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冬天的第一股寒風凜冽又無情。風一起,總會勾起父親絲絲的俄羅斯鄉愁,這時他便拿出燒水的銅壺煮起紅茶,回憶起某年的十二月,那時暫時沒有徵兵,那時井水還沒有冰凍,收成還有希望。出生在那樣的地方並不算太糟糕,他說,如果你永遠不必在那裡生活的話。
我的窗子俯瞰後院,窗子彎曲得厲害,窗框和窗台間露出的大縫可以穿過一支鉛筆。我用一條舊內褲堵上縫隙,把水壺架到爐子上,回憶起我自己的十二月,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惆悵。
是安妮,她穿著灰色寬鬆長褲和淡藍色襯衫。
——你好,凱瑟琳。
——你好,格蘭汀夫人。
她笑了。
——我想是該這樣叫我。
——週六下午我憑什麼有這樣的榮幸呢?
——好吧,我討厭承認這個——但某些特定的時刻,我們都想尋求某個人的寬恕。而在這一刻,我想我也許該尋求你的寬恕。我把你放在了扮演傻瓜的位置,像我這樣的女人不該這樣對待像你這樣的女人。
她就是這一點真好。
——我可以進來嗎?
——當然,我說。
為什麼不呢?說也說了,做也做了,我知道不能太過怨恨安妮,她沒有濫用我的信任,也沒有過於妥協。她是精明的曼哈頓人,認定了自己的需要,便花錢來滿足這一需要。她以這種與眾不同的方式買到一個年輕男人的歡心,這與她毫無愧意的沉著冷靜無比合拍,這使她如此令人印象深刻。不過,看到她略為收斂還真是不錯。
——想喝點兒什麼?我問。
——上次我領教了。你在泡茶?正合我意。
我準備茶壺,她環顧屋裡,她不像布萊斯想清點我的財產,她似乎對建築風格更感興趣:彎曲的地板,裂縫的條紋,暴露的水管。
——我還小的時候,她說。我住的房子和這裡很像,不遠。
我真的吃了一驚。
——你嚇了一跳吧?
——不是嚇一跳,只是我覺得你生來就是有錢人。
——噢,曾經是的。我住在中央公園外,六歲時跟保姆住在下東區。我父母跟我瞎扯,說我父親生病,其實很可能是他們的婚姻差不多破裂了。我猜父親是花花公子一類的吧。
我揚起眉毛,她笑了笑。
——嗯,我知道,什麼樹結什麼果。我母親沒把她這邊家族的傳統傳給我。
我們沉默了片刻,這給了她一個很自然的機會來轉換話題,可她繼續說,也許冬天的第一股寒風讓每個人都有點兒懷念那些他們曾經幸運逃離的日子吧。
——我還記得那天早上母親帶我到市中心,把我放到一輛馬車裡,帶上滿滿一箱衣服——一半是我將來穿不上的。我們到了14街,那裡到處都是叫賣的小販、酒館和運貨的馬車。母親看到車水馬龍讓我興奮不已,便答應我每週去看她時都可以經過14街,其實我整整一年也沒再經過那條街。
安妮舉起茶杯要喝,又停了下來。
——剛想起來,她說。我以後再也沒經過那條街。
她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我也笑起來。不管是好是壞,如果一個人對自己失去的笑得如此爽快,那她也就沒有什麼可在乎的了。
——其實,她繼續道。因為你,重回14街已不單單是為了重遊童年。
——還有什麼目的?
——狄更斯。還記得六月那天你在廣場賓館跟蹤我嗎?你包裡有他的一本小說,這勾起我一些溫馨的回憶。我翻出一本破舊的《遠大前程》,三十年來我從未翻開它,三天裡我從頭到尾一頁一頁地讀完了。
——有何感想?
——當然很有意思,無論是人物、語言還是事件的轉折發展都有意思,我得說,這一次這本書對我的吸引力有點兒像哈維夏姆小姐家的餐廳:充滿節日氛圍的房間久已塵封,彷彿狄更斯的世界被遺留在祭壇上。
接著,安妮漸漸充滿詩意地談起她對現代小說的喜歡——海明威、伍爾夫——我們喝了兩杯茶。就在她快到有待得過久之嫌時,她起身告辭。在門口,她最後看了屋裡一眼。
——你知道,她說,彷彿這是剛剛冒出的念頭。我在貝拉斯福德的公寓房就要荒廢了,你幹嗎不要呢?
——噢,我可不能,安妮。
——為什麼不呢?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只說對了一半。那裡有房間,有的是房間。我借你住一年吧,這是我求和的方式。
——謝謝,安妮,我住在這裡挺開心的。
她伸手到包裡掏出一把鑰匙。
——給你。
鑰匙拴在一個銀環上,帶著皮表帶,顏色是夏日的膚色,是那麼雅致。她把鑰匙放在門邊的一堆書上,抬起手,阻止我的反對。
——考慮一下。哪天午飯時去看一看,看大小合不合適。
我一把抓過鑰匙,跟她到走廊裡。
整件事讓我不由得笑了。安妮·格蘭汀無比精明、伶牙俐齒。先道歉,接下來是下東區童年的回憶,向感情不忠的家史致敬。假如她看完了狄更斯所有的作品只是為結出小小的糖霜,我也不會吃驚。
——你與眾不同,安妮,我輕快地說。
她回頭看著我,表情非常嚴肅。
——你才是真正的與眾不同,凱瑟琳。一百個女人中有九十九個像你這樣的出身,現在都在忙於做家務呢,我想你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麼不平凡。
不管我怎麼揣測安妮的用意,都沒料到她會這麼奉承我。我低頭看地板,再抬起頭,從她衣服敞開的地方能看見她白皙滑嫩的胸脯,她沒有戴胸罩,我也沒有來得及戴。我們目光相遇,她吻了吻我,我們都塗了口紅,口紅與口紅觸碰,帶來一種不同尋常的刺激。她伸出右手摟著我,將我攏近一點兒,然後慢慢後退。
——找個時間再來跟蹤我吧,她說。
她轉身要走,我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轉過來,拉近。在許多方面,她是我認識的最漂亮的女人。我們幾乎鼻子貼鼻子,她張開嘴唇,我的手慢慢伸近她的褲子,把鑰匙放進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