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第十五章 追求完美

八月二十六日,氣溫三十七攝氏度。就像是事先設計好的,梅森·泰特辦公室玻璃的厚度正好能讓你不必細看就知道他在提高嗓門說話。此時他命令似的朝新澤西方向指了指,委婉地表達自己對專職攝影師威特斯的不滿。

如果不瞭解梅森·泰特,很多人會覺得他令人難以忍受。的確,他對自己那本小小的時尚雜誌在乎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那個傳聞太確鑿了。這個藍色太偏天藍。那個逗號點得過早。這個冒號點得太遲。但其實,正是他的吹毛求疵才使我們的工作都有了目標。

有了泰特掌握全局,在《哥譚鎮》工作不像是農民種田,一年四季靠天吃飯,也不像是女裁縫在容易失火的房子裡日復一日地干苦工,直到把自己的理智也縫進衣服裡;也不是船員的生活,時時面對嚴酷的大自然,年復一年,等回到家時就像十年漂泊歸來的奧德修斯那樣年老體衰,除了自家的老狗,幾乎沒人認得出他。我們的工作就像爆破專家,在仔細研究過大樓的結構後,按照一定的順序把一排排炸藥埋在地基周圍,這樣大樓的爆炸井然有序,在自身的重量下倒塌,讓那些伸長脖子呆看的旁觀者充滿敬畏,同時也為新的建設掃清障礙。

然而要想獲得這更高的目標感,你必須雙手緊握方向盤,或用一把尺子不斷鞭策這雙手。

看到威特斯溜回到他的暗房,泰特便一口氣催我三次:過來,進來,到這裡來。我理了理裙子,拿起速寫板。他從繪圖桌轉過身來,顯得格外盛氣凌人。

——我領帶的顏色看起來是不是比平時更隨和?

——不,泰特先生。

——我的新髮型怎麼樣?是不是顯得更鼓勵人心?

——不,先生。

——我今天的樣子有沒有比昨天更能激發人主動拋出一些觀點?

——一點兒也不。

——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轉向繪圖桌,胳膊撐在上面,桌上是貝蒂·戴維斯 78 的十張生活照:貝塔在餐館用餐,貝塔在觀看洋基隊比賽,貝塔在第五大道閒逛,讓櫥窗裡的模特兒自愧不如。他挑出四張,這四張是在幾分鐘內連續拍下的。照片裡有貝蒂、她丈夫,還有更年輕的一對兒,四個人坐在一家高級夜總會的卡座裡。桌上是滿滿的煙灰缸和空空的酒杯,唯一吃剩的是擺在這位年輕女影星面前的一塊點了蠟燭的蛋糕。

泰特朝這些照片擺擺手。

——你喜歡哪一張?

其中一張威特斯用鉛筆做了標記,指出照片有可能裁切不正。在這張照片中,蠟燭剛點燃,兩對人兒都對著照相機微笑,就像廣告牌上的吸煙者一樣。但在當天晚上晚些時候拍的另一張照片裡,貝塔把最後一塊蛋糕給了身邊的年輕男人,而他的妻子在怒目而視。

我挑了這一張。

泰特先生欣喜地點點頭。

——照片很有味道,對吧?整個畫面在瞬間形成,如果你把快門多開哪怕幾秒,整個畫面就會變黑。我們把生活看作一系列的動作,是不斷積累的成就,是一連串風格和思想的流暢表達,然而,在那十六分之一秒裡,一張照片就能完全顛覆這一切。

他看了看手錶,示意我走向一把椅子。

——我還有十分鐘,寫封信吧。

信是寫給戴維斯的經紀人的。信中提到泰特先生對這位女演員的敬意,對她丈夫的友情,提到他們肯定在摩洛哥舉行了生日晚宴,順帶還提到他和華納兄弟娛樂公司準備商議簽署一項合同,又插上一句,說他在海邊小鎮看見了戴維斯,他覺得是她,當時是拍電影的淡季,然後他提出希望能面談一次。他要我把這封信留在桌上,然後抓起公文包,度假去了,這似乎是一項幾乎沒有其他人能享受的特權。也許泰特先生還在生威特斯的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空調出了問題。不管是什麼原因,這封信段落太長,動詞用得過於堅決,而形容詞又過於直白。

十五分鐘後,我和阿利走出辦公大樓,天氣實在太熱,連她也不想找樂子了。於是我們互相祝好,在街角處分手。我來到自助餐館的衛生間,這次換上的是黑色天鵝絨短裙,頭髮上紮了亮紅色絲帶。

我和華萊士第一次在我屋裡玩紙牌的那個晚上,他坦言去見了他的律師,為的是財產托管。為什麼?因為八月二十七日他要去西班牙參加共和政府的部隊。

他不是開玩笑。

我想我用不著那麼大驚小怪。各類有意思的年輕男人都好鬥——有些是趕時髦,有些是喜歡冒險,大多數是出於一種被誤用但劑量倒也無害的理想主義。對華萊士來說,還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擁有的太多了。

他出生於曼哈頓上東區的富有階級,在阿迪朗達克擁有避暑別墅和隨時可用的狩獵莊園,上的是他父親上過的預科學校和大學。父親去世後,他接管了家業——不僅繼承了父親的辦公桌和汽車,還接手了他的秘書和司機。令人敬佩的是,華萊士使家產翻倍,並以爺爺的名義建立了一項獎學金,贏得了同輩的尊敬。但一直以來,他懷疑這種安逸的生活並不屬於自己。他花了七年時間成為某一產業的領袖,成為教堂的執事,而他父親在五十歲時才做到。他勇往直前的青春歲月現在變得看不見、摸不著。

但這種狀況不會持續太久。

他揮一揮手,便要拋下他生命中所有理性、熟悉和安全的層面。在他離開前的這個月裡,他沒有好好和朋友及家人討論這個決定的負面後果,而是選擇跟一個好脾氣的陌生人做伴。

我倆的工作時間都很長,因此週三我們通常和畢茜、傑克一起吃夜宵,打幾輪橋牌。畢茜娘家姓范休斯,是賓州的地產大戶,她比外表看上去更堅強、更精明。讓我們關係加固的原因是她發現我有玩牌的頭腦。第二次打牌我們便跟男士們賭起了錢,領先他們不少分。天快亮時,華萊士會給我的脖子來一個友情之吻,送我上出租車,我們回到各自家裡美美睡上一覺。但在週末,我和華萊士便會單獨待在一起,慶祝曼哈頓的清淨。

每逢週六,如果西港或牡蠣灣有船上聚會,一般都會邀請華萊士·沃爾科特。不過他第一次把邀請信攤在桌上讓我挑選,我就看出來他並非真心想去。在我的追問下,他坦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讓他覺得有點兒不自在。天知道,如果他們讓他感覺不自在,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所以我們表示歉意,告訴哈姆林家、柯克蘭家和吉普森家我們無法出席。

於是,週六下午,我們坐上賓利車去辦華萊士的事:去布魯克斯兄弟和邁克爾選一些新的卡其布襯衣,去23街取清洗好的手槍,然後又去布倫塔諾書店買一本西班牙語的語法書。

好啊! 79

在我們處理這些小事情時,我發現自己開始追求完美,也許這是受了梅森·泰特的影響。僅僅在一周之前,我對生活的種種瑕疵還滿不在乎。那個華人洗衣工在熨我的裙子時燙出了一個洞,而我還會把一毛錢扔在洗衣機上面,友好地感謝她,然後穿上破裙子去參加教會活動。畢竟,我從教會接受的觀念就是不偷不盜,但盡量少花錢,所以,當你回到家,罕見地發現自己還有一個完好無損的甜瓜時,你滿可以懷疑自己不配擁有它。

但華萊士配,至少我是這麼看的。

所以,如果他的新毛衣的顏色和眼睛的顏色不配,我會退回去。如果有四塊刮鬍皂的花香過濃,我會告訴伯格道夫商場的售貨員再拿四塊來。如果餐館的牛排不夠厚實,我會站在櫃檯前,盯著奧托馬內利先生揮起切肉刀,直到切出的肉符合要求。照顧別人的生活——那也許正是華萊士·沃爾科特試圖逃離的,我卻發現這對我來說正合適。我們辦完事後(我們「掙來的」),便去一個沒人的賓館酒吧喝雞尾酒,到一家事先並未預訂的上等餐館吃晚餐,然後順著第五大道漫步去他家,在那裡我們談小說,分食「好時牌」巧克力。

八月初的一個晚上,我們在格羅夫吃夜宵——那兒盆栽的榕樹枝上掛著白色的小燈——華萊士傷感地說他不回家過聖誕節了。

對沃爾科特一家來說,聖誕節顯然是一個重大節日。一家三代要到阿迪朗達克營地度過平安夜。做午夜禮拜時,沃爾科特太太會在每根樹枝上掛上一套顏色相配的睡衣。到了早上,大家都會穿著睡衣來到剛修剪過的聖誕樹前,睡衣有紅白相間條紋的,有格子花呢的。華萊士不太喜歡為自己買東西,不過他很自豪為自己的侄子侄女挑了很棒的禮物,尤其是和他同名的小華萊士·馬丁。但今年他不會按時把禮物送回家了。

——我們幹嗎不現在為他們買禮物呢?我建議道。我們可以把禮物包好,貼上「聖誕前勿開」,然後放在你母親那裡。

——好是好,不過我可以把東西給……我的律師,告訴他在平安夜送出就行。

——那更好。

於是我們把盤子推到一邊,草擬了一份送禮行動計劃,寫上所有人的名字、他們和華萊士的關係、年齡、性格和可送的禮物。除了華萊士的姐妹、姐夫妹夫、侄女侄子,還有華萊士的秘書、司機邁克爾以及其他幾位華萊士想表示感謝的人。這份清單就像整個沃爾科特家族的小抄,而牡蠣灣的姑娘們為了能瞧上一眼,花錢都願意。

我們用一個週末來購物。在華萊士出發前的兩個晚上,我們在他的屋子裡安排了兩人晚餐,飯後好包裝禮物。早上我翻找衣櫥,第一個想法就是穿上那條波爾卡碎花點裙子,可還是覺得它不合適,便再往裡翻,找到一件黑色天鵝絨裙子,差不多一個世紀沒穿了,接著又在針線包裡翻了翻,找到一條深紅色絲帶。

華萊士打開房門,我對他行屈膝禮。

——呵,呵……呵,他說。

客廳裡,留聲機放著聖誕頌歌,冬青樹枝簇擁著一瓶香檳酒。我們為聖誕老人、雪人及從大膽的冒險中迅速歸來而舉杯。接著我們坐到地毯上,拿起放在一旁的剪刀和膠帶,開始工作。

沃爾科特家族是經營紙業的,這世上的包裝紙他們應有盡有:帶棒棒糖圖案的森林綠,有吸煙斗坐雪橇的聖誕老人的天鵝絨紅。不過他家的傳統是用一個厚實的白色箱子把所有的東西裝上送到家,然後再用各種顏色的緞帶紮好送給每位家族成員。

送給十歲大的約爾的禮物是一個迷你棒球場,上面有只帶彈簧的球拍,可以把球打進球門。我包好,綁上藍色的絲帶。送給十四歲的佩內洛普的是一對玩具雜色金絲雀,我扎上黃色的絲帶。佩內洛普是個小居里夫人,一般的玩具包括糖果她都不喜歡。東西越來越少,我留意了一下給小華萊士的禮物。之前在購物時,華萊士就說要給自己的教子送一份特別的禮物。我很快清點了一下,並沒有發現這份禮物。謎底在包裝最後一份禮物時揭曉了,華萊士剪下一小塊長方形包裝紙,從自己的手腕上解下他父親那塊黑色表盤手錶。

大功告成。我們來到廚房,裡面有烘烤土豆的味道。華萊士察看烤箱後,穿上圍裙,開始烘烤我昨天仔細挑選的羊排。然後,他移開羊排,用薄荷凍和柯納克酒溶解鍋裡的殘渣。

——華萊士,他遞給我盤子時我問道。如果我對美國宣戰,你會留下來和我一起戰鬥嗎?

晚餐結束,我幫華萊士把禮物拿到後面的儲藏室。沿走廊掛著家族成員在一些令人羨慕的地方微笑的照片。在碼頭的祖父母、滑雪的叔叔、橫坐馬鞍的姐妹。當時這個後廳照片廊讓我覺得有些奇怪。幾年後我無意中到另一個同樣的照片廊參觀,才終於明白這是美國社會白人特權階層所喜歡的。因為那是他們內斂情感(對地方,對親屬皆如此)的外在表現,這樣的情感無聲無息地滲透到他們這種版本的生活裡。在布萊頓海灘或曼哈頓下東區的尋常百姓家裡,你更常看到的是壁爐上的一把干花,干花後面立一張肖像,點上一支蠟燭,供後輩祭拜。我們這樣的家庭,懷舊如同一首遙遠的小提琴曲,以承認祖先為後人做出的犧牲。

有一張照片是一百來個穿外套、系領帶的男生。

——那是聖喬治學校嗎?

——是的,是我……高中的時候。

我湊上前,想找到華萊士。他指了指一張長相可愛、神情靦腆的臉,我根本沒注意到這張臉。在學校(或在沙龍舞的問候隊伍裡)裡,華萊士毫不起眼,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周圍的人物會漸漸暗淡,他則變得出類拔萃。

——全校學生都在這裡了?我又看了看照片,問道。

——你在……找廷克?

——是的,我承認道。

——他在這裡。

華萊士指了指照片的左邊,我們共同的朋友孤單地站在靠邊的地方。如果再看一會兒,我會認出廷克的。他就是一般人想像中的十四歲男孩的樣子:頭髮有點兒亂,外套有點兒皺,盯著照相機,像是要跳起來。

華萊士笑著,手指劃過照片,指向另一邊。

——他在這裡。

毫無疑問,非常靠右的地方還有一個身影,有些模糊,但沒錯,是他。

華萊士解釋說,為了拍到全校學生,他們墊高古老的箱式照相機,光線慢慢穿過鏡頭投在巨大的底片上,一次曝光一個部分。這樣太靠邊的同學可以在大家身後快速跑動,在照片裡出現兩次,但時間要算準,跑得要夠快。每年都有一些新生玩這個把戲,但華萊士記得只有廷克成功了。從廷克第二張大笑的臉上你可以看出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華萊士和我信守諾言,不談廷克和伊芙。但看到廷克展示淘氣的一面,我們兩個都覺得可愛。我們沒有馬上走開,而是盡情欣賞這個成功的把戲。

——能問個問題嗎?過了一會兒我問道。

——當然可以。

——那天晚上我們在貝拉斯福德吃晚飯,坐電梯下樓時,巴奇說了一句笑話,說廷克像鳳凰浴火。

——巴奇這人……有點兒粗魯。

——就算是吧,可他是什麼意思呢?

華萊士沉默不語。

——很不好的意思嗎?我刨根問底。

華萊士柔和一笑。

——不,這本身並……不壞。廷克來自福爾河一個古老的家族,我猜他的……父親運氣很糟糕,我想他……失去了一切。

——在大蕭條中?

——不是。

華萊士指了指照片。

——大概在那個時候,廷克還在讀高一。我記得,因為我是……年級長。學校董事會開會討論他們該做些什麼來……改變他的境況。

——他們給他獎學金?

華萊士緩緩搖了搖頭。

——他們讓他退學。他在福爾河讀完高中……又努力讀完了靜宜學院。然後在……一家信託公司當了個職員,開始一步步往上走。

在後灣區 80 出生,在布朗上學,在祖父的銀行上班。這是我和廷克見面十分鐘後對他的印象,這印象有些自以為是。

我又看了看照片裡這個男孩,捲曲的頭髮,友善的微笑。很長時間以來,我第一次想見到他,不是想解決什麼問題,我沒有必要談伊芙,談已經發生的、沒有發生的或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只想確認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他走進「熱點」,坐在鄰桌,看著樂隊——歌手開始引吭高歌,廷克朝我尷尬地笑笑,我不帶任何預設地注意到他。從華萊士告訴我的這些片斷信息來看,廷克有些東西我本該早知道的,那就是當我和廷克成年時,我們沒有站在門檻的兩邊,而會肩並肩地站在一起。

華萊士用探詢的目光來回掃視照片——似乎就在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格雷先生失去了最後一點兒家產——似乎集體照的兩端出現的兩個廷克代表著舊的過去和新的開始。

——很多人都知道鳳凰浴火,他說。但他們忘記了鳳凰的另一個特徵。

——是什麼呢?我問道。

——鳳凰能活五百年。

第二天,華萊士乘船出海。

哦,這不夠確切。

一九一七年的人們是「乘船出海」。淺色頭髮、臉頰通紅的年輕人穿著貼身的制服,在布魯克林造船廠的碼頭邊排成隊,肩背粗呢袋子,齊聲唱著《在那裡,在那裡》,勇敢地走上踏板,登上巨大的灰色巡航艦。汽笛響起,他們爭相趴在欄杆上,跟愛人吻別,向母親揮手。已有不幸預感的愛人和母親在背後抹著眼淚。

但是,如果你家境殷實,那麼一九三八年你離開故鄉去西班牙參加內戰時根本不用擔心。你買一張「瑪麗皇后號」的頭等艙票,悠閒地吃完午餐,來到碼頭,穿過正在翻閱西班牙語速成本的乘客,禮貌地上船,來到自己位於上層甲板的房間,行李已經送到,乘務員已把東西整齊地放好了。

當時國際聯盟禁止外國志願者參加西班牙內戰,和船長吃飯時討論你要去西班牙是不合適的(坐在你左右的是來自費城的摩根一家和由嬸嬸陪同的畢茲伍德姐妹)。你肯定不能對南安普敦負責移民的官員說你要去西班牙,只能說你去巴黎看望同窗好友,買幾幅畫。你得先坐火車去多佛,然後坐船去加萊,再改乘汽車去法國南部,在那裡你可以搭順風車翻過比利牛斯山,或者雇一條拖網漁船順著海岸去西班牙。

——再見,邁克,華萊士站在踏板上,說。

——祝你好運,沃爾科特先生。

他轉向我,我知道,以後的週六我不知道要怎麼過了。

——也許我可以為你媽媽跑跑腿?我提出建議。

——凱特,他說。你不該……為別人跑腿的,不為我,不為我母親,也不為梅森·泰特。

邁克爾駕車帶我離開碼頭,我倆都很傷心。車子經過大橋,駛入曼哈頓,我打破了沉寂。

——你覺得他能保護好自己嗎,邁克爾?

——小姐,那是戰爭,很難做到的。

——是的,我想也是這樣。

窗外,市政廳飄了過去。唐人街,一些小個子老婦人擠在小販的車子周圍,車上裝滿了難看的魚。

——要送您回家嗎,小姐?

——好啊,邁克爾。

——去11街?

他問這個問題真貼心。如果我說去華萊士那裡,我想他就會帶我去那裡。把車停到路邊後,他打開後座的車門,比利會打開大樓的門,傑克遜會迎我進電梯,送到11樓。在那裡,我可以好幾周不去想自己的未來。不過,在律師事務所的文檔室裡有一堆禮物在安靜地等著,邁克爾會很快給棕色賓利車蓋上防水油布,約翰和托尼會把雷明頓槍和柯爾特槍拆開,存放到櫃子裡。也許是時候了,我對完美的追求也該拆解、儲藏起來。

華萊士離開後的那個週四,我下了班,到第五大道閒逛,看看伯格道夫商場的櫥窗。幾天前,我發現商場要擺出新的商品,櫥窗都拉上了簾子。

冬、春、夏、秋,我對伯格道夫拉開新一季帷幕的時刻總是充滿期待。你站在櫥窗前,像沙皇收到珠寶蛋一樣,蛋裡濃縮了精緻的場景,工藝煩瑣。你閉上眼睛往裡瞧,窗裡的景色令人心馳神往,你看得如癡如醉,流連忘返。

「心馳神往」說得沒錯。伯格道夫的櫥窗不會展出七折的存貨,櫥窗裡的展品意在改變來這條大街購物的女人,讓其中一些心懷嫉妒,讓其他的心滿意足,讓所有人都看到機會。一九三八年秋季,第五大道之遊沒有令我失望。

櫥窗展示的主題是童話,取材於格林兄弟和安徒生的著名作品,不過每件展品的「公主」都被男性所代替,而「王子」則是我們中的一員。

在第一個櫥窗裡,一個年輕的君王躺在開花的籐架下,他頭髮烏黑,肌膚無瑕,精緻的雙手疊放胸前,身旁站著一個勇猛的年輕女人(穿西亞帕蕾利牌紅色短上衣),頭髮為了戰鬥而剪短,腰帶裡利落地別著一把寶劍,手裡握著忠誠戰馬的韁繩,帶著世故而又不乏憐憫的表情低頭看著王子,似乎並不打算衝過去用一個吻把他喚醒。

下一個櫥窗是一部關於復活把戲的歌劇。一百級大理石台階從王宮大門向下直達鋪滿鵝卵石的院子,那裡有四隻老鼠躲在一個南瓜的影子後面。靠邊處,金髮養子飛奔過拐角,身影漸小。公主(穿香奈兒牌黑裙)跪在櫥窗的前部和中央位置,神色堅決地看著一隻德比產的玻璃鞋。從她的表情看,她準備號召整個王國——從男僕到內務大臣——行動起來,不分晝夜,尋遍全國,找到能穿上那只鞋的小伙子。

——是凱蒂吧?

我轉過身,看到一位表情古板、膚色淺黑的女士——來自小州康涅狄格的威斯塔。如果有人叫我在八月的一個下午來思考一下威斯塔的風格,那麼我會想到美國的花園夜總會,不過我也許錯了。她穿著極其優雅:深藍色短袖連衣裙,帽子不對稱但很搭調。

在廷克和伊芙的那個晚宴上,我們並沒有很投緣,現在她費心和我搭訕,我有點兒驚訝。我們互相寒暄了一番,她舉止討人喜歡,雙眸熠熠發光。當然,話題很快轉到了他們在歐洲度假的事,我問他們玩得是否開心。

——不錯,她說道。非常不錯。你去過歐洲嗎?沒有?呃,法國南部的七月令人陶醉,吃的倒是信不過,不過和廷克與伊芙在一起增添了不少樂趣。廷克的法語說得很棒。四個人在一起,時時都會擦出意外的火花:清晨在海濱游泳……在俯瞰大海的地方吃很長時間的午餐……深夜到鎮上去閒逛……當然(輕笑一下),清晨游泳的意外樂趣是廷克帶來的,晚上逛街的意外樂趣是伊芙帶來的。

現在,我開始明白了她為什麼會來跟我搭訕了。

那晚在貝拉斯福德,她舉止古怪,與眾不同,不過她像個經驗豐富的傳教士,可以忍受別人對她滔滔不絕,忍受別人偶爾拿她開玩笑,她相信終有一天上帝會回報她的耐心。現在救贖日到了,令人狂喜的時刻。命運之輪轉動,意外機遇降臨。因為一談到法國南部,我們兩人都很清楚誰會是舉止古怪,與眾不同的那一個。

——呃,我說,準備結束這場談話。你們都回來了,真好。

——噢,我們不是一起回來的……

她用兩個手指碰了碰我的胳膊,把我留下。

指甲油和唇膏的顏色很相配。

——當然,我們本來是想一起回來的。我們正打算商量一下坐船的行程,廷克說他有公事要留在巴黎,伊芙說她只想回家,於是他答應在埃菲爾鐵塔上請她吃飯,就這樣賄賂了她(狡黠地一笑)。

(我回以狡黠的一笑。)

——可你瞧,她接著說。廷克去巴黎根本不是為了公事。

——?

——他是去看卡地亞珠寶!

不出威斯塔所料,我的臉頰微微發燙。

——在他們離開巴黎前,廷克把我拉到一邊。他有點兒抓狂,碰到這些事情有些男人就會變得很絕望,紅寶石手鐲、藍寶石胸針、珍珠項鏈 81 ,他不知道該買哪樣才好。

當然,我並不打算問,但這也不會有什麼影響,她已經懶洋洋地伸出左手,展示一顆葡萄般大小的鑽石。

——我對他說,給她買這個就行了。

我回到市中心,還在為和威斯塔的見面鬱悶,最後來到雜貨店,買了一些日常用品:一副新牌、一罐花生醬、一瓶二級杜松子酒。我吃力地爬上樓梯,吃驚地發現穿B罩杯文胸的新娘已經修繕好了她母親那幅波倫亞畫派的畫,甚至弄得更好。我用胳膊肘穩了穩買到的東西,轉動鑰匙,進門,差點兒踩到了一封滑落到門下的信。我放下包,撿起信。

信裝在一個象牙白信封裡,封面有一個扇貝圖案,沒有貼郵票,字卻非常漂亮,我從沒見過自己的名字被寫得這麼漂亮。每個K大概一英吋高,尾筆在其他字母下優雅地掃過,末端像阿拉伯鞋子的頂端那樣彎回來。

信封裡有一張金邊卡片。卡片很厚實,我得撕開信封才拿得出來。卡片上面同樣有扇貝圖案,下面是時間、日期以及有幸邀請我出席的字樣。這是霍林斯沃思家五一勞動節大型活動的請柬。好心人華萊士·沃爾科特此時正在幾百里開外的海上,這是他的又一慷慨之舉。

《上流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