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中元在假期的最後一日,帶著阮寧返程。
師長夫人梅大姐憔阮寧肚漸大,不過月餘就要臨盆了,搓搓手,穩穩地觸了觸阮寧肚子,孩子扭了扭屁股,大姐笑了:「瞧這孩子,也是個淘氣的。選好醫院了嗎?咱們軍區的醫院接生倒是有幾把好手,到時候我讓老陳同醫院打聲招呼。」
阮寧本想去市裡,但之前檢查一切正常,軍區醫院也能輕鬆應付,而且市裡到軍區這段路最近正在修整,十分難行,需要繞道,算下來約有三小時的車程,出現緊急情況怕是應付不上的。
阮寧點頭,謝了梅大姐的好意,她一路買了好些特產,都塞給了眼前溫柔的女人,笑道:「大姐對我好,我喜歡您,看見什麼都想捎給您。」
梅大姐「撲哧」笑了,揉了揉阮寧的眉毛:「好孩子,還是同小時候一樣,會哄女孩子開心呢。」
阮寧詫異地望著她,她是記得梅大姐的,當時第一眼見她時,便回憶起了小時候的情景,可是如今自己長大了,變了大樣,從未敢想她還能記起自己。
梅大姐歎了口氣:「你陳大哥能有今天,全靠阮將軍力排眾議提拔了他。阮將軍是個好人,對我們家有恩。你父親死時,軍部送了一副輓聯,我當時跟老陳一起參加追悼會,如今還記得那副輓聯上的話。」
阮寧到死都會記得那句話:「鐵膽忠魂英年逝,不辭冰雪敬山河。輓聯鑲嵌著爸爸的名字。爸死了十多年鮮有人關注,這兩年不知怎的,各大軍事論壇在重新討論評價父親的生平,而這兩句話往往是大家討論後的感慨。」
兩年前,阮寧偶爾點開知名的軍事論壇,卻發現似乎一夜之間,都在討論阮敬山阮將軍。有人將他同爺爺、叔叔的平生比較,誇讚阮家一門虎將,有人如是評論爸爸平生:「他是近三十年我最喜歡的將軍,年輕有為。三十一歲肅軍,重鑄鋼鐵之師,延邊風餐露宿十年,剿匪無數,卻默默無聞,四十歲深入敵人巢穴,執行秘密任務,赤膽孤身,帶二百餘人剿滅邊境最大恐怖力量,四十二歲南下拜將,三項軍令重整陸軍,聲命遠播,四十三歲卻意外猝死。他若不死,今日成就不可估量,俞言兩家怕是難敵。」
也有人說,延邊軍區特種偵察團是由當年被下貶的阮敬山將軍一手建立發展的,團連規模和訓練方式經過幾代團長共同努力,再加上境外除恐經驗的不斷積累,發展到如今南北各軍區都較為推崇的獨立作戰模式。偵察團如今皆尊稱阮敬山為先師,實在是因為他當年練軍條件過於艱苦,上峰並不予以支持,可是現存較為聞名的「兩翼術」「獨龍術」「黃蜂沙」等新型戰術卻都由他首創,可見軍事天分頗高。
還有人曾說起爸爸在南方接任時的報告所言:「年輕、忠誠、不吝熱血應為自我之後,我軍立軍之本。如本無法顧及,下策選忠,中策選敢,上策則選朝起晨曦之盛年,耀眼璀璨震外夷!」他們認為如今延邊軍區破格提拔年輕將領,都是為了秉承這位先師的破斧立新之言。
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很是推崇一本被他們簡稱為《胖孩》的書。
起初看得稀里糊塗,論壇上的人張口就道:「《胖孩》上摘錄過阮將車中一段訓話,十幾年前,有這樣的見識真是厲害啊,可惜死得早。」
樓下有人回復道:「我覺得是《胖孩》厲害好吧,把死透了的阮小將軍都拉出來了,這麼長的篇幅,寫作角度和立意既奇且妖,一點不像正兒八經的軍事題材書,還是枯燥的講戰術的。」
阮寧想到此處,問梅大姐:「大姐,您知道《胖孩》指的是哪本書嗎?」
梅大姐笑了:「說的是《論戰術與新時期安全團策》這本書吧,它縣工軍區集體創作,後來因為內容優秀,反響巨大,被引進到了美國、美國那邊的評名是panda hey,大家簡稱它『胖孩』。」
阮寧又問:「這本書講的是什麼?」
梅大姐忽然想起丈夫之前話中的深意,她好像悟到了什麼,眼睛都亮「這本書的主編是中元,說是集體創作,但其實大部分的選材和內容都由他編撰,不,準確說來,是中元先開始寫的這本書,後來被軍部首長相中,大力扶持,這本書才作為集體創作大量出版發行。我聽聞這書是一系列,中元還在供稿。」
阮寧聽到梅大姐的解釋,反而如墜雲霧,她回到書房,在書架上尋了尋,果真在角落看到了這本書,緊挨著這本書的是一本灰色的硬皮英文書及一本極厚的筆記本。
院寧用一下午讀完了這本書。
這本書寫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延邊軍區創造的各種戰術。而這些戰術背後站著不同的將領,這些將領中,最出類拔萃的莫過於阮敬山。這本叢書用全新的角度解讀了阮敬山的種種戰術,並緩緩敘述了阮敬山的生平,寫到英雄末路,將星的隕落,則更如同親歷,錐心刺骨。
延邊軍委著,宋中元主編,沒毛病。
阮寧想起了她與傅慕容初見面時,傅慕容在讀的那本《兩翼戰術背景考》,那本書對兩翼戰術倍加推崇,卻對創造了兩翼戰的父親只描述了隻言片語,那本書至今沒掀起什麼水花,十分冷僻。阮寧當年為了尋它,跑通了各個城市大大小小的書店。
她當時疲了乏了,卻從未放棄過,因她總覺得若是不尋到,彷彿父親就徹底底地被這個世界遺忘了一樣。
她後來也曾問傅慕容:「你還記得阮敬山嗎?」
傅慕容反問她:「阮敬山是誰啊?」
阮寧說不出心中的滋味,卻也只能苦笑。
那時曾以為同幕容的緣分是鬼魂安排,可這頗像是父親牽線的婚緣,終究是顯得淺了些。
現在想來,傅慕容當初許是好奇宋中元所寫的這本書,才四處尋找爸爸的資料查看。
阮寧打開電腦,搜索了panda hey,這本書在外網上評價極高。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名字譯得貼切,也一致認為peanda指的是書中所寫的鐵血將軍阮敬山。他如國寶,當之無愧。
而筆記本上是宋中元的筆跡,也是他的底稿。
阮寧似乎知道爸爸托夢所指的姻緣是誰了。
畢竟冥冥中這樣賄賂了未來老丈人的,只有眼下這位。
宋中元回到家,就見家裡的這顆球慇勤地滾前滾後,一會兒給他煮咖啡,一會兒給他打扇,眼睛亮湛湛地發綠光,像個觸角掛了燈泡的鼓肚子河豚。
宋中元呷了口紅茶,他說:「你又闖什麼禍了你直說,我原諒,我無條件原諒。」
阮寧嘿嘿,心裡暖暖的,就這樣看著宋中元歪頭笑,像個傻子。
晚上睡覺時,她瘋狂滴扯著小鈴鐺,宋中元柔軟的小於指被她扯得一顫一顫的。
小鈴鐺叮叮噹噹響。
他走到她床前,輕輕問她:「哪裡不舒服?」
阮寧笑得見牙不見眼,她張開雙臂,咧著嘴:「我喜歡你。」
她說:「我喜歡你。」
宋中元愣了,黑暗中,有一隙月光爬過他的臉龐。
時間似乎瞬間就靜止了。
阮寧適應了黑暗,她揚起頭。卻瞧見他像是個卡了殼的機器人,僵在冬日的雪人。她問他怎麼了,他搖了搖頭,對著她笑。
微微地、小心地笑。
阮寧想,自己為什麼從沒發現,他對她的笑總是帶著討好。
他伸出手,用力把她拽入懷裡,說:「阮寧,你就待在這兒,不要說話。」
阮寧說:「我喜歡你。」
他好似聽到了水聲,那樣溫暖的緩緩流動的水聲,從小腿輕柔沖刷到額間,是血液,也似痛苦終於消融,把自己放生。
他僵持在那裡,卻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你嫁給我多久啦?」
阮寧比了五根手指。
他把臉埋在她頸間,喉頭有些顫抖:「許多年前,我曾做過一個夢,夢裡娶了我愛的姑娘。我十分快活,卻一下子醒了,那天下著大雪,房子上的積雪無法承重,呼啦啦掉下來的時候,我就醒了。我在黑暗中匆忙地掃雪,無暇想夢,直到清晨,手都凍紅了。我抱著掃帚,忽然間想起夢裡的女孩說愛我,那一會兒我覺得快活極了,想了想,卻哭了起來。」
阮寧有點慚愧:「你很想她,我看得出來。中元,我很抱歉,成為你的妻子,卻成不了她。」
宋中元輕輕伸手,帶著指溫,觸在她的耳廓,他不在意她說的這些,事實上,他彷彿不在意一切,只是看著她,輕輕開口:「你呢,你對我的喜歡距離愛遠嗎?」
院寧有些迷惑,也有些遲疑地審視著眼前的丈夫,他的眼睛那麼像俞遲那麼討人喜歡,他的書也很好,好像一瞬間扛起她心頭的巨石,他的一切都契合著她,像世俗中的桃源,討她喜歡。
她當然喜歡他。
可是,愛呢?
她仰起頭,有些干在地告訴他:「我喜歡你,中元,謝謝你喜歡我爸爸。他們都不喜歡我爸爸的,謝謝你喜歡他。我無法告訴你,我多麼愛爸爸,也也無法告訴你,我多麼感激你。」
謝謝你為他寫書。
宋中元卻瞪著她,用那雙明亮而清澈的杏眼,頭一擺,帶著失衡的情緒狠狠地瞪著她,狠狠地瞪著,狼狽地開口:「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多麼愛阮將軍!我當然知道!」
他說到此處,卻再也無法繼續,只是收回表情,輕輕垂下頭。阮寧不知他從軍之前是什麼樣的髮式,可是這樣沒有任何修飾的板寸讓人看著莫名覺得可憐。是的,是一種忽略了自身而把一切投入軍隊或者……那樣一本書中的可憐。
很久很久了,他像個孩子,垂著那樣的板寸,輕輕開口:「你說的喜歡,原來是騙人的。」
你說的喜歡,原來不是會變成「愛」的喜歡啊。
他靜靜放下手指,也放下那點溫暖,又靜靜轉身,靜靜走到自己的房間,靜靜看著這滿屋奇怪的佈局,靜靜看著枕邊上了鎖的盒子。
他哼了一首兒歌,院寧又扯了扯小鈴鐺,她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聽見那兒歌,難過得忍不住鼻酸掉淚。
他用手合住小鈴鐺,也合上眼睛。
那首歌兒是怎麼唱的來著,阮寧?
不相見,不離別,而歡喜;小朋友,小冤家,怕長大;今日知,明日熟,後日拋;小手帕,小傷口,會結疤;就這樣,就這樣,老去吧,不知為何,阮寧有些產前焦慮症,老是丟三落四,情緒頗是不穩定,宋中元帶她去瞧了軍醫Dr.Sun。孫博士是香港人,知名的心理醫生,最近兩三年聘在延邊軍區任職。她讓人家按照港式習慣喚她英文名Sun,院寧第一次見到,對宋中元有著確切的愛慕之情的女子,也是少有的喜歡和中元的女人。
Sun愛中元,一眼可觀。
Sun染著利落的麥色短髮,眼睛大下巴尖,是個酒脫的好姑娘。她知道阮寧是團座的妻子,眼中雖有黯然,但依舊竭力幫她擺脫壞情緒。
「我有一些胎裡帶的神經系統發育障礙,從小不顯,大了卻漸漸表現出來。自從懷孕以來,我的精神一直揪著,這些天,全身浮腫,難以成眠,狀況不大好。」阮寧說明來意。
Sun詫異,她雖普通話不大好,但因為說話慢,字字清晰:「你們夫妻倆好怪的。你有病,他也有病。」
阮寧:「啊?」
Sun比手畫腳:「Commander Song有創傷後遺症。前兩年一直找我疏導,我治不好他,他任務又繁重,漸漸不大來了。」
阮寧皺眉:「他因為什麼,是家中出了火災,親人去世的緣故嗎?」
Sun搖搖頭:「我也不知。之前曾為他催眠治療,他縮成一團,叫得好淒厲,好像有人打他一樣。我見他太痛苦,只能中斷。」
阮寧想起宋中元高大穩重的模樣,再對比Sun言語中的描述,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Sun聳聳肩,她望向阮寧,目光溫柔睿智:「你快生baby,本應該很幸福,現在這麼焦慮,與你過往的病無關。我猜,你還沒做好當媽媽的準備。是什麼讓你覺得做一個孩子的母親,不,或許是做Commander Song的妻子這麼受折磨?」
阮寧聽見「Commander Song的妻子」五個字,果真抓耳撓腮,坐臥不寧。
她簡直如坐針氈,渾似小時候老師常說的「腚上紮了簽子」
她負氣道:「團座不想要這個孩子。」
Sun訝異:「Commander Song是我見過的最有愛心的男人。他不會的,宋太。」
阮寧心塞:「他現在看都懶得看我一眼。您不知道,他每天跟我說話,都不瞧我。我知道自己胖了三十斤固然很醜,可是他這樣,讓我覺得自己醜得無法饒恕。」
Sun納悶:「Well,你們最近有什麼矛盾嗎?一般不肯正視一個人,卻還同她講話,一定不是覺得她醜,而是不想面對她。」
宋中元因擔心阮寧身體,十五個小時的高強度野外訓練完畢,未沖操就早早回到家。
一打開門,卻嚇了一跳。
阮寧躺在瑜伽毯上,橫在玄關,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像只控訴伙食差的肥貓。
他想跨過去,又覺得有點沒人性。他心平氣和地問她:「又餓了嗎?我去給你做飯。冰箱裡有蝦仁和火龍果,剛好炒盤你愛吃的飯。」
「肥貓」繼續淚汪汪看他。
宋中元眼越過她,有些尷尬地看著廚房的方向,故作冷談:「DrSun很專業,你現在舒服些了嗎?」
「肥貓」用爪子抱住飼養員一條大長腿,她說:"Look at me"
然而,宋中元並沒有"look at me"
他淡道:"So poor!"
她的英語爛得讓人不忍聽。
孕婦嚷嚷:"Quickly!look at me!"
團座歎息:「你做了一次心理疏導,只跟著Dr.Sun學會了說英語嗎?」
"Yeah!She teach me,let you look at me,if you no look at,you have three women!"
如果你不看我,說明你丫有小三!
宋中元覺得自己大概是個傻x,讓眼前的二貨這麼折騰自己,他氣得青筋全起,操起瑜伽墊把她一卷而起,就像雞蛋灌餅卷香腸。
然後大步流星,把她抖落在床上,狠狠地lokat her,咬牙道:「你就躺在這不許動!我去做飯,你就在這兒好好想想,『小三』的英語到底怎麼說的!而你,又是怎麼考上Z大的?」
阮寧驕傲地挺起胸膛:「我教理化滿分,英語不及格都夠用!第三者有什麼難,我剛剛不小心譯錯了,看把你能的,肯定是the third woman!」
宋中元深深吸一口氣,他說:「你就確保,你是the first,你就確保,你是我唯一的女人嗎?」
「你長這麼醜。又一直暗戀看別的姑娘……」阮寧小聲嘀咕。
宋中元冷笑:「瞎了我的眼,喜歡這個別的姑娘。瞎了我的狗眼,沒發the scond the third the hundredth the thousandth!」
她聽得莫名鬱悶。
他罵得莫名解氣。
阮寧做最後一次孕檢,一切正常。一直給她做圍保的李醫生看完檢查結果,笑道:「小傢伙很健康,只是我恐怕沒法幫你接生了。」
阮寧驚訝,她一直信賴李醫生,宋中元、梅大姐包括陳師長都提前打過招呼,把阮寧和孩子托付給了她。
李醫生攤手,也很無奈:「上級突然通知,下月初要出去培訓交流兩周,往年沒有這樣的先例,我們也覺得倉促。不過到時候會有承辦單位的主任醫師派駐過米,我瞧了名單,都是婦產科界的大拿,赫赫有名,我臨行時會同他們交接工作,到時候也會拜託他們照顧好你。咱們軍區孩子很少,大家都盼著中元的小娃,弟妹儘管放心,該做的我都做到。」
阮寧很感激,順便問了一句:「承辦單位是醫院嗎?還有醫師。」
李醫生撼搖頭:「每年承辦單位都在換,不過都是招標來的大公司。資質什麼問題。這次的公司是個綜合性的大企業,近兩年風頭正勁,旗下有醫研究機構,因此外聘的也有知名醫生。」
阮寧點點頭,倒放心了。
安安來東北出差,返程之前正好探望阮寧,倆人一起在蒼繩館子吃了乾麵。他說:「阮寧,這些日子我有些困惑。」
盧家家風淳樸,子孫很少走歪門邪道,安安從小到大又是一路理工男,長大了以後搞IT,連女生都少見,這種種太陽長大的教科書式好兒童,對什麼陰謀詭計實在沒什麼深刻的認識。可是他最近經歷了不少事情,世界現有些顛覆。
阮寧對好友的境遇倒是有些同病相憐之城,輕輕托腹中蹭來蹭去的小胎兒,溫柔道:「你儘管問。」
安安嚥了口唾沫,他說:「你喜歡的人是林遲嗎?」
「一直都是。」
「當年寫的情書也是給林遲的嗎?」
「你送的情書你問我啊。」
「我可能送錯人了。」
阮寧說:「你給老子再說一遍。」
安安欲哭無淚,他說:「我最近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你對林遲,不是俞遲特別在意,對宋林卻像陌生人,反倒是宋林,大小動作不斷。我越琢磨越覺得不對。」
阮寧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道:「算了,安安,沒差別。不管俞遲是否收到我的情書,他長大之後,還是愛著別的女孩。別的女孩就是別的女孩,不是我,怪不到你頭上去。」
盧安安說:「你還記得初三那一年,我送你的QQ號碼嗎?我告訴你是你喜歡的男生讓我轉交給你的。」
阮寧點頭:「嗯。」
「那個人是宋林,不是你以為的俞遲。」
阮寧哈哈笑了起來,而後,哽在喉頭的只剩下喘息,有看說不出的悲愴。安安聽著不大對,他大氣不敢出,硬著頭皮問她:「你哭了嗎,阮寧?」
阮寧說:「沒有啊。」
她想了會兒,像個呆子,好一會兒,才說:「原來只有我啊。」
「什麼?」
「原來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
她說:「我跟那個QQ號說的話能湊成本《哈利·波特7》,特別奪幻感人。」
我還想,如果俞遲看見,即使愛不上我,也必須感動得請我下館子搓一頓,最次也得一碗臭豆腐的規格。
她說:「安安謝謝你,我知道我為什麼沒下這頓館子了。」
安安有些懊惱:「別價,阮寧。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宋林來著。」
「安安,我能問問嗎,為什麼包括你在內,從小時候起,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認為我愛的是宋林?」
盧安安放下面和咬了一口的虎皮蛋,認真地琢磨著,許久,才輕輕口:「是宋林,宋林總是不經意地暗示我,告訴我,你從小就和他最親近,你們從三四歲搬到園子裡開始就一直在一起,你們是如此親密的鄰居,他知道你的所有愛好,也知道你所有厭惡的東西。你過生日時,我買給你的小龍貓就是他幫我選的,他說你一直想養一隻小動物,可是卻不好意思張口,而你,果真是非常喜歡的。」
阮寧想起十四歲生日收到的那隻小龍貓。她也是從那時起,引安安為知己的。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網內的大蚊子,背後一直站著一隻沉默的蜘蛛,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筋骨全銷、灰飛煙滅的。
安安看著她,歎息一聲,似乎下了決心一般,帶著體諒,笑了起來,他說:「不要怕。」
阮寧詫異地看著他。
他慢吞吞又陽光燦爛地開口:「交給我,不要怕。」
阮寧坐在書案前,垂頭一下午,又聯繫了顧潤墨。
他如今做了全職奶爸,忙得不可開交,倒也沒什麼閒心和阮寧瞎扯,一邊給女兒換尿不濕,一邊有氣無力地夾著手機:「說。」
阮寧舔了舔唇角的干皮,問道:Mr.Unknown是宋林吧?我一直認為是他。
顧潤墨覺得電話那端的女人腦袋裡裝的一定是核桃仁:「我大費周章來到Z大交流,送了這麼久的信,你是今年才發現的嗎?」
阮寧問到了重點:「為什麼是你?他為什麼選擇你?」
顧潤墨慪氣:「我也鬧不明白宋林在想什麼,可是他指明要我做信差,而且是給他心上人送信。他爺爺是我父親的老上司,這些年兩家關係一直很好,我一般不大駁他面子,見他懇求,倒也沒問什麼,就應允了。」
阮寧總覺得哪裡不對,她想起了被指使搶走傅慕容的沈荷,聯繫宋林先後行事的手段,又問道:「你回到H城,除了送信給我,最先聯繫的人是誰?」
「三表叔啊。」
「所以,俞遲一早就知道了你的來意,對嗎?」
「他當然知道,有個叫宋林的人,一直給阮寧寫著情書。」
阮寧愣了,掛斷電話。
她想起了安安叮囑她的生產前聽了傷身的音頻。
阮寧隱隱約約覺得,有一件事情的真相如若連根拔起,大概和自己的想像大相逕庭。
她一直覺得宋林只是在年少無知的時候喜歡過她,可這種喜歡早已隨時間沖淡,現在的宋林,想要的不過是和阮家聯姻,她阮寧只是剛好是阮家的女孩罷了。可如今自己懷了孕結了婚,他懷中又有美人長秋,兩人便更像平行線了。
可是,為什麼每個人,都像宋林提著的木偶,包括她在內。
在預產期之前的五天,她猶豫了許久,還是點開了這個長達兩個鐘頭的首頻。潘多拉的盒子裡,藏的是什麼?
好奇掀開真相,真相帶來災洪。
阮寧懂得這個道理,但是她腳下的鞋子早已破爛不堪,便不再在乎是否光著腳。
音煩的開始,就是蒼老沙啞的女聲,安安似乎是偷錄的。
她說了一個頗長的故事。
「可可去倫敦讀書之後,在平東的堅持之下,我也出了國陪讀。想來當時他便是有些預感的,他同我說,阿念,你也去吧,我不需要牽掛。我覺得他說得不吉樣,可是我一生性子頂頂要強,卻最怕我丈夫,也最聽他的話。這次我依舊聽他的,但後悔了一輩子。平東死了,還是帶著殺人犯的名頭死的,國內的親友大多與我們斷了聯繫。有人曾匿名給我們母女寄了一大筆錢,我知道,這錢也許是平東的買命錢,我覺得噁心,卻不得不靠這筆錢養可可。見透了人情冷暖,我帶著可可隱姓埋名,後來遇到了我的丈夫保羅。
「有很長段時間,我一直以為保羅是上天賜給我的癒合傷痛的解藥。他高大健壯,幽默風趣,又對我百依百順。我跟著平東多年,自以為還是有幾分識人的本事的,萬萬想不到的是,我的後半生恰恰被這過於自大的判斷所毀。
這個女人是程可可的媽媽程伯母,阮寧聽到此處,手指微微動了動。她幼年與程伯母有數面之緣,可可的美貌遺傳自她。這個女人,有著驚人,不,是惑人的容貌。即使帶著女兒,想必追求者也是眾多的。
「結婚之前,我知道保羅是個商人,精明得體,為人謹慎,他做外貿生意,家中有許多精美的銀器和地毯,我去他家中做客,他讓管家取出一套伊麗莎白時期的紅瓷款待我,那個管家聰明而高雅,剪了一束園中含露的鬱金香送給我,又烹煮了一杯好茶。他坐在爐子前,低頭用廢棄的粗篾編著杯墊,指腹柔軟卻帶著細小的傷痕,不言不語,側臉在爐火的映照下顯得安靜溫柔。我在溫暖的茶香中,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個棲息之所,安定而牢固。
「從那之後,我經常去保羅家做客,也常常看到他的管家。那個人始終低垂著頭,恭謹而姿勢僵硬,忽而有一大,保羅說了一個笑話,逗的我哈哈大笑,幾乎是一瞬間,我愕然發現,這個管家從沒發過聲,沒說過話,甚至沒笑過。
「保羅笑著向我解釋,說他是個啞巴,也是個流浪的華人孩子,被他撿到收養。」
「華人……」
「他是華裔……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孩子,面容稚嫩極了……可是……何以我竟從沒注意到這一點呢?瞧側臉明明是俊秀的,而且人又高大,可是為什麼存在感這麼低?真是個奇怪的人。
「從沒拎起過頭的小管家偶爾抬起頭,那樣茫然一片的眼神卻嚇到了我。
「他……不像真人,只剩下具軀殼。
「似乎被撒旦吸去靈魂,徒留天使的模樣。
「我帶著可可嫁入保羅家中。可可被我嬌養,一直是小姐脾氣,起初待小管家並不好,她常捉弄他,說他是Al,是Robot,讓他頂著奇奇怪怪的東西站在她的房間前,憑她差遣。有時是本書,有時是花瓶,看他是不是真的一動不動,「保羅哈哈大笑,他寵溺可可,也任由她胡來,他們的關係親密,像是真正的父女。他說因可可生得像我,他因此愛她。
「可漸漸地,可可卻覺得無趣了,因那個孩子就像個真的機器人,連續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命令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他沒有思想,議信情緒,更沒有希冀。細思來,我和可可甚至不知他從何處來,又是否還有得來,保羅從不曾交代。
「他似一團霧,也是一個謎。」
可可參加學校的舞會,卻因遭人嫉妒。而被毀掉了機服。小管家在縫幼機上工作許久,幫她修補了這件衣據,也彌補了這件事帶給她的挫敗和傷害,她從此不再欺負他。
可可學習成績一直不怎麼好,只喜歡玩音樂、彈吉他,這讓我很焦慮,後來有一陣子,老師家訪時,卻對可可大加讚賞,說她的作業完成得很好,期末甚至能得全A。
可可得意地朝小管家做了個鬼臉,我知道這兩個孩子有些貓膩,俏悄觀察,才發現,小管家一直被可可命令,幫她完成作業。
「我問保羅,這孩子可曾讀過書,他不似流浪漢,像好人家的孩子。
「保羅回答得很含糊,他說maybe。
「可可向保羅提出要求,希望小管家同她一起讀書,保羅很猶豫。可可好一陣撒嬌,當時恰逢她十七歲的生日,這個孩子不要任何禮物,只要小管家去讀書。
「保羅最終答應了,他很嚴肅,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my Coco。」
「可可笑嘻嘻的,一百個都行,「是這個承諾把我們母女的生活帶入了暗無天日的探淵。
「可可十七歲生日那天的深夜,保羅強暴了我的女兒,我最後的一點陽光。
「我那夜睡得極沉,小管家也一樣。保羅在飲用水中放了安眠藥。
「青晨醒來時,我只看到崩潰了的可可,她滿身是血,不停地尖叫著,拿著一把剪刀,而保羅躺在血泊中呻吟。
「可可被帶進了監獄,保羅只傷了皮肉,卻露出了皮肉內裡那顆散發看惡臭的心。
「他與警局高層關係十分密切,密切得甚至超出我的想像,沒有人理會可可的證詞,也沒有人把這件事定性為未成年人被性侵後的自衛,而有意引向謀殺。
「我根極了他,卻為了保釋可可,不得不忍氣吞聲,同他和解。
「保羅提出了一個要求,我和可永遠不准離開他。
「我問他,他的愛何以如此膚淺,口口聲聲的愛我就是這個骯髒的模樣嗎?
「保羅說,他看到可可的第一眼就深深愛上了她。他愛的是可可,不是已然衰老的我。他愛的是可可,可是未成年的,被我細心保護的可可怎會嫁給他這樣的中年男人?唯有娶我,才能接近我的女兒。
「縱使恨他,起初我問這句話時,還對他多少心存些幻想,興許他只是一時糊塗?畢竟他待我是真的好,如平東般。可從這一秒開始,瘋狂的恨意像火,我一定要親手將他毀滅。
「我假意承諾,會把可可給她,但必須等可可成年。而在此之前,他不許碰可可一根手指。
「可可出來了,性情卻從此大變。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年的冬天,「雪異常大。我交代小管家一定守著她,而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可可發燒了,他給她物理降溫,默默餵她藥,可可尋死,他就擋在可可面前,奪走所有的利器。被小管家這麼守了許久,可可終於放棄了自殺的念頭,平東去世時,她雖悲痛,性情尚還平穩,可如今,卻變得十分容易激動,她不安極了,我看得出來。
「她偶爾深夜被噩夢驚醒,會尖叫著,哭著問我,媽媽我完了,媽媽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被毀了。
「我摟著她,告訴她,我一定會幫她殺了這個惡魔,我請我的女兒耐心地等我,我請她再與惡魔相處一年,直到十八歲到來的那天。
「我其實一直清楚保羅的秘密,在心中深壓已久,因愛他,連問一下,都覺得忌憚。可如今,這秘密將變成利器。
「保羅在貧民窟有一座房子,這房中地下深藏罪惡。
「他自以為密不透風,可他每月都會去貧民窟多趟,實在是不合常理,也不合他身份。
「我曾趁他醉酒,偷拿了那套房子的鑰匙。
房子陰暗潮濕,表面上:瞧起來沒有什麼,可隨著一盞盞昏暗的燈泡走到幾十米深的地下暗閣,推開鐵銹了的門的一瞬間,我那時,幾乎毛骨悚然。
「那是一座牢,關了密密麻麻的人。
「他們全是亞裔和非裔。
「我知道為何保羅做著普通的生意卻同警局聯繫如此密切的緣由了,我也知道他家中為何不同尋常地巨富,且用著這樣一個身份來歷不明的中國孩子做管家。
「他是個人口販子,而這些人都是被他騙了的偷度來英的可憐人。
「他把他們戴在這樣三不管的地帶,等待時機,如同賣掉牲畜一樣,賣掉這些孩子、婦女。
「那個小管家,是他沒有賣掉的孩子。
「他不會說話,是因為遭受了嚴重的心理創傷。
「保羅醉酒時曾承認過,自己從前經常打他。有幾回,他快死了,就乖了,變成了機器人。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說有個夫人要他這樣做,要他要麼賣掉他,遠遠地賣掉,要麼就折磨死這個孩子,困他一輩子,直到死亡來臨。
「保羅酗酒成性,他平時敏銳機警,酒後卻全然變了,愚蠢而得意揚場。
「小管家身上滿佈傷痕,可可說她見過。
「我心中便知曉,這酒後的話也有七八分可信了。
「我問小管家,想不想逃出去?
「小管家的眼中只有一團黑洞。
「我又換了個問法,想不想回家?
「那一天,他逆著光走了很遠,幾乎到了幽深之處,卻緩緩地停了腳步。站在那裡,很久很久。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將成為我的一柄利刃,我等著把他打磨,吹發立斷。
「我為了博取保羅的信任,曲意巴結,做了他的幫兇,替他處理理處那些不見天日的人,一步步博取他的的信任。保羅完全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他對我說:「親愛的,我們在一條船上,I die,you die."
「要死一起死。
「我第一次如此贊同他的說法。
「我讓小管家保護好可可,作為交換,我會帶他回家,「因此,保羅一旦對可可表示出不軌的意圖,小管家都會擋在她的前面。
「保羅背地裡時常毒打小管家。
「他卻始終不曾說話,連呻吟都沒有。他還不如啞巴,啞巴起碼還會咿咿呀呀。
「這種沉默,是最晦暗的心思,在骨頭裡刻著,恐怕會至真正死亡的那一天。
「可可跟我說,媽媽我怕他會死。
「我愛憐地撫攬她的長髮,我告訴她,親愛的,你可不許愛上他。他既然是AI,是保羅的一條狗,你沒理由也不能愛他。
「我從可可的眼中看到了困惑。
「可可故作輕鬆,對我說,他是機器人,是個啞巴,是世界上最守口如瓶的人。他不會愛人,即使愛人,那個人怕是也不會知道。
「小管家的房間設計得非常有趣,所有桌椅橫在門前,床距窗口很近,顯現出防禦的姿態,一切都是針對保羅醉酒後的毒打。沉默不是了無生意,而是明知發聲無用。
「我在貧民窟替保羅工作一年,掌握了他的大多犯罪證據,可是如何揭發、揭發到誰處卻是最關鍵的問題。
「在這時,我通過保羅的電腦,發現了他和一個中國女人長達幾頁的郵件來往記錄。
「這個女人,就是賣掉小管家的人。
「而她,不是一般人。
「她自稱Mrs.Yu,在郵件中不時地流露出,威脅保羅保守秘密,表現出快點製造那個孩子自然死亡的結果的迫切。她說,那個孩子的祖父非常焦慮,如果真的找到倫敦,他和她,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保羅狂妄地回復,讓俞夫人安心,倫敦沒有他打不通的關係。
「俞夫人過了幾日,才回復他:What about the UK?
「整個英國呢?
「短短的回復,帶著冷峻的寒意和警告。
「我猜想保羅或許打了個微靈,而我在腦海中迅速搜羅著yu這個姓,我問保羅,小管家最初的名字叫什麼。
「可問完,我便知失言。不該問的。這行的規矩,他從哪兒來不用打聽,他去哪兒你也不必費心記住。
「倫敦的冬天格外寒冷,許多見不得人的地方需要廉價勞動力,保羅做完了幾筆大生意,心情很好,小管家恰巧送來了杜松子酒,保羅便讓這孩子站定,而後撩起了他左邊西裝的褲腳,我看見少年的腳踝處卡著一把鐵鎖,隨著少年軀體的快速成長,它卻幾乎嵌進他的肉裡。
「我彎下腰,輕輕地撫摸那把鎖,卻感到這個孩子本就冰冷的肌膚變得益發僵縮。
「鎖上面刻著字,簡略而清晰一chi,1990.11.21。
「這把鎖不單單記錄他的生日,還會記錄他的死期。從鎖上那一日起,到他變成荒草中的白骨,無人識別的塵土,灰飛煙滅,這把鎖是他活過的唯一證據。
「我忽而糊塗了,面臨這樣日漸逼近的死亡,他何以從不曾反抗,反向默默地等待死亡作為解脫。
「保羅喝完一杯琥珀色的烈酒,他看穿我的心思,回答我:我告訴他,達世上,只有我知道他的家人究竟在哪裡。
「看到他的名字"chi",再和"yu"相觸,我想我也終於楚明瞭,他究竟是誰。
「因他來得這麼遲,才在人間受了這麼多的罪。
「本何等富責。
「我叫可可好好待他,加倍愛他,把對我和她父親的愛加在一起去愛這個孩子,不用吝惜,不用保留。
「可可詫異我態度的改變,我卻捧看可可的臉,告訴她:記住,愛他,把他的生命融入你的生命,讓他的血液和你一處流,當他這輩子再也不能和你分開時,可可,你的人生,就真的得到人人稱羨的自由了。
「像是神跡,可可把來自故國的舊物作為禮物送給小管家的那日,他終於開口說話。可可抱著他又哭又笑,黑暗中的小管家抬起了頭,與我對視。
「他的眼睛是一雙杏眼,我從未見過這麼清澈漂亮的眼睛,像鬆軟的秋水,又像霜降之後帶著柿子甜的蜜糖。你所能想到的好看,他都有。
「可是那雙眼睛中還深藏著冰冷、仇恨、陰鬱和忍耐。
「我看他眼中有淚,淚是熱的、滾燙的,也是悲傷的、痛苦的。
「我忽而覺得有些違和,而這種違和到今日還有。
「這眼淚,如此冷漠的少年,是為誰而流?
「Coco?
「不,不是可可。
「他愛不愛可可,我竟真的捉摸不透。
「我們所居住的富人省人區有個留學生公寓,裡面亦有兩三中國孩子。他們清晨上課經常路過我家門前,寫給中國大使館的信由我而擬,小管家展起掃雪,雪球捲起了信,當作投球,也當成雪仗,一瞬間,砸入了其中一個中國少年的懷中,紛揚的雪濺落,我相信他一定看到了那封信。
「有了失蹤已久的『俞遲』的信息加持,這封信重干斤。
「那個中國少年看見小管家的模樣,明顯愣了愣。小管家看著他,目光幽深入水,他似乎預測到自己會在今日看到這個孩子,也或許小管家早就留意這周遣的環境,亦明知會如此準確地把雪球砸到中國少年身上。
「一瞬間,少年似乎會意了,揣著信便默不作聲地離去。
「我不禁感慨小管家的聰明,他竟用這樣的方式投信。當時我把信交還忐忑不安,十分擔心被人看到。
「嗯?安安,你問我為什麼不自己寄信?你問我們為什麼如此行事,大費周章?
「唉,可見我是沒交代清楚。我們,我、可可和小管家的周圍,從來不是空白一片的無人之境啊,保羅的豪宅中有近三十個用人,都是他的眼線和下屬。
「我們時刻有人盯著。
「所以,最初的小管家沒有一次能逃出禁錮。
「所以,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必須慎重到極致才有些許生機。
「我曾說過,保羅十分富有,這句話一定沒有漏掉。富有的背後不只是物質的極致豐富,還代表著他可以用金錢操控人和命。
「因此,你再回過頭看我的命題:幹掉保羅。
「是不是比開始難了許多?
「笑。
「可可十八歲的生日迫近,我變得益發角落,小管家坐在角落,也愈發安靜。這個孩子的心像大海,寬闊而深不可測。從他願意說話的那天開始,我便覺得,他漸漸脫離了我的控制。
「可可在角落裡纏著他,同他說著些稚氣好笑的話。同他說著些稚氣好笑的話。小管家煮了一杯藜麥茶,遞給可可,他慣常圍著爐火,言語寡淡,可那雙漂亮的眼睛卻總像一塊麥芽糖,彷彿烤了火就要勝化。可可說著說著說著。我可愛而天真的女兒,愣愣地看著他,漸漸地靠近,而後輕輕吻上他的眼睛。
「她流著淚對我說,媽媽,我好髒,我怎麼樣都沒辦法完整地把自己給小機器人了。
「我只能悲憤地喘息,作為一個母親,我甚至有罪。在她還是個懵懂的孩子時,卻因為我的不慎遭遇這種羞辱,兩等地長大,行了喜歡的人,卻再也沒有了選擇。
「無數次看著保羅,我都在強忍著把他脖頸割斷的衝動。
下好,最因為現的不值是通這種教呼。
「我瞧他,彷彿在瞧著一條骯髒的、讓人恐懼的花蛇,它不懷好意地慢纏繞著一朵爽著花蒼的鬱金香,而從未忌憚軟弱的養花人。
「我會讓他付出代價。
「小管家的祖之通過領事館干裡迢迢找來,我拿出重重證據。我與保羅皆有重罪,保羅萬沒想到,我會用這種自毀的方式了結他。
「那一天,是保羅心心唸唸的可可十八歲的生日,也是我和小管家送給可可最好的成人禮物。
「她既已成年,作為我的女兒,初步也被認定是有罪的,因此,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她就要被暴露在冰冷的媒體燈光下。我說過,小管家是個知恩圖報的孩子,在我的請求下,他把警局為他準備的保護未成年人的口罩等物給了可可,使她不必曝光在眾人面前,沒人知道可可就是人販子的女兒。我滿意地對他點了點頭,總算可以放心如意。
「小管家的臉和我、保羅一同出現在倫敦各大報刊頭條,那則新聞轟轟烈地鬧了將近一年。可可說,為此小管家被他爺爺狠狠扇了幾巴掌。作為俞老的孫子,卻成了罪犯的同謀,這樣的罪名,即使不實,也是他永遠的污點,他洗不掉的污點。俞老能壓下一時,又怎能壓下一世,有著大好前程的孫子,卻被人生毀了,讓他如何不惱恨。可可那時到獄中看我,美好得像一枝馥郁高貴的紅色鬱金香,釅釅初綻,我心想,我已經保住了我女兒的將來,哪怕毀了他的將來,又如何?可待他這樣好,可是可可沒了貞操,我不會讓可配不上她愛的男人。他的家人因為家族的聲譽而懊惱著髒污的小管家,我又何必憐惜他。此時此刻的他們很相配。
「我如今患了癌,被保釋出獄,時日不多。而保羅早在獄中死亡。等到我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女兒究竟是誰,她也將徹底安全幸福。
「至於俞遲,也許他是愛著可可的,不然他也不會為了她而自殺。聽說他為我的可可死了,可是,那又能怎樣呢?沒有我,他也許死得更早悲慘,黃泉之下,他理應謝我,變成白骨之前帶他回家。」
阮寧手指快速地抽動起來,她覺得有些眩暈,茫然地低下頭,棉布裙子上全是羊水。
她顫抖地拿起手機,想要撥通電話,卻覺得窒息的感覺極重,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握著手機,不停地喘著粗氣。
阮寧從前總是暗暗恨著俞遲,青梅竹馬怎麼就敵不過三年兩載的情意了,兩小無猜怎麼就淪落成了打醬油的瓶子。她在想,除非他同費小費在一起的三年年年都深厚,事事都美好,否則他和她在一起的八年又怎麼就不刻骨銘心了。
俞遲阮寧憑什麼被人生生替換成俞遲可可?
想破頭也想不清楚的問題今天終於有了答案。
他和費小費是生死之交,他願意為她而死。
劃掉一切晦暗的地帶,阮寧何必費心揣測死去的俞遲對她的癡心是否曾有一星半點的感應,若他不愛拯救了自己靈魂的費小費,還能愛誰呢?若他不愛姍姍來遲的相濡以襪,還能愛誰呢?
雪白牆壁上的掛鐘嘀嘀嗒嗒地響著,阮寧覺得自己還挺麻木的,居然不覺得難過。費力地推開窗,窗外樓下陳師長家種的石香長出了時,綠綠的,香氣清冽的,精神奕奕的,生機勃勃的,大概要活千年萬年的……活著的……
深地喘息著,一下又一下卻漸漸模糊,毫無預備地,阮寧突然號啕痛哭起來,反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它們都是活的,只有俞遲是死的。
俞遲死了啊……
也許他向她伸出過手呼救,也許在死亡之前,他曾經那樣沉默地做過。
平靜的一眼,遲鈍而蒼白的微笑,冰冷的擁抱,涼的薄荷香氣,輕輕呢喃著的「阮寧同學」……
小栓,救救我,求求你……
他一定這樣說過吧,到底是什麼時候……
阮寧瘋了一樣地回視著,胸不斷起伏著,眼淚爬了滿面,終究,還是喘息著,絕望地鬆開了手,閉上了眼睛。
那一直播放著的音頻刺刺啦啦,就此中斷,過了會兒,卻傳來安安的聲音:「阮寧,程伯母入獄,後來因為重病被保釋,這些日子才回國,她的故事就此結束,乏善可陳。可是,我想告訴你的是,程伯母是宋林保釋出獄的,而他,就是當年送信的中國留學生。俞遲認出了他。我見到程伯母,也都是仰賴他的安排。我雖然不大聰明,但也不笨,他借我的手把這些東西傳遞給你。所有的動作都似是針對你,切記,莫再信他。至於宋中元,我總覺得他出現在你的生命中並非巧合,但他絕不是壞人。我們這些家庭,早把婚姻當成稀缺的資源,你這一步,但願是對的。可若你錯了,便來尋我,我是你永不過期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