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情還是空的,債倒是越欠越多

汽車出塗豐縣城不久便壞了,這輛車跟著毛澤東思想巡迴醫療隊跑了幾年時間,大概也該到壽終正寢的時候,動不動就撂挑子。醫療隊吳隊長下車看了看天,天上滿都是烏雲,說這天恐怕要變了,等下去不是辦法,我們走吧。於是,眾人背著醫療器械,開始爬山。

塗豐是中衢東北部的一個山區縣,地處大別山的尾部,醫療隊此次去的天堂公社,建在大別山次主峰上,山高林密,道路崎嶇。好在醫療隊這些人長期在各地巡迴醫療,練出了腳力,幾十里山路還能對付。走了一半,果然下起了雨,零零星星的大顆雨滴。大家連忙從包裡拿出雨衣穿上。那面印著毛澤東思想巡迴醫療隊的紅旗不能打了,不得不收起來,疊好放進包裡,將旗桿槓在肩上。沒過多久,大雨點小了,也密了,最後變成了揮揮灑灑的雨絲。雨一下,山路變得泥濘起來,一步一滑,沒多久,大家的腿上濺滿了泥漿。

方子衿走在隊伍的中間,大家一邊走一邊唱歌,她沒有唱。在這個隊伍裡,她是一個另類存在,就像一隻醜小鴨走在一群鴨子裡。其他人不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就是學雷鋒典型,再不就是根紅苗正。吳隊長曾私下對她說過,按照她的條件是不可能參加醫療隊的,是上面有大人物點了她的名。這一席話令她困惑了幾年時間。上面有大人物知道她?真是一件奇事。她將自己所認識的每一個人仔細地回想一遍,如果說曾經可以算是大人物的,只有周昕若。據說周昕若恢復了工作,卻是無職無權,閒人一個。除此之外,難道是陸秋生的父親?如此之多的老幹部在這場運動中受到衝擊,陸鳴泉難道是個例外?就算是例外,他也不可能幫自己吧。這幾年時間裡,她隨著醫療隊一直在全省各地的農村裡打轉,別的醫療隊員換了幾批,只有她沒有換。她倒真的希望自己有一個強大的靠山。從十五歲起,女兒就獨自在家裡,已經幾年了,母女倆僅僅只見過幾次面。現在,女兒面臨畢業,按照規定獨生子女是不用下鄉的,可她戴著一頂壞分子的帽子,親生父親是右派,繼父是反革命,在學校早已被列入黑五類名冊了,能夠躲過這一切嗎?如果真有個大人物存在,能夠幫上女兒一把,她就謝天謝地了。

雨繼續下著。醫療隊鬥志昂揚。接近天堂寨時,領隊帶著他們抄小路,有一段山坡特別泥濘,醫療隊員們手腳並用,爬了幾次也沒有爬上去,後來不得不搭人梯,再從上面放下一根繩子,大家抓緊那根繩子,一面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一面向上爬。終於爬到樑上時,所有人已經變成了泥人。站在山樑上,領隊指著前面飄在雨霧中若隱若現的灰白色建築說,看,前面就是天堂。有一名醫療隊員問,那房子為什麼是灰白色的?領隊說,因為是石頭砌成的。很多年前,那山上根本沒有人,只有山腳下有幾戶人家,老死不相往來。突然有一天,山上來了一幫土匪,在那裡佔山為王,修了一些石頭房子。後來,這支隊伍被國民黨收編了,仍然駐防天堂寨。國民黨還出錢擴建了這個寨子,說是一個要塞。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在這裡打了一仗,這座寨子因此成了劉鄧大軍的一處駐地。這支部隊北轍之後,國民黨部隊在這裡駐紮了重兵,希望以此天險阻擋解放軍前進的步伐。為了攻下這座碉堡,解放軍下了大本錢,用炮將半邊山寨都轟平了,也死了不少人。從那以後,這寨子就再沒那麼多房子了。

走下那道梁,再爬一道陡坡,到了寨門。寨門是石頭砌的,很厚實很沉重的圓拱門,而不是一般村寨所能見到的牌坊門。只是這座門被解放軍的大炮轟塌了,如今只留下半座矗立在雨幕裡。山門的兩邊有兩輛土坦克,和真坦克一樣的大小,除了那根充著炮筒的瘦得不成比例的竹子,其餘部分全都是石塊和著泥砌成。土坦克的四周,被人們上上下下摸爬得光溜溜的,應該是民兵反坦克訓練的光榮成績了。在寨子別的什麼地方,一定會有防空洞,說不定還不止一兩個。這都是這些年深挖洞廣積糧的輝煌戰果,以應對萬一美帝國主義和蘇修反動派用原子彈,一旦核戰爭爆發,全中國八億人民,必須全部隱蔽在地底下。接著寨門兩邊的原是厚厚的石牆,遠遠看去,那寨牆就像圍著寨子的一個碩大圈餅。

山門前站著一個人,看到這一隊泥人出現時,老遠便問,是醫療隊的嗎?得到肯定回答,此人便立即轉身,揮舞著雙手,大叫著向後跑去。接著,裡面傳出一陣嘈雜,然後是熱烈的鑼鼓響起來,在山谷間悠過來蕩過去。一群人冒著雨湧向山門,幾把油紙傘間雜於蓑衣竹笠間,赤腳的漢子和穿草鞋的女人,眼裡注滿了好奇和渴望,長時間沒有刷過的黃板牙無所顧忌如寨中的石城牆一般裸露著。

公社革委會主任撐著人群中唯一的一把黃布傘,穿著唯一的一雙黑雨鞋,站在人群的正中間。他和醫療隊的每個人握手,將身邊革委會班子成員一一向醫療隊介紹。剛介紹了一下,便四下張望,口中咦了一聲,說,趙副主任呢?剛才還在的。接著又大聲地叫:老趙,趙文恭。有人說,他走了。主任對身邊一個人說,你去,把趙文恭找來。都麼時候了,還有麼事比這事更大?

最初提到這個名字時,方子衿完全沒有注意。主任第二次叫出時,方子衿隱約感到那應該是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她專注地想了想,會是他嗎?他確實是塗豐縣人,至於塗豐的什麼公社,她是不記得了。這麼巧,十多年沒有音信之後,會在這裡得到他的消息?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可能,一定是同姓同名的。趙文恭戴的極右帽子,是在任何情況下不能摘的。而他們口裡的這個趙文恭,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是個官員。

歡迎儀式在雨幕裡舉行。那鑼那鼓,因為浸了雨水,敲打起來,聲音硬邦邦悶沉沉,唱啞了的嗓子一般。主任長篇大論地致歡迎詞,聲音往往被拂面而來的風吹跑。歡迎詞還沒說完,剛才去找趙文恭的那個小伙子屁顛屁顛地跑來了,對主任說,趙副主任的婆娘生孩子,他回去了。主任不滿地說,他婆娘生孩子,又不是他生孩子,他去湊麼熱鬧?

雨下得很固執也很溫柔,細細綿綿洋洋灑灑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主任那一聲歡迎儀式到此結束,竟然沒有熱烈的掌聲作為謝幕,人群哄然而散。接下來是安排住房。公社沒有醫院,只有一間名義上的衛生所,三個醫生。一個姓胡的醫生,祖傳中醫,又兼學了一些西醫。一個接生婆,也是祖傳的營生,做了不知多少代人,整個公社的人,總會和她家扯上關係。再就是一個司藥,是一名女知青,父母都是醫生,從小懂些藥理方面的知識。衛生所只有三間房,一間是胡醫生的診室,一間藥房,另一間就是產房了。這是一排臨街的房子,和周圍其他房子一樣,三面是石頭砌成,當街的門面是一扇一扇的木板柵,當地人稱為鼓皮。鼓皮經歷了太多的風雨,油漆剝落,外面油膩膩的,寫滿了歲月的煙塵。為了迎接醫療隊,公社清理了隔壁的三間房子,樓下看病,樓上住人。

方子衿真想洗個澡,可這裡沒有洗澡的地方,她只好拿出一套乾淨衣服換了。樓下在喊,醫療隊的同志,去食堂吃飯了。大家坐下來,男人們開始喝酒。方子衿要了一碗飯,剛扒了幾口,有個人匆匆進來,問道,請問誰是方醫生?方子衿問什麼事,他說趙副主任的婆娘難產,想請她去看看。端著酒杯正要往口裡送的主任聽了說,女人生孩子的事,急不來,先吃了飯再說。方子衿匆匆往口裡扒了幾口飯,放下碗,說了聲失陪,跟著那個人往衛生所趕去。

小鎮只有一條主街,街面是青石鋪成的,下了雨之後,青石上面泛著一層白光,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青石面上雜亂的豬屎雞糞被雨水沖刷一淨,只有些餘味還夾雜在空氣中飄浮。晚飯時間,各家門前總有一兩個端著碗蹲著的人,見方子衿從街上走過,滿是驚奇地站起來,看洋馬一般關注著。小鎮異常安靜,安靜之中,突顯著遠處一個女人痛苦的喊叫,一聲高一聲低。

推門進入產室,迎面就見接生婆站在裡面打轉子,旁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個勁地說,你想想辦法呀,你快想想辦法呀。接生婆說,我有麼辦法?我從沒遇過這種事。旁邊的床上,一個身材高大的婦人赤裸著躺在那裡,雙腿張開,鮮血從產門裡流出來,滴落在下面的一隻木盆裡。旁邊還放著另一隻大木盆,盆裡的水冒著熱氣。產婦無所顧忌地大叫,中氣之足,嗓門之大,方子衿還是第一次領略。方子衿問接生婆到底怎麼回事,接生婆見了她,一臉驚恐神情鬆弛下來,附在她耳邊小聲說,是逆生,還是怪胎。方子衿一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她說她將手伸進去摸過,竟然摸到了五隻腳。她說,你說,哪有人五隻腳的?不是怪胎又是什麼?我嚇得身子都軟了,還不敢告訴趙主任和他的家人。

方子衿掏出聽診器戴著耳上,彎下身來,將聽筒貼在產婦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仔細地聽著。孕婦的肚子花紋斑斕,像是一張無規則的地圖,顯示前面已經生過兩胎,這是第三胎了。方子衿移動著聽診器,不在肚皮的最頂端,而是沿著這座肉山四處移動。最後,她反覆在三個不同的部位重複地聽了好幾次,便收起聽診器。旁邊的老人焦急地問,醫生,我媳婦能生嗎?方子衿說,產婦的情況非常特殊,需要家屬簽字。

聽說要簽生死契,老太太嚇壞了,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數落媳婦,那麼大的屁股,像磨盤一樣,原說是個能生能養的,沒想到裝的是一肚子的閨女。原指望她這一胎生兒子的,如果就這麼死了,趙家不是要絕後了?老太太說什麼都不肯簽這個字。方子衿對接生婆說,她男人呢?讓她男人簽字。接生婆將門拉開一條縫,探出頭去,對門外站著的一大群人叫道,趙主任,你過來一下。趙主任,趙主任去哪裡了?有人回答說,剛才還在這裡的,不知去哪裡了。

不能等了,方子衿只好叫住接生婆,讓她當自己的助手,自己站在產婦的兩腿之間,將雙手伸進去,小心地排開產道,將嬰兒從裡面托出來。

孩子很小,像一隻血肉模糊的大老鼠,倒是手腳健全,而且哭聲像她母親一樣高亢洪亮。坐在地上的老太太聽到嬰兒的哭聲,手不抖了腳不顫了,猛地站起來,興奮地說,生了?是男孩吧?接生婆從方子衿手裡接過嬰兒,準備拿到盆裡去洗,順口告訴老太太是個女兒,一面檢查孩子的手腳,口中說,奇了怪了,手腳健全呀。我明明摸到有五隻腳的。老太太聽說是個女兒,頓時腿又軟了,再一次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叫起來,我這是作的什麼孽呀,怎麼就生不了一個孫子?方子衿說,別哭了,還有兩個呢。老太太和接生婆都吃了一驚,同時問,還有兩個?方子衿說,是三胞胎。老太太再一次來了精神,一下子站起來,說這兩個肯定是兒子,肯定是兒子。接著,她面向西牆跪下去,雙手合十,開始唸唸有詞地禱告。

方子衿接出了第二個孩子,仍然是一個女嬰。接生婆從她手裡接過,說,喲,好俊的一對閨女。那一刻,老太太禱告的聲音原本輕了下來慢了下來,卻沒有回頭,聽到接生婆的話之後,禱告突然加快了,聲音也大起來,比外面的雨聲還急促。第三個孩子出來,老太太的禱告聲跟著停下來。她沒有轉身,也沒有站起來,而是對著牆問,趕牛的?接生婆說,還是捏針的。方子衿以為老太太會再一次大哭起來,可是沒有。她猛地一下站起來,轉身向外走去,才剛剛邁了幾步,身體便開始搖晃,然後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方子衿暗吃一驚,顧不得手上戴著沾滿血的乳膠手套,連忙上去扶老太太。老太太對她充滿了仇恨,猛地甩開她的手,扶著門框站起來,拉開門,一言未發地走了出去。

方子衿看著老太太離開的背影發呆,卻又聽到身後傳來傷心的抽泣聲。她緩緩轉過身來,見產婦的身子一上一下地抽動,眼淚嘩嘩地向下流淌。她想勸對方幾句,可張了幾次口,又只好閉上。此時,什麼樣的話都顯得蒼白無力,絲毫緩解不了這個婦女內心深處的傷痛。

按照鄉俗,方子衿是產婦和三個孩子的再生父母,主家應該拜謝方子衿,至少是滿月的時候給她送來紅雞蛋。孩子的胎毛需要在滿月的那天全部剃掉,剃掉之後,便用一些煮熟且染上紅顏料的雞蛋,在孩子的光頭皮上滾過。這些紅雞蛋,在當天便會分送給隔壁鄰里。可是,趙家沒有人對方子衿說半句客氣話。畢竟她的身份不同,人家或許有諱忌,她也不會爭這個理。不說趙家人是否說感謝的話這件事,就是那個當副主任的趙文恭,按說常有和醫療隊員見面機會的,可方子衿一次都不曾見過他。

一月份,批林批孔運動開始了。醫療隊所有人回家過春節,只留下方子衿一個人在這裡。女兒來信說,下學期,學校就不上文化課了,一是開展批林批孔運動,一是做下鄉前的準備。又在信中談到白長山寄來了這個月的生活費,她像以前一樣,把錢取出來存進了銀行。也提到了春節供應物資,反正學校不怎麼上課,她有時間就去買那些東西。信寫了好幾張紙,全都是瑣瑣碎碎,方子衿卻讀得淚珠在眼裡打滾。

大年三十,衛生所裡只有她和胡醫生值班。胡醫生五十多歲,喪妻已經多年,也不知什麼緣故,一直沒有再婚。大年三十本應該在家吃團年飯的,他竟然拿了些菜跑到衛生所裡,中飯就和方子衿一起吃了。雖說是值班,可大過年的,還真沒有人來看病,兩人呆在這裡,免不了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後來不知怎麼就聊到了趙副主任身上。

胡醫生對她說,其實趙副主任知識淵博水平高,在天堂公社為群眾做了不少好事,大家都念他的好。說來真是老天不公,竟然不肯給他一個兒子。原本生了三胎,罰點款還可以生四胎。沒料到她一胎生足了三個,把自己的機會給斷送了。方子衿有點言不由衷地問,他的學歷很高?胡醫生說,是啊,寧昌地質學院的高材生。方子衿暗自一驚,問,他學地質的?怎麼沒干地質?胡醫生說,以前是在省地質局工作的,聽說還在那裡結過婚,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回來了。他想了想,說,他回來那年是五九年,有人說他肯定是在省城裡犯了事回來的。還有人說他是因為男女關係被開除了。記得有一次,我還問過當時管組織的老孟,他說你別聽那些人亂嚼舌頭,如果真是那樣,他還能保留公職保留黨籍?

聽到這一切,方子衿不知是什麼滋味。這麼說,真的是夢白的父親了?他回到家鄉,不僅沒有成為右派,反而一直當著國家幹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回想醫療隊到來的那天,他突然離去以及後來他一直避免和她見面,說明他當時認出了她,因此有意迴避嗎?他怕什麼?怕自己拆穿他的一切?

那一瞬間,方子衿真有點心驚肉跳的感覺。有關這件事,她不想知道更多。如果知道又不向組織報告,那麼她就對黨對人民犯罪了。她說,對了,你上次說有個偏方治哮喘蠻有效的,是什麼方子?胡醫生也被她搞糊塗了,說,上次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橘子皮、陳皮、枇杷葉三味為主,蜈蚣做引子。

春節過後,醫療隊其他成員沒有返回,方子衿收到一份通知,要她回原單位批林批孔。她打點行裝,踏上了返程。因為沒有人同行,她也不擔心人家打小報告,決定在省城停留幾天,順道去看望一下陸秋生。

在新華路車站下了汽車,又轉乘市內公共汽車。在陸秋生家門口下車時才只有五點,離下班還有一段時間,方子衿想,他一個人生活,一定非常簡單,不如自己去買點菜。問了好幾個人,找到菜場,走進去一看,裡面空空如也。菜場職工正準備下班,有人在打掃地上的爛菜葉,櫃檯裡面,別說是魚肉,連一根青菜都見不到。她又去了副食品商店,裡面倒是有些乾貨,可是需要副食品票,她根本拿不出來。雖然情感上她把他當哥哥看,可畢竟多年沒見,總不能空著雙手。她曾想過給他買兩包煙,一來他本人就在煙廠上班,二來他抽煙實在太厲害,她真的不願他多抽,便打消了這個念頭,給他買了一小瓶白酒。

陸秋生已經回來,正在家裡熱飯。這飯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剩的,一些菜和飯混在一起,放在鍋裡煮。陸秋生蹲在灶邊抽煙,手裡捧著一本書,缸灶裡的柴都已經燒到了外面,他甚至沒有覺察。不知是灶裡的煙還是口中的煙影響著他,他不停地咳嗽,一陣緊似一陣,咳的時候,似乎全身所有器官都糾結成一團,拉扯不清。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忍不住說,哥,你不該抽這麼多煙,早勸你把煙戒了,你就是不聽。他抬起頭來,看到她,眼前頓時一亮,說,你來啦。她說,我來看看你。他連忙將灶裡的柴撤出來,將還燃著的木柴刺進旁邊裝有水的塑料泥灰桶裡,隨著哧的一聲,火滅了。他說,走,我們去餐館吃飯去。她說,別花那個冤枉錢了,家裡隨便吃點吧。他說,怎麼是冤枉錢?我的錢又沒地方花。走走走,難得你來一次,我也趁便打打牙祭。

兩人在小餐館裡坐下來。陸秋生點了一個滑魚片,一個冬筍炒肉片,一個紅燜雞塊,一個肉片湯。方子衿原說把那瓶酒帶來的,陸秋生說國營餐館是不准自己帶酒的,他因此要了兩碗散裝啤酒。菜還一個沒上,啤酒倒是先上來了,兩人面前各一碗。陸秋生端起面前的碗,對她說,來,子衿,我們有些日子沒在一起吃過飯了。她說,我不會喝酒。他說,這是啤酒,就像水一樣,沒度數的。她端起碗,和他碰了一下,抿了一小口,立即吐了出來,說,這是麼味,像馬尿一樣。他說,這你就不懂了,人家外國人把啤酒稱為液體麵包,營養豐富得很。

再喝了一口酒,陸秋生說,是不是不讓你再留在巡迴醫療隊了?方子衿沒有答,而是吃驚地看著他。陸秋生繼續說,形勢非常複雜,往後會怎麼發展,還很難說。現在,周叔叔還可以暗中幫你,往後就難說了。方子衿心中一驚,問他,你這話是麼意思?我這次參加巡迴醫療,真的是周校長幫的忙?服務員來上菜,他們的談話停下來,待服務員一走,他們又接上了剛才的話題。

陸秋生介紹說,這幾年一鬧,國家的經濟出現空前危機,上面也知道,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國家就徹底亂了,所以才會有鄧小平復出。鄧小平主持國務院日常工作,抓的便是經濟,一批經濟工作經驗豐富的老幹部被相繼解放,重新回到領導崗位,周昕若便是其中之一。原本讓周昕若擔任革委會辦公廳主任一職,可組織部門找他談話的時候,發現一個新情況,他和極右分子余珊瑤組成了家庭,而且生了一個女兒。因為起用周昕若是中央點的名,組織部門商量了好長時間,只好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讓周昕若和余珊瑤離婚,組織部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不知道。沒料到周昕若說,我們根本沒有在民政局登記,婚都沒結,怎麼離?組織部門最後要他寫一個申明,和余珊瑤永遠斷絕關係,他不肯寫。他說,他和余珊瑤原本就沒有關係,何必要寫?組織部無可奈何,雖然將他調回了省裡,卻沒有下發關於辦公廳主任的任命,他因此成了辦公廳一個極其特殊的成員。

方子衿想到,既然周昕若這面旗現在還打著,即說明他還是有權的,自己何不利用一回?為了自己的事,她絕對不肯求人,可這次是為了女兒。她說,哥,你能不能找周校長說說,讓他幫夢白一個忙?陸秋生問,夢白怎麼啦?她說,夢白今年畢業,估計逃脫不了上山下鄉。我正為這事著急,你的話倒是提醒了我。你說,我要不要去找找周校長?陸秋生說,這事你就不要去找他了,他忙得很,也不一定能找到。我找機會給他遞個話試試。

兩人繼續喝酒吃菜,話題也慢慢扯開了。陸秋生說,胡之彥死了,你知道嗎?方子衿突然感到一陣快意,自己的諸多磨難,都與這個人有關,沒想到天地報應,這麼快就替自己伸張了。表面上,她倒不露聲色,問,怎麼死的?

陸秋生喝乾了碗中的啤酒,又要了一碗,大大地喝了一口,才開始講胡之彥的事。

胡之彥是最早起來造反的,開始還春風得意了一段,後來內部有人貼他的大字報,說他是鑽進造反派內部的階級敵人,他因此靠邊站了。流氓成性的胡之彥,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帶頭造反,首先奪了廠領導的權,然後開始大量整人。妻子美貌如花的鋼廠幹部鄭忠明上了他的黑名單,他把鄭忠明關了起來,極盡折磨。事後推測,他可能想逼死鄭忠明,沒有成功。他長期關押著鄭忠明,又趁機霸佔了他的妻子。林彪事件之後,以前的許多案子被翻了過來,又重新起用了一大批人。鄭忠明恢復了工作,但沒有恢復職務。

對於胡之彥,鄭忠明恨之入骨,表面上倒也保持很好的關係。那天晚上,鄭忠明約胡之彥到他家喝酒,將他灌醉了。胡之彥一醉倒,鄭忠明立即行動,用被子摀住他的嘴,將他悶死,半夜的時候,又對他的屍體進行肢解,在凌晨之前,將一些碎屍分別扔在好幾個地方,其中頭和手掌扔進了長江。這件碎屍案在寧昌引起了巨大震動,省革委會要求限期破案。可查了幾個月,連屍源都沒有查清楚。當時整個社會都是亂的,許多人莫名其妙失蹤了,或者是躲到了什麼地方或者被家人藏了起來,根本無法查。

恰在此時,李淑芬發現一些胡之彥的信件。據說,這些信件主要有三大類,一類是與他有特殊關係的女人寫給他的,一類是中央文革小組給他的回件,第三類是林立果辦公室寫給他的。拿到這些信件,李淑芬如獲至寶。李淑芬也是造反派,但受了胡之彥的影響,組成三結合領導班子時,她沒有被「組閣」。拿到這些信後,她立即向批林整風辦公室報告。省裡成立了專案,把那些和胡之彥有過特殊關係的女人全都隔離審查,鄭忠明的老婆也在其列。鄭忠明不知底細,以為是案發了,第二天跑到公安局自首。

方子衿問,那李淑芬呢?她現在又風光了?陸秋生說,李淑芬揭發胡之彥有功,被重新起用,現在是衛生廳革委會的成員,是唯一的女革委會委員,正春風得意。

吃過飯,兩人一起回家。進了家門,陸秋生指著那張又亂又髒的床對她說,你就睡這裡吧,我去找同事擠。方子衿沒有回答,她心裡很亂。陸秋生以為她是覺得這床太髒,從床底下拖出一口竹篾箱,翻出一床有點霉味的床單,說你換這個墊。這是新的,單位發的,我一直沒有用過。她從他手裡默默地接過床單,站在那裡,目光透過他的耳際,射向他身後的窗紙。她其實什麼都沒看,此刻她的眼中無物。他站在那裡,呼吸開始急促,讓她覺得地球在有節律地跳動,彭彭而響。那聲音如大錘一般捶打著她,令她想變成一縷風從這裡飄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語氣平和地說,你休息吧,我走了。說完轉身走向門口,跨出門的那一瞬間,抬起的右腳在空中停留了那麼幾秒,然後再落下去,左腳隨後抬起時,高度不夠,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向前跨出幾步,站穩身子,走了。她木木地站在那裡,隱約覺得他其實是期望自己做點什麼,可她又不清楚什麼是自己能做的。目送著他遠去,看著他有點佝僂咳嗽著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她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苦。

天亮了,各種響聲從四周傳來。這裡七八十戶居民,只有一間又破又髒的公共廁所,每天清晨,排隊等廁所就成了頭等大事。方子衿難得有一個清閒的日子,雖然尿憋,卻也不想起來。她享受著大白天躺在被窩裡的安逸,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她也享受著床上陸秋生所留下的特殊的體味。說來真是怪事,第一次睡在他的床上,這種體味令她噁心得想嘔吐,而現在,所有與之有關的一切,倒成了最甜蜜溫馨的回憶。女廁所這端恰好對著陸秋生的後窗,她們所說的話,幾乎一字不漏地飄進來,落進方子衿的耳朵。最初是一個嗓門粗粗的女人說,昨天晚上某個女人叫得太歡了,隔好幾家都能聽到,沒見過這麼不知羞的。一個聲音很細的女人也附和道,又不是第一天聽到,他們晚晚都像貓一樣叫啦。第三個女人就說,她的男人吃了麼好東西?那東西流不光的?又不知一個什麼女人,話題一下子轉到了陸秋生身上,說右派也不知是麼樣熬的,聽說到現在他都沒碰過女人呢。粗嗓門的女人說,該不是有病吧,男人哪裡忍得住?另一個說,是啊,男人急起來像餓狼一樣。可他倒好,人家介紹了那麼多,他只是一句話就把人家給頂了。尖細聲音女人說,你們忘了?去年十三街的那個寡婦,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也不顧他是右派,三天兩頭往他這裡跑,恨不得要睡在他家裡。有人接著說,是那個經常來幫他收收撿撿的女人?蠻漂亮的呀。粗嗓子說,那女人的皮膚也不知怎麼長的,那麼白。還有那對奶子,像假的一樣。

迷迷糊糊中,方子衿再一次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十點多了。想到女人們說的那些話,她心裡像塞著塊布似的。這筆債,大概永遠都無法償還了,唯有給他做點事,作小小的補償。她翻出陸秋生的肉票豆腐票,提著籃子去了菜場。這時候是菜場人最少的時候,也是菜最少的時候。肉攤前還掛著幾塊肚腩肉,即使這種肉,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塊。方子衿沒有挑選的餘地,只好對售貨員說,我要了這塊肉。售票員放在秤上稱了一下,說五角五分錢,半斤票。方子衿問多重?售票員不耐煩地說,都快八兩了,收你半斤票,虧了你?要不要?你不要別人還要呢。方子衿連忙說要要要,付錢付票,拿了肉,向魚攤走去。魚攤前只有幾條鰱子魚,不知放了多長時間,魚鱗已經變成了黑色,硬邦邦的。魚是不需要票的,不知是不是難以見到新鮮的魚,因此吃魚的人少了的緣故。她拿起一條魚,按了按肚子,是硬的,說明裡面沒有壞,又放在鼻前聞了聞,確實是腥味而沒有別的異味。豆腐攤子上只見一些空空的木板和星星點點的碎渣,旁邊的木板上擱著一些香干子,還有一些千張皮。方子衿每樣買了一點,再去青菜攤位。這個季節不對,黃瓜辣椒豆角什麼的還在生長期,白菜紅菜苔什麼的已經過季,攤子上只有一些爛了菜幫的大白菜和一些皮蔫了還沾著土的蘿蔔。方子衿在攤位前看來看去,售貨員不滿意了,說挑麼事挑,要就要,不要算了。她知道這些人自己得罪不起,連忙買了四隻蘿蔔、兩棵大白菜。

回到陸秋生的家,估摸他也快下班回來了,便開始剖魚做飯。那魚擺放的時間太久,魚鱗似乎和整條魚粘在了一起,用刀剔不下來,最後不得不連整塊皮都撕下來。開始煎魚的時候,陸秋生回來了。跨進門便說,家裡有個女人真好,老遠就聞到香味了。方子衿說,早知如此,你為麼事不給我找個嫂子?陸秋生顧左右而言他,說對了,我今天給周叔叔打了個電話,他讓你把夢白的基本情況寫下來。方子衿心中一喜,問他,有可能招工嗎?他說,這個恐怕難,如果能下放到一個好地方就不錯了。

下午,方子衿幫陸秋生清理家務,心裡一直記掛著女兒的事。下放就是下放,能有什麼好地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的全都是農村,恐怕也就是矮子裡面選長子,再長也長不到哪裡去。那些有關係的,下鄉幾年,或者是徵兵或者是招工,更有些人被推薦上了工農兵大學,自己頂著壞分子的帽子,家庭成分又是不清不楚,夢白一旦下鄉,命運就難測了。她真的後悔當初要了這個孩子,自己這一輩子已經夠苦了,如果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更苦,當初何必帶她來到這個世界?

晚上吃飯,她對陸秋生說,哥,我不能在省城多呆,明天我想去看看吳麗敏,下午就回去。陸秋生說,你要回去也行,留時間長了,人家會懷疑的。但是,我建議你不要去看吳麗敏。方子衿不解,問他為什麼。他沉吟片刻,說她最近遭了點不幸。方子衿心中一急,說,那我更要去看看她了。她是我唯一的朋友。陸秋生說,正因為如此,我才勸你不要去。她的兒子學東出事了,你去了,只會讓她更加痛苦。方子衿是看著學東長大的,還是學東的乾媽,聽說學東出了事,她的心也隨之一緊。她問,學東出了麼事?

學東高中畢業前夕,參加了「文化大革命」,是一個學生幹部。在這一點上,他似乎和他父母的逍遙派作風背道而馳。高中畢業後,響應號召,一定要去最艱苦的地方鍛煉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下去沒幾年,整個人就變了。不久開始談戀愛,甚至同時和好幾個女孩子交往。其中有一個女孩懷了他的孩子,事情鬧大了。恰好知青點的負責人喜歡這個女孩,趁機大做文章,公安部門立案偵查,最後定了他一個流氓罪和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罪,判了他五年。判決書不久前才下來的,吳麗敏兩口子正為這事傷心呢,這時候去見她,又會攪亂她的心情。

聽他這樣一說,她覺得有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定悄悄地離開。

陸秋生執意要送她去車站,她自知攔不住,便依了他。她甚至不知道他何時為自己買了一大堆物品,有幾塊布料,好幾斤不同顏色的毛線。方子衿說什麼都不肯要。他說,我買都買了,不可能退回去。而且,這布是花的,毛線的顏色也只適合女人,我又沒有別的女人可送。方子衿只好收下了。

進站了,方子衿向他揮手,說,哥,你回吧。

他站在那裡,說,好,我回去了。可是沒有動,目光緊緊地追隨著她的身影。她已經走進了那道門,回過頭來看,在剛才站的位置沒有了他的身影,她竟然會有一種失望的感覺,站在那裡愣了幾秒。坐到車上,她心中有些悵然,又說不出這種情緒到底從何而來。汽車啟動了,駛出大院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了陸秋生,他就站在大門邊。看上去,他顯得那麼矮小,那麼滄桑。她的心猛地一緊,眼淚奪眶而出。

那一瞬間,她異常衝動,很想叫司機停車,然後衝下去,撲進他的懷裡。

一切都只是想像,就像是做了一個夢。夢中所有一切,醒來之後,都將不復存在。汽車並沒有停下,她也不可能撲向他的懷抱。窗外的風吹進來,撲撲作響,將所有的感傷一併吹散了,不留痕跡。

批林批孔達到高潮的時候,方夢白畢業了,下鄉通知下來,她被分到了寧昌市郊的東西湖農場,不久又進了農場中學當老師,教初中英語。方子衿知道,這是周昕若和陸秋生幫了忙,別的知識青年下鄉,去的是最邊遠的農村,方夢白卻從靈遠縣到了寧昌市郊,等於是變相進了省城,相比而言,確實比留在自己身邊更好。

不幸之中,這倒是個萬幸的結果。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姍姍而來時,雖經多次掃除封資修運動,骨子裡仍然沒有退盡遠古愚昧情結的中國農民以及鄉下小鎮的鎮民們,心中充滿恐懼。許多人看著年歷發呆,因為時光的車輪在這一年的農曆八月會進行一次重複。從遠古傳下來的許多民諺,都是與閏八月有關的。孩子們唱,閏八月閏八月,閻王放假鬼門開,大鬼小鬼跑出來。大人們則在默默地念叨,閏七不閏八,閏八拿刀殺。

一月九日清晨六點,全國各地無以數計的廣播喇叭同時響起《東方紅》樂曲,開播曲之後的報紙新聞摘要節目開始,女廣播員以比平時慢不止一個八拍的聲音讀道:「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沉痛宣告……周恩來同志因病醫治無效,於一月八日九時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

全國各地聞風而動,四處搭建靈堂。隨後幾天,全國各地民眾一次又一次向總理遺像告別。一月十五日,全國各地的民眾抱兒攜女,趕到設在各地的靈堂,同步參加北京人民大會堂的周恩來追悼會。正哭聲一片的時候,突然傳出一個通知,說是追悼會改期了。於是,所有人哭著離去。誰也不明白這個通知意味著什麼,就在全國性的淚雨中,人民大會堂裡的追悼會稍稍推遲後舉行了。全國數以億計的人與這次追悼會失之交臂。

七月六日,全國反擊右傾翻案風正處於高潮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再一次播出哀樂,同時傳出播音員緩慢低沉的聲音,宣告人大委員長朱德逝世。自此之後,所有人只要聽到這種聲音,便會膽戰心驚。剛剛撤下不久的靈堂再一次搭建起來,無以數計的松柏扎製成花圈,淚雨在全國傾盆而下。七月十一日,全國人民送別了朱德委員長。

靈堂還沒來得及撤掉,手臂上的黑紗還仍然戴著,七月二十八日,北京時間凌晨三時四十二分五十三秒,唐山發生大地震。這次地震的威力,相當於四百枚廣島原子彈在距地面十六公里處的地殼同時爆炸。此次地震中,死亡二十四萬多人,重傷十六萬多人。北京感受到強烈震感。

大地震使人們突然意識到,別說防空洞並不能保證安全,就連普通的居民房也可能成為自己的墳墓。所有的土坦克被剷除了,所有的防空洞被棄置了。恰在此時傳來消息,中原地區可能發生比唐山更嚴重的地震,各級革委會必須組織好當地幹部群眾做好預防工作。於是,所有的房屋被棄置,人們紛紛住進了臨時簡易地震棚,每天二十四小時安排有關人員觀察地震前的預兆。

九月九日下午三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破天荒地插播節目廣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各位聽眾,本台今天下午四點鐘有重要廣播,請注意收聽。」在其後一個小時時間內,這則廣告連續播報了六次,每次播兩遍。

上班時間是不能開廣播的,絕大多數上班的人員沒有聽到這則廣告。那時,方子衿正在給一名女病人做檢查。那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姑娘,檢查需要脫褲子,女病友忸忸怩怩地躺在病房的床上,滿臉通紅,卻沒有動。方子衿說,你到底查不查?外面還有好多病人等著呀。聽她這樣說,女病友才一下把褲子全脫了,夾緊著雙腿躺下來。

遠近各處的廣播恰在此時響起來。這件事原本就非同尋常,方子衿關注的是面前的病人,沒有注意到這非同尋常背後的深層原因。樂曲結束,七聲報時鐘響。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女播音員說:「剛才最後一響,是北京時間十六點整。」由於廣播所在的位置不一樣,聲音傳播的速度卻是一樣的,傳到方子衿這裡的時間完全不同。一時間,無數個聲音此起彼伏地說:「十六點整、十六點整、十六點整。」緊接著,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哀樂,方子衿一下子呆住了,女病友顯然也被這哀樂驚呆了,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女播音員夏青低沉哀婉的聲音傳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國務院、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沉痛宣告……偉大的馬列主義戰士、中國共產黨的締造者……毛澤東同志,因病醫治無效,於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時十分,在北京逝世……」

方子衿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她面前的那位女病友愣了幾秒鐘,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身子一滾下了床,褲子也忘了穿,哭著便向外跑。她跑到了外面走道上,正在外面等著看病的病友沒有聽到廣播,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紛紛上前問她。她哭著說,毛主席……毛主席……其他病友問,毛主席怎麼啦?她說,毛主席……毛主席逝世了。立即有人說,你別亂說,這是反革命罪。她向遠處指了指,說,你們聽,還在放哀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聽了一會兒,突然有人大聲地號哭起來,接著,其他人的眼淚嘩啦嘩啦地開始流淌。整個醫院傳來的是一片哭聲。

那一刻,所有的工作全都停頓了,醫生護士病人從各個診室裡走出來,茫然地在走道上驚惶地跑動,漸漸又會聚在醫院門口,所有人都在發出同一個疑問,怎麼辦?中國怎麼辦?自己怎麼辦?接下來,人們又走出醫院,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一片淚雨,所有的人相互地問著:怎麼辦啊,這該怎麼辦呀。沒有人想到自己該吃飯了,也沒有人意識到自己已經這樣走這樣問好幾個小時了。

那段日子,方子衿過得渾渾噩噩。失去了偉大領袖,她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自己失去了思想,失去了大腦,還可以像以前一樣每天聽到最高指示,卻再也聽不到最新指示了。生命,於是出現了大段的空白。

別說是方子衿,就是全國所有工人農民解放軍戰士的腦子加起來,也無法一下子明白那一年時間裡翻天覆地接二連三的變化。毛主席逝世不足一個月,所有人都在思考將會由誰來掌舵時,突然傳來消息,黨中央在第一副主席、國務院總理華國鋒以及葉劍英元帥的英明領導下,一舉粉碎「四人幫」。舉國一片歡騰時,方子衿卻是憂心忡忡。路線鬥爭一次接著一次,鬥來鬥去,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她只不過小老百姓一個,甚至連小老百姓都算不上,是一個戴著壞分子帽子的女人。如今她已經沒有更多的奢望了,只希望女兒的未來能夠比自己好,希望自己不再受到那帶著人格凌辱的批鬥,希望能夠好好從事自己的醫務工作。

過完春節,方夢白要返回農場,方子衿送她去車站。人到中年的方子衿,可能真是老了,方夢白坐在汽車上,方子衿站在下面,囉囉唆唆地交代一大堆。方夢白說,媽,我都知道了,我在那裡很好,那裡是農場,不是農村,比韓伯伯的農場還大,條件還好。而且靠近寧昌市,坐公共汽車很快就可以進入市內。方子衿說,有時間去看看陸伯伯,手腳放勤快點,多幫他做點事。方夢白說,我每次去,他都要請我去館子裡吃飯,我都有些怕了。方子衿又說,你再找陸伯伯打聽一下周爺爺的消息,如果有了他的消息,立即寫信告訴我。方夢白說,我不是對你說過嗎?陸伯伯說了,周爺爺應該還在寧昌,只是暫時不知關在哪裡。過段時間應該會有消息的。

方子衿還要說話,身邊突然有人興奮地叫道,子衿,真是你呀。方子衿轉身一看,愣住了,站在面前的,是彭陵野。

彭陵野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棉襖,臉上像塗了一層黑漆似的,黑得泛著一層釉光。他瘦了,瘦得有點皮包骨。他右肩挎著一隻泛白的軍用書包,左手摳著一個被窩卷,讓被窩卷搭在背上,裡面捲著的是幾件衣服。方子衿頗有些奇怪,他不是被判了十五年嗎?怎麼現在就出來了?

還沒容她作出反應,車上的女兒已經怒聲呵斥起來:「你離我媽遠點。彭陵野,我警告你,你如果再騷擾我媽,我饒不了你。」

彭陵野看著方夢白,眼裡閃出邪邪的笑,說:「喲,夢白呀,都長這麼漂亮啦?換個地方,我都認不出來了。」

方夢白對母親說:「媽,你快回去吧。別理這個王八蛋。」

彭陵野的臉色一變,說:「你怎麼說話的?怎麼說,我也是你的繼父吧。」

方夢白說:「你是條狗。」

彭陵野伸手拉了拉方子衿的衣袖,說:「你看看,這是你的女兒。」

方夢白立即大叫:「混蛋,別動我媽!」

方子衿白了彭陵野一眼,向一旁讓開。彭陵野立即跟過去。方夢白想擠下汽車來幫母親,可車上塞滿了人,連車頂上也坐了很多人,她努力了半天都難以挪動一步。方夢白急得在車上大喊:「媽,那個混蛋如果欺負你,你找盧叔叔去。」她的話音未落,汽車已經啟動。方子衿看著汽車玩雜技一般駛出車站大院,掉頭向外走。

彭陵野仍然跟著她,對她說:「子衿,你怎麼不理我了?『四人幫』被粉碎了,我平反了。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我要和你復婚。」

方子衿心中一跳。他平反了?如果他能平反,那麼,自己不也應該平反嗎?

她往家裡走,彭陵野始終跟著她,在她耳邊說了許多討好的話。對於他所說的一切,她只當沒聽見。對於他這個人,她也只當不存在。走到家門口,打開門,跨進去。彭陵野跟在她後面想往裡走。她站在門前,大喝一聲,站住。彭陵野嬉皮笑臉地說,到家了,怎麼不讓我進門?方子衿突然發作了,順手操起門邊的鐵鍬,掄起來照著他的腿掃過去。他跳了一下,輕巧地讓過了這一擊,口中叫道,搞麼鬼?謀殺親夫呀。話音剛落,方子衿的第二次攻擊又到了。他這才意識到她是來真的,轉身逃到了門外。方子衿怒氣未消,追趕到門外,掄著鐵鍬一次又一次揮向他。彭陵野小丑一般跳著叫著,終於是逃走了。

方子衿停下來,拄著鐵鍬站在那裡,胸脯急劇起伏著。她大聲朝著他逃去的背影喊道:「畜生,我告訴你,我女兒長大了,也不在身邊了。我再也不怕你了。你如果再出現在我的家門口,我打斷你的狗腿。」

這句話並沒有嚇倒彭陵野,他還是不斷來騷擾她。不過不再是白天來,而是晚上,她睡下之後跑來敲他的窗子。方子衿原想,自己不理他,他會知趣地離開吧。可他完全是個瘋子無賴,一直不停地敲,不停地說著一些瘋言瘋言。方子衿忍無可忍,從床上翻身起來,披了件衣服,端起床下的痰盂,拉開窗子,照著窗外的人影潑過去。

她以為彭陵野會逃走,沒料到在她將窗戶重新關上之前,他用手撐住窗台,跳了進來,然後帶著滿身的尿臊撲向她,一把將她抱在懷裡。方子衿情急,掙扎了幾下,見無法掙脫,便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咬下去。彭陵野慘叫一聲,鬆開了她。事發突然,方子衿手裡還抓著那只痰盂。她捨不得鬆手,怕痰盂掉到地上摔壞了,畢竟是好幾塊錢的家什。此時,痰盂倒是成了她的武器,她揮起痰盂,向彭陵野砸過去。她下手的時候很重,帶著這些年積鬱的所有恨意怒意和苦難。痰盂落在彭陵野頭上時,他慘叫了一聲,然後開始反抗,伸手抓住方子衿握痰盂的手,猛力推了她一把。方子衿站立不穩,倒在地上。彭陵野趁此撲上來,將她按住,開始撕她的衣服。方子衿拚命掙扎,可自己勁太小,根本掙不脫。她冷靜下來,知道這樣根本無法擺脫他,便停止了動作。彭陵野以為她放棄反抗了,大為得意,幾下撕開了她的前襟,抓住了她的胸,興奮得嗷嗷叫。可他得意過早,方子衿猛地抓住了他的男根,用勁一捏,彭陵野便慘叫了一聲。方子衿趁機用勁將他掀下床,自己也翻身而起,順手抓起桌上的玻璃煤油燈,向他砸下去。彭陵野的頭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再次慘叫一聲。他大概也意識到,這個女人以死相搏,正在發洩這麼多年來對他的仇恨,搞不好會被她打死。他不敢停留,迅速爬起來,向門口逃去。方子衿已經狂怒,瘋狂地追趕著他打,直到他拉開門閂,消失在夜幕之中,她還不解氣,大聲地說:「你這個畜生,下次再敢來,我殺了你。」

第二天晚上,方子衿帶了些禮物來到盧瑞國家。盧瑞國還沒有回來,他的妻子林秋梅將她迎進去,客套一番,讓她坐下。縣革委會成立時,盧瑞國進入了縣革委會辦公室擔任普通幹部,後來又被提升為副主任,不久和縣一中的女教師林秋梅結婚,從此成為靈遠新生代的代表人物。差不多在他進入革委會的同時,方子衿被戴上了壞分子帽子。從那時起,她再也沒有找過他。倒是林秋梅,她和盧瑞國的婚事是方子衿牽線的,懷孕生孩子,沒有少找過方子衿。

林秋梅給方子衿倒了一杯茶,說,姐,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方子衿說,我來找瑞國問點事。我聽說,我們那批人是因為反「四人幫」才被迫害的,可以糾正,你聽說過這事嗎?林秋梅說,以前一些案子,只要能夠證明是受了「四人幫」的迫害,都可以提出重審。這件事我聽說了,具體情況,我還不是太清楚,等他回來,問問他,看他有麼辦法。

正說著,盧瑞國回來了。進門看到方子衿,顯得非常高興,說,姐,我正要去找你,你倒自己來了。林秋梅說,是不是有麼喜事要告訴姐?盧瑞國說,你別說,最近喜事還真不少。第一件,這是絕密,你們知道就行了,杜偉峰就要回來了。方子衿有些不明白,說他不一直都在靈遠嗎?盧瑞國說,我是指他要回縣裡了。十一大馬上要召開了,革委會可能要撤銷,五套班子要恢復。在這之前,杜偉峰回來,你們想,意味著什麼?方子衿想,無論意味著什麼,恢復工作總比蹲在五七干校強百倍。林秋梅快人快語,說,是縣委書記還是縣長?盧瑞國說,我想二者必居其一。林秋梅一聽,喜表於情,說太好了,說不定我們也要熬到頭了。她說這話自然有她的道理,杜偉峰最困難的時候,是盧瑞國帶人將他從造反派手中搶走藏起來,如果不是他,杜偉峰可能早被造反派打死了。

盧瑞國接著說,我聽說,十一大將會有一大批老幹部復出,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林秋梅說,你莫管意味不意味了。姐難得來一次,你也不問問她來找你做麼事的?盧瑞國說,讓我來猜猜,一定是為了落實政策的事,對吧?林秋梅說,你每天為別人辦事也辦了,自己的姐,你倒是不放在心上。盧瑞國說,我怎麼沒放在心上?剛開始的時候我就問過了,他們答應過我,一定要留意。前幾天,我又問過,他們說,那段時間判了很多,都是公開宣判的,好幾批。可是,這些判決都沒有經過法院,只是革委會那麼一宣佈,大部分只有判決書沒有檔案。姐,我正要讓秋梅去約你來,想問問你,當年處理你應該有一個判決書給你的,你能不能找到?

方子衿說,哪有判決書?當時只是在萬人大會上宣讀的,說是戴上壞分子帽子,交給群眾監督改造什麼的。從那以後,只要有批鬥會,肯定就少不了我。從來就沒有人給我看過什麼文件。

聽了她的話,盧瑞國搔了搔頭,不說話了。林秋梅說,這到底是麼回事?怎麼會出這樣的事?盧瑞國說,這事還真的難辦了。按正常程序,判決時,革委會應該有一份檔案,個人檔案裡也應該有副本,那是由革委會交給人事局的,再就是給本人一份。有關同志已經查過你的檔案,根本沒有這份文件。人事局也沒有。林秋梅說,真是見鬼了,難道那東西自己長腿跑了?盧瑞國說,當時很亂,革委會臨時成立,那些人根本不懂這些程序,所以只是那麼宣佈了一下,很可能沒有正式手續。

林秋梅說,那麼辦?姐這壞分子帽子可是戴了差不多十年。盧瑞國感歎說,這一本糊塗賬,還真不知道怎麼了。林秋梅問,那落實政策那些人怎麼說的?盧瑞國說,他們能怎麼說?既然沒有檔案,就沒有定案,沒有定案,也就不存在平反一說了。

方子衿沉默了。她覺得心裡被一種特別的滋味充斥著。根本沒有戴帽子?如果沒有,她的女兒就不應該被下放。如果沒有戴帽子,她就不應該一次又一次被批鬥。這一切難道真的都是命?父母不明不白地死了,至今沒有一個合理的說法。而她自己,一生邁了不知多少的溝溝坎坎,就算有許多災難與她遇人不淑有關,可這次莫名其妙地戴了幾年壞分子帽子,最後又莫名其妙地發現,這頂帽子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又算什麼?歷史和自己開的一個玩笑?尤其可悲的是,別人戴了帽子,甚至像彭陵野那樣並不冤枉的人,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而她卻連申訴委屈的機會都沒有。

盧瑞國也沒有說話,倒是林秋梅忍不住了,說,你別光顧著抽煙呀,幫姐想想辦法呀。盧瑞國說,這種事,能有麼辦法想?我只能去問一問,看能不能以組織的名義下發一個說明,就說她不是壞分子。林秋梅說,那你明天一定別忘了這件事。

方子衿說,這種事,總是有政策的,急也沒用。我眼前倒是有件事比這個更急。

盧瑞國兩口子幾乎同時問是麼事。方子衿將彭陵野的事說了一遍。盧瑞國將一隻手在身邊的桌子上拍了一下,說,這個雜種,我看他是喪心病狂了。方子衿說,怎麼他就有檔案,而我沒有?盧瑞國說,他哪裡有檔案?那幾批都沒有檔案。正因為沒有正式判決書,糊里糊塗關了這麼多年,他才這麼快出來了。林秋梅說,別光顧說這些,你倒是說說姐這事呀。盧瑞國說,這事不怕,我明天去和公安局打聲招呼,讓他們出面處理一下。

幾天之後,方子衿正在醫院上班,派出所來了兩個警察,進來之後對她的一個病人說,你出去一下,我們找她有點事。病人排了幾個小時的隊,好不容易輪到自己了,這樣被趕走,自然心有不甘,質問兩個警察憑什麼趕她。一言不合,爭吵起來。警察說她妨礙公務,掏出手銬,將她銬了起來。方子衿勸了半天,他們才將她放走。

其中一個警察對她說,彭陵野對你耍流氓的事,我們知道了。你寫個材料吧,現在就寫,我們等著。方子衿拿過一張病歷紙,在背面寫起來。

那以後有半個多月時間,方子衿清靜了。可半個月後,彭陵野又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他不對她說話,只是以仇恨的目光看著她。從監獄出來後,他似乎沒有工作,時間很充裕,就像來醫院上班一樣,每天早晨方子衿到達醫院的時候,他就來了。兩人在醫院門口打個照面,方子衿迅速走進診室。他像個遊魂似的,不時到診室門口探頭看上一眼。中午下班,方子衿走出診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站在醫院的走道上抽煙,眼睛像刀子一樣剮著她。

方子衿找醫院領導,希望他們制止彭陵野進來。醫院領導說,這件事很難辦,醫院是為人民服務的,所有人都可以進來。如果他不搞破壞,醫院就不能干涉他。方子衿又去找派出所,派出所也說這事不好辦。上次已經拘留了他十五天,那是因為他實施了流氓行為。現在他什麼都沒有做,就不能抓人。

實在沒有辦法可想,她再次去找盧瑞國。盧瑞國說,你忍一忍吧,事情很快會有變化的。至於會有什麼變化,他不說。方子衿看出,盧瑞國的情緒並不好,似乎有什麼大事正煩惱著。林秋梅也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熱情,顯得憂心忡忡。離開之前,盧瑞國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他說,國家可能要恢復高考了,你讓夢白把功課撿起來。

幾天之後,對「四人幫」及其黨羽的深入揭批在全國範圍內展開。此時,方子衿才明白,國家開始對「文革」中的打砸搶行為進行全面清算,有血債的造反派被逮捕法辦。經過這次揭批活動,人們才知道彭陵野在「文革」中血債纍纍。原縣委組織部長侯昌平因為不肯提拔彭陵野,受到彭陵野的瘋狂報復,審訊的時候使盡百般手段,活活將其打死,然後又說成是畏罪自殺。原團縣委副書記熊曉芳,被彭陵野強姦後自殺。女學生溫艷霞是一名紅衛兵頭頭,後來加入了彭陵野的造反組織。彭陵野對她動手動腳,引起她的反感,聲稱要揭露他的流氓行為。幾天之後,彭陵野瞅準一個機會,將她日記本上的毛主席語錄撕掉了一半,並以此將她定為反革命抓起來活活打死。此外,發生在縣城的幾次大型武鬥,和彭陵野有著非常密切的聯繫。剛剛從監獄裡出來,得意了幾個月的彭陵野正式被逮捕,判處死刑,緩期執行。

高考前夕,為了讓女兒全力以赴,方子衿請了假,專程趕到女兒的學校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國家很清楚這批考生的特殊情況,因此要求各個單位給予充分照顧。此前一個月,學校已經給了方夢白特別假期。方夢白和同事住一間宿舍,同事家就在東西湖,只是有幾里路,見方子衿去了,主動讓出位置。學校知道是方夢白的母親,便也網開一面,不問她要介紹信。方子衿放下行李後的第一件事,是對女兒的宿舍作了一番偵察。宿舍裡什麼都沒有,連一隻煤油爐都見不到。接著,她去觀察周圍的環境,弄清楚了高考的考場就設在他們學校內,生活設施也都方便,菜市場不足一里路遠,商店離學校只有幾百米。她雖然將自己所有的積蓄全都帶來了,但要置辦全套做飯的傢伙,那得一大筆錢。一隻煤爐一口鍋就超過了十元,再加上鍋鏟什麼的,還有柴米油鹽,雜七雜八,她一個月的工資就沒了。能省就一定要省,但為了女兒能順利考上大學,有些東西又必須要置辦。她買了一隻煤油爐,買了一口鋼精鍋,買了一斤煤油。油是買不到的,需要油票,她的油票在這裡不能用。糧票只要是省票就可以通用,可要和供應冊同時使用,她也買不到米。雞蛋需要憑蛋票供應,她也買不到。方子衿畢竟長期生活在縣城而不是省城,對農村的情況比較瞭解,恰好東西湖是農場,和農村的情況相當接近。她知道,無論是農村還是農場,總有些孩子多的家庭糧食不夠吃,相對而言,糧食比雞鴨魚肉要重要得多。在這些地方,糧票是可以當成貨幣流通的。

方子衿將買好的東西拿回學校,又帶著糧票出門。四處巡迴醫療那幾年,伙食由接待單位安排,她的糧票節約了不少,有幾百斤之多,此時派上了用場。她用糧票換了兩斤油、五斤雞蛋、三十斤米、一隻雞。

回到宿舍,女兒不在了。她也不理,知道女兒一定是找老師問習題去了。她用煤油爐燒了一鋼精鍋水,開始殺雞。女兒在此時回來了,表情顯得非常煩躁。她小心地問她,是不是遇到難題了?方夢白將複習資料往床上一扔,說,不考了不考了。方子衿說,到底遇到麼事了?她說,我在高中的時候,每學期的課本從來連三分之一都沒有學完,怎麼考?這麼多複習資料,上面有大量的題不會做,我根本就考不上。方子衿耐心地說,其他人和你的情況也是一樣呀。只要你比他們付出更多的努力,你就超過他們了。方夢白說,怎麼一樣?那些老三屆厲害得很。方子衿說,老三屆的書本已經丟了十年,十年沒有摸書,當年學的東西早忘光了,撿起來不容易。和他們相比,你有自己的優勢呀。方夢白說,就算考上又麼樣?我聽人家說,不光要看成績,還要政審的。政審通不過,也沒用。方子衿說,政審怎麼通不過?我已經問過了,我根本就沒有被定為壞分子。方夢白說,那地主成分呢?方子衿被捅到了痛處,嘴裡卻不肯讓步,說不是地主,是城市自由職業者,戶口上寫得清清楚楚。方夢白說,就算是自由職業者,我還是右派的女兒和打砸搶分子的繼女。如此一來,方子衿啞口無言。她實在沒想到,父母身上的這些歷史問題,竟然給女兒造成如此之大的困惑。

過了好半天,她才說,明天,我給你陸伯伯寫封信,政審方面,叫他去找一下人。方夢白說,找他有麼用?他自己都是一個右派。方子衿制止說,你別胡說,他的右派,是因為幫媽媽說話,被人報復的。

晚上吃完飯,方子衿對女兒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題。她說,你參加高考的事,寫信告訴你白叔叔沒有?方夢白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怎麼告訴他?方子衿又問,那你把那些錢退給他,他說什麼了?女兒從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子,這是當年方子衿到寧昌上學提的那口箱子。方夢白打開箱子,從裡面翻出一沓信,找到其中的一封,遞給母親,說你自己看吧。

方子衿打開信,認真地讀起來。

夢白:

我的好女兒,知道你下放到寧昌市郊的東西湖農場,又分配到農場中學當英語老師,每個月還可以拿到八塊錢的生活津貼,叔叔真的替你高興。經歷了這麼多苦難,你終於長大成人了。

夢白,你退回來的這些錢,像炸彈一樣把叔叔的心炸碎了。叔叔真的不能想像,這些年你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孩子,你受苦了。

讀到這裡,方子衿讀不下去了,手拿著信,陷入了一種冥思狀態。

她以為,只要自己活在世上,白長山對自己的這份情,就會成為永遠掙脫不掉的枷鎖。如果自己離開了人世,他或許會因此解脫。於是,她讓女兒給他寫了那樣一封信。沒料到的是,他將對自己的感情,全部轉投到了女兒身上。這筆情債如此深重,自己拿什麼償還?想想自己這一輩子,全都是為了這段情,才會經歷了如此之多的磨難。到頭來,情還是空的,倒是債越欠越多。如果當初不那麼執著,一旦成了陸鳴泉的兒媳,胡之彥或許不敢對自己造次,陸秋生也不會因此得罪文大姐,自然也不會被劃為右派了吧。再想一想,陸秋生如果逃過了五七年,又能逃得過六六年嗎?「文革」中那麼多老幹部被整死了,陸秋生算不算因禍得福?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母女倆吃過晚飯,方夢白再一次捧起了書本,看了幾行字,又放下了。方子衿發現女兒的神色不對,問她,有麼事嗎?女兒說,你給陸伯伯的信,不知他收到沒有?怎麼還沒有回音?聽了這話,方子衿的心中緊了一下。這些天,她也正為這事揪著心。按說,無論成或不成,陸秋生都應該回一封信的,難道是辦不成?無論心裡有多憂慮,她都不能在女兒面前表現出來。她說,你就放心去考好了,陸伯伯那裡不行,媽媽直接找你周爺爺去。聽說你周爺爺現在說話,比省委副書記還頂事呢。

此時,門外傳來一陣雞的叫聲,接著是停自行車的聲音。母女倆同時抬頭向外看,看到陸秋生佝僂著背,一連咳嗽了幾聲,提著兩隻網兜進來,其中一隻網兜裡裝著一隻老母雞,正不堪束縛地蜷縮在那裡掙扎著。方子衿說,哥,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方夢白也說,陸伯伯,我和我媽剛剛還在說你呢。陸秋生開口之前先咳嗽幾聲,說,是不是說我壞話了?方夢白說,不是,是我媽想你了。

陸秋生將那隻雞放在地上,將另一隻網兜裡的水果放在桌子上。方子衿說,這麼遠的路,你騎自行車來的?陸秋生說,我今天下午倒班,慢慢騎,不礙事。方子衿想到他可能還沒吃晚飯,便點起煤油爐,給他下雞蛋面。陸秋生從桌上那只網兜裡拿出一些寫著外文包裝非常精美的小盒子,交到方夢白手上。方夢白認真看了看,似乎不是英文,她看不懂,問他,這是麼事?他說,是巧克力。方子衿接過話茬說,巧克力?市面上好多年不見了。陸秋生說,我找人弄了點外匯券,用外匯券買的。方夢白別說是吃,就是聽都沒聽說過,她說,這是糖吧,我又不是孩子,還吃糖?陸秋生說,這你就不懂了。這東西可以快速補充能量。體育運動員比賽的時候,體力消耗太大,就是靠這東西快速補充。你把這些巧克力帶到考場去,隔一段時間就吃幾塊。

麵條下好了,方子衿端到陸秋生面前,說慢點吃。陸秋生拿起筷子,在麵條上翻了幾下,停下來,對她說,你的信我收到了。老周這段時間特別忙,剛剛從北京開完會回來,我沒有和他碰上面,所以沒有給你回信。方子衿聽了心中一驚,說,那麼辦?陸秋生說,你們放心,這次高考招生工作,省裡是他牽頭,他手裡有一些特招名額。他說了,等閱卷結束,分數公佈之後,我們把考號和分數一起報給他。只要過了分數線,他保證不會落選。這話讓母女倆心中懸了好久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方子衿說,快吃吧,肯定餓壞了,邊吃邊說。

吃過飯,陸秋生要趕回去。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如果有人知道方夢白和一個右派來往密切,報告上去,說不定立即就取消她的考試資格。方夢白送到門口,返身溫書去了。方子衿陪在陸秋生身邊,兩人一邊走一邊聊天,夜色籠罩著兩人的身影,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默默地走了一段,陸秋生說:「你回去吧。」

方子衿說:「反正也沒事,我再送你一段。」

兩人又默默地走了幾百米,陸秋生再一次開口。他說:「形勢要變了。」

方子衿沒有聽懂,反問道:「麼形勢要變了?」

陸秋生說:「國家的形勢要變了。小平同志恢復職務就是一個信號。」

方子衿有些不相信,說:「可兩個凡是,是華主席提出來的。怎麼會變?」

陸秋生說:「小平同志出來之前,幾次給中央寫信,每次都提到兩個凡是的提法是錯誤的。我還聽說,全國正準備召開科學大會,這將會成為一個標誌,從此之後,國家工作的重點將會發生轉移。」

目前國家工作的重點是階級鬥爭。為了這個重點,毛主席發出過不少最高指示,諸如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之類。如果變了,不抓階級鬥爭了,那些當權者肯依嗎?她問:「如果不抓階級鬥爭,那抓麼鬥爭?」

他說:「不抓鬥爭了,抓經濟建設。工作重點,全面轉到建設四個現代化上來。」

方子衿還是無法理解。這些年,也沒少提四個現代化,沒少提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結果如何?

陸秋生告訴她,現在不是正在改變嗎?許多「文革」中被打倒或者是靠邊站的老幹部,一個接著一個回到了領導崗位,這些人,將會成為抓經濟建設的骨幹力量。周昕若能夠擔任省委的重要職務,就是一種信號。以後,像周昕若這樣有真才實學又久經考驗的高級幹部,將會有一大批回到領導崗位。下一步,國家將會開始全面撥亂反正,糾正冤假錯案。不僅「文革」中錯批錯殺的要予以糾正平反,就是五七年反右以及五八年大躍進中所犯的錯誤,也要糾正。

方子衿聽了,再一次驚了一下。五七年被劃成右派的,全國可有幾十萬人,不知多少人已經被整死了。這個也要糾正平反的話,可是一件大工作。陸秋生說,最遲明年下半年,這項工作就要全面開始了。方子衿想,糾正固然是一件好事,可這些人二十多年的青春,又怎麼糾正?這以後,陸秋生也沒有說話,兩人各懷著心事,默默地走了一段。方子衿見時間不早,陸秋生還要騎自行車走很遠的路,「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世道不太平,到處都是亂。她不想耽誤他太多時間,便停了下來。他跟著也停下來。

她說:「哥,太晚了,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小心。」他答應一聲,卻沒有立即走。她感到他還有話要說,便不再催他。過了好半天,他也沒有開口。她說:「哥,你是不是還有話?」

他說:「子衿,等我拿到了改正通知書,我就去找你,好嗎?」

她的心突然一陣狂跳。她想問,找我?找我做麼事?話溜到嘴邊,又硬生生吞了回去。這難道還不明白?這麼多年,他所等的,不就是這份情?她想說好,可是這個好字要出口時,才知道是多麼沉重。以她目前所有的力氣,根本無法將這個字送出來。她說:「太晚了,你回去吧。」

他猶豫了片刻,說:「那我走了。」跨上自行車,一路咳嗽著向前騎去。

方子衿站在那裡,看著他的背影在夜幕中消失,淚水奪眶而出。

女兒果然爭氣,雖然經歷了一些波折,在周昕若暗中幫助下,最終還是拿到了寧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方子衿正在上班,突然辦公室的人跑過來對她說,老方,你女兒打來電話。也不知麼回事,在電話裡一個勁地哭,問她她也不說,你快去。方子衿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向辦公室跑去時雙腿發軟,差點就摔倒了。辦公室裡的人好心地扶住她,一直將她攙到電話前。她拿起話筒,聽到對面傳來哭聲,好半天竟然不敢開口。

她終於喂了一聲後,女兒在那邊叫道:「媽,是你嗎?」

她鼓起最後一絲力氣,說:「是我。」

方夢白在電話中說:「寧昌大學歷史系。」

方子衿一下子沒有回過味來,反問:「什麼寧昌大學歷史系?」

方夢白哭著說:「我被錄取了,寧昌大學歷史系,剛剛拿到的通知書。」

方子衿控制不住自己,跟著哭起來,一個勁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方夢白說:「媽,我是在郵局打長途,好多人在排隊,我要掛了。」

方子衿突然想起,如果白長山知道這件事,不知該有多高興。她急急地說:「等一下。」

方夢白問:「媽,你還有事嗎?」

方子衿說:「你快給你白叔叔拍封電報去,把這個喜訊告訴他。」

方夢白說:「我準備去一趟白河,給白叔叔一個驚喜。」

方子衿多少有些悵然地說:「好,你去吧。」過了片刻,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別把那件事告訴你白叔叔。」

方夢白不解,問:「為麼事?」

方子衿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愛情萬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