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第五章 有的和沒有的

那是三月下旬的一個晚上。

我的新公寓在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間的11街,在一幢沒有電梯的六層公寓樓上,是間工作室。窗外有個小院子,窗台間用滑輪扯起繩子晾曬東西。儘管現在不宜洗曬被單,可冰凍的地面上掛起的灰色被單足有五層樓高,有如無趣、乏味的鬼魂在飄蕩。

院子對面,一個只穿內衣的老人手裡拿著一口小平底鍋在窗前走來走去,他從前肯定是個看門的或守夜的,因為他總在早上衣著齊整地煎肉,晚上則穿著圓領衫煎蛋。我給自己倒了杯杜松子酒,聚精會神玩一副舊撲克牌。

出於一時的興致,我花一毛五買了一本合約橋牌的入門讀本,很快就發現它物有所值。週六晚上我可以從早打到晚,在廚房小小的飯桌上擺開陣勢,從一張椅子挪到另一張椅子,輪著扮演四個玩伴,北邊是一個叫布裡特的貴族,他總魯莽地叫牌,與因經驗不足而小心翼翼的我相映成趣。最令他高興的莫過於讓我不明智地抬高叫牌級別,被迫打一個低花加倍的成局定約。

作為反擊,東邊和西邊的兩位玩家開始顯示自己的力量。我的左邊是一位老拉比 24 ,他記得每一張牌;我的右邊是一位退休的芝加哥黑幫分子,他什麼牌也記不得,但猜得挺準,偶爾靠意志力就能贏得滿貫。

——兩張紅桃?我數了數自己的點數,有些擔憂,遲疑地開了口。

——兩張方塊,拉比帶著一絲告誡的口吻說。

——六張紅桃!我的夥伴一邊還在整牌,一邊就大吼道。

——過。

——過。

電話響了,我們全都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來接,我說。

電話放在一堆托爾斯泰的小說上,搖搖欲墜。

我猜電話是一位年輕的會計打來的,他一直在使勁追我。我不夠謹慎,讓他記下了我的電話號碼——格拉梅西街1-0923,這是我唯一擁有的私人電話。我拿起話筒,卻是廷克·格雷。

——嘿,凱蒂。

——你好廷克。

我有兩個月沒有廷克或伊芙的消息了。

——你在幹嗎?他問。

在這種情況下,這是個懦弱的問題。

——玩了兩盤,沒到決勝局。你呢?

他沒有回答,好一會兒他一聲不吭。

——你今晚能來一下嗎?

——廷克……

——凱蒂,我不知道你和伊芙之間怎麼了,不過前幾周她情況不好,醫生說情況在好轉前有可能惡化,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他們,但這段時間情況的確如此。今晚我得去下辦公室,但我想她不能一個人待著。

外面下起了雨夾雪,那些晾在外面的床單上攢起一團團灰色,應該早點兒收回來的,現在太晚了。

——當然,我說。我能去。

——謝謝,凱蒂。

——你不必謝我。

——好的。

我看了看手錶,在這個時候,百老匯的班車是分時段開的。

——我四十分鐘後到。

——為什麼不坐出租車?我把車費給門衛。

我把話筒放回機座。

——雙倍,拉比歎了口氣說。

過。

過。

過。

出事後的頭幾天,伊芙一直昏迷,廷剋日夜陪護。公寓樓的幾位姑娘輪流在等候室裡看雜誌,但廷克很少離她左右,他讓門衛送來乾淨衣服,就在醫生的休息室裡洗澡。

第三天,伊芙的父親從印第安納趕來,他到她床邊時,你能看出他一臉失落,他沒有哭,也沒有祈禱。這很自然,如果他這樣做了,也許會好些,可他只是盯著自己女兒那張被毀的臉,把頭搖了一千次。

第五天,她甦醒過來。到了第八天,她多少恢復了神志,或者說恢復了她意志堅定的那一面。她目不轉睛、眼神冷靜地聽醫生說話,不管他們用什麼術語,如骨折、縫合和繃帶,她一概接受,同時她要求他們也接受她更具描述性的詞彙,如走路不穩、破相。等她差不多可以出院時,她父親宣佈要把她帶回印第安納的家裡,她不肯。羅斯先生先是和她講道理,接著又懇求她,說在家裡她的體力會恢復得快得多。他指出,看她的腿的樣子,她爬不了公寓樓的樓梯,再說媽媽希望她回家,可伊芙不為所動,一句話也聽不進去。

廷克試探著向羅斯先生提出建議,如果伊芙打算在紐約康復,可以住在他的公寓裡,那裡有電梯,有廚房,有門衛,而且有一間多出來的臥室。伊芙面無笑容地接受了廷克的建議。即使羅斯先生認為這個建議無法接受,他也沒有說出來。他開始明白,在女兒的事情中,他已經沒有發言權了。

在伊芙出院的前一天,羅斯先生兩手空空回去見妻子,不過在吻別女兒後,他示意想跟我說幾句話。我陪他走到電梯前,他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裡,說是給我的,用來付這一年伊芙租房的費用。信封很厚,有很多錢,我把信封還給他,說公寓樓會安排別人和我同住的,但羅斯先生堅持要給我,然後消失在電梯門後。我看著指示箭頭向下到達大廳,然後打開信封,是五十張十元的鈔票,這很可能是伊芙兩年前退回給他的那些鈔票,當時她確信他們兩人誰都不會去花這些錢。

事情這麼發展,我覺得是個信號,提醒我該是獨立生活的時候了——尤其是馬丁格爾夫人已經警告過我兩次,如果我不把那些箱子搬出她的地下室,她就要把我掃地出門。於是我從羅斯先生給的錢中抽出一半,預付了一間四十六平方米的工作室六個月的租金,剩下的一半藏在我叔叔羅斯科那個小提箱的底層。

伊芙打算出院後直接搬到廷克那裡,我的任務是把她的東西搬過去,我努力做好這一工作,把襯衫和毛衣像她那樣疊得方方正正。按廷克說的,我把東西拿到他的主臥室打開,那裡的抽屜和衣櫃都是空的。廷克已經把他的東西搬到客廳另一邊的保姆房中。

伊芙住進貝拉斯福德的第一周,我每晚都過去和他們吃晚飯。我們坐在廚房外小小的餐廳裡,享用在大樓的地下室裡做好並由穿制服的員工送上來的三道菜:首先是海鮮濃湯,接下來是嫩腰肉加芽甘藍,最後是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慕思。

晚飯吃完,伊芙已經筋疲力盡,我把她扶到房間裡休息。

她坐在床尾,我給她脫衣服,脫右腳的鞋子和襪子,解開衣服的拉鏈,小心地拉過頭頂,不要蹭到她臉上一條小小的縫線。她順從地任我擺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過了三個晚上,我才意識到她在看梳妝台上方的大鏡子。我真是太大意了,我向她道歉,說讓廷克把鏡子移走,可她不肯讓我們碰它。

有一次,我給她掖好被子,吻了她一下,熄了燈,輕輕關上門回到客廳,廷克在那裡焦急地等著。我們什麼都不喝,甚至坐都不坐,在我回家前,我們花幾分鐘輕聲聊,像父母在聊孩子的進步。她胃口好像不錯……臉色好轉了……那條腿好像不那麼吃力了……這些自我安慰的話有如打在帳篷上的雨點。

伊芙出院後第七天,我給她掖好被子,吻了她,她拉住我。

——凱蒂,她說。你知道我永遠都愛你。

我坐在她旁邊的床上。

——我也一樣。

——我知道,她說。

我拿起她的手,捏了一捏,她也捏了捏我的手。

——這陣子你就別來了,我想這樣好些。

——好的。

——你明白的,是吧?

——當然,我說。

因為我的確明白,至少我明白得夠多。

這不是誰有權利或在電影院裡誰坐在誰身邊的問題,遊戲變了,或者說現在這已不再是遊戲,而是如何過夜的問題,這往往說來容易做來難,而且是非常私密的事情。

出租車停在中央公園西路,這時,雨夾雪變成了凍雨。值夜的門衛皮特拿著傘等在車旁,他付了司機兩塊錢車費,用傘擋著我走過從車子到屋簷一米五的距離。電梯值班員是最年輕的漢密爾頓。他來自佐治亞州的藍塔,把鄉下的禮節帶到了紐約,這要麼會讓他走得很遠,要麼會給他惹上很多麻煩。

——您一直出門在外嗎,凱瑟琳小姐?我們上樓梯時他問我。

——只是去去雜貨店而已,漢密爾頓。

他悅耳地輕笑一下,表示他清楚得很。

我真喜歡他的假想,都有些不忍心否認。

——請代我問伊芙琳小姐和廷卡(克)先生問好,在電梯要停站時,他說。

門開了,裡面是私人門廳——一個優雅的希臘風格樣板間:鑲木地板,白色裝飾線,牆上掛著一幅印象派靜物畫。廷克坐在一張無扶手單人椅上,胳膊撐著膝蓋,低著頭,看著像是回到了在急救室外等候的時刻。我走出電梯,他顯然鬆了口氣,似乎擔心我不會來。

他握住我的雙手,臉色緩和下來,就像他當初把伊芙在醫院丟掉的那些十元鈔票放到我手裡時一樣。

——凱蒂!謝謝你能來,見到你真好。

他稍微壓低聲音,這令我警覺。

——廷克,伊芙知道我來嗎?

——是的,是的,當然知道,他悄聲說。她很想見你。我只想解釋一下,近來她不太好,特別是晚上,所以我盡量待在家裡,如果她……有伴兒的話,會好過些的。

我脫下大衣,把它放在另一張單人椅上。它應該已經告訴了我廷克的心理狀態,那是他並未要我問他的。

——我不知道多晚才能回來,你能待到十一點嗎?

——可以。

——十二點呢?

——廷克,你要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他又握住我的手,然後放開。

——進來吧。伊芙!凱蒂來了。

我們穿過門,走進客廳。

若說廷克的門廳的裝飾是古典式的,那可是花了些心思——屋子裡的傢俱是「泰坦尼克號」沉沒前的風格,這在整套公寓中絕無僅有。正方形的客廳非常大,附帶陽台的窗戶可以俯瞰中央公園——看起來就像是從一九二九年巴塞羅那世博會直接空運過來的。房間裡有三張白色睡椅,還有兩把密斯·凡·德·羅 25 式的黑色椅子緊緊圍著玻璃面的雞尾酒桌放置,桌上巧妙地擺著一疊小說、一個黃銅煙灰缸和一個裝飾風格的迷你飛機模型。沒有綢緞,沒有天鵝絨,沒有佩斯利花紋——沒有質地粗糙或圓形邊緣的東西,只有聯結的矩形,強化了抽像的意味。

居住的機器 26 ,我想法國人是這麼說的。伊芙懶洋洋地躺在這些藝術品中間,穿一襲白色新衣,斜倚在一張躺椅上,一隻手攏在腦後,另一隻手擱在身旁,那是一副「在這兒待上一輩子」的姿態。在她身後的城市燈光以及地毯上馬提尼酒杯的映襯下,她活像是一幅遭遇車禍的廣告。

只有走近了,你才看清她受到的傷害。左臉有兩塊匯合的傷疤,從太陽穴一直拉到臉頰。傷疤本來是對稱的,現在被稍稍耷拉的嘴角破壞了,她像是中了風。以她坐著的姿勢來看,她的左腿只是微微有些扭彎,但從裙子的褶邊下可以窺見,在她做過移植手術的地方,皮膚有如拔了毛的雞皮。

——嘿,伊芙。

——嘿,凱特。

我俯過身去吻她,她毫不猶豫地遞上右臉頰。她的反射作用已經適應了新情況。我坐到對面的躺椅上。

——感覺怎麼樣?我問道。

——好些了。你怎麼樣?

——老樣子。

——不錯啊。要不要喝一杯?廷克,親愛的,可以嗎?

廷克沒有坐下,他站在一張空躺椅後面,雙手搭在椅背上。

——當然。他直挺挺地站著說道。凱蒂,你要喝什麼?我們剛在喝馬提尼,很高興為你再弄一杯。

——我就喝搖杯裡剩下的吧。

——真的?

——當然。

廷克拿著杯子繞過躺椅,把手伸向雞尾酒酒桌上的飛機,機身從機翼裡冒出來——一件設計聰慧的裝飾品,已經搖擺著觸及時尚的邊緣了。廷克拔掉飛機的鼻子,給我倒滿酒。在放好搖杯前,他猶豫了一下。

——伊芙,你還想要點兒嗎?

——我夠了,但你幹嗎不留下來和凱蒂喝一杯呢?

對這個提議,廷克似乎一臉痛苦。

——我不介意一個人喝,我說。

廷克把搖杯放回去。

——我不能太晚了。

——很好,伊芙說。

廷克吻了吻伊芙的臉頰,朝門口走去,她轉頭看窗外的城市,門關上,她沒有回頭。

我喝了一小口馬提尼,酒被融化的冰稀釋得很好,幾乎沒有杜松子酒的味道。這對我們的聊天沒有多大幫助。

——你看起來不錯,我終於開口道。

伊芙耐心地看著我。

——凱蒂,你知道我不喜歡廢話,尤其是你說的。

——我只是說你比我上次見到你時好些了。

——那是因為地下室的那群小伙子。每天的早餐都有培根,中午有湯,雞尾酒附小魚吐司,咖啡帶蛋糕。

——我嫉妒。

——當然,像是《聖經》中浪子回頭那一類的故事,不過你很快就覺得自己成了一頭肥牛。

她有些困難地坐直身子,伸出兩根手指,拿起一粒白色小藥片,藥片在桌面上幾乎看不到。

——沒多久我就要找到我的耶穌了,她說,用溫熱的杜松子酒把藥片送下去。

——還來一杯?她問。

——如果你也來的話。

她朝桌子俯過身去,把身子撐起來。

——我拿得到,我說。

她苦笑一下。

——醫生鼓勵我多鍛煉。

她把搖杯從桌子上拽下來,艱難地朝酒吧走去,左腳拖在身後,像是孩子拖著箱子過大街。

她用冰鉗將方冰塊一塊一塊地夾到機身裡,將杜松子酒汩汩地倒出來,倒得不太準,於是她轉而小心地將苦艾酒一滴滴往外倒。酒吧上方有一面鏡子,她一邊攪著雞尾酒,一邊帶著某種陰鬱的滿足端詳自己那張臉。

人們說吸血鬼是照不出自己的影像的,也許這場車禍讓伊芙具備了某種與之相反的特性:現在,對她自己來說,她是隱形的,只有在鏡子裡,她才會現形。

她蓋上搖杯,懶洋洋地蓋好蓋子,一瘸一拐地回到沙發上,給自己的杯子加滿酒,然後把搖杯朝我推過來。

——你和廷克過得怎麼樣,我加滿自己的杯子後問道。

——我精神不夠好,沒法閒聊,凱蒂。

——這是閒聊嗎?

——夠閒的。

我朝屋子打了個手勢。

——至少,他把你照顧得不錯。

——你打壞了,你就得買下來,不是嗎?

她喝下一大口酒,更加直截了當地看著我。

——我猜你不會只是回家?我非常好,不到十五分鐘就會睡得死死的。

彷彿要為她的話做圖解般,她晃了晃杯子。

——我沒什麼好做的,我可以待到扶你進屋上床。

她朝空中揮一揮手,像是說:想留想走,悉聽尊便。她又喝下一大口,往沙發上躺去,我低頭看著杯子。

——為什麼不給我讀點兒什麼呢,她說。廷克會這樣做的。

——你喜歡嗎?

——剛開始時令我發瘋,那像是因為他沒有勇氣跟我交談,但後來我漸漸習慣了。

——好吧,你要我讀什麼?

——什麼都可以。

雞尾酒桌上堆著八本書,按開本大小依次排列,書皮色彩光亮、鮮艷,像是一疊包裝得好好的聖誕禮物。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書裡沒有折角,於是我從開頭念起。

「是的,當然,如果明天天氣好的話。」拉姆齊夫人說。

「不過你得和百靈鳥一起起床。」她加了一句。

對她兒子來說,這話是個非同尋常的喜訊,似乎這事已經說定了,到燈塔去遠遊是十拿九穩的了。他一直期待的奇跡,只要經過一個夜晚和一個白天的航行,就可以實現了。 27

——哦,停下,伊芙說。真可怕,什麼書?

——弗吉尼亞·伍爾夫。

——噢,廷克帶回來的全是這些女人寫的小說,好像靠這些我就會好起來似的。他把這些書擺在我床邊,像是要把我砌在裡面。還有沒有別的?

——海明威?

——感謝上帝,不過這次先跳過開頭吧,行嗎凱蒂?

——跳多遠?

——只要不從頭開始就行。

我把書隨便翻到第一百四頁:

第四個男人是個大個子,他一邊張望,一邊從銀行大門出來,胸前端著一把湯姆遜衝鋒鎗。在他倒退出大門時,銀行裡響起長長的、尖厲的警報聲,哈里看到槍口突突突突地跳動著,聽到波普-波普-波普的聲音。 28

——這才像樣些,伊芙說。

她把枕頭拿到腦後放好,躺下去,閉上眼睛。

我大聲讀了二十五頁,其實讀完第十頁伊芙就睡著了。我想我可以停下來,不過我喜歡這本書。從第一百四頁開始,海明威的風格更顯活力。沒有先前的章節,所有的事件都成了速寫,所有的對話都成了暗示,小角色與中心主題居於同等地位,並以其不偏不倚的常識給它們斷然痛擊。主角們沒有還擊,他們似乎為能擺脫故事的專治而鬆了口氣。我希望用這種方式讀完海明威所有的作品。

我喝完杯中酒,小心地放下杯子,不讓杯腳碰響玻璃桌。

在伊芙躺著的沙發上有一條白色圍巾。看她呼吸平穩,我用圍巾給她蓋好,心想,她不再需要找耶穌,耶穌已經來找她了。

酒吧上方掛著四幅斯圖爾特·戴維斯 29 畫加油站的習作,是屋子裡僅有的藝術品,用原色畫的,與傢俱形成悅目的對比。酒瓶前面還有一件銀質裝飾品,上面有一扇小窗子和一個標度盤,你可以啪啪地一張張翻動象牙卡片,就像火車時刻表那樣,每張卡片上都有一種雞尾酒的配方:馬提尼、曼哈頓、大都會——嘩,嘩,嘩。竹葉青、班尼特、兩者之間——嘩,嘩,嘩。在杜松子酒瓶後面有四種蘇格蘭威士忌,哪一種我都買不起。我倒了一杯年代最久的,朝後廳走去。

右邊第一個房間是小餐廳,我們在那裡吃過飯。餐廳後面是廚房,設備很好,但用得很少。灶上有乾乾淨淨的銅鍋,有標有麵粉、糖、咖啡和茶的陶罐,全都裝得滿滿的。

廚房旁邊是用人房,看起來廷克還住在那裡。椅子上掛著一件無袖汗衫,刮鬍刀插在浴室的一個杯子裡,小書櫃上面的畫是地道的現實主義風格,裡面的人物站在貨運碼頭上往下看著正在集合示威的碼頭工人,人群旁邊來了兩輛警車,碼頭的盡頭藍色霓虹燈打出的「通宵營業」字樣依稀可辨。這幅畫不乏亮點,但在這樣的公寓裡,我能明白它為什麼被放到用人房裡。與之同樣淪落的棄兒還有那個裝滿硬派推理小說的書櫃。

我原路返回,經過廚房,經過睡著的伊芙,順著對面的門廳往前,左邊第一個房間是帶壁爐的書房,飾有護牆板,有我的公寓一半大。

書桌上又有一件令人著迷的裝飾品:一個賽車模樣的煙盒。這些銀物什——搖杯、雞尾酒目錄、賽車——與公寓的國際化風格十分相稱,它們如珠寶般精雕細琢,卻顯現出十足的陽剛之氣。沒有哪一樣像是廷克自己買的,它們像出自一隻看不見的手。

兩個書立夾著幾本精選的參考書:一本百科全書,一本拉丁語語法,一本很快就會過時的地圖集。此外還有本較薄的書,書脊上沒有書名,原來是華盛頓的書,第一頁上的題贈表明這是廷克十四歲時母親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這書依字母排序輯錄了華盛頓所有著名的演說和書信,不過開篇卻是作者在十來歲時列出的雄心壯志:

《社交及談話禮儀守則》

1.與人相處,言談舉止須尊重在場的人。

2.與人相處,手不可亂放,不可指手畫腳。

3.勿向朋友展示任何可能讓他受驚嚇之物。

等等。

我說過等等嗎?守則竟有一百一十條!其中一半有下劃線——一個少年跨越一百五十年的鴻溝,與另一個少年分享對於禮儀的熱忱。很難說清哪個事實更可愛——是廷克母親把這本書當成禮物送給他,還是他把這份禮物保留至今。

書桌前的椅子是單軸支撐的,我坐到上面,轉了一圈,停下,抽屜本都裝了鎖,卻一個也沒鎖上,下面的抽屜是空的,上面的裝滿了日常用品,在中間抽屜裡有一堆紙,最上面是伊芙的父親寫來的一封信。

親愛的格雷先生,

我感謝您在醫院的坦率,我相信您的話,那就是您和伊芙琳之間沒有什麼浪漫的關係。這正是我不顧您之前的反對,堅持要支付我女兒在您那裡寄宿的費用的部分原因。我附上了一千元支票,之後還會陸續寄去。請給我個面子,把它們換成現金。

一次慷慨的行為往往很難終結一個男人對另一個人的責任,反而有可能成為肩負這種責任的開端。很少人理解這一點,但我確信您明白。

如果您和我女兒之間的關係會有發展,我只相信,您不會因為她的病情,她的接近,她的感恩心理而佔她的便宜,相信您會表現出紳士天生的克制,直到你們做好準備去做正確的事情。

懷著感激和信任的,

查爾斯·埃弗雷特·羅斯

我懷著對羅斯先生的敬意,把信折好放回到抽屜裡。信的口吻完全是就事論事,生意人對生意人,我想這封信足以讓唐璜 30 折服。難怪廷克把它放在這裡——伊芙肯定會發現的。

主臥室裡,窗帷打開著,城市有如一條鑽石項鏈般閃亮,一條非常明白誰擁有著它的項鏈。床單是藍黃色,與兩張有軟墊的椅子相配。如果說整套公寓是為一位鑽石王老五做的完美設計,那麼這個房間豐富的色彩與舒適,則足以讓有幸進入的女人不至於感覺自己身處異域。又是那只看不見的手。

衣櫃裡增添了一些伊芙的新衣服,肯定是廷克買的,因為這些衣服既不便宜,又不是伊芙的風格。我輕撫衣服,像撫摸雞尾酒配製單那樣一掠而過,一件藍色弗萊珀爾風格的夾克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是我的,一時間我不知道它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伊芙的東西明明是我整理的,接著我想起來了——車禍當晚伊芙穿的就是它。在經歷了一場文明及體面行為的奇跡後,它被糟蹋,又被清洗乾淨。我把它掛回原處,關上了衣櫃的門。

在浴室裡,伊芙的藥放在洗臉池上,像是止痛藥一類的。我看著鏡子,心想如果我是她,會不會受得了。

不會做得這麼好,我思忖。

我回到客廳,伊芙不見了。

我去了廚房和用人房,又折回書房,開始擔心她是不是真的跑出門了。但接著,我看到客廳的窗簾升起來又落下去,她白色的側影出現在露台上,我出去見她。

——嘿,凱蒂。

即便伊芙懷疑我在這兒四處窺探,她也沒有表現出來。

雨夾雪停了,天空現出星光,公園那面,東區的公寓樓閃著微光,如同峽谷對面的房屋。

——外邊有點兒冷,我說。

——但值得,不是嗎?真是有趣,天空映襯出的夜景輪廓美得讓人快要窒息,而你很可能在曼哈頓過上一輩子卻從未見過,就像迷宮裡的老鼠。

當然,伊芙是對的。沿著下東區的街道一路看去,天空都被高架軌道、防火梯和還沒被埋到地下的電話線遮擋。大部分紐約人在街頭的水果車和五樓之間度日。從幾百米高的地方俯視這個城市的芸芸眾生,有如身在天堂。我們享受著這一時刻。

——廷克不喜歡我到這裡來,她說。他以為我要跳樓。

——你會嗎?

我試圖開玩笑般問她,卻沒有奏效。

她似乎沒有特別惱怒,只是用一句簡單的話打發了我。

——我是個天主教徒,凱蒂。

在離地面三百多米高的地方,三盞綠燈進入我們的視線,它們往南越過公園。

——看那裡,伊芙指了指公園說。我跟你賭一個晚上的好覺,它們是環繞帝國大廈飛的,這些小飛機總這樣,好像控制不了自己。

和伊芙剛出院那陣子一樣,等她準備好了,我便扶她回房間,幫她脫掉襪子和衣服,給她掖好被子。我吻了吻她的前額。

她抬起身子,雙手捧住我的額頭,回了一吻。

——見到你真好,凱蒂。

——要我熄燈嗎?

她看了看床頭桌。

——看看這個,她呻吟道。弗吉尼亞·伍爾夫、伊迪絲·華頓、艾米莉·勃朗特。廷克的康復計劃,可她們不都是自殺的嗎?

——我想伍爾夫是的。

——哦,其他幾個大概也是的。

這話我始料未及,我不禁大笑起來,伊芙也笑了,笑得很厲害,頭髮都披散到臉上。這是今年以來我們兩人第一次開懷大笑。

我幫她關上燈,伊芙說,我沒必要在這裡等廷克,我該離開了,我也差點就這麼做了,可我答應過他。

我關上走廊的燈,關上客廳裡大部分燈,安坐在沙發上,肩上披著白色披巾。我從那堆書裡抽出一本,開始讀起來,是賽珍珠的《大地》,可讀到第二頁就讀不下去了,於是翻到第一百四頁再開始,也沒用。

我的目光落在那堆書上,考慮了一下這些書名,然後把它們拿到用人房,換出十本偵探小說,把它們放到客廳的桌上,沒有必要把它們按大小排好,因為它們的開本幾乎全一樣,接著我去給自己弄了一份「內廚關門煎蛋」。

我把兩個雞蛋磕在碗裡,和搓碎的乾酪及香草一起攪拌,倒在煎鍋的熱油裡,用蓋子蓋上。熱滾的油使雞蛋冒出的泡觸到鍋蓋,雞蛋變成棕色,但不會焦糊。我小時候父親就是這樣為我煎雞蛋,但我們早餐從沒吃過這樣的煎蛋。他常說,關上廚房門,雞蛋的味道才最好。

我快吃完時,聽到廷克壓低聲音叫我的名字。

——我在廚房。

他走進來,帶著寬慰的表情。

——你在這兒,他說。

——我在這兒。

他一屁股坐到椅子裡。他的頭髮梳理過,領帶紮成活潑的溫莎結,可這掩蓋不住他的疲憊。他雙眼浮腫,精疲力竭,看上去像是因意外獲得了一對雙胞胎而不得不超時工作的新生兒父親。

——怎麼樣?他猶豫地問。

——挺好,廷克。伊芙比你想的要堅強,她會沒事的。

我想接著說,他應該放寬心,給伊芙一些空間,讓她自然康復——但轉念一想,畢竟我不是那個開車的人。

——我們在棕櫚灘有間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在想把她帶到那裡去待上幾個星期,那裡氣候溫暖,空氣清新。你覺得怎麼樣?

——挺不錯的。

——我只是想讓她調劑調劑。

——看上去是你自己想調劑調劑。

他以一個疲憊的笑容作答。

我開始清理,他的目光追隨著空碟子,那目光如同一隻有良好教養的狗。於是我給他也做了一份「內廚關門煎蛋」。我磕蛋,煎蛋,放到盤中,端給他。先前我在櫥櫃裡看到有瓶沒打開的烹調用雪利酒,我拔掉塞子,給兩人各倒一杯。我們小口喝酒,不緊不慢地東拉西扯。

由佛羅里達的概念聊及礁島群,引發了廷克對兒時讀《金銀島》,還有他和哥哥在後院挖西班牙金幣的回憶;由此我們兩人都想起了《魯濱孫漂流記》以及自己那些有關擱淺被困的白日夢;就此,話題又延伸至若是最終在船難中獨自逃生,我們會選哪兩樣東西隨身帶上,廷克(明智)選的是折疊刀和打火石,我(不明智)只想有撲克牌和梭羅的《瓦爾登湖》——唯一一本每隔一頁你就能讀到無限的書。

有一會兒,我們任由自己想像我們仍在麥克斯餐館——兩人的膝蓋在桌下碰撞,海鷗繞著聖三一教堂的尖塔飛翔,新年亮出的所有光彩奪目的可能性依然觸手可及。

過去的時光,我父親常常這樣說。如果你不小心,它會如收拾一條魚一般,掏空你的肚腸。

在門廳,廷克再次握住我的雙手。

——見到你真好,凱蒂。

——見到你我也很高興。

我退後,他並未馬上鬆開手,他似乎掙扎著想要說點兒什麼。然而,他什麼也沒說。伊芙在走廊另一頭睡著,他吻了我。

那不是一個強有力的吻,而是一次探詢,我只要微微俯身向前,他就會用他的臂膀抱住我,但這一刻,這麼做對任何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抽出手,撫在他光滑的臉頰上,從關於耐心的忠告中汲取著安慰: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而最重要的是,凡事忍耐。

——你是個好人,廷克·格雷。

纜繩飛快地掠過,電梯停了下來,在漢密爾頓拉開電梯門之前,我放開手,廷克點點頭,雙手插到外衣口袋裡。

——謝謝你煎的蛋,他說。

——別太客氣,那是我唯一會煮的東西。

廷克笑了,一剎那展露出他的真實自我。我走進電梯。

——我們還沒有時間談談你的新住處,他說。我可以過去看看嗎?也許下周?

——那太好了。

漢密爾頓謙恭地在一旁等著我們聊完。

——好了,漢密爾頓,我說。

他關上門,拉動桿子,我們開始下降。他兀自吹著小曲,看著電梯經過一層又一層樓。

內戰之後,開國者比如華盛頓、傑斐遜等人的名字在黑人中十分常見,可這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與因決鬥而死的中央銀行的支持者 31 同名的黑人。電梯到達大堂時,我走了出來,又轉身問他這件事。可此時鈴響了,他聳聳肩,電梯的大銅門靜靜地闔上。

門上有一個龍頭浮雕,嵌著貝拉斯福德家的箴言:FRONTA NULLA FIDES。勿信表面。

儘管土撥鼠還未見蹤影,冬天包圍紐約卻已有三周了。中央公園裡的番紅花已結冰;燕雀在得出唯一合理的結論後,掉頭飛回了巴西;而廷克先生,為什麼在接下去的那個週一,他隻字未提就帶著伊芙琳小姐去了棕櫚灘?

《上流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