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週五,我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將九斤重的一大塊火腿一片片切下,一邊吃,一邊就著酒瓶喝波旁威士忌,盤子旁是《哥譚鎮》創刊號。梅森花了很長時間考慮封面,希望它引人注目、漂亮、機智、驚人,最重要的是,出人意料,因此只有三個模本候選:梅森的、藝術總監的和我的。
這是一張照片,一個裸體女人站在聖雷莫公寓大樓一個一米五高的模特兒後面,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她的肌膚,但窗簾有意拉上,讓你看不到她身上更細緻的部分。
我拿到了一個實物模型,因為那個形象是我的主意。
嗯,大概算是吧。
實際上,那是對我在現代藝術館看到的勒內·馬格裡特 108 的一幅畫作的某種變奏。梅森喜歡這個主意,還拿我的職業生涯來打賭,說我找不到一個女人願意做模特兒。畫面的設計讓人看不到女人的臉,但假如十五樓的窗簾拉開,你就可以看見一對茄子色、銀元般的乳暈。
下午,梅森把我叫進辦公室,讓我坐下——自他僱用我之後,這樣的事還沒超過兩次。答案揭曉,阿利的計劃分毫不差——我們兩個都將繼續受雇一年。
我起身準備離開時,梅森向我祝賀,給了校樣和實物模型,作為獎賞,他還將市長送給他的蜂蜜烤火腿奉送給我。我得知市長閣下熱切的祝福寫在金色的星形卡片上。我夾起火腿,走到門口時轉過身來,感謝泰特先生。
——沒必要謝,他專注於工作,頭都沒抬。這是你掙來的。
——那也要謝謝您給了我這個機會。
——如果是這個,那就謝推薦你的人吧。
——我會給帕裡什先生打電話的。
梅森抬起頭,奇怪地看著我。
——你最好搞清楚誰是你的朋友,康騰。不是帕裡什推薦你,是安妮·格蘭汀,是她一定要我雇你的。
我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我喝不了多少波旁威士忌,但在回家的路上還是買了一瓶,心想這配火腿很合適,確實如此。我還買了一棵小聖誕樹放在窗戶旁,沒有裝飾的樹看起來有點兒孤獨,於是我把市長放在火腿上的金色星星取下來,支在最高的枝葉頂上,然後舒服地坐下來,打開克裡斯蒂夫人的新作《赫爾克裡·波洛的聖誕假期》。這是我十一月買的,特意留到今天晚上才看,可沒等我開始讀,就有人敲門。
我想人生一個不可改變的規律就是,每到年終,總愛總結這一年的大事小事。除了其他事情,一九三八年還有不斷響起的敲門聲。西部聯盟電報公司的小伙子帶著伊芙從倫敦發來的遙遠的生日祝福來敲我的門,華萊士帶著美酒和蜜月橋牌來敲我的門,還有偵探蒂爾森,還有布萊斯,還有安妮。
此時看來,這些敲門聲中只有部分是受歡迎的,但我想我應該珍藏所有的敲門聲,因為過不了幾年,我就要住到有看門人的大樓裡——一旦住進有看門人的大樓,就再也不會有人來敲門了。
今晚,來敲門的是一個穿著赫伯特·胡佛 109 式西服的年輕人,身材魁梧,爬樓爬得氣喘吁吁,眉間夾著汗珠。
——康騰小姐?
——是的。
——凱瑟琳·康騰小姐?
——是呀。
他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叫奈爾斯·庫柏斯韋特,海文利-宏德公司的律師。
——開玩笑吧,我笑道。
他有些吃驚。
——當然不是,康騰小姐。
——明白了,噢,一個律師在聖誕節前的週五來敲門,我希望我沒惹上什麼麻煩事。
——不,康騰小姐!您沒惹上任何麻煩事。
他以年輕人的自信說道,可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
——至少海文利-宏德公司不知道您有什麼麻煩事。
——庫柏斯韋特先生,這真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評價,我會記住的,我能幫您什麼呢?
——您早前在黃頁上登記的住址沒有變,您在家裡,這已經幫到我了。我是受人之托來的。
他伸手到門的邊框後面,拿出一件長物什,用厚厚的白紙包裹,用圓點花紋絲帶捆著,上面的標籤寫著:聖誕節前勿開。
——送來此物,他說。是遵從——
——某個叫華萊士·沃爾科特的人。
——是的。
他猶豫。
——這有些不同尋常,因為……
——因為沃爾科特先生已經辭世。
我們都沉默了。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康騰小姐,我看得出您很驚訝,我希望這驚訝沒有令您不高興。
——庫柏斯韋特先生,要是我的門上有槲寄生 110 ,我會吻您的。
——噢,是的,我是說……不。
他偷偷瞄了一眼門框頂部,然後直起身子,比較正式地說:
——聖誕快樂,康騰小姐。
——聖誕快樂,庫柏斯韋特先生。
我從來不會等到聖誕節早上才打開禮物。要是我在七月四號收到聖誕禮物,我也會在當天晚上就著煙花打開的。我坐在安樂椅上,打開包裹,它等了那麼久才來敲我的門。
是一支來復槍。我當時還不知道,這是一把一八九四年產的溫切斯特連發步槍,是約翰·摩西·勃朗寧親自主管的一家小公司生產的。槍托是胡桃木,象牙曲線,做工精緻,渦卷形花紋的拋光黃銅槍身,一支可以帶去參加婚禮的槍。
華萊士·沃爾科特確信禮物會及時送到,為此你不得不讚賞他。
我按華萊士教的,用掌心平衡地握住槍,槍的重量不超過四斤。我把槍收回來,看著空空的槍膛,合上,舉起槍,與肩膀齊平,順著槍管望過去,瞄準小聖誕樹的頂端,市長的那顆星星被我正正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