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笛前二十分鐘,領班繞過來,要他們他媽的慢下來。
長長的兩支隊伍,正在用接力的方式從一艘加勒比海貨輪上把一袋袋白糖搬運到“魔鬼之屋”碼頭的倉庫裡。他和人們稱為“國王”的黑人站在隊伍的前面。每次領班下令,“國王”便調整發令的節奏:一……一……千個鉤,兩……一……千個量,三……一……千個轉,四……一……千個拋。
聖誕節後次日,拖輪工程師聯合會繼續罷工,沒有向碼頭工人發出預告,也沒有得到他們的支持。在下灣岸,離桑迪岬和微風角不遠處,一隊貨輪在水裡晃來晃去,等待靠岸。上上下下傳的話是這麼說的:大家耐心等待,如果老天開眼,在停靠碼頭的船卸完貨前,罷工就會結束,他們可以讓大家不受影響。
他清楚,自己是個新手,一旦他們開始裁員,他將第一個走人。
本來就該如此。
“國王”確定的節奏恰到好處,讓他感到手上、腿上、背上都有力氣,每擺動一次鉤子,力量如電流一樣穿過他的身體。這種感覺久違了,就像晚飯前的飢餓,像睡覺前的疲憊。
這一節奏的另一好處是能留下一點兒聊天的空間。
(一……一……千個鉤。)
——你從哪裡來的,國王?
——哈萊姆。
(兩……一……千個量。)
——你在那兒住多久了?
——一輩子了。
(三……一……千個轉。)
——你在碼頭干多久了?
——久得不能再久了。
(四……一……千個拋。)
——感覺怎麼樣?
——就像天堂,好人很多,不管閒事。
他對“國王”笑笑,又鉤起一袋糖。他知道“國王”指的是什麼。在福爾河也一樣,一開始大家都不喜歡生人。公司在每雇一個人前,至少拒絕過二十個他的兄弟、叔伯或兒時的朋友,因此盡量少惹麻煩,這意味著扛好麻袋,閉上嘴巴。
笛聲響起,大家便朝第十大道的酒吧走去,“國王”沒去。
他也沒去。他遞給“國王”一支煙,他倆靠著板條箱吸煙,看著大家一個個離開,他們默默地吸煙,沒有說話,吸完煙,把煙蒂扔出碼頭,兩人朝大門走去。
他們走到貨船和倉庫之間,地上有一堆白糖,肯定有人用鉤子鉤爛了粗麻袋。“國王”在那堆糖旁邊停下來,搖搖頭。他跪下來,抓起滿滿一把,放到口袋裡。
——來吧,他說。你也可以拿一些。要是不拿,只能喂老鼠了。
於是他蹲下,也抓了一些,白糖清透晶瑩,他想把糖放在右邊的口袋裡,但突然想起來那個口袋破了個洞,於是把糖放到左邊的口袋裡。
他們走到門口,他問“國王”想不想散散步,“國王”朝高地那擺了擺頭,他要回家看老婆和孩子。“國王”話從來不多,沒那必要,你看得出來。
昨天收工後,他沿著碼頭朝南走,今天他朝北走。
夜幕降臨,空氣冷得刺骨,要是大衣裡面穿了毛衣就好了。
第40街上面的碼頭直入哈得孫河最深的水域,與最大的大船並排。停泊在75號碼頭的一艘船將駛往阿根廷,它看上去像一座堡壘,灰暗陰沉、堅不可摧。他聽說這條船在招船員,要是他攢夠了錢的話,或許可以去應聘。他只希望船靠岸時可以下去逛一下,不過還會有其他機會跟其他船去其他地方。
77號碼頭上有一艘名叫“康納德號”的遠洋客輪,準備橫跨大西洋。節禮日 111 那天,號角吹響,碎紙花從上甲板飄落碼頭——這時,罷工的口號傳到駕駛室。“康納德號”把乘客打發回家,建議他們把行李箱放在船上,因為罷工今天肯定會結束。五天後,每個特等艙裡都放好了燕尾服和晚禮服,外加馬甲和裝飾帶,它們有如歌劇院閣樓裡的服飾,在死一般的寂靜中等待。
80號碼頭是哈得孫河上最長的碼頭,船塢裡沒有停船,它湧入河中,像新修的高速公路的首段路程一樣。他在碼頭上從頭走到尾,又從背包裡拿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卡嚓關上打火機,轉過身,靠在一根樁子上。
從碼頭的盡頭看過去,整個城市的天際線一覽無餘:縱橫交錯擠在一起的民房、倉庫、摩天大樓從華盛頓一直綿延到巴特裡。每棟樓的每家窗戶的每盞燈似乎都閃爍著微光——它們的電力像是來自屋裡的動物氣息——來自爭論和努力、奇想和思緒。不過在這一拼花圖案中,在這裡和那裡,還有一些孤獨的窗戶,那裡的燈光似乎更亮、也更持久——這些燈光是由那些沉著冷靜、目標明確的少數人點亮的。
他踩滅煙頭,決定在嚴寒中再待上一小會兒。
儘管寒風刺骨,但從這裡看曼哈頓,它是如此非凡、如此奇妙、如此明確地充滿希望——你只想用盡餘生朝它走去,卻永不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