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媽媽一定是念著您的名字死去的

帶著女兒,打開家門,見家裡有些亂,方子衿立即意識到彭陵野回來過。她的心猛地一緊。經歷了這次和白長山見面之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面對彭陵野。想到這一切,她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辛酸。這半個多月裡所發生的一切,似乎是預謀已久。可是,當這一切發生之後,她的生命,到底是有了新的色彩,還是墜入更深更厚的黑暗?她還能忍受和彭陵野在一起的日子嗎?如果不能忍受?她又能怎麼辦?離婚?不!她在心中帶著絕望呼喊。她已經離過一次婚了,不想因為再次離婚而在別人眼裡變成一個怪物。女兒自然不知她心裡的複雜情緒,回到家,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她在家裡翻找屬於自己的東西時,發現了桌上的一張紙。她拿起這張紙,叫道,媽,這裡有一封信。

一封信?好奇怪的一件事。彭陵野從來都不曾給她留過便條的。她向女兒走過去,正要問是誰的信,女兒已經讀了出來:離婚判決書。她心中猛地一驚。離婚判決書?誰的離婚判決書?她一把將那東西從女兒手裡接過來,匆匆看了一遍。確實是一份離婚判決書,縣法院解除了她和彭陵野的婚姻。這是一份十分奇特的判決書,最上面用紅色字體印著毛主席語錄:要鬥私批修。接下來的判決書內容是印好的格式,而在判離事由上,用毛筆填著「劃清界限」四個字。

劃清界限。這四個字像四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方子衿。彭陵野和她之間,有什麼界限好劃清的?她的成分、她的政治面貌,結婚前他就已經清楚了。如果說有什麼變化,那就是她被紅衛兵揪斗遊街了,她的檔案裡有和白長山通姦三年等字。那些字留在她的檔案中時,她和白長山連面都沒有見過,這一點,他像她一樣清楚。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要造反,要奪權,而她作為一個被批鬥對象,會影響到他的政治前途。

他的政治前途?他不是被紅衛兵趕出縣城的嗎?難道又捲土重來了?

一場典型的缺席判決,就像當初簽發他們的結婚證,方子衿缺席了一樣。轉而一想,離了也就離了。既然自己和白長山見上面了,夙願已了,這一生已經足了,後半生,除非白長山有機會和她生活在一起,否則,她再也不想結婚了。她的身體、她的一切已經給了白長山,現在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哪怕他們以後再沒有機會見面,她也要為他好好地守住自己。經歷這一切之後,結束這段婚姻,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離就離了,免得自己再面對他的時候無所適從。她站在那裡發愣的時候,女兒自己爬上了床,不一刻就睡著了。她將判決書收好,在床上躺下來。這麼多天的奔波,她實在太累了,幾乎是身體剛一挨床板,便進入了夢鄉。

這是真正的夢鄉。她不知道白長山是什麼時候走進自己夢裡來的,千真萬確是走進夢裡了。和以前無數次夢見白長山時不同,以前夢到的只是影影綽綽一團模糊的氣,現在卻是清晰實在的那個人,甚至連他那身舊軍裝以及上面沾著的油污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他身上的那股很濃的汗味夾雜著皮屑的味道,散發著一種特殊的芬芳,令她如癡如醉。他們似乎是坐在一條船上,上面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他伸出手臂,攬著她的肩,她溫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船竟然不需要艄公,便可以自動行駛。天上月光皎潔,繁星燦爛。那些星星後來竟然跑到了水裡,圍著他們的船起舞。突然間,那些星星全都不見了,她感到異常緊張,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說星星被烏雲遮住了,可能是要變天了。她大急,說那我們快點上岸吧。他說他沒有辦法,這船是自動的,不受他們控制。也不知什麼時候,船上突然出現了很多人,他們穿著綠軍裝,戴著紅衛兵袖標,凶神惡煞一般呼著口號。領頭的竟然是彭陵野,他說,還說你們沒有通姦?現在被我們捉姦在床,你還有麼話說?說來也奇怪,她此時真的是在床上,渾身沒有一寸紗,和他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他摟著她,對她說,妹子,別怕,有我呢。我拼著這條命,也要保護你。她說,哥,你別管我,你快跑。去找人來救我。白長山說好,你等著,我很快就會來。然後他猛地一躥而起,向前跑去。彭陵野竟然不去追,而是將手一揮,大聲命令將這個女流氓抓去游鬥。那些紅衛兵撲上來,無數雙手在她的身上亂摸,她的胸被那些人又揉又捏,疼痛難忍。

她醒了過來,並且很快發現,自己確實是赤身裸體,彭陵野壓在她的身上,正拼著命地揉她的胸。她用力將他推開,並且迅速翻身而起,抓過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他還要往她身上撲,她低喝一聲,命令他站住。

彭陵野停下來,睜著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對她說:「才幾天不見,不認識我了?」

她說:「我看到判決書了,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彭陵野順手拉過一把椅子,讓椅背對著她,雙手往椅背上交叉一搭,坐下來,堆上一臉的笑,輕描淡寫地對她說:「哦,你說那個呀,那是假的。」

她問:「假的?」

他說:「你也知道,我現在是造反派的頭頭,前途無量。可是,你已經被紅衛兵揪斗了。我如果不和你假離婚,那會影響我的前途。你想嘛,我的前途,不也是你的前途,不也是夢白的前途?」

她冷冷地笑一聲,說:「我和夢白沒有那樣的福氣。你如果考慮自己的前途,還是離我們遠一點。」

彭陵野:「你可想好了。」

方子衿:「我已經想得夠清楚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彭陵野冷冷地笑了笑,說:「你這獨木橋不容易過。」

方子衿:「不容易過那是我的事,已經與你無關了。」

彭陵野:「看來,你是對自己的處境不太瞭解。那好,我來幫你分析一下。眼下是『文化大革命』,是一場革命,你懂嗎?是無產階級革資產階級的命,是工人階級革封建官僚的命。你是什麼?你的家庭出身,是自由職業者兼地主。你認為你是自由職業者,可實際上,你就是地主。以前沒有這樣認定,那是因為有人在保你。這一點,不用我說了,你自己清楚,是陸秋生在保你,是周昕若在保你。還有陸秋生的父親以及周昕若所執行的那條反無產階級反革命的路線在保你。我告訴你,我已經從胡總司令那裡獲得了內部消息,這棵大樹,馬上要倒了。接下來,各省的枝枝丫丫也都要打倒。周昕若完了,他的權被奪了,現在在黑河農場管制勞動。接下來,那些支持他的人,也沒有幾天好日子了。你大概以為,在靈遠還有杜偉峰,是吧?我全都告訴你好了,杜偉峰也完了,正被我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你們母女,如果沒有我這棵大樹,往後的日子啊……你別怪我沒提醒你。」

方子衿堅決地說:「你給我出去。我們母女是死是活,與你沒有半點關係了。你如果再在這裡胡攪蠻纏,我找紅衛兵告你去。」

彭陵野還想繼續糾纏。方夢白醒了過來,聽了媽媽的話,立即跳下床,說:「媽媽,我去叫紅衛兵大哥哥大姐姐來。」

對於紅衛兵,彭陵野顯然心有所忌。見方夢白要出門,一把拉住她,說,好好好,我走,我走還不成?臨離開之前,他停下來,在方夢白的小臉上摸了一把,說,喲,夢白,幾天不見,你長成大姑娘了。看這張臉俊的,將來像你媽一樣,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這麼好的一朵花,將來不知哪個有福摘了。

看著他悻悻離去的背影,方子衿的心頭突然閃過一片濃厚的烏雲。她彷彿再一次看到了胡之彥站在面前。她真恨自己瞎了眼,直到今天才發現,他和胡之彥原來是同一類人。難怪那年他去寧昌過春節,和胡之彥一見如故。也難怪為了調寧昌工作,他竟然甘願將自己獻給胡之彥。為了自己,他可以不擇手段,這一點甚至比胡之彥更可怕。他剛才對女兒說的那幾句話是什麼意思?暗示?威脅?她感到不寒而慄。

做母親的,最怕的就是女兒在成長過程中遇到壞人,方子衿哪裡料到,自己將一個大壞蛋引到了女兒身邊?她該怎麼辦?或許,將女兒送走,是一個權宜之計。可是,她在這個世上無依無傍,連一個真正的親戚都沒有,能把女兒送去哪裡?送到吳麗敏那裡去?吳麗敏兩口子再一次當起了逍遙派,家裡有五個孩子,夫妻倆的工資卻是從來沒有增加過。自己帶著一個孩子,日子就已經夠艱難,她在經濟上的困境更可想而知。何況,自從那次胡之彥自殺她替自己出頭差點惹火燒身之後,她們的感情,已經沒有以前那麼深那麼純了。除了她之外,還有什麼人?

白長山,遠水解不了近渴。陸秋生,他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帶一個小女孩?周昕若是沒有孩子的,可彭陵野說他已經被押送黑河農場管制勞動。黑河農場出現在她腦中時,她立即想起了一個人:韓大昌。那次死胎,令李筱玉的生殖系統遭到很大破壞,此後一直沒有懷上孩子。韓大昌在黑河農場有足夠權威,如果將女兒放在他那裡,應該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然而,自己和他們兩口子,算是什麼關係?有點說不清道不明。韓大昌夫婦是很好的人,將女兒托付給他們,自己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問題只在於這個口不好開。

好久沒有上班了,方子衿決定去醫院看看,剛走幾步,遇到一名同事。同事說,方醫生呀,吃了沒?方子衿原想立即就答應,轉而一想,時代變了,說話之前,要先說毛主席語錄,不然被什麼人抓住辮子,麻煩就大了。她說,要鬥私批修。是劉醫生呀,我吃過了。你吃了嗎?劉醫生說,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你這是到哪裡去?方子衿說,抓革命促生產,我去上班。

這樣說話非常累,可又不得不這樣。說了老半天,方子衿才總算從這位劉醫生口裡弄清楚了,醫院在鬧革命,到處都是大字報,天天都是批判會。除了佔領醫院的紅衛兵組織之外,醫院內部又成立了革命造反派組織,一個叫毛澤東思想十字軍,另一個叫掃除一切害人蟲戰鬥隊。兩派老是你鬥我我鬥你。現在醫院裡每天都鬥來鬥去,鬧得雞飛狗跳的。最倒霉的是王文勝,三天兩頭被拉出去遊街。劉醫生說,你最好不要去上班了,不然,那些人還不知會對你做出麼事來。

聽了他的話,方子衿嚇了一大跳。她問劉醫生,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那些人是否找過她。劉醫生說,那些人哪顧得上?這一派斗來那一派斗去,他們自己都顧不上自己呢。不過,如果方子衿出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想起這件事來,情況可能不同。

方子衿不敢去醫院了,當時就冒出一個念頭,帶著女兒到黑河農場去。

事前沒有和韓大昌聯繫,只得用自己的雙腳走,偶爾攔下一輛手扶拖拉機,顛上幾腳路。到達場部時,已經下午三點。站在場部大樓門口,方子衿感到茫然。張目四望,到處都是彩色的標語:打倒走資派周昕若,打倒右派分子余珊瑤,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無產階級專政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看來,在這裡也不能免除運動之禍。韓大昌的出身是舊軍人,雖然後來率部起義,這條尾巴是去不掉的。在這個劃分紅五類灰五類黑五類的年代,他受到衝擊,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來錯了,甚至想掉頭離開。

就在猶豫的時候,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叫,老牛頭,你如果悔棋,老子割下你的雞巴下酒。方子衿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正是韓大昌,他蹲在場部門口和一個年齡比他大的男人下棋。那個男人手裡抓住一枚子,他則抓著那個男人的手。方子衿擔心韓大昌看到自己無法脫身,拉著女兒返身要走。方夢白不知道母親心裡在想什麼,問母親,媽媽,我們去哪裡?方子衿說,我們回去。方夢白不解了,說,你不是說來看韓伯伯嗎?韓伯伯不在嗎?方子衿想阻止女兒已經來不及,韓大昌聞聲轉過頭來,恰好看到了她們。

猛然間,韓大昌忘記了她的名字,只是在那裡喊,喂,你過來。方子衿不聽,拉著女兒快速向前走。韓大昌又叫喂喂,你,龜兒子,咋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就是你,帶女兒的那個。他見身邊有一個年輕人,指著方子衿對那個男人說,你,快去,給老子把她們拉回來。

年輕人得了命令,快速追上方子衿,將她拉到了韓大昌面前。韓大昌對她說,龜兒子,沒聽到我叫?你跑什麼跑?方夢白睜著一雙迷惑的眼睛,看了看韓大昌,又看看母親,問道,媽媽,這個爺爺是誰呀,這麼凶。方子衿說,他就是韓伯伯,快叫韓伯伯。方夢白犯倔了,說我不叫,他這麼凶。

韓大昌看著方夢白,忽然變得極其和藹,說這是夢白吧,來,伯伯抱抱。說著,他一把將方夢白抱了起來,還用臉上已經全白了的鬍子扎她,扎得她嗷嗷直叫。韓大昌不理她,對方子衿說,難得來一趟,走,一起家去。剛才追她們回來的那個年輕人提醒說,韓場長,批判會快結束了。韓大昌猛一拍自己的光腦袋,說哎喲,光顧著高興,差點把這件大事忘了。他將方夢白往那個青年懷裡一送,說,她們是我的親戚,你幫忙照顧著。我去把那件事結束了,就一起回家。

韓大昌快步向禮堂走去,青年抱著方夢白,跟在他後面向前走,方子衿只好跟了過去。禮堂裡,確實在開批鬥大會。禮堂很大,比縣裡的電影院還大很多,紅磚紅瓦的建築,靠南建有一座檯子,中間頂著兩排木柱子,下面足有五六個籃球場那麼大的面積裡,黑壓壓站滿了人。緊挨圓形台前站著一排人,有男有女,每人面前掛著一塊大牌子,頭上戴著又高又尖的帽子,雙手被繩子綁在身後。主席台上坐著一排人,最前面有一張用紅布蒙上的桌子,上面擺著麥克風,有一個男人對著稿子念了一通,然後舉起手來,領頭呼起了口號。台下頓時口號一片。

韓大昌這時大步走上台去,坐在主席台上。口號呼過,主席台上的男人走下來。楊立華於是大聲宣佈,現在請韓場長作批判發言。韓大昌走到前面的麥克風前,並不坐下,而是將麥克風從底座上取下來,握在手中。他說,這個會開得很好,是對資產階級路線的一次全面有力的批判,是偉大的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一次偉大勝利。我是個舊時代過來的軍人,是毛澤東思想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是黨把我培養成一名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我怎麼能讓這樣一些牛鬼蛇神翻天?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他講了一大通這類的話,然後大喝一聲,把最大的走資派周昕若押上台來。台上跳下兩個背槍的民兵,撲向那一大排戴高帽者,將站在那裡的周昕若提上了台。韓大昌再大喝一聲,把右派分子余珊瑤押上台來。又有兩個背槍的民兵將余珊瑤提上台去。

韓大昌:「周昕若,你老實坦白交代。」

周昕若:「是,我坦白。」

韓大昌:「你和余珊瑤,是不是有不正當關係?」

周昕若:「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十幾年來,我們連面都沒有見過。」

韓大昌:「余珊瑤,他說的是不是事實?」

余珊瑤:「是。」

韓大昌轉向大家:「同志們,戰友們。你們說,對於這樣兩個道德敗壞分子,對於這樣兩個階級敵人,我們應該怎麼辦?」

楊立華領頭呼起了口號: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打倒走資派。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無產階級專政勝利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口號聲結束,韓大昌大手一揮,說,對,我們要對他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要徹底將他們批倒批臭,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讓他們黑上加黑,臭上加臭。怎樣才能讓他們黑上加黑臭上加臭?他說過這句話,停下來,似乎等台下的人民群眾給出答案或者提示。可是,誰都沒料到他會提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問題,或者說,誰都沒有想過。韓大昌說,我看,最好讓他們做一對黑夫妻,成為我們農場最大的黑五類。好不好?台下的人甚至來不及思考,便一齊大喊,好。韓大昌於是說,周昕若,余珊瑤,你們給我聽著。現在我宣佈,今天晚上,你們就結婚,組成一個黑上加黑的黑五類家庭,要讓你們黑到發臭,黑到永世不得翻身,接受我們革命造反派永遠的管制。說過之後,他不待別人有所反應,便大聲宣佈,今天的批鬥會到此結束,將這些牛鬼蛇神押下去。散會。

站在門邊的方子衿心中一驚。韓大昌的做法太過驚世駭俗,他大概以為自己成全了他們,可時隔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他們之間是否還有感情?尤其是余珊瑤的過去,周昕若是否能夠忍受?身為走資派,周昕若或許無力反對韓大昌,卻可以對付余珊瑤。既然他們結了婚成了夫妻,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他如果想在感情上折磨她,她甚至連申訴的地方都沒有。真是這樣,還不如以前那般一個人獨過的好。

隨後,韓大昌抱著方夢白,領著方子衿去他家。方子衿一直想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可是,韓大昌畢竟是一片好心,何況他的話已經說出去了,如果再改過來,又遇到什麼人想對他不利,拿來大做文章,就成一次政治事件了。那樣不僅害了周昕若和余珊瑤,也害了韓大昌。到了韓大昌家,李筱玉一眼認出了方子衿,熱情地叫著子衿妹子,看到韓大昌懷裡的方夢白,一把將她搶過去,寶貝一般又是看又是親。韓大昌說,妹子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快去買點肉回來,準備做飯。方子衿說不用了,家裡有什麼吃什麼好了。

韓大昌對方子衿說,你別管她了。來來來,我們坐下來說說話。李筱玉拉著方夢白的手,說,夢白,走,跟阿姨買肉去。也不管她是否願意,拉著就出了門。韓大昌拉過一條凳子,讓方子衿坐下,自己點起一窩煙,坐在她的對面,說,妹子呀,聽說你受苦了。方子衿苦笑著擺了擺頭,什麼都沒說。韓大昌說,也不知道咋回事,這世道亂的。唉,想不通呀。方子衿說,你千萬別在外面說這話。韓大昌眼睛一瞪,說,我他娘的怕個球。老子這條命,十幾年前就應該沒了,是你和余醫生救回來的。方子衿有些急了,說,這些話,你千萬別在外面說。這運動來勢洶洶,你又不是沒有看到。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嫂子考慮一下。嫂子還年輕,你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她麼辦?韓大昌突然沉默下來。方子衿覺得是自己的話觸動了他,但又不能肯定。至少,她清楚自己不能再和他談論這個危險的話題。一時間,她也找不到別的話題,便說,你下午那樣安排,我知道你是想幫余老師一把。但我擔心弄巧成拙,讓她生活得更加不幸。韓大昌說,不會,這個我有把握。方子衿說,如果周校長知道了她過去的事,他一個大男人,能夠忍受嗎?他說,你不信?晚上我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吃過晚飯,將女兒留給李筱玉,她和他一起出門。她說,你身份特殊,去那裡不好。要不,我們去找楊立華,讓他帶我去吧。韓大昌說,他?他變了。方子衿一驚,他變了?他怎麼變了?韓大昌說,我們到這裡差不多十五年了,當時下來是什麼職務,現在還是什麼職務。我想,他大概是想趁著這個機會,撈個什麼官當吧。方子衿突然為韓大昌擔心起來。楊立華曾是他最信任的部下,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如果楊立華反戈一擊,將韓大昌當成自己晉陞的階梯,那麼,韓大昌的下場豈不會很慘?自己還想著這裡是一塊淨土,準備把女兒留在這裡避難。如果有一天韓大昌真如自己所料倒了霉,而女兒又寄養在他家,那又會成為自己的一條罪狀,甚至還有可能成為女兒人生的一大污點。

周昕若在一分場,這是一間畜牧場,主要是養豬養牛。畜牧場裡養了一百多頭牛,原本有兩個人,現在又加上一個周昕若。整個農場,只有這三個人是最獨立的,平常都是各顧各的,沒人能管到他們。牛棚在場部的最東頭,離養豬場有五六百米的距離,緊挨在四方山腳下。牛棚是石頭砌成的,總共有三排房子,每一排有十幾間,差不多圍了那座山的一大半。難怪韓大昌敢帶著方子衿來找他們,這裡的三個職工,每人看守一排牛棚,各不相干。因為是晚上,牛棚又建在山腳下,遠遠望去,只是黑黝黝一片山的影子,僅僅只有一盞燈亮著,看上去有點像鬼火一般。

他們迎著那盞燈走去,到了門前,卻沒有立即進去,而是靜靜地聽了一會兒。

方子衿小聲地對韓大昌說:「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韓大昌說:「沒有就好,說明他們家裡沒有別人。」

方子衿:「我是擔心他們在一起連話都沒得說。」

韓大昌:「那我們進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韓大昌伸手去敲門,趁著這機會,方子衿彎身從窗口往裡望了一望。這扇窗是由破玻璃拼接起來的,下面一半塗著紅油漆。因為破了一小塊,方子衿恰好看清了屋內的某一部分。在這一部分裡,她看到了床的一角、桌子上的油燈以及油燈旁邊坐在床上的余珊瑤。她默默地坐在那裡,雕塑一般。方子衿感覺到她對面還坐著一個人,好奇怪,這兩個人難道準備這樣面對面坐著,一直到天亮?聽到敲門聲,余珊瑤的身體震動了一下,小聲地說了句什麼。方子衿沒有聽見,卻從她的口型猜測,她先說有人來了,接著說,會是誰?周昕若出現在方子衿的視線裡,他果然坐在余珊瑤對面。方子衿先看到一雙男人的腳在余珊瑤面前旋轉了一下,從床的裡面轉到邊沿,一邊在床下找鞋子,一邊問誰呀。

門被打開了,周昕若輕輕說了一聲,韓場長?您怎麼來了?韓大昌說,有個老朋友想看看你們。方子衿從後面走上前,韓大昌說,你們說說話吧,我在外面轉轉。說著,他在方子衿進去後,從外面拉上了門。

方子衿叫了一聲周校長,又叫了一聲余老師,便尷尬地站在那裡。房間裡一燈如豆,除了一張木板床幾條破凳子,家徒四壁。說是新婚,別說錦衣鍛被,就連一片紅紙都沒有。倒是兩頂又高又尖的帽子,擺在床頭的那張桌子上,像是兩個站崗的士兵,拱衛著上面牆上的毛主席像。周昕若搬過一條凳子放在方子衿面前,說,子衿,你坐吧。方子衿坐下來。余珊瑤則在房間裡到處翻找,周昕若問她找什麼,她說,子衿是他們唯一的客人,紅糖水總得喝一杯。周昕若一臉的尷尬,說沒有紅糖。

三人於是坐在房間裡,方子衿坐凳子,周昕若和余珊瑤坐床。好一段時間,大家誰都沒有說話,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話太多了,所有的話都不能輕易出口。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周昕若先打破了沉默,問她,最近去看過秋生?從北京回去的時候,她順道去看過他。因為周昕若被打倒,他受了些影響,不讓他在車間干了,放他去看倉庫。他倒是達觀,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煙廠搞運動,批鬥走資派,他照例要去站台。人家要他低頭認罪,他就低頭,還問人家,這樣行不行?還要不要再低一些?人家喊口號,打倒陸秋生,陸秋生罪該萬死,口號一落,他便跟著喊,打倒陸秋生,陸秋生罪該萬死。他平常人緣好,倒也沒人為難他。

余珊瑤問:「他還是一個人?」

周昕若知道這話戳了方子衿的痛處,盯了余珊瑤一眼,轉頭對方子衿說:「你女兒有十歲了吧?怎麼沒帶她一起來?」

方子衿說:「帶來了,留在韓場長家裡。」

周昕若說:「韓場長好人啊,好人啊。」

方子衿忍不住說了句:「這年頭,好人落不到好。」

剛說出這句話,她就後悔。周昕若和余珊瑤顯然都被她這話嚇了一跳。於是,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坐了一會兒,大家都覺得尷尬。方子衿站起來,掏出十塊錢,說我是臨時來的,也沒什麼準備。你們自己隨便買點什麼吧。說過之後,將錢往桌上一放,也不說告別的話,轉身便向外走。周昕若站起來,抓了桌上的錢,要追上去還給她。她已經拉開門跨出去,並且返身將門關上了。門裡,余珊瑤說,算了,別追了,別人看見不好。

方子衿快步向前走,眼淚止不住嘩嘩地往下流。她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想流淚。走到前面的路口,見大槐樹下站著一個人,正在那裡抽著煙。韓大昌說,怎麼不多說會兒?方子衿說,心裡憋得慌。話音出口,才知道自己原來帶著哭腔,便收住話頭,不再往下說了。韓大昌輕輕歎了一口氣,似乎想說什麼,臨時又改了口,指了指夜幕深處,說,我去那邊抽袋煙。

她看著他向前走去的背影,看著他面前那隱隱約約的火光。她知道,他說要去抽袋煙,只不過一個不太高明的托詞,或許自己和余珊瑤他們呆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他一直站在老槐樹下抽煙吧。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候真的不需要語言。此時,她倒覺得眼淚一下子干了。這個世界,沒有人同情或者憐憫眼淚,所以每一個人都想當強者。到底什麼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強者?是像胡之彥彭陵野那樣在台上跳得歡的?還是像周昕若、余珊瑤、陸秋生這樣被打入生活最底層的?抑或是像韓大昌雖然不順,卻倔強地伸直了身子的?她是真的好迷惘好糊塗,人生的目標到底是什麼?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和余珊瑤這樣一些人,日子會是什麼樣的?她不懷疑那些紅衛兵小將一腔熱血,可胡之彥彭陵野這些人呢?他們革命他們造反,真的是為了實現共產主義遠大目標?她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政治術語:機會主義者。不錯,胡之彥和彭陵野都是機會主義者。靠這樣一些機會主義者的革命,共產主義能實現嗎?

她擦了一把臉,抬頭看看天。天黑沉沉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微風帶著寒意,在大地上滾動。或許要下雪了吧。她抬起腿,向不遠處的那個身影走去。韓大昌沒有回頭,見她跟了上來,抬腿向前走。她說,可能要下第一場雪了。韓大昌說,是啊,這一年又過去了。方子衿突然想到了孔子站在川上所發的感歎,逝者如斯夫。逝去的是什麼,迎來的又是什麼?逝去的是歲月的沉重,迎來的,或許是更深的苦難?

韓大昌說,馬上要過春節了,你沒什麼親人,今年到農場來過春節吧。方子衿不語,她在想,如果能來這裡過春節,自然是很好的。可是,這件事,會不會給自己以及韓大昌惹下麻煩?韓大昌說就這樣說定了。她不好當面拒絕,只好說,到時候再看吧,還有兩個多月呢。韓大昌說,到時候,我派車去接你。

方子衿根本沒打算再去農場。既然天下沒有一塊淨土,還是哪裡都不去,老老實實呆在自己家裡比較好。可她沒想到,形勢越來越亂。整個縣城,以兩派造反組織實力最強,一派是彭陵野的靈工司,另一派是靈革聯。大家打出的都是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造的都是資產階級的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誰都想壓倒對方,誰都寸步不讓。兩派造反組織都搞大遊行,可兩個遊行隊伍如果在街上相遇,誰都不肯退後半步,尤其是這些造反派落單的時候,常常會遭到對方的狙擊。一時間,整個縣城,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人們說,他們手中是沒有槍,如果有,肯定會血流成河,死傷無數。

方子衿正憂慮的時候,彭陵野帶著滿身的酒氣跨進了門。他的一雙眼睛被酒精泡紅了,變成了狼一樣的眼睛,冒出的是淫光和凶光,走起路來,像跳著秧歌舞一般,左腳往右落,右腳向左落,雙手恰好配合著擺動出節律。方子衿在家裡洗衣服,看到他進來,立即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問他,你要做麼事?彭陵野醉得已經無法將一個詞連貫地說出,卻還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思。他說,做麼事?問得好。這裡是我的家,我回家。你說我回家做麼事?當然是和老婆日屄。方子衿憤怒地說,誰是你老婆,我們已經離婚了。

彭陵野上來將方子衿抱住。方子衿可不是予取予奪的女人。她大力掙扎著。可無論她用多大的力氣,也只能使他離自己遠那麼一點,根本不可能徹底掙脫。方夢白一直恨著彭陵野,見他欺負媽媽,哭叫著衝上來,抱住彭陵野的腿。彭陵野蹬了兩下沒能蹬脫,反而被她咬了一口,便衝著她又是威脅又是大罵。彭陵野威脅方子衿說,把這個小婊子趕出去,不然,我當著她的面日你。方子衿不理會他,仍然頑強地掙扎。彭陵野似乎真的瘋了,抓住她的衣服用力一扯,將棉襖的扣子全都扯脫了,又抓住裡面的襯衣用力一拉,嘶的一聲,衣服被撕開了,一對奶子呼的一下跳了出來。

那一瞬間,方子衿覺得自己的胸膛一下子被撕裂了。她只有兩件墊底的襯衣,而且都有年頭了,補丁一個又一個。經他這麼一撕,這件肯定是徹底完了。她本應該痛恨自己竟然認識彭陵野這樣的衣冠禽獸,痛恨他竟然當著女兒的面凌辱自己。可事實上,她痛心的是那件襯衣。她意識到,如果進一步反抗,他還會撕爛其他衣服,並且真的當著女兒的面做那件事時,她徹底放棄了抵抗。

她說,你鬆開我,我把夢白叫出去。彭陵野根本不擔心她會逃走,鬆開了她。她將棉襖的衣襟掖了一下,雙手捂著前胸,對女兒說,夢白,你出去玩一下。夢白雖然只有十歲,卻也知道即將發生的事是違背母親意志的。她說我不。方子衿的臉立即拉下來,呵斥說,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夢白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方子衿著惱了,臉一變,用一隻手捂著前襟,另一隻手舉起來,說,你去不去?再不動我打你了。方夢白憋了半天,終於哇的一聲,哭著跑了出去。

方子衿將門閂了,轉身走進房間,往床上一躺。彭陵野跟進來,瘋狂一般折騰她。她如一團死面,任由他揉捏。他想捏成圓的,她就是圓的。他想捏成扁的,她就是扁的。她甚至沒有眼淚,沒有思想,沒有感覺。如果說心裡還有情感的話,那麼,此刻情感關注的,是那件被撕破的衣服以及隻身在外哭泣的女兒。女兒或許知道此刻房間裡在發生什麼吧?小小年紀讓她經歷這樣的打擊,會對她的心理健康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她不敢往下想,只想就此死去。彭陵野在她的身上瘋狂,在她的身上嗥叫。他猛地向她衝撞一次,口中便罵出一個人名,罵得咬牙切齒,銘心刻骨。她並不清楚這是些什麼人,後來,他罵出盧瑞國的名字時,方子衿才猛然意識到,他在罵靈革聯的頭頭們。他恨的原來是那些人,在幻覺裡,他或許正掄著大砍刀,將那些人砍得血肉模糊?

第二天晚上,盧瑞國來了。方子衿坐在縫紉機前縫衣服。馬上就要過年了,就算自己不穿新衣,總得給女兒做一兩件。她原打算把這事往後拖一拖,可那件襯衣被彭陵野撕破了,她如果不立即做一件,便沒了衣服穿。盧瑞國坐在一旁,方夢白纏著他要他講故事。他說,好,我給你講邱少雲的故事。夢白說不聽不聽,都講了一百遍了。盧瑞國說,那好,我給你講董存瑞炸碉堡。方夢白說不聽不聽,我都學過了。盧瑞國再提到劉胡蘭,女兒還是不聽,說是學過的課文上都有。盧瑞國想了想,說,那好,我給你講造反派的故事。這次是方子衿不幹了,她說,你別給孩子講這些。

盧瑞國說,姐,你這就不對了。造反是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只要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學生,就要有造反精神。方夢白說,我是毛主席的好學生,我也要造反。方子衿說,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又對盧瑞國說,你們都說自己是毛主席的好學生,又都是造反派。可是,我怎麼分得清?盧瑞國說,你是指靈工司那些人吧?他們是打著紅旗反紅旗,是一夥別有用心的傢伙。你沒見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方子衿不想談這個話題,談得多了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會成為罪證。突然之間,她想到了杜偉峰。據說,靈工司掌握了一大批幹部,白天將他們拉出來游鬥,晚上關進誰都找不到的地方,進行百般凌辱。方子衿一衝動,說你能不能幫一下杜偉峰?盧瑞國不解地看著她,沒有說話。方子衿自覺說漏了嘴,連忙說,如果不行就算了,我只是隨便說說。盧瑞國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不是不可以救他,但我總得有個理由吧。方子衿說,我欠他的情,天大的情。盧瑞國一邊聽著方子衿講述,一邊看著她,眼睛越瞪越大。他十分不相信地說,原來是他?這是大恩呀,彭陵野也太忘恩負義了吧。方子衿冷笑了一聲,說,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整杜偉峰?當初,他知道我認識杜偉峰,歡天喜地,對我不知多好,要我去找杜偉峰說情,提他當副科長。我沒有答應,他就瞞著我自己去找杜偉峰。我後來才聽說,因為沒有要到官,他才會恨杜偉峰。

盧瑞國再沒有說話,方子衿也不再說了。幾天後傳來消息,有一夥人夜襲關押走資派的倉庫,將靈工司關押的所有走資派放走了。從第二天起,靈工司的造反派全城大搜查,希望將這些走資派找到。縣城裡盛傳這兩個造反組織正在醞釀一場大規模的血戰,而且極有可能就在春節期間。那段日子裡,整個縣城人心惶惶,許多人早早離開縣城回了鄉下。

對於方子衿來說,除了害怕即將到來的大亂,還有一重懼怕。彭陵野因為丟了杜偉峰等人,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了。春節期間,他大概又要跑來折磨自己吧。如果能出去躲一躲,自然是好事。到了臘月二十九的中午,魏師傅將那輛解放牌開到了她的家門口。魏師傅說,方醫生,韓場長讓我順路捎你過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農場再沒有車來了。方子衿乾脆不再想後果,躲過眼前再說。起程的時候,天還只是黑雲壓城,走了一半便已經是淫雨霏霏,臨近場部,雨點越來越大,雨絲越織越密。這一路是土石的山路,雨一下,路就滑。汽車在路上行駛,尾部車輪常常向兩邊滑動。每當這時候,方子衿就暗捏一把冷汗。魏師傅倒像沒事人一般,談笑風生。

韓大昌住的房子和方子衿家一樣,單獨成間的,前後連成套,總共兩套。韓大昌在前半間裡開了一扇門,將兩間連成一體,封了其中一扇正門,只留一個門進出。最裡面的後間原是堆放雜物的,因為方子衿要來,李筱玉清了一下,架起一張床,讓她們母女住在裡面。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從凌晨時起,鞭炮聲便一陣緊似一陣,遠山近水,此起彼伏,錯落有致。看來,無論世道多麼艱難,年還是要過的,對於新一年的期望,也總還存在著。一大早,方子衿穿好衣服,又將女兒從床上叫起來,出門時見韓大昌夫婦正在廚房裡做年飯。方子衿說,老韓,你歇著去吧,我和嫂子做就行了。韓大昌說,沒事,你和夢白玩去吧,該炸的炸了,該蒸的蒸了,都是現成的。只是這個粉蒸肉要現蒸。李筱玉說,蒸肉是老韓的一絕,整個農場沒人和他比的。

儘管如此,方子衿還是留在廚房幫忙。韓大昌將肉蒸進蒸籠裡,又去擺桌子。方子衿將做好的菜往桌子上端,韓大昌正在擺筷子。筷子竟然擺了八雙,酒杯也擺了八隻。她覺得有點怪,誰會來他家吃年飯?親戚不是這時候走的,就算是給逝去的父母擺上酒杯和筷子,一般人家也只是擺一套至多兩套。看看桌子擺的位置,也覺得奇怪。按說,正門進的那間房是堂屋,年飯應該在那裡吃才對。可是,他將桌子擺在裡面的房裡了。原來的門封了,開了一扇窗,玻璃的一半塗著紅油漆,另一半透明之處,卻用一塊藍布蒙上了。

方子衿將菜擺好轉身,剛剛將一隻腳跨進客廳時,就感到客廳裡的光線暗了一下。她向大門口望了一眼,雨幕下,有一個穿著長雨衣,一身雨水的人走進來。她將邁出去的腿又收回來,對韓大昌說,有客人來了。韓大昌放下手裡的瓷酒壺,走到門口,將頭探出去,並且向外招了招手,並沒有說話,然後向後退一步,讓開門,那個穿雨衣的人進來,雨衣上滾落的水將她站著的地方淋濕了。方子衿雖然沒有看清她的面目,出於禮貌,還是搬了張凳子放在她的面前。她並沒有坐下,而是先掀開雨衣的帽子。

方子衿這次看清楚了,壓低嗓音叫了一聲:「余老師!」

余珊瑤只是看了方子衿一眼,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招呼過了,然後將雨衣脫下來。韓大昌從她手裡接過雨衣,順手拿過旁邊的一摞報紙,在旁邊的一張木板床上鋪開,將雨衣包了,壓低聲音對方子衿說,我出去一趟,你們把這個門關好。如果有人來,別讓進這個門。方子衿答應一聲,送他出門。他順手從牆角拿過一把傘,對她說,我一會兒就回,你先陪她坐坐。然後將傘撐開,邁開大步,走進雨幕裡。

方子衿轉身,走到門口,想跨進去。可是,她剛剛抬起腳,又猶豫了。自己這樣進去,和她說什麼?人和人之間只要開口,便可能惹禍。方子衿開始後悔到這裡來了,如果她和余珊瑤一起吃年飯這件事傳出去,肯定是一大罪狀。她將伸出的腳收回來,轉身走進廚房。原想問問李筱玉,為什麼叫余珊瑤來,難道不怕引火燒身?轉而一想,人家這是報恩吧,他們可不像她這般小心地活著。她不說話,走到灶前,拿起一隻草把子往灶裡塞。李筱玉說,別,我剛送了一個進去,裝不下了。方子衿異常尷尬,抽出來時,前端已經燒著了。她連忙放在地下,抬起一隻腳猛踩。

李筱玉十分敏感,對她說,她來了?方子衿點了點頭。她又說,你們怎麼啦?方子衿擺了擺頭。李筱玉似乎明白了,說你別擔心,不會有人知道的,我們做得很小心。你沒看到她是用雨衣蒙住面的?話到這裡,方子衿也不好不說點什麼。她說,你們老韓的身份不一樣,難道他不怕?李筱玉說,我們怕什麼?我們的命都是你和她給的,要不我們早死了。我們又沒孩子,無牽無掛,怕什麼?

這話讓方子衿恍然大悟,一個人只有牽掛,才心有所忌,一旦無慾無求,那麼,這個人就是無懼的。

約半個小時後,韓大昌回來了,他手裡沒了那個報紙包,只撐著一把傘。雨很大,而且下起了雨夾雪,韓大昌的褲腳都濕透了。李筱玉已經做好了年飯,見他回來,便問,來了嗎?韓大昌說,來了,在後面。她說,褲子都濕了,我拿一條給你換。韓大昌擺了擺手說,不換了,農民嘛,穿一條濕褲子算他娘的啥?燙酒吧,對了,把鞭拿出來。李筱玉似乎才發現方夢白不在,說,對了,夢白呢?去哪兒玩了?

方夢白並沒有跑遠,而是沿著房子前面的雨簷走到最頂頭的那家門口,和一群孩子撿鞭炮玩。方子衿在門口叫了一聲,夢白立即跑回來。她前腳進門,緊跟著就有一個穿雨衣的男人跨進來。男人看了一眼方子衿,似乎要和她打招呼,見韓大昌向裡面那扇門指了一下,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跨進門去。

韓大昌說:「進去坐吧,我來放鞭炮。」

方夢白立即說:「我也要放我也要放。」

韓大昌說:「好,我們爺兒倆一起放。」

方子衿跨進房裡,那個男人已經脫下了雨衣,並且正握著余珊瑤的手。方子衿進去,他們竟然不分開,而是一直握著。方子衿叫了一聲周校長,便像多年前那個女學生般站在一旁。鞭炮在這時響起來,辟辟啪啪,熱烈而且火暴。李筱玉端著溫好的酒進來,見他們都站著,說,坐呀,站著幹什麼?三個人口裡都說坐,卻沒有動。方子衿不知周昕若和余珊瑤沒有動是不是因為客氣,她自己沒動,卻是分不清位子。坐席的主次,是以門和中堂為對軸線的,中堂之下是正位,對應的是天地君親師,左男右女,唯此為大。而與之相對的是末座,背對著門。孩子去別人家做客,分不清位子,大人便會教他,哪個位子腳肚子朝外,你就坐哪個位子。以中堂位為準,左邊的第一位是閣老位。所謂閣老,就是內閣首輔,當朝一品大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排下來,就是與閣老相對的右邊第一位。如此一來,其他的位子也就順次排了下來。現在的問題是,桌子擺在廂房而不是堂屋,規格又和中堂一致,只是門的方向變了,方子衿因此迷惑,找不到方向。

李筱玉似乎也不太懂,按照中堂的格局牽位,只是將閣老位反了一下。於是,周昕若和余珊瑤面南而坐,周昕若在右,余珊瑤在左。方子衿則背西而坐,在周昕若的下手。方子衿覺得這次序不對,可見老師坐下來,也不再說。韓大昌放完鞭炮,拉著方夢白的手一起進來,看見這座次,立即予以改變,硬是將周昕若和余珊瑤推到了正對著門背靠東面牆的位置。方子衿這才明白,如果不在中堂,便以門為準,如果門不規則,便以牆為準。

大家坐定,韓大昌拿起兩隻空碗,盛了兩碗飯夾了些菜,往上面插了兩雙筷子,擺在身後的小桌上,又擺了兩杯酒。方夢白不明白,問母親。方子衿說,這是給祖人吃的。方夢白說,祖人在哪裡?怎麼看不見?方子衿說,祖人的靈魂在天上,到了過年過節,就會下來和親人團圓。韓大昌舉行了簡單的儀式,回到桌前,端起酒杯,說,廢話就不說了,來,酒杯端起來,我們吃一餐團年飯。周昕若和余珊瑤端起酒杯,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余珊瑤端著酒杯的手有些顫抖,眼眶裡突然之間溢滿了液體。她連忙將酒杯放下,伸出被勞動磨得僵硬粗糙的大手,在臉上抹了一把。

年飯吃得沉悶而且壓抑。

吃到一半,有人在外面喊,韓場長,韓場長在家嗎?坐在桌前的人頓時噤聲,一個個變得緊張起來。韓大昌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來,走到門前,拉開門跨出去,並且將門帶上關嚴。在外面,他和人說什麼,裡面的人聽不清。過了好一刻,韓大昌跨進來,手裡拿著一封信,臉色顯得異常沉重。坐下來時,他沒有說話,其他人也不開口,大眼瞪小眼地你看我我看你。

李筱玉問:「誰的信?」

他說:「陳大哥的。」

李筱玉面色一凜,問:「信裡說了些什麼?」

韓大昌說:「少奇同志和光美同志被批鬥了。」

大家全都沉默了,不說話,也不動筷子,房間裡一點聲音都沒有。

周昕若看了身邊的余珊瑤一眼,輕輕拉了拉她的手,兩人面色嚴峻地站起來,也不說話,抬腿向外走去。李筱玉見了,說,你們這是去哪裡?周昕若夫婦不理她,繼續向外走。韓大昌木頭一般坐在那裡,不說不動。李筱玉看了方子衿一眼,看看丈夫,又看著周昕若他們離去的背影,再以求援的目光看著方子衿。方子衿也失去了主張,只是站起來,跟著周昕若和余珊瑤出門。他們不走前門,而是向後面的廚房走去,拉開門後,周昕若探頭向外看了一眼,然後拉著余珊瑤,弓著身子,鑽進雨幕中。

方夢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拉著母親的手問,怎麼啦?他們吵架了嗎?

方子衿衝著女兒喊道:「小孩子,別多嘴。」

方夢白覺得委屈,嘴一癟,眼淚便在眼眶裡轉動起來。

方子衿的氣不打一處來,對著女兒喊:「你敢哭,你如果哭我就打斷你的腿。」

李筱玉一把拉過方夢白,對方子衿說:「孩子知道什麼?你衝她發什麼火?」

第一聲槍響劃破縣城的夜空,在濃黑的夜幕中撕開一道裂口。緊接著,槍聲激烈地響起來,夾雜著手榴彈緊一聲慢一聲的爆炸。

小縣城酣暢的夢鄉被打破了。造反派用激烈的槍聲撕裂了這個夢。孩子們被槍聲驚醒,問大人,這是哪裡炸鞭炮呀?大人早已經聽出是槍聲,心裡著慌,卻還怕嚇著了孩子,說是啊,是鞭炮。一邊說時,一邊從床上起來,匆忙清理了一下家裡,卷一個包袱,帶著家人匆匆出門,向沒有槍聲的方向逃去。到了第二天白天,縣城差不多已經空了,能逃的人都逃了。

方子衿醒來的時候,女兒還在睡著。槍聲似乎離縣醫院不遠。她心中一驚,連忙將女兒叫醒。睡意矇矓的方夢白一時沒明白過來,問母親又過年了嗎?方子衿沒法對女兒說真話,只是說我們快走。方夢白不解,說為什麼要走?我們去哪裡?方子衿心裡煩躁,對著女兒凶了幾句。母女倆手拉著手出門,見醫院裡已經有人慌慌地跑動,沒有一家開燈,全都是在黑暗裡瞎忙,大人孩子喊叫著。

走出家門的時候,方夢白還覺得好玩,一個勁地問母親,這是誰家結婚。方子衿一言不發,背著個小包袱,拉著女兒的手,快步地向前走。到了院門口,見那裡圍滿了人,十分喧鬧。方子衿拉著女兒擠過去,看到那些荷槍實彈的造反派,意識到不該讓女兒看到這些,要將她拉開,已經晚了。嘩啦啦的槍栓拉動之聲,令所有人心驚肉跳,更是在方夢白這樣一些幼小的心靈留下殘酷的記憶。她一把抱住母親,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方子衿抱起女兒,逃一般從人縫中擠出來。抬頭看看天,天被烏雲蒙著臉,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像是被人潑了漫天的濃墨一般。她看看遠處,樹木影影綽綽,簡陋低矮的房屋像一道道橫臥的脊樑。槍聲此起彼伏,在近處熱烈而又清脆地爆響,在遠處優優雅雅地跳動。

女兒一個勁地抽泣。方子衿猶豫了再猶豫,知道根本沒有可能離去,只好掉頭向家裡走去。走到那排房子的側面,猛一眼看到門前點著一盞雪亮的燈,將整幢房子全都照亮了。她認真注意的時候,才發現那是一盞汽燈,掛在自己的家裡。屋裡傳出喧鬧聲,似乎在爭論著什麼。

進門之前,她先將女兒的臉按在自己的懷裡,用一隻手遮住她的眼,然後才突然站到了門口。刺白的燈光照著屋子,讓每一件物什白得不真實,特別是屋子裡的那些人,刺白的燈光下,一張張臉都泛著興奮之紅。紫霧在屋子裡瀰漫,讓所有的臉看上去更加朦朧。彭陵野坐在正中間,身上斜挎著一把手槍,手舞足蹈地講著什麼。那些男男女女見到她,全都熱情地站起來,親熱地喊她嫂子。她面無表情,根本不看這些人,而是看著中堂的毛主席像說:給你們兩個選擇,要麼,把槍給我收起來,別嚇著我女兒。要麼,從這裡給我滾。那夥人愣住了,一齊看著彭陵野。彭陵野將煙頭往地下一扔,踏上一隻腳,腳後跟向裡一擺,前掌轉了一下,腳下發出吱的一聲。他對他的戰友們說,別理她,我們繼續開會。

她走進裡屋,將女兒放在床上。方夢白太恐懼了,抱著母親不肯鬆手。她只好抱著女兒躺下來。彭陵野在外面召開作戰會議,聲音顯得尖利急促。他說,現在靈革聯還沒意識到縣醫院的重要性,下一步,他們肯定會來搶奪醫院。無論如何,我們不能讓他們將醫院搶走。有人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應該派人去佔領車站。把他們的指揮部打下來,看他們還凶什麼。彭陵野說,對,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天亮前,我們一定要把他們的指揮部攻下來。有人不同意這一方案,說靈革聯的指揮部守衛很嚴密,聽說還有機槍,如果硬攻,會有很大傷亡。為此,他們爭論起來,贊成的表示,革命難免會有犧牲,怕死就不要革命了。反對的一派說,這不是怕死不怕死的問題,革命要懂得保存實力,要講究革命的策略。當初中央紅軍在井岡山,粉碎了敵人第一到第四次圍剿,就因為執行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英明戰略,充分保存了實力。到了第五次反圍剿,執行的是王明等人的錯誤路線,變成了打消耗戰,所以付出了慘重代價,差點斷送了革命。

方子衿的心猛一陣緊。他們要攻打汽車站?要和盧瑞國刀槍相見?那時,說不清從哪裡冒出的一股怒氣沖騰而起,令她無法自持。她翻身下床,操起一把掃帚衝了出去,見到人便揮起掃帚打下去,一時間雞飛狗跳。彭陵野怒不可遏,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說把這個破壞革命的妖婆子給我抓起來。造反派們只是一味地躲,誰都沒有動。彭陵野再次怒喝一聲,並且命令將方子衿捆起來。造反派們將方子衿抓住,奪下了她手中的掃帚,並沒有捆她。她拚命地掙扎,大聲地怒斥他們,要求他們滾出自己的家。方夢白從房間裡出來,見狀哭著撲向母親,用嘴對付那些造反派。

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勢單力薄,哪裡是這些造反派的對手?一會兒工夫,她們的雙手被交叉扣在了背後。好在這些人講了客氣,不是坐飛機那種死命往後擺。方夢白不懂得怕,即使雙手被控制,她還是又跳又罵,不斷朝那些人吐痰。就在她們鬧的時候,有人往家裡牽了一根電話線,然後從包裡掏出一台老式手搖電話機,接上兩隻大蘿蔔一樣的乾電池。方子衿意識到,她這裡被彭陵野當成指揮部了。她知道自己無力和這個男人抗爭,便制止了女兒,帶著她進了房間。

彭陵野通過電話下達戰鬥命令,聲音大得老遠就能聽到,也根本不顧她們母女在睡覺。攻擊命令下達後,家裡平靜下來,方子衿也趁著這短暫的平靜進入夢鄉。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大聲咆哮吵醒,看看外面,天已經大亮了,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煙味,槍聲在遠處的什麼地方此起彼伏。陽光還是以前那般燦爛,空氣還是以前那般清甜,可是,心理上總覺得有一個巨大的影子,如魔鬼般蹣跚而來。

她走到外間,見彭陵野手握電話,手舞之足蹈之,唾沫四濺,色厲內荏。他的眼睛是紅的,像一隻餓極了的狼。他的臉是扭曲的,像是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獅。昨晚看到的那些人已經走了一半,餘下的這一半東倒西歪,有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有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也有的在房間裡走動。彭陵野突然對著話筒說,我給你們半個小時,如果再拿不下來,別活著來見我。說過之後,匡的一聲扔下話筒,焦躁地踱了幾步,看了看那些睡著的人,似乎氣不打一處來,抬起腳便向他們踢過去,一邊踢一邊大罵,後來甚至將手槍掏出來,揮舞著大罵著,趕著他們讓他們去汽車站衝鋒。那些人睜著充血的眼睛,提著槍,衝出了方子衿的家。彭陵野還不解恨,大聲地向外叫道:一群廢物,拿不下汽車站,別回來。

這場戰鬥一直持續到下午,醫院裡抬進來一個又一個傷員。傷員太多了,醫院人手本來就不夠,又有差不多一半是對立派成員,被靈工司趕來參加救治的只有十來個人。方子衿不明白戰鬥終止的原因,或許是躺在太平間裡的那八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吧?八條活鮮鮮的生命,七男一女,就那麼結束了。

攻打汽車站的戰鬥,使得靈工司元氣大傷。不少造反派被血淋淋的現實嚇壞了,搖身一變成了逍遙派。世界永遠都是此消彼長,靈工司的勢力弱下去,靈革聯迅速控制了大半個縣城。彭陵野開始越來越頻繁地開會,而且幾乎每次開會都發脾氣,把手下人罵得狗血噴頭,每天都在討論奪回失地,可每天都有新的地盤被佔領。

在那沒完沒了的會議之後,他狂躁的心情難以平靜,便開始無休無止地折磨她。每當他將她壓在身下蹂躪的時候,她一遍又一遍在心裡說,你瘋吧你狂吧,看你那歇斯底里的模樣,大概也沒幾天好蹦了。她並非胡說亂想,而是一直在冷眼旁觀,越看越覺得彭陵野成了秋後的螞蚱,在做最後的掙扎。

果不其然,幾天之後,彭陵野和副總司令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兩人在方子衿的家裡拍起了桌子。彭陵野責怪副總司令指揮不力,未能按照作戰計劃攻下汽車站,導致靈工司的革命跌入低潮。副總司令忍無可忍,說進攻汽車站的決策原本就是錯誤的,既沒有充分瞭解汽車站內部的情況,又沒有充分的戰前準備,而作戰暫時失利的情況下,彭陵野作為指揮員,不是自我檢討,想辦法彌補,而是一味遷怒於人,打擊了士氣。正在劍拔弩張的時候,其他人介入拉開了他們。一個星期之後,兩人再一次發生衝突,彭陵野怒不可遏,先發制人,掏出手槍頂住了副總司令的太陽穴。副總司令手下畢竟有一幫追隨者,他們也不是好欺負的,當即掏槍指向彭陵野的頭。

彭陵野猛地將手槍往桌上一拍,抓住其中的一把手槍,讓槍口頂住自己的腦門,說道,開槍吧,開槍呀。他大聲地喊叫著,聲音一次比一次大。拿槍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完全被彭陵野的陣式震住了,拿槍的手在發抖,額上有大顆大顆的汗珠落下來。彭陵野的叫聲,後來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喝叫,這個年輕人終於支持不住,渾身一軟,坐到地上。他手中的槍掉落在地,隨後便是砰的一聲巨響,子彈從槍膛射出,瞬間鑽進了年輕人的腦袋,又從後腦勺鑽出,鑽進了後面另一個人的小腹。

這一事件,導致了靈工司的分裂。副總司令在其後不久,帶著一幫人組成了自己的造反組織。靈工司的力量再一次被削弱,彭陵野更加狂躁,也更加沒完沒了地開會,今天商量要弄個炸藥包將車站給炸上天,明天商量弄輛汽車,將機槍架在車頂上衝進汽車站。計劃倒是好,可總是在最後一刻出現紕漏。畢竟那些造反派看到死亡,被血嚇怕了。

彭陵野不甘心,又無計可施。那天,開了整整一天的會,仍然是吵吵嚷嚷,罵罵咧咧,到了日將西垂,這夥人竟然連午飯都沒吃。彭陵野心煩氣躁,站起來說,都是他娘的扯淡,不開了散會散會。那些人求之不得,一個個作鳥獸散。人去室空,彭陵野第一件事便是翻箱倒櫃,拿出一瓶酒又去翻下酒的菜。菜是沒有,方子衿根本就沒給他留,酒是他自己帶來的。他大概也知道方子衿不會給他做菜,所以自己去廚房翻菜罈子,一隻罈子裡泡了些蘿蔔,另一隻裡泡了些豆角。他每樣抓了一些出來,也不切,放在碗裡,澆上一點麻油,端著走進濃煙未散的前廳,就著瓶子喝一大口酒,伸手抓起一塊蘿蔔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嚼。

一名造反派將頭從門口伸出來看了看,又縮了進去。彭陵野大聲叫道,朱三經,你他娘的探頭探腦的,想當奸細呀?朱三經迅速出現在門口,立正站著,大聲說,報告總司令,我不敢。彭陵野猛地將酒瓶往面前的桌上一磕,說,你不敢,那鬼鬼祟祟幹什麼?朱三經說,報告司令,我有個想法,想向你匯報。彭陵野根本不相信他,大聲說,有想法,剛才開會的時候為什麼不說?朱三經說,剛才人太多了,我怕人多嘴雜。彭陵野認真看了朱三經一眼,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朱三經說,報告總司令,我覺得你應該去一趟北京。這話捅到了彭陵野的痛處。當初,他舉旗造反,得到了胡之彥的支持。可好日子沒過太久,有人翻出了胡之彥的老底,貼出大字報揭露他被判過刑又借造反之名,毀掉了他留在公安以及勞改部門的相關記錄,又偽造了自己的人事檔案。造反派隨即對胡之彥進行審查,雖然沒有找到確鑿證據,可他的對手卻利用這件事,順利搶奪了他手中的權力,他因此變成了一個有職無權的閒人。彭陵野的失利,與胡之彥的失勢直接相關。聽到朱三經一說,彭陵野的氣便不打一處來,喝道,你他娘的出什麼餿主意?在北京,我連鳥毛都不認識一根,去北京幹什麼?朱三經說,其實不用真去北京,只要做一做樣子就成!彭陵野說,你他娘的到底想說什麼?別他媽像個娘兒們,爽快點說。

朱三經說,現在靈工司之所以低潮,一個重要原因,就因為沒有得到上面的支持。靈革聯之所以火,因為在省裡有強大的後盾。所以他想,如果總司令公開表示去一趟北京,然後請回什麼鎮司之寶,肯定把所有的人都鎮住。靈革聯的那些人不可能去北京核實,哪能辨出真假?接著,朱三經談了他的具體計劃,彭陵野悄悄離開縣城,他便大張旗鼓地說中央文革小組有電話來,請他進京匯報。一段時間後,彭陵野回來,朱三經組織人夾道歡迎,再舉行萬人誓師大會,肯定把靈革聯那些人震住。

彭陵野回來那天,朱三經將縣城裡能組織的人全都組織起來,又弄了一輛彩車,擺上鑼鼓傢伙,叮哩匡啷嗚哩哇啦辟辟啪啪。彩車上的高音喇叭一會兒是毛主席語錄,一會兒是震天的口號,再一會兒放著《東方紅》,縣城就像過節一樣。車站被靈革聯佔領,長途汽車全都停駛了。迎接的隊伍恰好排到了汽車站前。靈革聯大概被這陣式和那些標語鎮住了,竟然沒有人出來鬧事。彩車隊來到汽車站前停住了,其中一輛車繼續向前開,駛出了縣城,誰也不知駛去了哪裡。過了一個多小時,那輛彩車才返回,彭陵野站在車頂上,衣服上到處都是泥漬,可身上披的大紅花卻鮮艷奪目。彭陵野雙手捧著的一件紅布包著的匣子,一次又一次將匣子舉過頭頂,每舉一次,便引來萬眾歡呼。

這是幾個月來縣城難得和平的一天,也是人們興奮得幾近瘋狂的一天,連軍代表都參加了當天在汽車站前面舉行的萬人誓師大會。彭陵野當著軍代表的面宣讀了中央文革小組給他的批復,無非是讚揚靈工司的造反精神以及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犧牲精神,並且表示,贈送紅寶書十本。彭陵野將那紅匣子交給了軍代表,卻留下了批覆文件。

彭陵野雖然大出風頭,可幾天後軍代表負責組織縣革命委員會籌備委員會,三結合班子成員中沒有彭陵野,也沒有靈工司成員。彭陵野大受打擊,天天以酒為伴,造反隊裡的所有事全都交給了朱三經。

夏天的晚上,屋子就像蒸籠一樣,地上牆上全都冒著熱氣,家裡無法睡覺,各家各戶搬張竹床,睡到外面。方子衿也在外面擺了竹床。為了避免彭陵野糾纏,她將竹床擺在人多的地方。即使如此,彭陵野還是對她苦苦糾纏。無計可施,她只好讓女兒自己先去竹床上睡。女兒一走,彭陵野就關上了門,在蒸籠一般的床上折騰她。

恰在此時,朱三經來了,將門敲得震天響。彭陵野頗不耐煩地穿上短褲,打開門,衝著朱三經吼道,你他娘的要幹什麼?朱三經說,總司令,好消息,絕對好消息。彭陵野早已經心灰意懶,有點提不起精神地說,有麼狗屁消息?朱三經說,我剛剛得到的消息,偉大領袖毛主席最最最親密的戰友江青同志發出指示,要文攻武衛。彭陵野愣了半天,說麼文攻武衛?朱三經說,這還不明白嗎?我們拿起武器是對的,江青同志已經充分肯定了。彭陵野說,那又麼樣?現在我們這麼幾個人這麼幾條槍,能幹成麼事?朱三經說,我們可以學習毛主席呀。最近我學習毛主席著作,大受啟發。彭陵野說你小子少囉唆,有話一次倒出來。朱三經說,毛主席領導鬧革命,最重要的法寶是什麼?彭陵野說,槍桿子裡面出政權。朱三經擺了擺手說不是這句。彭陵野又說,農村包圍城市。朱三經猛地一拍巴掌,說,對嘍,就是這個。靈革聯不是發動工人嗎?我們發動農民,怎麼樣?彭陵野的勁一下子被鼓了起來,當即隨朱三經走了。

幾天後,彭陵野和朱三經組織了幾千農民進城造反,高舉大旗,將汽車站圍得水洩不通。彭陵野在汽車站前的縣一中建立前敵指揮部,朱三經擔任副總司令,站在農民隊伍的最前列。所有農民手中均拿著兩項武器,其一是鋤頭鐵掀,其二是紅寶書。他們將鋤頭鐵掀扛在肩上,將紅寶書握在胸前,排著不算整齊的隊伍,高喊著革命口號,向汽車站開進。這個點子是朱三經想出來的,彭陵野最初怎麼都不肯答應。後來朱三經說,他保證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就算是對方要開火,他首先犧牲自己。沒料到這一招還真行,靈革聯的指揮員不敢下令開槍。這個時候,誰不小心將毛主席語錄坐在屁股下面便是反革命,如果下令向毛主席語錄開槍,性質的嚴重性,大家心裡全都明白。

靈革聯不敢開槍,只得落荒而逃。朱三經不費一槍一彈,順利奪得了全縣最頑固的堡壘。彭陵野正憋著一肚子對軍代表以及革委會籌委會的氣,當即兵分兩路,一路由朱三經率領,對靈革聯窮追猛打,另一路由彭陵野率領,直撲革委會籌備辦公室和軍代表辦公室。這兩個辦公室雖然有全副武裝的軍人把守,可軍人同樣不敢對著手持紅寶書的造反農民開槍。相反,他們倒是被農民繳械。

到了當天下午,事態已經失去控制。那些進城的農民開始四處搶掠,見到機關單位便往裡面衝,看到什麼搶什麼。彭陵野和朱三經去發動農民時只發動了幾千人,他們之中還有不少是來看熱鬧的。當天晚上,第一批搶到東西的農民回到家裡,引來了更多的農民進城。一時間,整個縣城陷入瘋狂的搶奪之中。

彭陵野春風得意了一段時間,可他手中掌握的畢竟是一群烏合之眾,大肆搶掠過後,帶著勝利果實回家了。而他們的這次行動,使得全縣所有的造反組織將他們視為眼中釘,暗中組織了多起對進城農民的報復行動。農民造反派見在城裡無法立足,走的人越來越多,彭陵野的勢力銳減。趁此機會,靈革聯組織了一次反撲,輕而易舉奪回了失地。軍代表也趁此機會捲土重來,宣佈解散這支隊伍。

年底,省裡按照三結合的原則組成了革命委員會,各地縣也聞風而動。這是一次各個造反組織的大聯合,革命群眾組織自然以靈革聯為代表,卻把彭陵野先後組織的兩個隊伍都排除在外。朱三經得知這一消息,心頭大急。如果他們不被聯合,便有可能被宣佈為反革命組織,那時他的命運就慘了。關鍵時刻,他不肯和彭陵野綁在同一架戰車上,而是反戈一擊,向革委會籌委會舉報說,彭陵野弄出的那個所謂中央文革小組的批復,根本就是偽造的,他沒有去北京,只是跑到省城躲了幾天而已。當天晚上,由軍管會控制的縣公安局刑警隊荷槍實彈衝進了方子衿的家,逮捕了彭陵野和方子衿。縣公安局看守所關押的人太多了,他們將一排原準備拆掉的危房清出來,改建成牢房,將這些抓來的人關在裡面,外面派兵看守。

方子衿被關的那間屋子有二十多平米,裡面鋪了許多稻草,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每一個人都像大懶貓一樣蜷縮在枯草之中,對於新成員的到來,他們連睜開眼看看的興趣都沒有。門在身後匡地關上,然後是鐵鎖卡嗒卡嗒的聲音。室內的光線突然間暗了下來。她站在那裡,過了好一刻才適應了黑暗,舉目望去,全都是人,根本沒有空處。她看到自己面前這個人的頭髮很長,應該是個女的,便在她身邊坐下來。那裡空出的地方很小,根本就不夠容納她的身體。女人倒是好心,向旁邊移動了一下,然後接著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分別移了移,便給她挪出了一小塊地方。

臨時牢房裡四周都被封堵了,只有門上有一扇小窗透進一些斑駁的星光。房間裡很靜,聽不到一點人的聲音,即使是呼吸都感覺不到,相反,卻能聽到無數老鼠跑動或者打架的聲音。若是以前,方子衿早就嚇得大聲驚叫起來,可現在,她倒覺得那些老鼠很可愛,至少比自己活得自由自在。彭陵野的結局她早有所料,但這件事會波及自己,卻是她沒有想到的。這也許就是命運,她永遠都無法擺脫的命運。面對強大的宿命,她永遠只是路邊一株弱小的野草。不,甚至不如小草,不如那些自由跑動的老鼠。

不知沉默了多長時間,身邊的女人終於忍不住,先用身體往她身上蹭了蹭,小聲地說,外面情況怎麼樣?方子衿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並且不知這些到底是什麼人,擔心禍從口出,只好沉默。其他人都在等著她帶來的答案,見她不出聲,也就沒有再出聲,過了好一刻,有鼾聲傳來了。

第五天,召開萬人大會,宣告縣革委會成立。這個大會原本是一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結果卻開得不倫不類。宣告革委會成立之後,接著便開公判大會,然後又開批鬥大會,最後是全城大遊行。成立大會時,方子衿以及其他一些人被押在露天電影院旁邊的幾間屋子裡,僅方子衿所在的那間屋子就擠了幾十個人。那些人挨斗挨出了經驗,進入房間之後什麼話不說,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方子衿還是那脾氣,覺得坐在地上太髒了,只是蹲在那裡。正是這一動作,讓她這一天受盡了罪。蹲在那裡,方子衿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縣委書記、縣長、局長什麼的。這些人中,並沒有杜偉峰。說是九點開會,可直到十點半,會議才正式開始。十一點,有人在外面吹哨子,又有一個破鑼嗓子大叫,地富反壞右出來集合。聽到這話,方子衿心裡猛地咯登了一下。地富反壞右?自己是地富反壞右嗎?這麼說,頭上那頂自由職業者的帽子硬是給摘下了?

隨著大家走出門外,在野地裡站成兩排。她偷偷看了一眼,心中暗吃一驚,自己這個隊伍夠龐大的,估計有一兩百人之多。每個人的後面,跟著兩個荷槍實彈的造反派。隊伍排好後,前面有人拿著一份名單喊名字,喊到誰,誰就高叫一聲到,然後走出隊列,跨到最前面。前面早已經站了幾個人,他們面前堆著一大堆牌子和一大堆足有一米五高的高帽子。每一個五類分子出列之後,便從造反派手裡接過一頂寫著自己的名字、罪名的大牌子以及高帽子,提在手中,退回隊伍。方子衿一直都在認真聽,想聽到是否有杜偉峰。謝天謝地,直到造反派問起誰沒有拿到牌子時,也沒有聽到杜偉峰的名字。造反派接著又高叫了一聲,誰還沒有牌子的?方子衿這才意識到她也沒有拿到牌子,那時她還一陣驚喜,覺得自己可能只是陪鬥,不需要掛牌子戴帽子。

有幾個人舉起手,表示自己沒有拿到牌子,其中包括彭陵野。這些人被叫到了前面。方子衿猶豫了一下,沒待她舉手,她後面的兩個造反派便將她猛地向前一推。她踉蹌兩步,走到了前面。前面擺著一張桌子,本縣第一筆桿子毛漢民手握毛筆坐在那裡。造反派先報一個罪名,現行反革命分子。他便提筆在空白的牌子正偏上的地方寫下這一排字。接著,造反派又報出一個名字。彭陵野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這個結果,方子衿倒不覺得詫異,現在的問題只是判多少年了。輪到她的時候,報出的不是地主,而是壞分子。如果是地主,那是父親的罪名,現在變成壞分子,便是自己的罪名了。她心中一陣絕望,自己變成了壞分子,地富反壞右,黑老四,已經是階級敵人了。她在心裡暗叫,長山,永別了,我們雖然同在這個世上,可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從此再也沒有機會了。

一名造反派將牌子交到她的手上,她也像那些男人一樣,伸出一隻手去接,接到之後才暗吃一驚。這牌子不知是什麼做的,足有十幾二十斤重。她提穩了牌子,再伸手去接那頂帽子,那也絲毫不輕,沒有七八斤,五六斤總是少不了。她才意識到,這次批鬥會,絕不亞於小說中所描寫的老虎凳之類。相比之下,坐老虎凳或者用燒紅的烙鐵烙,很可能在幾分鐘甚至是幾秒鐘就讓人昏死過去了。而這種掛牌子批鬥,掛著二十幾斤重的牌子,戴著好幾斤重的帽子,筆直筆直地站在那裡,弓著腰,一動不能動。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折磨,還有精神上的摧殘。這種搞法,正是讓受斗的人,除了活下來的慾望,再沒有別的了。

他們排成隊,拿著牌子,站在一月的寒冷天氣之中。老天似乎專和這些五類分子作對,這幾天特別冷,大中午了,地上的冰才剛剛開始化。造反派們穿著軍大衣,戴著軍帽子,雙手還套在袖子裡。這些黑五類因為要戴高帽子,不准戴棉帽不准戴手套,甚至不准將手插在衣袋裡。風雖小,在人的皮膚上拂過時,卻如千萬把鋒利卻看不見的刀子,絲絲縷縷割著剮著,讓人覺得自己正在被凌遲。

會議開得又臭又長,拖拖拉拉。方子衿們在寒風裡苦苦地站了接近一個小時,裡面才傳來一聲暴喝:將黑五類分子押上台來。裡面一聲令下,外面接著也是一道命令:掛上牌子,戴上帽子。所有的黑五類分子似乎全都引頸等待這一命令,以極快的動作往自己的頸上掛起了牌子,又艱難地戴上了帽子。掛牌子戴帽子,原本是兩件很容易完成的小事。可當牌子重達二十多斤,當帽子高達一米五的時候,就不那麼簡單了。如果沉重的牌子掛在頸上,頭就不受自己控制,再往上戴一頂高帽子,難度之大,超乎一般人的想像。更關鍵一點,人頭是有大小的,可這帽子卻沒有編號,大了還好說,如果小了,就得用頭硬往裡面鑽。好在發明者想得周到,在下面安了袢子,可以固定在頜下。有些人先戴帽子,再掛牌子的時候,發現無法將那很短的繩子從高高的帽子頂端繞過,不得不取下帽子先掛牌。因為這一遲緩,便招來造反派的一頓拳打腳踢。也有些人動作略顯遲疑,立即便被踢中了屁股。

黑五類被單列押進會場,浩浩蕩蕩。進去之後,排成三列,雙足併攏,雙手垂直,壓在褲縫邊,腰彎著頭低著。頸上那二十多斤的牌子,便全都壓迫在頸子上。高帽子使人改變了重心,整個人隨時都有向前仆倒的可能。為了不使自己倒下,不得不將身體往上撐。可是,往上撐的結果改變了身體彎曲的程度,便被認為是不肯低頭認罪,隨時可能引來一場暴打。站在這裡,方子衿才意識到當初自己只是蹲著而沒有席地而坐是何等大的錯誤,站了才十幾分鐘,雙腿便已經累了。二十幾分鐘,開始出現麻痺。到了後來,似乎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

那時,方子衿還有一種期待,畢竟快中午了,造反派也是人,不是鋼鑄鐵澆的,他們也要吃飯,因此,這個會應該不會開太長時間。

會議的第二項議程是公開審判,被判的有七八個人,多半都是現行反革命。判得最重的是彭陵野,以造反派的名義搞民族分裂,是社會主義的叛徒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叛徒,他又偽造中央文革文件蒙騙群眾妄圖達到個人的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十年。方子衿因為容留窩藏和知情不報,戴上壞分子帽子,交給人民群眾監督改造。

聽到這一審判時,方子衿天旋地轉。以前說某某是壞分子,那還只是造反派或者某個組織說一說,不會記在檔案裡。可現在是萬人大會公開宣判,判決書上蓋著中級人民法院的大紅印章。這個判決是要跟著自己走一輩子的,即使自己死了,也會以文字的方式,記載在子女的檔案裡。方子衿在心裡絕望地叫道,哥,這一輩子我和你再也沒希望了,等著吧,下輩子,我一定要托生個好人家,我一定會去找你。那時,方子衿兩眼一黑,整個身體一軟,倒了下去。她的身子還沒有落地,身後的兩個造反派執法隊員立即伸出手,一把將她提了起來。她便懵懵懂懂地站在那裡,行屍走肉般立在嚴冬的寒風之中。

宣判結束了,批鬥會還沒有開始。造反派要去吃飯,黑五類仍然留在廣場上示眾。執法隊員被分成了兩批,一批已經吃過飯的,替下了上午那批,繼續監視這些黑五類。下午的會剛剛開始便出現了意外,原縣人大的一名副主任,又有高血壓又有糖尿病,哪經得起這不吃不喝不拉硬站?台上剛剛宣佈批鬥大會開始,第一個上台揭發批判的成員正唾沫橫飛地在那裡念著東風吹戰鼓擂革命形勢一片大好是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之類的開場白,這位副主任一聲不吭倒下去了,身後的兩個執法隊員連忙伸手去拉他。可是他的身體死豬一般沉,兩個執法隊員根本拖不住,反而和他一起仆倒在地。待兩人從地上爬起,再去拉副主任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昏迷過去。最初執法隊員還以為他是裝死,拳腳並用一頓暴打,見他絲毫沒有動作,才意識到問題嚴重。

這位副主任很快被拖走了,會議繼續進行。可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倒下一個。一兩百個被批鬥對象,一個一個地斗根本沒有時間,因此只是選擇一些重點人物作批判發言。朱三經上台批判彭陵野。朱三經的發言徹底撕毀了方子衿對自己的信心。原來,彭陵野在和她結婚之前,就已經和幾個女人談戀愛,並且令其中兩個女人墮胎。和她結婚之後,他還長期和一些女人保持著異常的關係,而她竟然一無所知。

批鬥會結束,大遊行開始。黑五類們已經站了幾個小時,雙腿早已經麻痺腫大,哪裡還能行動?造反派早知道這些,特別安排每人兩個執法人員,由這兩個人架著他們拖著他們。遊行隊伍每走到一處都有人圍觀,那些人不知是真憤怒還是假憤怒,向他們扔石頭吐口水。方子衿一個有潔癖的人,此刻卻是滿身滿臉污濁的痰液。對於她來說,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意識深處只有唯一的存念,那就是徹底的絕望。從此以後,她和白長山之間,所有的紐帶都斷裂了。

日頭白慘慘懶洋洋地終於隱沒了,薄暮青紗般舒捲而來。執法隊員已經精疲力竭,遊行隊伍卻仍然豪情萬丈。苦等苦盼的總指揮一聲令下,浩浩蕩蕩的萬人大遊行最後在只剩下幾百人的時候,總算是散了。黑五類和執法人員站在路邊等待前來裝運他們的汽車。可以將牌子和帽子取下來了,可他們的手腳已經不像是自己的,根本抬不起來。最簡單的方法是將頭向下一低,高帽子肯定從頭上滾落,再將頭低一些,掛在頸上的牌子,也一定能卸下來。然而這樣幹,就是對這高帽子鐵牌子的大不敬,說不準會被安上什麼罪名。人在最艱難的時候,總是能夠找到生存的方法。手腫得沒法抬起來,他們就用上了自己的嘴。這一整天,只有這張嘴是最閒的,既沒有吃也沒有喝還沒有說,此時派上了用場。一個人將頭低下來,另一個人用嘴咬住高帽子的頂尖,將這個人固定。再一個人用手解開系袢,用嘴的人將帽子叼下來。放好了帽子,又用嘴去叼牌子。此時,人得躬下身子,雙手撐地,幫忙的人便用嘴伸到後頸去,叼住那根掛牌的繩子,將牌子從對方頸上取下來。

方子衿不想讓別人幫忙。女人的牙勁沒那麼好,即使是男人,也會用嘴唇在對方的頸上蹭來蹭去。真是那樣,她不如現在就死去。儘管雙臂已經無法抬起,她還是艱難地抓住頸上的繩子,一點一點往頭頂移。她沒有先取下帽子,是因為她清楚,一旦用手去取了帽子,最後一點力氣可能用盡,便再也沒法取下牌子了。她低著頭,將後頸的繩子移近頭頂,牌子的重量全都壓在帽子上,帽子便從她的頭上滑下,跌落在地,啪的一聲摔扁了。這一瞬間,拳頭和腳掌鋪天蓋地而來。方子衿覺得自己完全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張紙,執法人員只輕輕地一揮手,她便飄了起來,然後跌落在地上。非常奇怪,她竟然沒有痛感,沒有悲傷,甚至感覺不到擊打。造反派大概感到她失去了痛感,便放棄用手腳,改用手中的三角皮帶。方子衿自然知道,這東西抽打一次,便如同仲夏夜空的一道強烈閃電。她做好被閃電撕裂的心理準備,可說來也怪,那確實是閃電的感覺,卻像是遠處的閃電,影影綽綽的一道影子,輕描淡寫地一閃而過。

汽車來了,黑五類們艱難地往車上爬。方子衿已經不可能自己爬起來了,造反派像扔麻袋一樣,一個人抓住她的左手左腳,另一個人抓住她的右手右腳,提起來晃悠了幾下,叫了聲一二三,猛地向車廂上拋去,她的身子便開始從低處往高處飛翔。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真的要飛起來了。如果能飛起來,她願意飛到白河去,最後看一眼白長山,然後就算是跌下來粉身碎骨,她也心甘了。

《愛情萬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