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遲回憶起,這人就是曾寄來的婚紗照中的那個女人。她穿著黑色洋裝,生得很漂亮。她說:「我是你的家人,你小的時候,我和你有過一面之緣。」
她看著靈堂上林奶奶的照片,拿著帕子擦拭起淚來,眼淚那樣真切,可這哭聲下卻儼然是揚起的嘴角和壓抑不住的愉悅。
她說要帶林遲回家,給了林遲一天時間整理過去。
林遲很詫異為何不是奶奶口中所說的「三個混賬」出現,而是一個女人,他想追問個究竟,那女人卻十分懇切地告訴他,奶奶是她的「姐姐」叫他安心。
林遲用這一天時間做了三件事:一是收拾整理了家中書籍和行李,二是配了把鑰匙,三是買了一本同學錄。
他買了食材,做了一頓飯菜,邀請阮寧到家中來。
那個女人很奇怪,聽說家中要來人,自動避了出去,只告訴他,如果有人問起之後會去哪兒,就說要回B城的家中。
阮寧來時,他看著她,笑得還如往常。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紅著臉,眼圈兒一會兒也似要紅起來。林遲拿手擦了擦她的眼角,笑道:「你這尿包,這點小事也要哭,長大了豈不是事事都得哭。」
她說:「老師說你生病請假了,我這兩天又不大好意思見你,就沒給你打電話。」
阮寧給起頭,卻看到了客廳靈黨上的照片。對著大陽的光圈,她僵在了哪兒。
明片上老人的每一根髮絲都很清晰,旗袍平整而熨帖,笑容也很慈祥。還是她不久前瞧見的模樣。
阮寧回頭,遲疑地看著暗影中的少年,風吹到了他的身上,她問他,「奶奶呢,奶奶在哪兒?」
林遲好像沒有聽見這個問題,蜷縮著手,談淡開口: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奶奶疼你,你陪她說會兒話,你老愛同她說些悄悄話,就那些話,很好,她喜歡。
她吼著問:「你這騙子,奶奶呢,你把奶奶蔽哪兒了!」
林遲就那樣用力地蜷縮著手,不停地蜷著,阮寧看著他,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法國民間童話《害羞的小卡達》。書中的小卡達是個害羞的孩子,碰到不認識的人會害差,看見不認識的東西會害羞,甚至偶爾早起看到爸爸媽媽都會害羞。他害羞時就會蜷縮起手,緊緊地蜷著,到後來,有一天,村子裡來了一個陌生的外國人,小卡達從沒見過,害羞之下,居然蜷起手,變成了蒸汽,消失在了空氣中。
這篇故事並無實際意義,大抵是教導孩子要大方處事。可是阮寧看他能起手,就想起了小卡達,也想到原來某一天,大家都會消失。奶奶就像小卡達一樣消失了。這消失並不知童話裡說的輕鬆好笑,而變成了一種永恆的事實。
再觸不到她溫柔的撫模,再看不到她慈愛的笑容,再不能承接來自祖母的無私的愛。
林奶雖然為人冷漠一些,但從未虧待過她,她待她與林遲一樣。阮寧第一次感覺到鑽心的疼痛,就像迎而溫柔的風中藏著猝不及防的冰冷鐵棒,朝著頭重重砸去。
可是,林遲感知的疼痛,是這種疼痛的十倍百倍。
少年忽然想到了什麼,他乾澀開口:「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常看一部武俠劇,裡面有一個滿臉鬍子的大俠,第一一集開頭,他就對店小二說『來三斤牛肉。對,就我自己,吃得完。我家中死絕啦,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們當時笑得嘻嘻哈哈的,還學他說話的樣子,只是因為覺得他酒脫好玩。」
他拍了拍阮寧的頭,輕輕開口:「我也成了這樣的人啊,阮寧。」
全家死絕,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他蜷縮的手無法鬆開,轉身,就要離開,背後卻一暖。
阮寧卻抱住他,下巴從他的頸部繞過,貼住那張白暫的臉,不知過了多久,濕熱的眼淚滴在了少年的皮膚上,阮寧哽咽起來。
她說:「我以後就做你家沒有死絕的人,別人如果問你家中還有什麼人,你就說,還有我。」
林遲眼睛愣愣地看著地磚,許久,才緩緩地轉身,狠狠地抱住阮寧。他說:「你這個混賬。讓人恨不起來的混賬。」
吃飯時,他隻字未提他要離開,只是把家中的鑰匙交給了她。
阮寧點點頭,接過鑰匙,林遲放下筷子,微微笑了,問她:「阮寧,等你長大了,我有錢了,就娶你吧?」
他想了想,又問了一句:「行吧?」
阮寧鼻子一酸,想了想,接話:「你得先喜歡上我才行啊。林遲點點頭,不再說話,只是夾了口米飯。他絕望得心慌。我得多喜歡你才行啊。」
她走時,林遲把她送回了家,她有些擔心地看著他,和他揮手說再見。林遲也說再見。
他問了阮寧一個問題,時間久了之後,阮寧一直想不大起。因為那是個太讓人害臊的問題,所以也許是她刻意忘了也說不定。
就是當時,她也沒回答上來。
林遲輕輕地撫摸姑娘的長髮,淡笑問道:「阮寧,你有沒有想過,初中以後,為什麼我們還能一直是同桌?」
阮寧搖搖頭,卻有些心虛。
林遲喝了口剛買的純淨水,他說:「因為勉強。」
阮寧聽到了。卻喉頭一哽。
小時候是小朋友們自願坐起,可是讀初中以後,班級都是以成績選擇座位。為了和他坐在起,她跟得跌跌撞撞,爸爸媽媽很驚喜,說她每次成績都在突飛猛進,可是沒有人知道,為了和林遲同學的成績挨著,半夜四點爬起來讀書做題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他卻將她的這點心思說的這麼乾脆,因為她的勉強,他們才能一直坐在一起。
阮寧尷尬極了,吼著說:「那是上天給你的緣分,我年年找跳大神的跳出來的,小伙子你可要珍惜!」
她想著等讀高中了,老子一定一定不要跟你同桌了,誰規定,喜歡一個人就要落下被他嘲笑的口實。
阮寧被拒絕的這些日子,不無悲傷地想著,日子沒法過了,一夜回到解放前。她想著兩人的情誼怎麼著都夠了,就好比日日買彩票累計花了上萬元的彩民終於中了一回一等獎,穩操勝券得意揚揚去分三千萬獎池了,到了才發現,這一屆中一等獎的幾千人,到手只有幾千塊錢,大大地違逆了心理預期。
能以為林遲喜歡她喜歡很多很多,其實她只是在勉強林遲喜歡她,因為她臆想的「很多很多」
在少年親口實證的「勉強」面前,多少是荒唐可笑的。
林遲拍拍阮寧的頭,淡淡地笑了笑,靠在樹下,說:「你走吧。」
阮寧邊走一邊回頭,問他:「你昨不回家,你是不是想奶奶了,要不要我今晚陪你住啊?呀,你會不會害羞啊?糟了,我是女的。」
說完就扇了自己一巴掌,她說:「我這就走了,白白(拜拜)。」
林遲忍俊不禁,眼睛彎成月牙。
他總算清楚自己為什麼喜歡這個小王八蛋了。因為可愛。
小王八蛋好可愛。
而這可愛,他又確鑿只有自己能瞧見。
想起十二歲那年,他曾經牽著她的手,如今日樣,送她回家。那時,他大聲唱了一首歌《向天再借五百年》。
小王八蛋對前面的幾句頗有印象,而他看著她的臉,只想到歌詞中的那句一珍惜蒼天賜給我的金色的華年。
她是上天賜給自己的金色的華年。阮寧說:「明天見啊,同桌。」
林遲微微一笑,並沒有回答。
明天大概再也見不到,明天之後,也不會辛辛苦苦地每次在考前披肝瀝膽、費盡心血猜測她究竟能考多少分,而後再勉強自己,考得比她多個一二分。
因為靠他一次次的「勉強」,才能把眼前可愛的小王八蛋變成同桌。可是,今日而後,再見啊,同桌。
第二日,第二節課課間的時候,安安遞給阮寧一本同學錄。
他疑惑地說:「林遲昨天夜裡找到我,讓我轉交給你。今天他和親戚一起去北京,似乎是十一點的飛機,你怎麼沒去機場送一送呢?」
阮寧哭著給爸爸打電話。
每一次,手足無措時,她所能想到的,就是爸爸。她說:「爸爸,林遲要走了。」
阮敬山開著車,接上阮寧,詫異地看著女兒的淚眼,卻沒曾想到小女孩的情竇初開竟如此洶湧澎湃。他擦掉阮寧的眼淚,給她買了兩串冰糖葫蘆,捏捏女兒的小臉,像他從前對著小栓一樣笑道:
「傻小子,哭什麼。他就是被閻王要走了,爸爸也給你追回來!」
林遲沒有被間王要走。
爸爸卻死啦。
爸爸死在了去機場的高速公路上。
爸爸的車是一輛破舊的老軍年,從延邊時起便跟著他。車牌號0579,爸爸叫它小灰。它其實本來是黑的,可是後來變舊了、變髒了,也變老了,沒了光澤,就成了小灰。
爸爸和小灰很有感情,回來赴任時,還打了申請,托人把小灰運了回來,他約有十年沒換過車,是小灰陪伴著他沒有親人在身旁時最孤獨的歲月。
爸爸被撞死的時候,小灰也死啦。
戴者黑色面罩的男人直直地朝小灰撞了過來。
阮寧聽到了血滴下的聲音。
她感覺到自已臉上有黏稠的猩紅液體滑落又凝滯。
爸爸滿臉是血,在嗡嗡的耳鳴聲中說著什麼,車窗全部是碎痕,他用手砸開了門,把她抱了出去。
「爸爸,好多血啊。
「爸爸,你流了好多血啊。
「爸爸,這裡好吵,你說了什麼?」
阮寧認真地摸著爸爸的嘴後,像小小嬰孩初初仰頭,認真去觸大人嘴巴。那張常帶笑意的嘴唇一張合的,他說:「小栓,爸爸說的話你記住。」
阮寧點點頭。
爸爸眼眶中帶著淚水和不忍,他說:「爸爸可能要走啦,你照顧好媽媽,替爸爸愛她。從今以後,你喜歡的人和東西爸爸沒辦法幫你守護,沒辦法幫你爭取,所以,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不要……不要追究爸爸的死。你活著,媽媽活著,就是對爸爸最好的……報答。」
他抱著她,寬大的手卻漸漸垂了下來。
四周的時間彷彿停止了。阮寧神經質地觸了觸爸爸的鼻息,也許是一秒也像是一個世紀,小小的姑娘沾著血號啕大哭起來。
她地耀地望著四周,哭著說:「救救我爸爸。」
那輛撞了爸爸的車的後座上似乎隱約坐著一個戴面罩的人,那個人的身形體態那樣熟悉,化成灰她也認得。
她指著那個人,啊啊地崩潰大叫著,阮寧哭得面部抽搐著,她想是你啊,是你這個畜生。
那人本來隱蔽在暗處,卻看到了阮寧的動作。
他指示司機拖走了阮寧和阮敬山的屍體,只留下撞得扭曲支離的軍車。
阮寧被縛著眼,在黑暗中囚禁了三天。她不停地被人拷問,知不知道對方是誰。
起初小姑娘只是沉默,可是忽然有一天,她開始唱起了兒歌,含含混混地唱著,被人打罵卻不肯再開口。
後來又來了一個人,他們爭吵著什麼。之後的她,被人扔到了高速路邊。
爸爸的屍體也被人拋下,她的爸爸僵硬地蜷縮著,已經開始腐爛,卻還維持著死前抱著她的溫柔姿勢。
除了軍車不見了,一切都還是車禍時的模樣。阮寧抱著爸爸的屍體,靜靜地坐在那裡。
她依舊唱著奇奇怪怪的歌兒,目光呆滯,好像犯了童年時的病。孩子們的童年除了有童謠,還有千奇百怪的傷痛、千奇百怪的病。無憂無慮的那個孩子,只是在大人眼中。
心裡的那些陽光、空氣似乎一夜之間被人抽乾,爸爸的血早已凝固,變成黑色。
她想起了什麼。
垂者眼睛,卻猶疑不安地望著四周。
噓,這裡是不是有人啊,爸爸。
他們會來打我,爸爸。
爸爸,我被人欺負啦。
爸爸,快醒過來。
姑娘費力地掰著爸爸的眼皮,直到淚流滿面。
她想起爸爸臨終時的話。
她蓄著力氣,舔著嘴唇熬時間。
因還有一場演出,這場演出不能亂。
二十二歲的阮寧覺醒來,她做了好長的夢。
夢裡的她還分明是個小孩。
那時人們叫她小栓。
那時,她有爸爸。
唉,誰也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怎麼會沒有爸爸。
你說是不是……
二十二歲的俞遲一覺醒來,他也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他分明也是個小孩。
這個夢真是美好。
夢裡不再是一片雪和一個要死的姑娘。
夢裡有他喜歡的人。
喜歡的小王八蛋。
他有多久沒見她了啊。
可真是想念。
這日子太久,險些忘了十五歲的那年立夏,他踏上飛機的那天,心中曾暗暗發下宏願。
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輩子太長。
之後的兩年幾乎耗盡一生的思念,那條滿是荊林血行的路,走著走著,也曾遇到別的可以托付終身的姑娘。
姑娘問他,我現在開始喜歡你,慢慢地,你瞧著我,又瞧不見她,我愛你的時間便低過你愛她的時間。這樣,好不好?
他很想點點頭,說好啊,人生從此輕鬆,即使沉淪,也有人相伴。
可是,那個開不了口的遺憾始終在腦中盤旋,雖時間太久,已無法開口。
因她仍喜他人,已無法開口。
自覺這執念羞辱荒唐,已無法開口。
可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他沒有忘記那場盛大的心願。
沒有忘記,還要喜歡她,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