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九日那天,我下班從公司出來,路邊停著一輛棕色賓利車。
不管你認為自己有多厲害,不管你在好萊塢或海德公園住了多久,一輛棕色的賓利總會吸引你的眼球,全世界也不過幾百輛,它的每個環節都設計得令人嫉妒。擋泥板以有如休憩的宮女般從容舒緩的弧線升至輪胎止方,再降至腳踏板處,輪胎的白色外壁像弗雷德·阿斯泰爾 39 的鞋罩那樣一塵不染,難以置信。像這樣的車,無論坐在後排座位的是誰,他都有辦法滿足你三個願望。
這輛非同尋常的賓利的司機座是露天的。司機看上去如同一位變成男僕的愛爾蘭警察,他直視著前方,用塞入小灰手套裡的大手緊緊握住方向盤,乘客艙的窗玻璃是有色的,看不見裡面坐的是誰。我看著窗玻璃映出的來來往往的人群,這時,窗子搖了下來。
——嚇死我了,我說。
——嘿,姐們兒,去哪裡?
——正想去炮台公園去跳河。
——能等一下嗎?
司機突然出現在我身邊,以驚人的優雅打開後座車門,那姿勢像是海軍學校的學生恭候在船踏板的最前面。伊芙挪到位子另一邊,我回了個禮,鑽進車裡。
車裡混雜著皮革和新款香水的香甜味兒,伸腳的空間這麼大,我差點兒滑到地板上。
——這東西到半夜會變成什麼?我問道。
——洋薊。
——我討厭洋薊。
——我以前也是,不過它們會讓你愛上的。
伊芙俯身向前,摁了一下鉻合金面板上一個象牙色按鈕。
——邁克爾。
司機沒有回頭,他的聲音通過話筒傳過來,辟辟啪啪的,像是在離我們一百六十公里遠的大海上。
——是的,羅斯小姐。
——請帶我們去開拓者俱樂部。
——好的,羅斯小姐。
伊芙坐好,我看了看她。自上次貝拉斯福德的晚宴後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她穿一件絲質藍色外衣,長袖低領,像是燙過般順直的頭髮攏到耳後,將臉上的傷疤完全暴露,一條細細的白線所暗示的經歷是那些做普通職員的姑娘只能夢到的,它開始變得光彩起來。
我們都笑了。
——生日快樂,性感妞兒,我說。
——我應該快樂嗎?
——永遠應該。
計劃是這樣的:為慶祝她的生日,廷克說她可以租一間舞廳。她告訴他她不想辦舞會,甚至不想要生日禮物,只想買一件新衣服,兩人到彩虹餐館吃一頓飯。
這是第一個提示,我應該想到有些事情正在計劃中。
司機和車子不是廷克的,是華萊士的。華萊士知道伊芙的願望後,便讓她在生日那天用這輛車到各個商店購物,她也物盡其用。早上,她順著第五大道一路偵察,午飯後,她回去帶上廷克的錢後發起了猛攻,在伯格多夫店買了一件藍色外衣,在班德爾店買了一雙新鞋,在薩克斯店買了一個鮮紅色的無帶鱷魚皮包,還買了內衣。她還有一小時的時間,於是回來找我,因為她想在洛克菲勒中心的樓頂的雲霧中邁入二十五歲之前找個老朋友喝一杯。而我對此十分高興。
在乘客艙門後面的嵌格裡有一個小酒吧,裡面有兩個酒瓶、兩個平底玻璃杯和一個可愛的小冰桶。伊芙給我倒了一小杯杜松子酒,給自己倒得多一倍。
——哇,我說。你是不是該保持好步調?
——別操心,我一直在操練呢。
我們碰了碰杯,她滿飲一口杜松子酒和碎冰塊,邊咀嚼著冰塊,邊望著窗外不知什麼地方映出的圖景,頭也不回地說:
——紐約是不是把你整得夠嗆?
開拓者俱樂部在第五大道的一幢小排屋裡,原來是一家崇尚自然和冒險之人愛去的二流俱樂部,大蕭條後倒閉。它所擁有的一點點值錢的東西在晚上被人出於好心偷走,送去自然史博物館,其他不值錢的東西——有古玩,也有紀念品——被債主丟在那裡攢灰塵。一九三六年,一個從未出過紐約城的銀行家把房子買了下來,重新開業,成為一家高端酒吧。
我們到的時候,一樓的牛排屋正好客滿。我們順著掛滿舊船和雪中探險的老照片的樓道爬上狹窄的樓梯,上到二樓的「圖書館」。「圖書館」裡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書架上,仔細地收藏著從沒有人讀過的十九世紀的自然主義作品。屋子中央有兩個舊展櫃,一個展出南美蝴蝶,另一個展出內戰時的手槍。四周低矮的皮椅裡坐著竊竊私語的經紀人、律師和實業巨頭。除我們之外,屋裡唯一的女人是個淺黑膚色姑娘,頭髮剪得很短,坐在遠處的角落裡,頭頂上是一個長滿蛀蟲的灰熊頭。她穿著一身男人的西裝和白領襯衫,吐著煙圈,幻想自己是格特魯德·斯泰因 40 。
——這邊來,主人說。
我們走過去時,我看得出伊芙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瘸腿。大多數女人會努力掩蓋這一點,她們會像藝伎一樣努力走得好看些——小碎步,頭髮綰起,目光下垂。可伊芙根本不加掩飾,她穿著拖地的藍衣服,吃力地把左腿拖在前面,像一個長了畸形腳的男人,後跟在地板上踏出粗響的節奏。
主人把我們領到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旁。他把我們置於中央,讓所有人都能欣賞到伊芙的魅力。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我們落座後,我問道。
——我喜歡這裡,她以敏銳的目光看了看四周的男人,說,女人讓我發瘋。
她笑了,拍拍我的手。
——當然,你例外。
——真令人寬慰。
旋轉門後出現一個年輕的意大利服務生,頭髮中分。伊芙點了香檳酒。
——那麼,我說。彩虹廳 41 呢。
——人家告訴我,那裡美得難以置信,第五十層以及全部樓層都是。他們說你還能看到飛機停在艾德懷爾德那邊。
——廷克不是恐高嗎?
——他不必往下看。
香檳酒來了,正式得有點兒誇張。服務生將一個標準的冰桶放在伊芙一邊,主人親自啟開軟木塞以盡地主之誼。伊芙揮手讓他們離開,自己把酒杯倒滿。
——敬紐約,我說。
——敬曼哈頓,她糾正道。
我們喝酒。
——還想不想印第安納?我問。
——印第安納是匹可憐的老馬,我已經翻過那一頁了。
——它知道嗎?
——我跟它彼此一定有同感。
——我看不見得。
她笑了,重新倒滿酒。
——這個談夠了,跟我說一說,她催促道。
——說什麼?
——什麼都行,一切。馬丁格爾夫人的那些姑娘怎麼樣?
——我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她們了。
這當然是個大謊,因為我和弗蘭偶爾還會閒聊,不過沒有必要告訴伊芙這些,她一直不太喜歡弗蘭。
——這就對了!她說。很高興你有了自己的住處,怎麼樣?
——比寄宿公寓貴,不過現在我可以自己煮燕麥粥,坐進自己的馬桶。
——沒有宵禁時間了……
——你如果知道我的上床時間,就不會這麼說了。
——噢,她假裝關心地說。聽上去有點悲傷和孤獨啊。
我拿起空杯子,朝她揮揮。
——貝拉斯福德怎麼樣?
——有點忙亂,她邊倒酒邊說。我們打算把臥室翻翻新。
——會很貴吧。
——不一定,我們只是把它弄得整齊乾淨些。
——翻修時你住在那裡嗎?
——廷克正好要去倫敦拜訪客戶,我就在廣場那邊租個房間,催他們趕在他回來之前完工。
沒有禮物的生日……去倫敦出差……臥室翻修……自由地使用主格的複數形……整個畫面慢慢清晰了。這個年輕姑娘穿著嶄新的衣服,喝著香檳酒,要去彩虹廳。在這樣的情形下,你以為她會有些眩暈,然而伊芙絲毫沒有眩暈。眩暈意味著有一點兒震驚。一個眩暈的姑娘搞不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感覺也許會有奇妙的事情發生,有可能隨時發生,這種摻和了神秘與期待的心態會令她變得輕率。但對伊芙來說,不會有任何即將發生的驚喜,不會有新奇的開局或詭黠的排列。她畫好棋盤,刻好棋子,唯一留給運氣來定的只有船上貴賓房間的大小。
當初在21俱樂部,當問到如果你可以當一天別人,你們想當誰時,伊芙回答說達裡爾·扎努克,那個電影業大亨。她的回答當時顯得那麼可笑,然而果不其然,如今她正置身高懸於我們頭頂的起重機的吊臂上,仔細地再度檢視設備、戲服和舞蹈編排,然後示意太陽可以升起。細想之下,誰能為此責怪她呢?
幾張桌子開外,兩個外形還不錯的粗野傢伙開始越來越大聲。他們正在回憶在常青籐大學幹下的壞事,其中一個明明白白地說了「婊子」這個詞,連旁邊的幾個男人都開始朝他們瞪眼了。
伊芙一次頭都沒回過,她不可能被打斷。她已經聊開了翻修的事,只會徑直繼續往下,如同在步兵們不顧一切尋找避難所時,對迫擊炮聲毫不理會的上校。
兩個醉鬼突然站起來,大笑著蹣跚地走過我們身邊。
——喂,喂,伊芙冷冷地說。特裡·特朗布爾,是你在這裡吵吵鬧鬧呀?
特裡像小孩子學習放的小船一樣突然轉向。
——伊芙,太出乎意料了……
要不是在私立學校受了二十年教育,他說話可能就結巴了。
他笨拙地吻了吻伊芙,然後探詢地望著我。
——這是我的老朋友,凱特,伊芙說。
——很高興見到你,凱特,你是印第安納波利斯人吧?
——不,我說。我是紐約人。
——真的!哪個區?
——特裡,她也不是適合你的類型。
他轉向伊芙,像是要躲開,不過又回過神來,他清醒些了。
——代我問候廷克,他說。
他離開了,伊芙看著他走出去。
——他是什麼人,我問。
——他是廷克在聯合俱樂部的一個朋友。幾周前的週末,我們去了他們在韋斯特波特的房子開派對。飯後他妻子彈莫扎特的鋼琴曲(上帝救我),特裡告訴一個女傭,他要在餐室裡給她看件東西。等我出現時,他正把她堵在麵包櫃旁,想吻她的脖子,我不得不用土豆搗碎器擋開他。
——不是用刀,算他走運。
——給他一刀,他倒痛快了。
想到這一幕,我笑了。
——嗯,有你及時出現,那個用人運氣真不錯。
伊芙眨著眼睛,像是在想別的事情。
——什麼?
——我說有你在那裡,那女孩真走運。
伊芙看著我,有點兒吃驚。
——姐們兒,這和運氣沒關係,我跟著那個混蛋到餐室去的。
突然,我眼前出現了伊芙在紐約婦女空軍輔助飛行隊走廊裡巡視的畫面,她手持土豆搗碎器,不時從暗處裡跳出來,懲治各種粗野的行為。
——你知道嗎?我帶著這一新信念說道。
——什麼?
——你是最棒的。
將近八點,喝光的香檳酒瓶倒插在冰桶裡,我對伊芙說她得走了,她有點兒落寞地看著空酒瓶。
——你是對的,她說。
她伸手去拿新包,同時招呼服務生過來,用的是廷克的手勢。她打開皮夾,裡面塞滿二十元的嶄新鈔票。
——不,我說。我請,你過生日。
——好吧,不過等你二十四歲生日時我還這個情。
——那太好了。
她站起來,有那麼一會兒,她顯得光彩照人。衣服在肩頭優雅地垂下,手拎紅色提包,真像約翰·辛格·薩金特 42 的全身肖像畫。
——直到世界末日。她提醒我說。
——直到世界末日。
我走到屋子中間看展品,一邊等著服務生送來賬單。對有槍械知識的人來說,這些槍稀有名貴,可對門外漢來說,這些槍破舊得很,它們像是內戰後從密西西比河的岸邊挖出來的。在彈匣裡,子彈像鹿糞一樣堆在一起。
蝴蝶展櫃看上去順眼些,但明顯太業餘了。蝴蝶標本被釘在氈布上,讓人只看得見它們翅膀的上部。但如果對蝴蝶有一點瞭解,你就知道蝴蝶翅膀的兩部分有可能大不相同。如果上面是透明的藍色,那麼下面有可能是帶赭色斑點的褐灰。這種鮮明的對比讓蝴蝶具備了重要的進化優勢,讓它們張開翅膀時可以吸引異性,合上翅膀後,又能隱藏到樹幹裡。
把一些人比作變色龍未免有些陳詞濫調:能隨著環境的不同而變換顏色,其實能做到這個的人一百萬里也未必有一。然而蝴蝶卻有成千上萬:很多男人女人如伊芙一樣擁有截然不同的兩種顏色——一種用於吸引他人,一種用於偽裝自己——翅膀輕輕一扇,便能立刻轉換。
賬單送來時,香檳的酒意瀰漫上來。
我拿起包,朝門口看去。
那個穿西裝的淺黑膚色姑娘從我旁邊經過朝衛生間走去,她不友好地冷冷瞪了我一眼,如同罕見的和平時期的一個宿敵。太不完美了,我想。我們在表現敵意時太缺乏想像力和勇氣了。如果我們一小時掙五毛錢,我們會羨慕有錢人,鄙視窮人,我們會為那些掙錢比我們多一分或少一分的人,盡全力積攢惡毒的情緒。所以每十年都不會有一場革命。我衝她吐吐舌頭以示回敬,然後朝門口搖搖晃晃地走去,努力讓自己從背後看就像是火車上的電影明星。
我站在樓梯上,台階突然顯得窄小、陡峭,往下看有點兒像坐過山車,我不得不脫下鞋子,抓緊欄杆。
我用肩膀頂著牆往下走,這才發現沿樓梯而下的照片是「忍耐號」被凍在南極的照片。我停下來端詳其中一張,船上的帆纜被扯離桅桿,食物和其他必需品散落在冰面上,我伸出一根手指朝指揮官沙克爾頓搖了搖,提醒他都是他犯下了該死的錯。
我來到街上,打算穿過69街,去往第三大道的高架鐵道,這時我看到那輛棕色賓利車停在路邊,車門打開,司機出來。
——康騰小姐。
我糊塗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喝了酒。
——你是邁克爾,對嗎?
——是的。
我突然想到,邁克爾很像我父親的哥哥羅斯科伯伯,他也有著大手掌,耳朵像花椰菜。
——你看見伊芙了嗎?我問。
——是的,她要我送您回家。
——她要你轉回來送我?
——不是的,小姐,她想走路。
邁克爾打開後門,裡面看起來黑暗而孤獨。正值六月,天還亮著,空氣溫和。
——如果我坐前面你介意嗎?我問。
——我想不行,小姐。
——我想也是。
——去11街?
——是的。
——您想怎麼去?
——怎麼說?
——我們可以走第二大道,也可以繞過中央公園,然後去往下城,也許這樣可以彌補您不能坐前排的損失。
我笑了。
——哇,這聽起來不錯,邁克爾,就這樣吧。
我們在72街進入公園,往北朝哈萊姆開去。我把兩邊的窗子都打開,六月溫和的空氣向我流露出氾濫的愛意,我踢掉鞋子,盤腿坐著,看著樹後退而去。
我不常坐出租車,如果坐也是走兩點一線的最短距離,從未想過繞道回家,二十六年裡一次也沒有。這也一樣很神奇。
第二天,伊芙打電話給我,說我二十四歲生日時我們的約會得取消了,似乎是廷克給了伊芙一個「驚喜」,他在彩虹廳出現時帶著另一張去歐洲的船票。廷克先去倫敦與客戶見面,然後他們順道拜訪巴奇和威絲——他們在裡維埃拉弄了一所房子,七月在那邊度假。
一周後,我跟弗蘭和格魯伯碰頭,吃了被廣告宣稱為牛排的漢堡。她給我看以下從《每日鏡報》社會版撕下的報道:
從中大西洋拍賣公司傳來消息,大腕們聚集在「維多利亞女王號」上,在小科尼利厄斯·范德比爾特每年一度的中叉黑領帶尋寶活動中輕易拔得頭籌的是初次露面的T.格雷,成功的紐約城銀行家,以及他更為耀眼的另一半E.羅斯。在五十件指定的珍寶中,格雷和羅斯成功地取得一把彎刀、一個篩子和一條木腿,令舉座陷入無聲的震驚。年輕的尋寶人不願透露成功的秘訣。據觀察者說,他們採用了遊說船員而非乘客的新穎招數。獎品?克拉裡奇的五夜免費住宿,外加國家美術館的一次私人觀展。警覺的博物館保安在這精明的一對兒逃走之前搜查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