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愛情,可是別人的告白都是羞答答的「我愛你」或者「我喜歡你」,他卻說他想擁有我。
我爸很好奇我身上那件寬大的男生款帽衫的來歷,大約和每一個「吾家有女初長成」的爸爸一樣,他在「早戀」這個問題上心情是忐忑的。
我洗完熱水澡,坐在沙發上邊看動畫片邊擦著濕頭髮,爸爸終於忍不住問我:「昭昭,這位助人為樂、捨己為人的好同學是……」
「顧祈。」我眼睛盯著電視屏幕,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謊。我爸認識顧祈,他到我家蹭過幾頓飯,我們之間表現得實在太像是沒心沒肺的好兄妹,我爸對他很放心。
我騙得了爸爸,終究是騙不了自己。我看著最喜歡的動畫片,可是眼前卻總是出現駱軼航的臉,他微笑時眼角微瞇的樣子、認真做題時抿緊的嘴角線條、孤獨時單薄如紙的背影、奔跑時鼓起的校衫嘩嘩作響的聲音……
我輾轉反側了三十個小時,週一早上見到駱軼航時,我以為我們會尷尬、會緊張、會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小磁場,畢竟經過週六的那一場雨,我們的關係似乎有了不同。可是駱軼航好像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和男生朋友聊著週末的那場NBA球賽,抱怨著接下來一星期密集的考試安排,卻仍約好中午去打一場三對三的籃球賽。
他的目光掠過我時似乎有短暫的停留,但輕巧得像一片墜落的羽毛,風輕輕一吹又飄走了。
我對駱軼航的好感在他的坦然和無視中迅速消耗殆盡,厭惡的情緒又一波接一波地湧上心頭。哼,駱軼航有什麼了不起?得瑟個什麼!
午休時班裡沒什麼人,駱軼航回教室喝水的時候,我把洗乾淨、折疊得像塊豆腐乾的運動帽衫丟在他的課桌上:「謝了。」我的聲音高傲得像是在給他封賞。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壞心,就是臭毛病比較多,比方禁不得別人激將,比方受不了被人輕視,一旦遇到那種自我感覺過分良好的人,我總是忍不住比對方更驕傲、更狂妄,恨不得把對方死死踩在腳下。所以駱軼航對我不冷不熱裝酷的後果,是我對他裝慈禧太后。
駱軼航看了一眼桌上的衣服,然後做了一個讓我愕然的動作——他低頭聞了聞,然後對上我一副看神經病的眼神,說:「雕牌洗衣粉,還有陽光的味道……不是你洗的吧?」
「我爸洗的。」
「就知道你這種大小姐,五穀不分、四體不勤。」
我有點生氣:「我會洗,只是你的衣服,配嗎?」
「那誰配?」
「許飛啊。」我胡亂說了個名字,話說出口就沒有回頭路了,「對,就是許飛,人家英俊溫柔、家世良好,他才配我為他洗手做羹湯,纖纖玉指染上陽春水。」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駱軼航的神色暗淡了幾分,但他的語氣還是很平靜:「哦,是嗎?可是不知道你在他眼裡,配不配呢?」他說完轉身就走,留下我在原地氣得差點把課桌踹翻。
十六歲的我縱然嬌縱任性,卻也不是臭脾氣的嬌小姐,可是駱軼航就是有本事在三五個回合裡輕易就撩撥起我的熊熊怒火,讓我恨不得把他整個人給拆了重組。
我和駱軼航剛剛緩和的關係又再次降至冰點。
週五有一場和實驗二班的籃球友誼賽,剛經歷幾乎每天都有考試的魔鬼一周後,連平日對籃球興趣缺缺的人都去球場邊充當拉拉隊了。因為不想看到駱軼航大出風頭的樣子,我賴在座位上翻看已經看了好幾遍的漫畫書,後來還是葉琳姍好說歹說,把我拖出了教室。
我才在球場外圍站定,就險些被意外飛出場外的籃球砸到,幸好我身手敏捷地抬手擋了一下。場上穿白色球服的十一號跑過來,充滿歉疚地問我:「同學沒事吧?」
在看清來人後,葉琳姍激動地暗暗捏了一下我的手,那人竟是許飛,我和葉琳姍一致評定為「溫柔美少年一等」的校草。
因為想到不久前我才在駱軼航面前胡扯自己對許飛有好感,我不禁有點臉熱,特別矜持地搖搖頭說:「沒事沒事。」
許飛又看了我一眼,突然對我綻開一個堪稱閉月羞花的笑容,然後轉身跑回場上。我不用回頭看周圍女生的表情,也知道現在她們一定恨不得撲上來撕碎我。
「他對你笑得那麼色情幹什麼?他為什麼不對我色情地笑一笑?」連葉琳姍都憤憤地「質問」我。
「你用一雙充滿色情的眼睛看世界,看什麼都是色情的。他就是表達了一下歉意,隨便笑一笑嘛。」我無辜地說。
「那也叫隨便笑一笑?根本就是引人犯罪吧……難道是借刀殺人?」葉琳姍靠近我一點,看了看周圍虎視眈眈的女生們,很義氣地說,「我會保護你的。」
「謝啦。」我和葉琳姍說笑著,一抬眼就看到駱軼航投進一個漂亮的三分球,球場上歡呼聲雷動,女生的尖叫聲驚飛屋簷上的鴿**。
和葉琳姍及其他女生的激動相比,我顯得太過平靜,而駱軼航回頭看隊友的時候瞥我的眼神也很平靜,像蝴蝶的小翅膀輕輕刷過我的臉頰。
「你們家駱軼航真是越看越有范兒!」葉琳姍目不轉睛地望著越來越精彩的球賽,一邊對我說道,「我真是越來越羨慕你了,顧昭昭,你帥哥緣也太好了吧?!」
「什麼亂七八糟的,駱軼航什麼時候成我家的了?」我莫名其妙。
「呃……你們不是在談戀愛嗎?」葉琳姍扭過頭來看我。
我的臉幾乎要扭成一個「囧」字:「誰和你說的這個不靠譜的傳聞?」
葉琳姍說:「我們看出來的啊……」
「你們?」
「我、顧祈、張凱歌……我們都這麼覺得啊。你們兩個一說話,那個火花四濺、那個光彩照人、那個情深深雨濛濛……」
我幾乎要吐血:「你們這些人……以後是要向編劇界發展吧?我和駱軼航那是哪兒跟哪兒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討厭他!」
葉琳姍沉默了一會兒,我以為她終於大徹大悟,結果她開口道:「你倆啊,怎麼像小孩兒一樣,還玩打是親罵是愛的遊戲啊?」
我還想說些什麼,力證自己和駱軼航之間「清清白白」,結果沒防備,葉琳姍突然捅了一下我的肚子,痛得我立刻彎下腰去。
「快看,夏櫻檸向你們家駱軼航示好去了!哎,你怎麼了?」
我痛得冷汗直冒,臉色發白:「大姐,你的肘部力量也太強了一點吧……」我剛才待在教室不想出來的另一個原因是,今天是來例假的日子,現在被葉琳姍捅了一記,我不知道是她用力太猛,還是痛經洶湧來襲,肚子如刀絞般難受。
「你……你沒事吧?我手上沒個輕重……」葉琳姍嚇得手足無措。
「沒事,你扶我去下醫務室……」
球賽中場休息,場外尤其混亂,女生都在看駱軼航和許飛,男生們一邊說著剛才的比賽,一邊瞟幾眼站在駱軼航身邊談笑風生的夏櫻檸。嗡嗡的噪音,剛才還不覺得怎樣,此刻如同千萬隻蒼蠅圍繞在我耳旁,讓我又難受了幾分。「她怎麼了,需要幫忙嗎?」
我抬起頭,看到許飛蹲在我的面前。他的肩膀上搭了一條白色的毛巾,頭髮被汗濡濕,一簇簇精神抖擻地豎立著,寬大的球服領口下是兩道精緻的鎖骨,清俊的眉下一雙溫柔如桃花潭水的深眸如今寫滿了擔憂。
「她突然肚子疼。」葉琳姍吃力地扶起我。
「我沒事。」我咬牙站起身。
許飛真是個助人為樂的好少年,他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我扶……」他的話還沒說完,伸出的「援手」就被人很不禮貌地打掉,然後我整個人突然被人攔腰抱起,身體懸空。
頭暈目眩中我抓住對方胸口的衣服,忍不住在心裡飆了十幾句髒話。我現在是肚子痛頭又暈,雙腳離地非常沒有安全感,另外還被那麼多人看著,我覺得非常丟臉。
駱軼航絲毫沒有這種覺悟,他很淡定地抱著我大步走向醫務室。
我知道是駱軼航,我記得他身上的沐浴露和汗水混合的氣味,可是我不願睜開眼睛看他。十月晴秋,溫涼的日光暖暖地灑在我的眼皮上,我窩在駱軼航的臂彎裡,鼻息間充斥著他的氣息,肚子好像就沒那麼疼了。我不禁暗罵自己真是有病,還是個矯情的病人。
「你放我下來,我沒事了。」我終於鼓起勇氣睜開眼睛。
「你臉色還發白呢,別逞強。」駱軼航看了我一眼。
「我——要——下——來!」這人聽不懂人話啊?他喜歡做大熊貓被人圍觀,可我不喜歡。他當著夏櫻檸的面把我抱出籃球場,指不定她的擁護者們該如何編排我了。
駱軼航停住腳步,微微彎下身體,在我還沒想明白他要做什麼的時候,他突然鬆了手。我整個人摔在地上,雖然我的身下是草坪,雖然他微微彎下身縮短了我和地面的距離,可我還是被摔得渾身發疼。
「你——」我對駱軼航怒目而視。
他雙手抱胸俯視著我,雙眼微微瞇了起來:「是你讓我放手的。」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肚子痛、屁股痛、手臂痛……渾身都痛,路過的同學沒有一個不用奇怪、發現八卦新大陸的眼神窺探我們的。
我氣得渾身發抖。
「對不起。」駱軼航突然低聲道歉,他蹲下身,伸一隻手到我面前,「今天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我扶你去醫務室吧。」
我抬頭望著駱軼航,眼裡滿是怒火,可是那怒火很快就被淚水佔領,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臉頰。
「喂喂……」駱軼航似是極為懊惱,他想要安慰我,可是不知如何安慰,一副慌張失措的模樣。他一定想不到顧昭昭竟然也會掉眼淚,就像我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這麼沒出息地在這樣的情況下哭出來。
「你他媽的渾蛋!」我狼狽地抹了抹臉上的淚水,甩開駱軼航的手,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你有病!」
我丟下駱軼航,獨自走向教室。黃昏的光線溫柔似水,橘色的夕陽將所有的人和物都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光邊。
後來的我每當回想起那一天突然失控的自己,總會忍不住微笑,那時候的顧昭昭是多麼任性和直白,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任性的小女孩兒固然不夠討人喜歡,但她幸福得讓我心生嫉妒,因為後來的我再也沒有任性的資格了。
我還記得那天的夕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我沒有回頭看,所以我不知道它有沒有長到輕巧地、溫柔地延伸在駱軼航的腳下。
我說:「我再也不想和駱軼航說話了,他害我出了那麼大的醜。」
顧祈卻說:「你這又是何必呢?駱軼航也是助人為樂嘛。」
我一聽就怒了:「助人為樂?有這麼助人為樂的嗎?」把我直接丟在地上,惹得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眾多八卦的目光中難堪地哭出來,如果這也能算是助人為樂的話。
顧祈一時詞窮,我擺擺手說:「別說這個掃興的……我聽張凱歌說過兩天的奧數比賽你不參加了?」
「是啊。比賽那天剛好是瀟瀟的生日……」顧祈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歎了口氣:「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色不迷人人自迷啊……重色輕友啊……」突然我又反應過來,大叫一聲,「那豈不是沒有人陪我玩了?」因為這學期我的測驗成績突飛猛進,所以我也被召喚去參加了幾期奧數突擊培訓,結果在最後的考試中竟然以黑馬之姿考了全校第四名,將隨隊一起去省城參加比賽。考試只需要半天,據說之後會有一天半的行程是組織來自全省各所重點高中的優等生們參觀學習。
顧祈抱歉地笑了一下,說:「還有駱軼航嘛。」
我無語凝噎。
冬季的日光最能讓人昏昏欲睡,尤其是當我身處旅遊大巴上的時候。我耳朵裡塞著耳機,聽著艾薇兒飽含力量地唱著少女搖滾,頭靠著車窗玻璃,穿透車窗的陽光灑在我光潔的額頭上,車窗外的景物都是一種做舊的牛皮紙色,我的眼皮不由得越來越沉。
從我們生活的小城去省城有三個半小時的車程,市教育局安排了一輛旅遊大巴裝載全市參加奧數比賽的參賽者。在眾多戴著啤酒瓶眼鏡、穿著校服、神情呆滯的三好學生中,來自我們高中的包括我在內的四位參賽者,毫無疑問是矚目的焦點,因為除我之外的三位參賽者是駱軼航、夏櫻檸以及許飛。
原本沒有夏櫻檸的名額,但是因為考第二名的那個女生突發疾病,夏櫻檸頂替了她。
車上的座位都是隨意坐的,我先上車,挑了後邊靠窗的位置;然後是許飛,他身後跟著駱軼航。許飛看到我時有些猶豫,我適時地抬頭對他露出微笑,他便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了下來。
「你來得挺早呢。」
「嗯,怕遲到了車不等我。」我和許飛隨意聊著,眼風卻注意著駱軼航,他看也沒看我一眼地從我和許飛身旁走過,在我身後的位置放好背包落座。最後上車的夏櫻檸自然是坐在了駱軼航的身旁。
「你好,我是夏櫻檸,你是顧昭昭吧?我聽很多人提起過你,七班最漂亮最聰明的女生你都佔全了。」夏櫻檸拍了拍我的肩和我聊天。她的聲音很好聽,婉轉如黃鸝,笑容溫柔甜美,一點也不似我從旁人口中聽聞的偶有刻薄之語的女生。
不過即使這樣,我對她也難生好感。
「你說得太誇張了,也可能是你記錯名字了。」我說。
駱軼航歪著腦袋看我,突然插嘴道:「顧昭昭同學吧,雖然渾身的毛病,但是有個特別特別好的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
我一聽不氣反笑,半真半假地答道:「駱軼航同學吧,就和我不一樣了,雖然渾身沒毛病吧,就是嘴特別賤。」我邊說邊看向他,電光石火,劍拔弩張。
許飛輕咳了一聲,打著圓場:「這麼一車人就我們四個是來自一個學校的,接下來的兩天還要互相照應點。」
夏櫻檸和許飛之前就相熟,他們又聊了幾句,我戴上耳機不再說話,駱軼航則從背包裡翻出一本單詞集,也塞上耳機專心看起來。
考試安排在第二天的上午九點半,我們到了居住的賓館安頓好,又聚在一起聽帶隊老師講解了注意事項後就是自由活動時間,大多數人還是選擇在賓館為我們特別開闢的教室裡自習。
下午三四點鐘,正是一天裡陽光最美的時候,我帶夠錢,拿了相機就獨自出門溜躂去了。
省城是一座著名的旅遊城市,有一座巨大的城中湖,如翡翠玉石鑲嵌在城市的西南邊,沿湖而建的長堤上垂柳依依、綠樹蔥蘢。聽人說春天的時候湖邊的風景是極好的,但冬季也有冬季的景致,我一個人邊走邊拍,自得其樂。
因為是旅遊淡季,所以遊人不多,日薄西山時分更是遊人寥落。我在湖畔一處僻靜的角落拍一隻流浪小貓時,突然聽到撲通一聲,而後是孩童又驚又怕的哭泣聲。
有人落水了!不遠處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在湛綠的湖水裡不斷撲騰掙扎,湖邊還站了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一個在哭,一個像是還未從驚訝中回過神來。
我一邊大叫著「有人落水了」,一邊想辦法救人,而有人動作比我更快,已經脫了外套跳進了水裡,他在入水之前有句話似乎是說給我聽的:「原地待著別動!」
人群很快聚攏過來,落水的兒童被人救起,原來是附近小商販的孩子,結伴一起在湖邊遊戲,其中一個不小心滑落湖中。
救人的男生被人團團圍住,孩子的父母一個勁地道謝,他卻只撿起地上的外套披上,撥開人群向我走過來。
駱軼航的笑容剛從零度的湖水裡撈出來,是新鮮而濕潤的,帶著潮濕的凜冽氣息。他說:「顧昭昭,你剛才是不是也想跳下去?我告訴你,水裡可冷了。」
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拽起駱軼航的手就跑:「別回頭,電視台的人來了!」
「我是救人,又沒害人,跑什麼啊?」
「你想別人在電視新聞裡看到我們?我們明明是來參加比賽的,卻在景區救起了落水兒童!」
「……」
「而且他們一定會胡思亂想,以為我們是偷偷約會來的。」
駱軼航原本蹲在路邊大口喘氣,聽到我說這話,突然抬起頭來看我,那眼神,莫名就讓我心跳加快。
「剛才你拉我的手了。」駱軼航說著向我走過來,一點也不客氣地重新拉起我的手,說,「公平起見,我也要拉一次。」
我歪著腦袋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年,他挺拔俊朗,可神情分明像個孩子一樣天真。他的手心是滾燙的,連帶著與他接觸的我的皮膚也燃燒起來:「拉夠了沒?」
「還想抱抱……」駱軼航突然笑起來,笑容像迷霧裡綻開的一朵紅色玫瑰,鮮艷而迷濛,帶著充滿誘惑的邪氣。
我臉紅,剛想狠狠甩開他的手,他卻整個人向我靠過來……不,是倒下來。我抱著駱軼航的身體,差點被他壓倒,他在我耳邊輕笑:「嗯,抱到了……」
或許是因為大冷天的在水裡泡了一會兒,又迎著風猛跑,看起來壯得像頭小牛的駱軼航竟然渾身發燙髮起了高燒。不過我深深地覺得,他剛才向我「倒」下來明明就是借病壯了色膽!
我扶著不知道是真的體虛,還是裝出來的柔弱不堪的駱軼航,打車去了醫院,我跑上跑下地替他掛號、拿藥、排隊……能坐下來好好兒休息一下已經是三個小時以後了。
窗外華燈璀璨,而我早已飢腸轆轆。我下樓買了兩碗小餛飩和兩份炒麵,坐在醫院藍色的塑料座椅上填飽了肚子。
駱軼航埋頭吃了兩口炒麵,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顧昭昭,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想不到。」我今天累死了,根本不想動一點點腦子。
「我在想,如果以後每次生病,都有你在旁邊就好了。」他說。
我差點被小餛飩噎到,咳嗽不止,漲紅了臉。我抬起頭直視他晶瑩璀璨的眼睛,卻發現向來毒舌又愛欺負人的駱軼航,這一次的神情是那樣誠摯……和深情。
「腦袋燒壞了吧……」我紅著臉,嘟囔著移開目光,專心對付小餛飩。嗯,豬油小餛飩加小蔥真是絕配。
那場考試我發揮得不好不壞,倒是因為擔心駱軼航的身體,我幾次抬頭看他的背影,惹得監考老師頻頻朝我投來懷疑的目光。
接下來的行程安排頗為無趣,都是參觀博物館、聽名校教授講座之類的我不感興趣的內容。回校之後,我想不起那兩天我到底做了什麼,記憶裡唯一清晰的是朗朗星空下,駱軼航柔軟如花的笑容。
那天輸完液,我和駱軼航回到住處時已經夜深,帶隊老師急得差點要給我們家裡打電話。我解釋了我們晚歸的原因,駱軼航又適時地表演了一下「虛弱不堪」,帶隊老師只輕微責備了幾句就放過了我們。
我扶著步履虛軟的駱軼航在帶隊老師的目光中走進了電梯,在電梯門合上的剎那,我們同時大笑出聲。
在電梯裡,駱軼航軟軟地倚著我,含笑的眼神一寸一寸撫摸過我的臉頰,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想要往旁邊挪一挪,卻被他抓住了手肘。
駱軼航的臉色依然蒼白,可是眼神卻亮得嚇人,他看著我柔聲說:「昭昭,我們以後不鬥氣了,行嗎?」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了,我飛快地掙脫他的手,跑出電梯時又想到什麼,轉過身,揚著下巴笑得酷酷的,說:「行,但你以後都要聽我的。」
駱軼航在緩緩合上的電梯門後,寵溺地含笑點頭。
我捧著臉跑回房間,在洗手間掬水往臉上撲了好一會兒冷水,才漸漸冷靜下來。
夏櫻檸抱著抱枕坐在床上看綜藝節目,她看著我欲言又止的,我知道她想問什麼,但我不想回答。
我和駱軼航的賭約在十一月底的期中考試上有了勝負之分。
我以超過駱軼航一分的微弱優勢奪得全年級第一,「顧昭昭」三個字頭一次神氣無比地掛在排名榜的最上頭。我們的班主任樂開了花,她帶的班級包攬年級前十名中的四個名次,這讓她出盡風頭。
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地對駱軼航說:「考第一有什麼了不起?」
駱軼航的感冒還未好,說話仍有鼻音,他笑看著我說:
「是沒什麼了不起啊。」尾音柔潤,餘音裊裊。
我斜睨他一眼,不和他一般計較。
張凱歌看著我們,突然摸著胳膊抖了一下說:「你們用得著這麼明目張膽地眉目傳情嗎?這不是羨煞我等孤家寡人?」
我的氣血一下子都往臉上湧,我瞪他一眼:「你胡說八道什麼?」
張凱歌怕怕地拍拍胸口,對駱軼航說:「不知道你看上我同桌什麼,她這麼凶悍,以後有你受的。」
我又羞又怒,追著張凱歌作勢要打,而駱軼航握拳抿唇,在一旁邊咳嗽邊輕笑。
我一直以為自己贏得光明正大,可是直到半個月後,我偶然從顧祈那裡知道,駱軼航數學試卷的最後一道大題寫瞭解題思路,卻沒有算出答案,被狠心的閱卷老師扣掉一半分數,所以才名落第二。
數學是駱軼航的拿手科目,最後一道大題的計算並不難,如果能寫出解題思路,拿到全部分數不是什麼難事。我想來想去,只得到他是故意不答,故意輸給我這個答案了。
那是週日的下午,我丟下在路邊排隊買甜甜圈的顧祈,沿著那條種滿高大法國梧桐的小路跑到學校。我知道每個週末的這個時候,駱軼航都在學校打籃球。
「駱軼航你渾蛋!」我氣喘吁吁地站在籃球場邊,衝著球場上那個孤單的身影大喊。
駱軼航投出手裡的籃球,然後轉身,目光在觸到我的褲子時,他皺起了眉頭。
我跑得太急了,在路途上狠狠摔了一跤,右膝蓋磨破了皮,鮮紅的血液滲透藍色的牛仔褲。
「你為什麼故意輸給我?你就是知道你會贏是不是?你看不起我是不是?」和輸掉賭約相比,我更討厭勝之不武,我一邊說,一邊眼淚就掉了下來。
駱軼航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將我的褲腿捲起,查看我受傷的膝蓋。模糊的血肉裡還有細細的沙石,他看得眉間的「川」字紋又深了幾分。
「疼不疼?」他抬頭問我,眼神溫潤得像夏夜的月光。
「疼……我不是來和你說這個的……你為什麼要故意輸給我?」
駱軼航有些無奈:「如果你不努力,如果你沒考贏第二名的人,就算我每一門考卷都交白卷,你也考不到第一,贏不了賭約啊。」
我微微發愣。
「顧昭昭,你怎麼就勝之不武了?你贏得很理直氣壯啊。」
「不管,你明明可以考得比我好。現在我宣佈,我輸了,你贏了,你可以向我提任何願望。」我像個執拗的孩子。
駱軼航依然蹲在我的身前,仰著頭望著我,平靜的神色之下似乎又暗潮洶湧,他的眼神清亮得像是晨曦微露之際的天空,遼遠而空曠,帶著微微的涼意。他那麼直直地望著我,我便也直直地望著他。
駱軼航平靜的臉上終於漾起溫和的笑容,他低下頭親吻我的傷口。我愣在那裡,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只有清晰的疼痛感和微微酥麻的電流從膝蓋處流竄上來,直衝我的腦門。
「喂……」我艱難地開口,聲音低啞得可怕。我想躲,可是身體酸軟而僵硬,我怕我輕微移動整個人就腿軟地倒下去。駱軼航抹去嘴角的血污,直起身,看著我說:「你說你欠我一個願望?」我點點頭。他將雙手放在我的肩頭,將我拉近他的身側,低聲在我耳邊說:「顧昭昭,我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擁有你。」
那一年我十六歲,尚不懂愛情是什麼,書裡說愛情是要兩個人尋找的一種相同的好感;陳小春的情歌裡唱「愛情是一頭大象」;電視裡演的愛情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駱軼航說:「我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擁有你。」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愛情,可是別人的告白都是羞答答的「我愛你」或者「我喜歡你」,他卻說他想擁有我。
我想愛情是什麼呢?擁有又是什麼呢?那天我慌張無措地推開了駱軼航,轉身就跑,他沒有來追我,可是我當時就有一種奇異的錯覺——無論我跑到天涯海角,他都會把我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