那團絲質領巾也在,隨著她的撥弄,我的臉紅了。她說:「你現在又變得拘謹了!」然後開始解我的扣子。她突然把手探進我襯褲的開口,捻起絲巾的一角,開始用力抽。就像一條扭動的鰻魚,絲巾「簌簌」地從褲子裡向外舒展。
她就像個舞台魔術師一樣滑稽,從拳頭裡,耳朵裡或者女士的手包裡變出一條手絹或是一串旗幟。當然,她那麼聰明,自然知道我褲襠裡藏著絲巾:只見她一根眉毛挑起,嘴唇戲謔般上揚,當領巾徹底鬆脫,她輕呼一聲:「變!」可之後她變了神情。她把絲巾舉到唇邊,隔著它凝視我道:「這樣你就沒法再偽裝啦。」她笑著走開,朝我紐扣處大敞著露出白色內襯的褲子點點頭,「把它們脫了!」我立即照辦,匆忙蹬掉鞋子,胡亂除下長襪。香煙抖了我一身灰,我隨即把它彈進了壁爐,「還有你的貼身內褲,」她繼續說著,「但把外套留下。很好。」
現在我腳邊四散著一堆衣物。我的外套勉強蓋著屁股。我的下身在昏暗的燈光裡,雙腿顯得十分白皙,而腿間的毛叢顏色極深。這位夫人始終看著我動作,卻沒有進一步觸碰我。我脫完衣服後,她走向寫字檯的抽屜,轉過身時手裡多了一樣東西,是一把鑰匙。
「在我的房間裡,」她說道,朝第二扇門點了點頭,「你能找到一隻箱子,用這個打開。」她遞給我鑰匙。這鑰匙躺在我汗津津的手掌裡,觸感冰冷,有那麼一會兒,我就只是呆愣愣地盯著它。她隨後拍了一記手,叫道:「變!」又是這句,可是這次並沒有微笑,她的聲音變得粗重。
另一扇門後的房間比會客室要小一些,但佈置得同樣富麗堂皇,一樣的昏暗暖和。一邊是一面屏風,後面置了一個便桶。另一頭立著一個漆雕櫃,表面像甲蟲的背殼,又黑又硬反射著光亮。如她所言,在床腳有一口箱子,是口漂亮的古董箱,用某種乾燥的芳香木製成,我猜想可能是玫瑰木,箱子下面有四個獸足,四角包銅,側邊還有精細的雕刻,箱蓋的浮雕在火光映襯下栩栩如生。我跪在它前面,將鑰匙插進鎖孔,隨著鑰匙轉動,還能感受到精密彈簧的微妙變化。
房間角落傳來的一聲動靜讓我猛然回頭。那裡有面和門等高的穿衣鏡,我看見了自己的鏡中影像:臉色蒼白,大睜著雙眼,驚魂未定卻也好奇心旺盛,身穿大紅色的外套,頭戴漂亮的軍帽,我看著自己的胴體和光溜溜的屁股,就像個不倫不類的潘多拉。隔壁房間一片寂靜。我的注意力回到箱子,掀開箱蓋。裡面雜亂地放著一堆瓶子、圍巾、繩索、小包,還有些黃色封皮的書籍。然而我沒有停下來去研究這些玩意兒,實際上,我壓根沒怎麼留意它們。因為在這堆東西的最上頭,在一張天鵝絨帕子上,躺著一樣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怪異最淫邪的東西。
它應該是皮革製成的某種挽具,長得像皮帶,確切來說又不是皮帶,它有一根帶扣環的寬皮帶,和兩條較短較窄的帶扣皮帶連在一起。驚愕之餘我本以為這是個馬轡頭。可隨後我看到了這些皮帶和帶扣托著的東西。那是根皮製的圓柱,比我的手掌還要長,又粗又肥,我只能勉強握住。圓潤的一頭頂端微微放大,另一頭被幾道黃銅箍環牢牢地固定在一個平整的基座上,上面還連接著腰帶和窄皮帶。
簡單來說,這是一根假陽具,我見所未見。那時我甚至都不知道有這玩意,也不知道它還有名字。我只知道,這應該獨此一件,是那位夫人照著自己的風格打造的。
也許夏娃第一眼見到禁果時也是相同的想法。
儘管如此,這並不會阻止她去瞭解那顆蘋果到底意味著什麼。
我還在猶豫時,那位夫人開了口。「把它戴上,」她命令道。她一定是看到了敞開的箱子——「把它戴上,到我這兒來。」
我折騰了會兒,穿上這些帶子,隨後束緊帶扣。冰冷的銅扣弄得我臀上白皙的皮肉有些刺痛,柔韌溫暖的皮帶感覺倒是不錯。我又一次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陽具的基座深深嵌在我腿間的毛叢裡,它的底端曲意討好般磨蹭著我。基座上的陽具並非直挺挺地立著,而是以一種微妙的角度淫穢地勃起著。以至於我低下頭最先看到的是它鼓起的頂端,在爐火的紅光下發亮,還被一道幾乎看不見的乳白細縫劈開。
我向前邁一步,頂端就彈跳一下。
看見我在門口,她開口道:「到這兒來。」我走向她時,陽具跳動得更劇烈了。我舉起手想讓它靜止不動,她看見了我的動作隨即將自己的手罩在我手上,手指握住柱身,摩挲起來。這麼一來,基座那迎合的磨蹭更是變本加厲,沒多久我的腿就開始打戰,而她感受到我燃起的慾望,喘息變得愈加粗重。她移開雙手,撩起頸側的頭髮,示意我脫去她的衣服。
我摸到了她袍子上的扣子,然後是她束胸衣的繫帶:在這下面,我看到了她內衣花紋透出的點點紅痕。她彎腰褪去裙撐,但留下了襯褲、長襪和靴子,依然戴著手套。雖然沒有真正地觸碰過她,但我大膽地將一隻手滑進了她襯褲的縫隙裡,另一隻手捏住她的乳頭,按壓起來。
然後,她吻上我的嘴。像剛在一起的戀人那樣,我們的親吻並不完美,還夾雜著煙草味。但也因為是新情人,那種陌生的感覺能使人戰慄不已。我手指越用力,她的吻就越激烈,隔著皮帶,我的雙腿之間也變得越發熾熱。她終於移開身,抓住我的手腕。
「還沒到,」她說,「還沒到,還沒到!」
我的手依然被緊緊地攥著,她把我領向那把靠背椅,讓我坐上去,那根陽具全程緊緊地扯著我的腿根,粗暴突兀地向外支著。我猜想著她的意圖。她雙手重重地按著我的頭,雙腿跨坐在我身上,略微放低自己的身體,之後又在我身上快速且持續地上下起伏。起先我抱住她的臀部為她指引,隨後將一隻手放回了她的襯褲內,另一隻手的手指在她的腿間和臀間緩緩游移。我的嘴交替覆上她的雙乳,有時品嚐到她肉體的汗液,有時觸碰到她濡濕的內衣。
很快,她的喘息轉為呻吟,繼而變成了叫喚。沒多久就混入了我的聲音,只因為那根陽具在服侍她的同時也取悅了我,她的動作將它帶得又快又狠,前所未有地頂到了我身上最渴望撫慰的部分。有那麼一刻我的神志是清醒的,我意識到自己正在一棟不知名的大宅裡,被一個陌生人跨坐身上,身上還嵌著根如此邪惡的物件,發出愉悅的喘息,放蕩地揮灑汗水。而接下來的時刻,我的腦海空無一物,只剩戰慄。屬於我和她的愉悅攀上了頂峰,肆意迸發出來。
下一秒她從我身上下來,繼而跨坐在我的大腿上,開始緩緩搖晃,時不時扭動一下,終於靜止。她早已散落的頭發熱乎乎地貼著我的下巴。
最後她放聲大笑,又移向我的屁股。
「哦,你這個美妙的小蕩婦!」她說。
接下來,我們緊緊抱在一起,一臉饜足且筋疲力盡,我們的腿毫無優雅可言地跨坐在那張優雅的靠背椅上。隨著時間流逝,我有些不安地想著這個夜晚還要怎麼打發。我想,是她讓我上的她,現在她會送我回家了吧。運氣好的話,興許還能獲得一個金鎊作為回報。不管怎麼說,當初我就是衝著一枚金鎊才被她領進會客室的。而現在我卻生出一股無以言說的沮喪,想到要離開她的身邊——想到要交出我佩戴過的玩具,還要平復它對同性以及對她女主人的慾望。
她抬起頭,大概看見了我沮喪的神情。
「可憐的孩子,」她說,「難道你總是在完事後就變得沮喪嗎?」她的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把我的臉轉向油燈。我抓著她的手,讓它移開自己的頭。我的帽子,在激烈親吻中依然得以倖存,卻在此刻掉落下來。她隨即把手放回我的臉龐,用手指撥弄著因為發油而變硬的髮絲。接著她笑著起身,走進了自己的臥室。「給自己倒杯酒吧,」她喚道,「再給我點支煙行嗎?」我聽到一陣滋在瓷器上的水聲,猜想她大概正在便桶上。
我走向鏡子,審視自己。我的臉幾乎和外套一樣紅了,頭髮亂糟糟的,嘴唇又青又腫。我想起那根陽具還掛在屁股上呢,於是彎下腰把它解開。它不復之前的光澤,下方的皮帶被我洶湧的體液浸透,變得軟趴趴的,而柱身依然同開始一樣猥褻地翹起,蓄勢待發。蘇荷區的紳士可沒這麼厲害。壁爐前的小桌上有一方手帕,我先拿它擦了擦陽具,再用來清理自己。我點燃兩支煙,讓其中一支兀自燃燒。接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猛灌了幾口,開始從地毯上四散的衣物裡取回我的長襪、褲子和靴子。
那位夫人叼著她的香煙再次出現了。她換了一身深綠色的絲質晨衣,雙腳赤裸,第二根腳趾特別長,你也許能在希臘人的雕塑上看到類似的腳趾。她的長髮散開得恰到好處,精心梳理過後,重新編成了一條鬆散的長辮。她總算脫掉了白色的羊皮手套,她的手幾乎和手套一樣蒼白。
「不用管了,」她說,朝我懷裡的褲子點點頭,「到了早上女僕會處理的。」隨後她看向那根陽具,挑起其中一根皮帶拎起來,說道,「不過我應該把這個拿走。」
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早上?」我問,「你是說我能留在這裡過夜?」
「怎麼,那是當然的。」她似乎真的很驚訝,「你不能留下嗎?還是說有人惦記你?」我突然一陣頭暈。我告訴她我寄宿在一位婦人家裡,儘管她會因我夜不歸宿而起疑,但也不會太過擔心。她又問起有沒有僱主明天等著我上班——也許是因為我跟她提起過洗衣店?我笑著搖了搖頭:「沒有人會惦記我。我只要考慮自己,取悅自己就好。」
我正說著,她腿邊的那個玩具開始擺動。
她說:「今晚以前你確實如此。不過,現在你有我了。」
她這句話和臉上的表情讓我剛才的一番擦洗都白費了:我再一次因為她濕潤了。我放下我的褲子,同她的裙撐散落在一道,還把外套堆了上去。隔壁屋內,絲質被罩已被掀開,露出了底下雪白清涼的床單。那口神秘的箱子巋然不動地擺在床腳。壁爐架上的鍾顯示已經兩點半了。
等我們真正睡著時恐怕都四點了,我大概在十一點時醒來。我只記得一大早我蹣跚走去了廁所,還有重回她懷抱後的又一輪激情相擁。在那之後我就陷入了無夢的沉睡,醒來時床上就剩下了我一人。她已經披上晨衣站在半開的窗戶邊抽煙,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的風景。我翻了個身,她便轉過身來,面帶微笑。
「你睡得像個孩子,」她說,「我都起來半個小時了,弄出好大的動靜,你居然還在呼呼大睡。」
「我實在是太累了。」我打了個哈欠,然後憶起導致我筋疲力盡的一切。我們之間似乎生出了些許尷尬。這間房在昨晚透著舞台般的虛幻:燈光與暗影交織,瀰漫著不可思議的色彩與芬芳,在那兒我們就像演員一樣,擁有不做自己的特權,甚至超越自己的身份。而現在呢,臨近中午的晨光灑落在散亂的床上,我看到的這間屋子不再奇異獨特,眼前的一切變得優雅,甚至嚴峻。一瞬間我強烈地感覺自己格格不入。一個妓女要如何跟她的客人道別呢?我不知道,我從來沒做過。
那位夫人依然注視著我,說道:「我拉鈴叫早餐之前,就一直在等你醒來。」壁爐一旁的牆上設有一根拉鈴索,這也是我昨晚沒看到的,「我想你餓了吧?」
我意識到自己的確飢腸轆轆,還有些反胃。此外,我的口氣糟糕極了,希望她別再想著吻我。她也並沒有上前,而是和我保持著距離。很快,被她新奇、怪異、節制的態度所刺激,我開始想,她至少應該過來親親我的手吧。
一聲低沉恭敬的叩門聲從套間外門傳來。門應聲開啟,我聽見了腳步和瓷器晃蕩的聲響。令我驚訝的是,這響聲隨著腳步逼近越來越大。我本以為女僕會把東西留在隔壁房間,然後小心翼翼地告退,沒想到她竟出現在了門前。我把床單拉到脖子前一動不動躺著,可是不論女主人還是她的女僕,完全沒有因為我的在場而有所不安。那女僕並不是我昨晚看到的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人,而是個比我年紀稍小的女孩。她垂下眼睛行了個屈膝禮,在梳妝台上給托盤騰出空間。放完茶具後,她低下頭,雙手合在圍裙前。
「很好,布萊克,現在這樣就行了,」夫人開口道,「十二點半前給金小姐準備好浴缸。之後再告訴胡珀太太,我會找她交代午飯的事情。」她的語氣相當禮貌,但毫無情感。這種口吻我聽過上千次,就是貴婦和紳士用來對馬車伕、店員還有門房講話的調調。
女孩又輕輕點了下頭,回道:「是的,太太。」便離開了。她壓根沒向床鋪望上一眼。
我們忙著吃早餐,時間過得飛快。從床上坐起時,我的臉不由得擠作一團,因為渾身酸痛得就像被毆打碾壓了一番。夫人給了我咖啡,還有抹了蜂蜜黃油的熱麵包。而她自己只喝了咖啡,隨後開始抽煙。她似乎很喜歡看我吃東西——就像昨晚她喜歡看著我站在那兒,脫衣服,點香煙。這目光還包含著一種令人不安的關切,讓我異常渴望她能像昨夜一樣真誠而激烈地親吻我。
我們喝光咖啡的同時,我把所有的麵包也吃完了,她用比之前更嚴肅的口氣說:「昨晚在街上我邀你一同坐馬車,你卻猶豫了。這是為什麼?」
「我害怕。」我如實回答。
她點頭,又問:「那你現在不怕了?」
「不了。」
「我把你帶來這兒你很高興吧?」
這不是一個問題,可她邊說著邊舉起手按上我的喉嚨,我漲紅了臉,嚥了一大口口水,情不自禁地答道:「是的。」
那隻手移開了。她又陷入思考,隨後微笑著說:「我小時候讀過一個波斯故事,講了一位公主,一個乞丐和一個精靈。乞丐釋放了瓶子裡的精靈,作為回報它可以實現他的一個願望——可是,願望總是有條件的。他可以選擇安穩地活過七十個年頭;或者選擇盡情享樂——娶位公主做妻子,富貴榮華,錦衣玉食,快樂地度過五百天。」她頓了一下,又問,「你要是那個乞丐,會選哪個?」
我猶豫了。「這故事真傻,」我最後開口說,「不會有人問這種問題——」
「你會選哪個,是安逸還是歡愉?」她把手放上我的臉頰。
「我會選歡愉吧。」
她點點頭:「那當然,乞丐也是這麼選的。你要是選了另一個,我會非常失望的。」
「為什麼?」
「你還猜不出來嗎?」她又笑了,「你說你沒有需要在乎的人。那你甚至連戀人都沒有嗎?」我搖搖頭,或許看上去很苦惱,聽罷她似乎滿意地歎了口氣,又說,「告訴我,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和我在一起,盡情享樂,互相取悅?」
我傻愣愣地瞪著她半天。「和你在一起?」我說,「以什麼身份留下?你的客人,你的僕人還是——?」
「我的蕩婦。」
「你的蕩婦!」我眨眨眼睛,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厲,「我的報酬該怎麼算呢?我想應該很豐厚吧……」
「親愛的,我說過了:你的報酬就是歡愉!你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享受我的特權。你能和我同桌用餐,坐我的馬車,穿上我給你挑選的衣服——再按我的要求脫掉。就像言情小說裡寫的那樣,你被包養了。」
我瞪著她,又把目光移向了床上的絲質被單,漆櫃,拉鈴繩,還有玫瑰木箱子……我回想起米爾恩太太給我的房間,在那裡我似乎終於找到了真正的快樂,可在那兒的束縛也與日俱增,不止一次地讓我感到不安。雖然乍一看很矛盾,但如果是被這位夫人束縛,被情慾被歡愉束縛,我會變得自由多了!
可她如此輕易地許諾又令我有些作嘔。我依然聲音尖厲地開口說:「你難道不感到恐懼嗎?你似乎很相信我——可你對我一無所知!你就不怕我去搗亂,找到報紙和警察,告發你的秘密?」
「然後連帶你自己的一起說了?哦,不,金小姐,我從不感到恐懼,恰恰相反我渴望恐懼!我追求刺激!你也一樣。」她靠近我,手指撥弄著我的一綹頭髮,「你說我對你一無所知,可要知道我在街上觀察過你。你搔首弄姿,徘徊漫步,與人調情,多麼悠然自若!你覺得你能扮演美少年伽倪墨得斯[33]多久?你是不是覺得,戴著個絲巾做的陰莖,你襯褲裡的那道陰戶就徹底消失了?」她的臉離我很近,不讓我的眼神離開她的眼睛,「你和我一樣:你已經表現出來了,你現在還在表現!你真正的渴求來自你相同的性別!也許你想壓抑自己,恰恰相反,你倒是讓它徹底迸發出來了。就憑這個,你不會去搗亂——你會留下來,像我渴望的那樣,當我的蕩婦。」她揉捲了我的頭髮,「承認吧,我說的是對的!」
「是的!」
是的,是真的!她道出了真相:她發現了我所有的秘密;她把這一切昭示給我自己看。不光是剛才那幾句話,還包括所有的一切——親吻,愛撫,椅子上的交纏——都讓她說出那番話,而我也很高興!我愛過姬蒂——我會永遠愛著姬蒂。可和她生活在一起時,我逃避真正的自我,這種奇怪的感覺就像自己缺失了一半。自她以後,我完全拒絕愛情,轉而變成了那種由慾望驅使的生物,窺破他人的秘密,羞辱直白的肉慾,卻從來沒有奉上過我自己。現在,這位夫人已將這層外衣徹底剝去——留我一人赤身裸體,就好像她甚至不顧我的尖叫,連同血肉也從白骨上剝離了。她緊緊按著我,呼出的溫氣掃過我的臉頰,我感受到自己的慾望升騰起來與她交織,我知道自己已經淪陷。
畢竟,我們生命中總會出現這樣幾個時刻,改變了我們,帶來傷心的過往,也給予新的未來。就好像坎特伯雷宮的那晚,當姬蒂把玫瑰花拋向我時,我對她的傾慕之情頓時化為滿腔愛意。還有另一種瞬間——說實話它似乎轉瞬即逝——正是我踏進那架等候我的馬車的那一秒,我步入黑暗的車廂,卻也真正開啟了我的新生。無論如何,就是現在,我知道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精靈終究被放出了瓶子,而我早已沉淪在歡愉之中。
我從來沒有想過再去問問,故事裡的那個乞丐在五百天結束後又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