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第一章 友誼地久天長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最後一個夜晚。

因為沒有更好的計劃和指望,我的室友伊芙便把我拽回了「熱點」,這家名字取得一廂情願的夜總會位於格林威治村地下一米多的地方。

掃上一眼夜總會,你看不出這是新年除夕,沒有帽子和綵帶,沒有紙喇叭,夜總會後面現出一個空空的小舞池,一支沒有歌手的四人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愛我一離開我》的老調子。吹薩克斯管的是個面帶愁容的大個子,皮膚黑得像機油,他顯然完全沉浸在冗長單調的獨奏曲的迷宮中;貝斯手是個咖啡奶油色皮膚的混血兒,小鬍子往下耷拉,他小心地不催促薩克斯手,彭、彭、彭,他以相當於心跳速度一半的節奏彈奏著。

寥寥無幾的客人幾乎跟樂隊的曲調一樣憂鬱,沒有人衣著光鮮,有幾對夫妻或情侶散坐在各處,但並不浪漫。談情說愛、錢包充實的都圍在「咖啡交誼」的角落裡跳著搖擺舞。再過二十年,人們又都會坐在這樣的地下室夜總會裡,聽著孤僻的樂手奏響他們內心的抑鬱;不過在一九三七年的新年前夜,如果你是在看四人樂隊的表演,只能是因為負擔不起大樂隊演奏的開銷,或沒有好的理由敲響新年的鐘聲。

我們倒覺得這裡一切都很舒服。

我們並不是真的理解正在演奏的樂曲,不過我們得說它自有妙處,它不會喚起我們的希望,也不會毀了它。它節奏清晰、充滿誠意,這足以成為我們出門的理由,而我們也這麼做了。我倆都穿著舒服的平跟鞋和簡樸的黑色外套,不過我發現在外衣之下,伊芙穿的是她偷來的最好的內衣。

伊芙·羅斯……

伊芙來自美國中西部,是那種令人驚艷的美女。

在紐約,你很容易以為這個城市最迷人的女人都是從巴黎或米蘭來的,其實那只是少數,更多的美女來自意志堅定的州,它們都以字母「I」開頭:艾奧瓦州(Iowa)、印第安納州(Indiana)和伊利諾伊州(Illinois)。在恰如其分的新鮮空氣、嬉鬧打鬥和懵懂無知的滋養下,這些渾然天成的金髮美女從玉米田里冒出來,有如邊緣閃光的星星。早春的每個早晨,她們拿著玻璃紙包著的三明治,飛奔過門廊,隨時招手爬上第一趟開往曼哈頓的灰狗長途汽車。這個城市歡迎並掂量所有漂亮的東西,即便不是馬上接受,至少也可以試試尺碼。

這些中西部姑娘的一大優勢是,你分不清她們誰是誰。如果是紐約姑娘,你總能分得清哪個窮哪個富;對波士頓姑娘,你也分得清誰有錢誰沒錢,這可以從說話的口音和舉止中看出來。可在紐約本地人看來,來自中西部的姑娘長相一樣,說話一樣。當然,來自不同階層的女孩子生長在不同的房子裡,上的是不同的學校,可她們所共有的中西部人特有的謙恭令她們在財富和等級上的區別顯得十分模糊,或者,也許只是她們之間的區別(這在得梅因很明顯)。在我們繁複的社會經濟等級面前,實在微不足道,我們如千層冰川般的等級從鮑厄裡街 3 的一隻煙灰缸一直橫掃到天堂的頂層公寓。無論如何,對我們來說她們看上去都像鄉巴佬:大眼睛,天真無邪,對上帝虔誠而敬畏,即使不是全然無辜。

伊芙來自印第安納州經濟體系高端的某處,公司有專車送她父親上班,她吃的餅乾是一個叫薩迪的黑人在備膳室切好的,上的是兩年就畢業的學校,在瑞士待了一個夏天,假裝學法語。但如果你走進一個酒吧,第一次遇上她,你會搞不清她是個追求金錢的鄉下姑娘,還是個在找樂子的富婆;你只能肯定她是個十足的美女,這使得認識她變得簡單得多。

毫無疑問,她是個天生的金髮美女,頭髮齊肩,夏天是淺黃棕色,秋天變得金黃,和家鄉麥田的顏色一樣。她五官端正,藍眼睛,小酒窩線條明朗,似乎有小鋼絲繩將臉頰內部各個部分整整齊齊地固定好,她笑的時候,鋼絲繩就會緊繃起來。誠然,她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可她知道如何穿著五厘米高的高跟鞋跳舞。一旦她坐到你的大腿上,又知道如何把鞋子踢飛到一邊。

令人欽佩的是,伊芙在紐約的確幹得不錯。她是一九三六年來到這裡的,從父親那裡拿到足夠的錢在馬丁格爾夫人的寄宿公寓樓裡租到一個單間,她父親的影響力也足夠她在彭布羅克出版公司找到一份市場助理的工作——推銷所有那些她在學校一點兒也不想讀的書。

她入住寄宿公寓的第二個晚上,在飯桌前坐下時弄翻了自己的碟子,裡面的意大利面全倒在我的腿上。馬丁格爾夫人說清除污漬最好的辦法是用白酒吸掉,於是她從廚房拿來一瓶烹調用的夏布利酒,把我們打發到浴室裡。我們只倒了一點點到裙子上,然後坐到地上,背對門口,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一拿到第一個月的薪水,伊芙便退掉了單間,也不再從父親的賬戶上取錢。伊芙獨立生活幾個月後,她老爸寄來五十張十元鈔票,還有一張充滿愛意的條子,說他怎麼怎麼為她感到驕傲,她把錢退回去,好像它感染了結核桿菌似的。

——我願意屈從於任何東西,她說。就是不要受制於人。

於是我們便住到了一起。我們在寄宿公寓裡把早餐吃得精光,中午一起餓肚子,和住在一樓的姑娘換衣服穿,互相幫剪頭髮。週五晚上,我們讓我們不想親吻的小伙子給我們買喝的,也會吻上幾個我們不打算吻第二次的小伙子,作為請我們吃晚餐的交換。在偶爾下雨的週三晚上,班德爾餐館擠滿了有錢人的老婆們,這時伊芙會穿上她最好的裙子和外套,乘電梯到二樓,把絲襪塞到褲子裡。我們如果拖欠房租,她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站在馬丁格爾夫人的門前,潑灑一大堆不含鹽分的眼淚。

那年除夕的晚上,我們有個計劃,想試試看怎麼把三塊錢花到極致。我們不打算和小伙子混,一九三七年我們給了好幾個人機會,現在不打算把一年中最後的光陰浪費在遲到者身上。我們打算待在這個花費低廉的酒吧裡,在這裡人們認真聽音樂,兩位漂亮姑娘也不會受到騷擾。這裡杜松子酒夠便宜,我們每人每小時可以喝上一杯由杜松子酒和其他酒調製而成的馬提尼酒。我們打算多吸些煙,稍許突破一點點上流社會所允許的額度。在度過沒有慶典的午夜後,我們再去第二大道的烏克蘭餐館,在那裡花一毛五就可以買到咖啡、雞蛋和吐司。

可九點半剛過,我們已經在喝十一點鐘的杜松子酒;十點,我們把雞蛋和吐司錢也喝光了,兩人只剩下四個五分的硬幣,一口飯還沒吃,現在要臨時湊點錢了。

伊芙忙著向貝斯手擠眉弄眼,這是她的習慣,她喜歡對正在演奏的樂手拋媚眼,在場間休息時問他們要煙抽。這個貝斯手和大多數克利奧爾人一樣非常迷人,可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中,只朝錫頂天花板擠眉弄眼,伊芙要引起他的注意難上加難。我想讓她朝男服務生擠眉弄眼,可她沒心思與我理論,只是點上一支煙,把火柴扔向身後,討個運氣。我思忖,我們得很快找到個好撒瑪利亞人 4 ,要不我們也要朝天花板乾瞪眼了。

正在這時,他走進了夜總會。

伊芙先看到他,目光從舞台收回來,跟我說了幾句,從我的肩頭偷偷看他,她踢了踢我的小腿,朝他那個方向點點頭,我挪了挪椅子。

他帥呆了,身材挺拔,將近一米八,系黑領帶,胳膊上搭一件大衣,棕色頭髮,高貴的藍眼睛,兩邊臉頰的中心有一小片星形紅暈。你可以想像他的祖先領舵「五月花號」,目光炯炯,盯著地平線,鹹鹹的海風把頭髮吹得微微捲曲。

——有錢人,伊芙說。

他利用門口的有利位置,讓眼睛適應昏暗的燈光,然後掃視人群,顯然他是來會人的,卻發現要見的人不在,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失望。他坐到我們隔壁的桌旁,又掃了一遍屋子,然後打了個手勢讓女招待過來,一邊把大衣搭在椅背上。

大衣很漂亮,山羊絨的顏色近似駝毛,只是更淡些,像那個貝斯手的膚色,毫無皺褶,如同剛剛從裁縫手裡拿到,肯定值五百元,也許更貴。伊芙的目光再沒離開過它。

女招待悄悄走來,像朝睡椅一角走去的貓,恍惚中我以為她會弓起背,伸出爪子抓他的襯衫。她記菜單時退後一點點,彎下腰,讓他可以看到襯衫裡面,可他沒在意。

他用友好、禮貌的口吻要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對女招待表現出來的順從過分了一點點。他靠後坐好,開始觀察舞廳,目光從酒吧轉向樂隊,從眼角瞥到伊芙還盯著自己的大衣,他臉紅了。他一直專心找人,打招呼讓女招待過來,沒注意到把大衣搭到我們這一桌的椅子上來了。

——真對不起,他說。我真沒禮貌。

他站起來,伸手來拿衣服。

——不,不,沒關係,我們說。這裡沒人坐,沒事的。

他停下來。

——真的嗎?

——非常肯定,伊芙說。

女招待端來威士忌酒,她轉身要走,他要她等一會兒,要給我們買一杯酒——用他的話說,是舊年的最後一輪。

我們知道這酒和那件大衣一樣昂貴、精緻、純淨。他神態間流露出某種自信,對周圍環境出於禮貌的興趣和友好中帶著克制的專橫,這是在有教養的富裕人家中長大的年輕人才有的。人們不會想到他們在新環境裡有可能吃不開,實際上,他們極少吃不開。

如果一個男人主動給兩個漂亮姑娘買酒喝,你會設想他會和她們搭訕,無論他等的是誰,可我們的好撒瑪利亞人沒和我們說一句話,只是舉起杯子朝我們這個方向友好地點點頭,便開始喝起來,把注意力轉向樂隊。

兩首歌唱罷,伊芙開始躁動不安,不停地瞟過去,希望他說點兒什麼,什麼都行,有一次他們目光相遇,他禮貌地笑笑,我看得出來,等這首歌唱完,哪怕她不得不把杜松子酒灑在他腿上,她也要和他搭上話,可她沒逮著機會。

歌唱完了,在一小時裡,薩克斯手第一次開口說話,他話音深沉,像牧師在布道,他冗長地解釋起下一首歌,那是新創作的,獻給名叫「銀牙霍金斯」的流行歌曲鋼琴家,他三十二歲就去世了。這首歌和非洲有點兒關係,名叫《食人者歌》。

他用綁得緊緊的長靴點地敲出一個節奏,鼓手以響弦高聲應和,然後貝斯手和鋼琴手加入,薩克斯手聽了聽夥伴們的配樂,點點頭對鼓點表示認可,以活潑的小調輕鬆進入,是那種如同在柵欄內悠然騎行的節拍,接著他開始奏出刺耳的高聲,似乎受到了驚嚇,一下躍過柵欄。

我們的鄰座看似一個遊客從警察那裡問到了方向,他與我四目碰巧相對,他對我做了個不解的鬼臉,我笑了,他也笑了。

——那是一首曲子嗎?他問道。

我像是沒有聽清他的話,把椅子靠近一點點,身體前傾五度角,不像那個女招待那麼過分。

——什麼?

——我不知道那能不能算是一首曲子。

——我想「曲子」只是出去抽口煙,馬上就回來,不過我想您來這裡不是為了聽音樂的。

——有這麼明顯?他問道,羞怯地笑了笑。我是來找我兄弟的,他是個爵士樂迷。

我聽得到桌子對面伊芙的睫毛在啪啪地眨,山羊絨大衣,新年約見親戚,一個姑娘還需要知道什麼呢?

——您想坐到我們這邊來等嗎?她問。

——哦,我不想強人所難。

(這裡有個詞我們不常聽到。)

——您不會強人所難的,伊芙說得乖巧。

我們給他挪出一點位子,他把椅子拉過來。

——西奧多·格雷。

——西奧多!伊芙嚷起來。連羅斯福都叫泰迪 5 !

西奧多笑了。

——我的朋友叫我廷克。

你能猜得到嗎?祖先是英國新教徒的美國人喜歡以自己謀生的行當給孩子起名:廷克(修補匠)、庫珀(制桶工)、史密斯(鐵匠)。這也許是十七世紀新英格蘭祖先的指令——手工業會令他們在主的眼裡顯得強壯、謙恭、純潔。但也許這只是對他們注定會應有盡有的一種委婉的表達。

——我叫伊芙琳·羅斯,伊芙以旋轉音說出自己的姓。這是凱蒂·康騰。

——凱蒂·康騰!哇!所以你很有親和力吧?

——一點兒也不。

廷克露出笑容,舉起酒杯。

——敬一九三八年。

廷克的兄弟一直沒有露面,這正中我們的下懷,因為十一點左右,廷克叫來招待,點了一瓶香檳酒。

——先生,我們這裡沒有香檳酒,她答道。看到他和我們在一起,她很冷淡。

於是他和我們一起喝杜松子酒。

伊芙興致高漲,她在講高中時代的逸事,兩個女同學爭當返校節 6 女王,那架勢就像范德比爾特 7 和洛克菲勒 8 爭當世界第一富豪。在大四舞會的那個晚上,其中一個把一隻臭鼬放到另一個的屋子裡,出於報復,她的對手在她十六歲生日那天,把一車大糞倒到她家的前花園裡。最後,一個週日的早上,她倆的母親在聖瑪麗教堂的台階上互揪頭發展開對決。本應更洞悉內情的奧康納神父試圖勸架,卻被自己的《聖經》小小地敲了一下。

廷克笑得那麼厲害,你覺得他很久沒笑了,這使得上帝賦予他的所有特質如他的笑容、他的雙眸、他臉頰上的紅暈都變得明亮起來。

——你怎麼樣,凱蒂?他喘了一口氣,問道。你從哪裡來的?

——凱蒂在布魯克林長大,伊芙替我答道,似乎這很值得誇耀。

——真的?那裡怎麼樣?

——嗯,我不確定我們有沒有評選返校節女王。

——即使有返校節你也不會去的,伊芙說。

她神秘兮兮地朝廷克靠過去。

——凱特是你碰到過的最狂熱的書蟲,如果你把她讀過的書堆起來,可以爬到銀河去。

——銀河!

——月亮也行吧,我做出讓步。

伊芙遞給廷克一支煙,他推辭了;可她的煙剛觸到嘴唇,他已經準備好了打火機,純金的,上面刻著他名字的首字母。

伊芙仰起頭,撮起嘴唇,朝天花板吹出煙霧。

——你怎麼樣呢,西奧多?

——嗯,我想,如果你把所有我讀過的書堆起來,你可以爬進出租車裡。

——不,伊芙說。我是說:你怎麼樣呢?

廷克的回答全與精英圈有關:他來自馬薩諸塞州,上的是羅得島州普羅維登斯的大學,在華爾街的一家小公司工作——就是說,他生在波士頓的巴克灣,上的是布朗大學,現在在他祖父創辦的銀行工作。通常,這種毫無誠意的話令人厭惡,可就廷克來說,似乎他真的害怕自己的常青籐大學文憑會毀了大家的興致,最後他說住在上城。

——上城哪兒呀?伊芙「天真地」問。

——中央公園西211號,他有點兒尷尬地說。

——中央公園西211號!貝拉斯福德,那是二十二層的公寓樓,帶露台的。

伊芙在桌底下又踢我一腳,不過她頭腦好使,馬上改變話題,問起他的兄弟。他是什麼樣的人?是哥哥還是弟弟?比他矮,比他高?

比他大,沒他高,亨利·格雷是個畫家,住在西村。伊芙問用什麼話來描述他最好,廷克想了一會兒,終於說「意志堅定」,因為他哥哥總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想做什麼。

——聽起來有點兒累,我說。

廷克笑了。

——我想是這樣的。

——也許有點兒無趣?伊芙說。

——不,他肯定不算無趣。

——嗯,我們不急著下結論。

沒過一會兒,廷克告退。過了五分鐘,然後十分鐘,我和伊芙都開始煩躁起來,他似乎不是那種逃單的人,不過他要是上衛生間,即便對一個姑娘來說十五分鐘也夠長的了。我們正有些不知所措時,他出現了,臉紅通通的,晚禮服散發出新年寒冷的空氣,手裡抓住一個香檳酒的瓶頸,像個逃學生抓著魚尾巴,咧嘴笑了。

——搞定!

砰的一聲,他打開瓶子,瓶蓋飛向錫屋頂,大家都不滿地看著他,不過貝斯手點點頭,鬍子下的牙齒隱約可見,給了我們幾聲彭,彭,彭!

廷克把香檳酒倒進我們的空杯子裡。

——我們要為新年發發宏願!

——我們這裡沒什麼宏願可發的,先生。

——有更好的主意,伊芙說。我們何不為彼此發願呢?

——棒!廷克說。我第一個來。一九三八年,你們二位……

他上下端詳我們。

——不要那麼害羞。

我們兩人都笑了。

——好了,廷克說。該你們了。

伊芙立刻有了回應。

——你別再循規蹈矩。

她揚起眉毛,又皺起來,像是要給他一個挑戰。有一會兒他退縮了,顯然她說到了點子上,他緩緩點點頭,然後笑了。

——這個願許得真棒,他說。為別人發願。

午夜將至,街上傳來人們的歡鬧聲和汽車的喇叭聲,我們決定也去狂歡一下。廷克用嶄新的鈔票多付了錢,伊芙一把抓過他的圍巾,像個穆斯林那樣圍到自己的腦袋上,我們跌跌撞撞繞過桌子,走入夜色中。

外面,雪還在下。

我和伊芙走在廷克的左右兩旁,挽住他的胳膊,彷彿為了御寒而靠著他的肩膀,推著他走過韋弗利街,朝歡鬧的華盛頓廣場走去。經過一家最時髦的餐館時,兩對中年夫婦走出來,鑽進等待的出租車裡。車開走後,門衛看見了廷克。

——再次謝謝您,格雷先生,他說。

顯然,廷克買那瓶香檳時給了他可觀的小費。

——謝謝你,保羅,廷克說。

——新年快樂,保羅,伊芙說。

——您也一樣,小姐。

銀裝素裹的華盛頓廣場可愛極了,白雪覆蓋了每棵樹,每道門,有錢人的赤褐色砂石樓房夏天看上去高貴無比,現在沮喪地低垂著眼,沉浸在傷感的回憶中。25號二樓的一道窗簾拉起,伊迪絲·華頓 9 的鬼魂帶著一絲嫉妒往外張望。她和藹、睿智、中性地看著我們三人經過,好奇她那想像得如此精妙的愛情何時會鼓起勇氣去敲她的門,它會在哪個不適宜的時候出現,堅持要進門,把看門人拂到一邊,一邊急切地呼喚她的名字,一邊跑上清教徒家的樓梯?

永遠不會,我這麼猜。

我們走近公園中央,漸漸看清了噴泉旁的狂歡:一群大學生和一個票價五折的拉格泰姆樂隊圍在一起,準備敲響新年的鐘聲。所有的男學生都系黑領帶,穿晚禮服,只有四個新來的穿栗色毛衣,衣服上有醒目的希臘字母,他們往來穿梭,給大家添酒。一個穿得不夠暖和的姑娘假裝在指揮樂隊,而樂隊不知是不在乎還是沒經驗,只反反覆覆演奏同一首歌。

突然,一個小伙子跳上長椅,揮手讓樂隊停下,他手裡拿著艇長用的擴音器,充滿自信,有如在指揮為貴族表演的馬戲團。

——女士們,先生們,他宣佈道。新年正向我們走來。

他朝一個同伴以及一位被迫站到他身旁椅子上、年紀稍長的灰袍男子誇張地打了個手勢。這人戴著戲劇學校裡飾演摩西 10 時用的棉球鬍子,手舉一把紙板做的鐮刀,有點兒搖搖晃晃。

指揮展開一個垂及地面的長卷軸,開始嚴厲批評這個侮辱了一九三七年的老人:倒退……興登堡……林肯隧道!然後舉起麥克風,呼喚一九三八年現身。這時從樹叢後面閃出一個大學生聯誼會成員,胖乎乎的,身上只圍了一塊成人尿布,他爬上長椅,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往自己的肉上紮了一刀,刀彎了。同時,老人的一邊鬍子從耳邊掉落,看得出他憔悴,不修邊幅,肯定是這群學生不知從哪個巷子裡用錢或酒哄來的乞丐。不管用的是什麼誘餌,顯然是奏效了,因為他突然四目張望,像個落到了治安維持會手中的流浪漢。

指揮拿出推銷員的熱情,開始指導新年表演隊的不同角色,詳細講解如何改進:靈活的懸念,流暢的表現,飽滿的熱情。

——走吧,伊芙說,一邊笑一邊蹦跳著往前跑去。

廷克似乎不太想加入這種興奮。

我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煙,他拿出打火機。

他靠近一步,用自己的肩膀為我擋風。

我吐出一絲煙霧,廷克抬頭望著雪花,街燈的光暈映出緩緩下落的雪花,他回頭看著那喧鬧,幾乎是用哀傷的目光掃視那群人。

——看不出是哪個更讓你感到遺憾,我說。舊的一年,還是新的一年。

他勉強笑笑。

——那就是我僅有的選項嗎?

突然,狂歡人群中靠邊的一位正被雪球擊中後背,他和兩個聯誼會兄弟轉過身來,其中一個襯衫的褶皺又被打中。

我們回頭,那是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他躲在一張公園長椅後發起進攻。這孩子穿了四層衣服,胖乎乎的,他的左右兩邊都是堆到腰間的雪球,他肯定花了一整天時間積攢這些彈藥——就像從保羅·裡維爾 11 的嘴裡直接得令,知道英軍在逼近。

三個大學生嘴巴大張,目瞪口呆,小孩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迅速砸出三個導彈,很有準頭。

——逮住那小子,其中一個毫無幽默感地說道。

三個人開始手忙腳亂地從人行道上刮下雪球,還擊起來。

我又掏出一支煙,準備觀賞這場演出,但我的注意力被另一方向一個令人吃驚的場景吸引住了:長椅上酒鬼身旁,那個圍成人尿布的新年郎用完美的假嗓唱起《友誼地久天長》,純淨,動情,如拂過湖面的雙簧管蕩出的悲歎一般,給黑夜平添一種怪異的美。儘管按理應該有人跟著他一起唱「友誼地久天長」,可他的表演是如此出神入化,以至於沒人敢開口。

他以精湛的處理結束了最後的疊句,一時間,一陣沉默,然後是歡呼;指揮一隻手放在男高音肩上,以示肯定,然後掏出手錶,舉起手示意安靜。

——好了,好了,現在安靜,準備好了?十!九!八!

伊芙站在人群中央,興奮地朝我們揮手。

我轉身去挽廷克的胳膊——他不見了。

左邊,公園的人行道沒人,右邊,一個孤獨、矮壯的身影走過街燈下,我又轉頭看韋弗利街——看到他了,他蹲在那張長椅後,就在那個小男孩身邊,正在抵擋聯誼會兄弟們的雪球進攻。小男孩得到意外的援助,更有信心了,而廷克臉上開心的笑容足以點亮北極所有的燈。

我和伊芙回到家裡已近深夜兩點。通常公寓樓半夜鎖門,可過節時關門會晚些,女孩們很少充分利用這一點,真是一種失禮。客廳空無一人,一片蕭條,灑滿了沒人動過的糖果,每張靠牆的桌子上都有沒喝完的蘋果酒。我和伊芙滿足地對視一眼,上樓去了。

我倆沒有說話,讓走運的感覺延續得更久些。伊芙將衣服從頭上脫下,往浴室走去。我們兩人睡一張床,伊芙習慣把床罩掀起一角,似乎這是在賓館裡,雖然這種毫無必要的預備動作在我看來總顯得有些瘋狂,但這一次,我還是為她弄好了。接著,我從裝內衣的抽屜裡拿出煙盒,在上床前把沒花掉的零錢收好。正如別人告誡我的那樣。

我伸手到大衣口袋裡掏零錢包,卻摸到一樣東西,它沉重,光滑。我迷惑地掏出來,是廷克的打火機,我想起來了,是我從他手裡拿過來點我第二支煙的,那架勢多少有些像伊芙,大概在這個時候開始唱新年歌了。

我坐在父親麥黃色的安樂椅上,這是我擁有的唯一傢俱。我輕輕彈開打火機蓋,撥動打火石,火焰跳出來,搖曳,沒等我啪地關上,就散發出煤油味。

打火機重量適中,光澤柔和,看似用了很久,在千百次的輕撫中變得光亮。廷克名字的首字母是蒂芙尼字體,做工精緻,你可以用拇指指甲準確無誤地劃過這些字母。不過刻上去的還不僅僅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圖案,下面還有一個以類似雜貨店珠寶商的業餘手法加上的尾部,於是就有了這幾個字母:

TGR

1910—?

《上流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