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寧想起了那日疾馳在高速公路上的小灰,她想著小灰再快點吧,再快點就能留住林林。高陽升起,飛揚的塵土上都帶著希望。
爸爸說:「能趕上,一定能。」
爸呀爸爸,我做夢,夢見林林這一去,就死了啊。
她被腹中的劇痛絞醒。見了紅,即將生產。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這間產房,剛剛發生的一切,她已毫無意識。
醫生和助產士是她從未見過的。
李醫生出去培訓了,他們是來替李醫生的。
阮寧頭腦中一片混沌,她覺得下身湧出一股熱流,繼而官縮加劇,疼痛逐漸升級。
助產士對她十分不耐,咆哮道:「用力!使勁!」
阮寧害怕極了,她雙腿被人鉗住,全身在打戰。
骨頭都彷彿撕裂,雙耳轟鳴,只聽得到自己的喘息,助產士和醫生的聲音都變得極遠,她有一種錯覺,自己也許大限將至,要死在這裡了。
可是……新生命呢?
阮寧渾身打了個冷戰,她想起了那個還在拚命的孩子,意識彷彿拉回了一些,助產士卻大聲喊道:「朱博士呢,朱博士在哪兒,產婦羊水現在極少,臍帶繞頸,胎頭卡在下方,有窒息的危險,產婦難產,必須立刻終止妊娠,剖腹取孩!」
其中一名護士滿頭大汗地回答:「朱博士看產婦才開兩指,覺得沒妨礙,就……回去補覺了,他說請晨過來。」
產房眾人面面相覷,助產土惱恨極了。boss雖然下命令,孩子一定不能留,但是沒說產婦也得去死!
朱博士這個蠢貨!
助產士轉了轉眼珠,吩咐小護士道:「你們準備好血漿和手術台,現在趕緊給朱博上打電話,讓他往回趕。我去和產婦家屬交代一下。
助產士走到了產房外一直等待的宋中元面前,惋惜道:「您可能要簽一份手術協議書,宋太太難產,要做剖官產手術,這台手術基本安全,只是手術過程中可能出現羊水栓塞等危急情況,這是家屬必須瞭解到的我方免責條款,如果您無異議,請在這份協議上簽名。」
宋中元聽著產房內阮寧的叫聲逐漸慘烈,又漸漸虛弱,心中一片冰寒,他迅速簽下自己的名字,冰冷道:「所以呢,你們還在等什麼?」
助產土攤開手,也很無奈:「主治醫師朱博士回家休息了,我們得等他回來。」
「多久?」
「二十分鐘,半個小時,這都說不準。」
宋中元咬牙問她:「其他的醫生呢?」
助產士指了指門外,暗黑無邊,這深夜,無人。她說:「婦產科現在只有朱博士一人有手術資格。我們也沒辦法,只能耐心等。不過,家屬也該做好心理準備,這半個小時,產婦……不一定等得過來。」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冷漠刺痛了產婦家屬。宋中元脫掉自己的外套,寒氣逼人道:「手術室在哪兒?」
阮寧哭著喊著自己的孩子,迷糊了,又喊著中元,她說著對不起,覺得內疚得整個人都快被撕裂,繼而自己的脊柱被人刺入什麼,漸漸麻痺。
戴著口罩白手套,穿著藍色手術服的醫生高大而眼熟。
他戴著口罩的模樣,阮寧死了都不會忘記。
她十八九歲時,擰開檯燈,趴在課桌上,傻乎乎地看著《民祛總論》時,總能想起俞遲實習醫生時的模樣。眼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卻也病人的挽留。
他一定……會是個好醫生。
就像這年今日在眼前的模樣。
她抬不起雙手,擦掉猙獰面孔上的鼻涕眼淚。
她喊著俞遲,俞遲不理她,只低聲囑咐護七些什麼;她喊著俞遲,俞遲走到她的面前,輕輕拍了拍她戴著病帽的腦袋。
他說:「不要怕。」
阮寧不停地喊著俞遲,眼淚鼻涕繼續湧。小護士怪為難,擦擦醫生額上開珠,又跑去擦她的鼻涕。
「放醉劑,小劑量推進,護士長,手術刀。」男人的聲音堅定而清晰。
阮寧被打了麻藥,卻能感到肚子劃開後腹中的擠壓,繼而,有什麼被根狠地從她腹內掏出剝離,那是她的骨肉。
她支著耳朵聽他是否健康,卻聽見「呲呲」的機器響,阮寧小心翼翼地眨了眨眼,羊水被吸了出來,洪亮的嬰兒啼哭聲響徹手術室。
有人嚷著:「外面下大雨了!」
俞遲醫生輕緩溫柔,雙手抱著孩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像一幅一錯而過的油畫,卻引得看畫人最收斯底裡的委屈。
他說:「看看我們的孩子,阮寧。你很乖,他也很乖。」
寧緩而麻木地轉過頭,滿險是淚,掙扎著,拚命掙扎著,扯下他的口罩。
宋中元。
助產狠很告了朱博士一狀,此行任務沒有完成,全因這個豬隊友。本來可以情無聲息地以生產事故的借去掉孩子,留下產婦,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如今的軍官還流行學外科考醫師資格證的嗎?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一個丈夫給自己的妻子做了劑腹產手術,說出去誰信。
電話那頭的boss呼吸急促,沉默許久才掛斷電話,又撥通朱博士的電話。
這個年輕的bss輕輕笑了,他說:「瞧你多走運,朱博士。」
他說:「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如果這個女人死了啊,如果她死了,你一定一定活不到這一刻鐘。」
阮寧迷迷糊糊地生了個孩子,迷迷糊糊地被護士按了一晚上肚子清除污血惡露,疼得面如土色,看見白衣天使就跟看見鬼似的,什麼寶寶什麼丈夫,通通是這回憶中不大重要的過客。
等到麻藥勁過,意識清晰時,已過了兩日。
宋中元抱著一飯盒雞湯坐在床前,聞著信兒躥來的她媽、陳叔叔同肉肉也都齊齊趴在了嬰兒籃前,貪婪地看著小小柔嫩的孩子。
「啊呀,這麼好看,到底像誰?」暨秋小聲嘀咕,頗有些納悶。女兒相貌勉強稱作清秀,女婿素來以丑黑著稱,眼前白嫩漂亮好像年畫似的小娃娃究竟像誰。
阮寧睡吧咂吧嘴,她說:「媽,您帶著叔權和肉肉先出去略走走,我有些事兒要問中元。」
暨秋察覺到女兒女婿之間暗濤洶湧,狠狠地瞪了眼女兒,示意她不要任性,繼而把丈夫兒子推出了門外。
宋中元似予早已料到這一時,他安靜地看著院寧。
阮寧卻從白色的枕頭下掏出一把刮鬍刀,是她求護士長買的。護士長說:「我求你了,別干蠢事,一早聽說,王軍長的愛駒、陳師長的茅台、宋團座的鬍子,延邊軍區三大易燃易爆物,千萬不能碰。碰過的早都化成灰投胎幾個輪迴了。」
阮寧用裹著留置針孔的手緩緩地放在了宋中元的絡腮鬍子上。
他也面無表情,她也面無表情,儘管心中的小人頭上正綁著細帶站在海嘯前號叫。
滯了許久,所寧卻鬆開手,把鋒利的刀放在擱著飯盒的白色塑料桌。朱中元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穩地舀了一碗雞湯,放到阮寧唇邊。
阮寧看著這張沒表情的臉,想起了網上廣為流傳的一個小故事。兔子沿著繩子懸崖峭壁,快登頂時,上面卻蹲著一隻大灰狼,大灰狼拿著蠟燭,獰笑著準備點繩索,淡定的白免急中生智,喊了一聲「生日快樂」
大灰狼喜笑顏開,拍拍爪子,吹滅了蠟燭。
意不意外?驚不驚喜?
她就像這只蠢灰狼。
他像心理素質一流的兔子。
阮寧心想,嗯,她一定是個傻x。而宋中元一定也知道她是個傻x才這麼有恃無恐地待她。
噓,或許連觀眾也早就知道她是個傻X。
阮寧舔了舔嘴唇,默默地喝著雞湯。熱氣浸潤了她的眼珠,她大口地喝著雞湯,滾燙的眼淚不停地在眼圈裡轉啊轉,然後滾進湯碗中,抬起頭時,卻是穩穩的一張平靜的面龐,淚痕都不真切。
她說:「再來一碗。」
宋中元又舀了一碗,拾起鎮痛泵,放在她懷中,把她抱到自己穿著軍褲的腿上,胸和腿圈了一個溫暖厚實的座椅。
他餵她,看她邊喝,一邊倔強地用袖子蹭眼祖。
許久,這雞湯沒了,軟爛的雞肉也都悉數餵給了她,宋中元才放下勺子,看著懷中只剩四條成成淚痕和鼻涕痕跡的姑娘,淡淡道:「想問什麼,問吧。」
阮寧抬起頭,贈了把屏涕:「如果是我。你居然娶了我。一定很懊惱吧?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你一定不會要我,我是不是又走進了什麼陰謀裡面,我是不是又成了誰的棋子?對你而言,這世界上最容易擺弄的,就是我,不是嗎?」
阮寧歇斯底里地開口,她不停地嚥唾沫,卻覺得小腹疼痛難忍,她輕撩開衣服,那裡有一條長長的橫看的傷口,紅腫著,抵達五臟六腑,又像一個嘲弄自己的笑臉,刺得人鼻酸。
阮寧愣愣地看著傷口,這場似乎沒有終點的暗戀是這樣傷人。
她哽咽著:「不想娶我,為什麼要娶我。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一直騙我啊?只有我那麼難過,全世界只有我,一秒鐘沒有停止地為你哭著,不愛我為什麼要騙我?」
一直一直騙著我。
本沒有再打算幸福的人忽然找到生活的奇跡,偶爾竊喜,這世上似乎還有給她一些暖意的人,而這個人,這麼巧,是她兒子的父親。因為愛一個人,卑微了一輩子,本來打算在一場平凡的婚姻中好好地睜開雙眼,平等地對視一個男人,一個巨浪襲來,一切瞬間被打翻。
她諷刺地看著他,輕輕開口:「你一定知道吧,宋中元,我一直愛著一個不愛我的男人,看著我的臉,看著我的卑微,我的病痛,我的苦難,我告訴你,我來告訴你,他究竟叫什麼。」
宋中元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眼睛清澈而黑得驚人,他看著她,握著那只白瓷的勺子,指節發白,與骨同色。
阮寧側臉,她望著不遠處的小小搖籃,目光憤怒而悲傷。她說:「他叫俞遲。他是一個死人,因為愛別人而失去了生命。他曾對我說,他這輩最大的心願就是當一個外科醫生,下拿起手術刀。」
宋中元手中的勺子一下子瓷骨飛測,砸落在地。
她問他:「宋中元,認不認識俞遲?你娶我的時候,認不認識俞遲?你寫著我父親名字的時候,認不認識俞遲?你站在手術台上的時候,認不認識俞遲?那個高高在俯視我的俞遲!那個倔強地不肯愛我放棄我很多次的俞遲!那個把我放在時時光的角落裡左卓他命運中的配角和擺設的俞遲!」
她覺得鼻子酸得不像樣子,眼淚不停地掉著,世界一片模糊,似乎怎麼擦都都沒完沒了。
她問他:「你認不認識俞遲?」
他用手擦著她的眼淚,捂著她的眼,死死地捂著,自己卻一瞬間掉了淚。
他說:「沒有不想娶,沒有故意騙你。我只是怕……」
他此生唯一的沒人在意的婚禮,連新娘都愁容滿面,漫不經心。可只有他清楚地瞧見,每個人腳下踩的都是他密密麻麻布了許久的線。每一根,都忍耐而死寂。司儀用程式化的笑臉問他:「宋團座,你想娶眼前這個叫阮寧的姑娘嗎?」
他記得當時自己謹慎地看著她,微微點了點頭。
大家都笑新郎害羞了吧,這麼靦腆。只有他在心裡迷迷糊糊地答著,想啊。
抬頭望著「嫂嫂嫂」那幅攝影作品時,天花板高高的,發高燒迷糊,想娶她。
聽聞她被男朋友甩了,忍了很久的手握起,揍哭那個男人的時候,想娶她。
冰天凍地守邊防,一邊咽冰碴子一邊為阮將軍寫書正名時,鋼筆凍了,怎麼甩都不出墨的時候,想娶她。
埋在雪窩裡打仗,快死了,炮火中,偏左三厘米,心臟的位置,想娶她。
那麼壞的阮寧。
死了也想。
娶她。
沒有人知道,娶她的那天,他多麼高興。
沒有人知道,預備燒給她的那封文采寡淡的信,究竟寫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