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我們還不知道自身的渺小,在命運面前是那麼勢單力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再遇駱軼航的關係,我又開始夢見我的高中時代,在夢裡甜蜜和痛苦交織,有時候我恍如身在天堂,有時候又仿若直墜地獄。燦燦幾次把我從噩夢裡喚醒,我睜開眼,刺眼的日光燈下,被我驚醒的同寢室女生都坐在床上看著我。
臨近畢業,原本就沒什麼課,為了不影響同寢室其他人的睡眠質量,我索性搬到梓園小住。
某天深夜,我又夢到十六歲的駱軼航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對我說:「我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擁有你。」我在他清澈又溫柔的目光中,舒展得像一朵春天裡的花。就算是在做夢,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我還是發自內心地歡喜,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能徹底地放縱自己,沉淪在自欺欺人的幸福裡。
但,所有的好夢都易醒,每每從溫暖的夢境回到冰冷的現實,我望著窗外繚亂的黑影,孤寂像黑暗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我把頭深深埋入被褥之中,酸澀的淚意從鼻腔蔓延至眼眶,然後破碎的哭泣聲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多少個這樣的夜晚,我睡在二伯家單薄冰冷的床板上,用散發著霉味的被褥摀住臉孔,整夜整夜地流淚。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可是為什麼我還是這麼難過、這麼絕望呢?對明擺著的美好的未來,我沒有一點點期待。
「做噩夢了嗎?」
我哭聲一滯,狼狽地抬起頭,看到穿著白色睡袍的陳梓郁靠在房門邊,手裡捧著一杯熱氣裊裊的咖啡,好整以暇地望著我。橘黃色的溫暖燈光自他身後照射進來,流瀉在臥室的實木地板上。我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扭過頭去不想說話。
「不歡迎嗎?」他的聲音聽不出或悲或喜。
「我有那個資格嗎?」我平靜地用一個問句陳述事實。
「也是。」陳梓郁走到床邊,俯下身說,「顧昭昭,我就是喜歡你識大體、明事理、有自知之明。」
我當然不會聽不出他話裡的譏諷之意,若是平日聽聽也就過了,可是此刻我的心情實在太糟糕,我冷笑一聲,當他是空氣,翻身拉上被子睡覺。
陳梓郁在我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後起身關燈,黑暗一下子又蔓延了上來。過了沒幾秒,身側的床墊突然向下沉了幾許,我不由得警覺地翻過身,目光對上陳梓郁晶亮的眼睛。
窗外的月光照射進來,在他的瞳孔裡形成一小簇反光,他像暗夜裡的吸血鬼王子,英俊、邪惡,同時又有一種致命的悲傷——是因為永遠無法見到陽光嗎?
我緊繃著身體,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陳梓郁,他明明說過他有潔癖,不喜與人接觸,所以我們從未共寢過。
「我今天喜歡這張床。」他無賴地說。我起身找拖鞋,既然他喜歡這張床,我讓給他就是。
陳梓郁沒有任何預警地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拖上床,然後緊緊箍住我,像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裡。
「你瘋啦!」我用力掙扎,混亂間我的指甲掐進他的皮肉裡,而他只是沉默不語地緊緊抱著我。過了許久,我掙扎得累了,靜下來才發現陳梓郁好像在哭。
他的眼淚落在我的肩頸上,是濕的、涼的,像冰涼的晨露凝結在騎士的盔甲上。
我不知道陳梓郁發了什麼瘋,可是他的眼淚讓我難過極了,像他這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富二代都那麼悲傷,那像我這樣的人活著還有什麼指望?
我真的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世界,它對我不好。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陳梓郁已經走了,若不是在身旁的枕頭上找到一根短髮,我幾乎要懷疑昨晚的一切是不是一場夢。
兩年了,我們結婚兩年,我幾乎沒有見過陳梓郁脆弱如斯的模樣,他是陰鬱而桀驁的,帶著與生俱來的憂傷,卻不是脆弱或者軟弱的。
我看到床頭的日曆時突然想起,五月二十二日,昨天,是陳梓郁生母的忌日。
去年的昨天,他獨自在書房裡喝得酩酊大醉,臨近午夜時他撥了十六個電話給我,要麼我還沒接通他就掛斷,要麼接通後他就一遍遍地說:「我好想你……好想你……」我還記得當時我睡得迷迷糊糊,很是惱怒,但聽到他用那種無助又柔軟的聲音說他想我時,心中還是微微一動,像被人輕輕碰了一下。結果他喊出後面那個字之後,我又滿後腦勺兒黑線——他說:「我好想你……媽……」
據說陳梓郁的生母並非正常死亡,是因為陳老爺子包養現在的陳夫人沈玉芳在先,甚至想離婚再娶。當初陳梓郁的母親嫁給陳老爺子算是下嫁,因為陳老爺子那時只是個一文不值的窮小子,而陳梓郁的外公外婆頗有點背景。陳梓郁的母親排除萬難嫁給心愛的男人,又辛苦地助他事業有成,卻要落得一個下堂妻的下場。她接受不了曾經最愛的男人變成如今可憎的模樣,而最讓人絕望的是,哪怕他變成這樣可憎的模樣,他仍是她深愛的男人……
在一個雷雨之夜,陳梓郁的母親喝了很多很多酒和安眠藥,從二十四樓一躍而下。而被雷聲驚醒的陳梓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媽媽像拋棄一條不要的裙衫那樣,將自己拋向空中,然後沉重地墜入地面,殷紅的血水迅速被雨水沖刷乾淨。
我的指甲裡還殘留著鐵銹色的乾涸的血跡,那是屬於陳梓郁的。歡快流淌的自來水很快就將手指沖洗乾淨,我突然想,也許以後我該對陳梓郁稍微好一些。
陳梓郁在他的公司安排了一個養閒人的職位給我,九月份才報到。
離畢業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再加上兩個月的暑假,我有三個月時間處於閒人狀態。因為不想浪費這段時間,我主動向陌桑請纓,到她的公司實習,我不在乎薪酬補貼,只求真的能做到事情,學點東西。
陌桑在電話裡笑罵我:「你真是命賤,舒舒服服的少奶奶不做,非要湊過來被資本家剝削。」話雖這麼說,但她還是很快替我安排了實習崗位,「明天來我這兒報到吧,我手上剛好有個大案子,正愁手邊沒人能用。」最近她為了爭取一家上市房地產公司全年的廣告合約忙翻了,一天睡不足五小時。「以陌桑姐姐為偶像而努力奮鬥,希望早日成為傳說中的白領、骨幹加精英。」我謝過陌桑,開始拍胸脯講豪言壯語。「你少耍寶了。」陌桑又是一陣笑。我們又聊了幾句才掛掉電話,陌桑有計劃書要趕,我準備明天去她那兒閃亮登場。
陌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著名的外資廣告公司,她是其核心部門市場部的總監。我這次實習的崗位是「市場總監助理」,其主要工作內容就是跟著她……打雜。
我報到那天穿得樸實無華,牛仔褲、白T恤、帆布鞋,潔白無瑕的素顏,簡單得就像路邊臨時拉來的女學生。我覺著這很符合我畢業生的身份,可當我一踏入公司大門我就後悔了,而當我看到其他實習生時,我悔得腸子都青了——不只是陌桑的同事,那群外企白領們穿得精緻優雅,每個人都是一副可以拉去拍時尚大片的樣子,就連實習生個個都很有范兒。
陌桑一看到我就蹙起眉頭說:「你COS成柴火妞是想來幹嗎?」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深深自責給女王一樣的陌桑姐姐丟人了。「別傻站著,我帶你去人事部報個到,然後見一見我們的總經理。」陌桑踩著細高跟走得飛快,我立刻狗腿地跟上。人事部總監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叔,我和他隨便聊了幾句他就說OK了,肯定是陌桑事先打過招呼。然後我又跟著她去見總經理,也就是GT在華東區最大的BOSS。
陸川亦遠比我想像的年輕,看起來就三十七八的樣子,長相算不得英俊,但是眉目妥帖,身上有一種企業高管們共有的淡定氣場,看人的目光溫潤如玉,讓人猜不透他平和的神情下有著什麼樣的心思。
他看了我好幾秒鐘,那眼神像是在欣賞一道上好的菜餚,讓人渾身發毛。我吞了吞口水打算主動出擊時,他突然向後一靠,雙手交疊地放在腹部的位置,笑道:「年輕真好,像清晨的露水一樣,看到你們,我就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
我一時捉摸不透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好乾笑著說:「陸總真是風趣幽默。」
陌桑在一旁笑出了聲,看著陸川亦說:「你嚇到我妹妹了。」
「你妹妹?我怎麼從沒聽你說過你有妹妹?」
「認的不行嗎?比親的還親。」陌桑搭著我的肩膀說。
「行,當然行。」陸川亦瞇起眼睛笑,眉眼分外溫柔。他站起身和我握手,說:「歡迎來到GT。」
我在總經理室外等陌桑,陸川亦有些事情要單獨交代給她。我靠牆而立,透過沒拉嚴的百葉窗可以看到陸川亦走到陌桑面前,兩人面對面站得很近,我不由得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那天下班陌桑請我吃西餐,我切著牛排突然問:「是他吧?」
陌桑的餐刀突然在牛排上打滑,摩擦著白色的瓷盤發出刺耳的聲音。
陌桑說,做市場EQ和IQ同樣重要,而EQ可能更重要。
我看到今天要拜訪的客戶名單時,我就知道考驗我EQ的時刻到了——我和陌桑一起去拜訪的第一個客戶,居然是我唯恐避之不及的駱軼航。
駱軼航抬起頭看到我的第一時間,唇邊就露出了耐人尋味的笑容,我只能目視前方,盯著他身後的書架看。
陌桑知道我高中時有個英俊的男朋友,但是她只見過駱軼航一次,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應該是沒認出他來。陌桑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和駱軼航東拉西扯,而駱軼航也非常有耐心地有問必答,兩人都打啞謎般閉口不提對方真正關心的問題,我坐在一邊聽著聽著就走了神。
「這位是……你不給我們介紹一下嗎?」駱軼航突然把矛頭指向我,還假惺惺地裝作不認識我。
「呀,你看我,都昏了頭了。」陌桑愣了一下,隨即笑著給我們互相介紹,「這是我新來的助理顧昭昭,C大高才生。這位是駱總,他可是安都房產公司最年輕的分公司總經理,青年才俊,年輕有為。」
駱軼航看著我,嘴角揚著一絲微妙的笑容,他並不答話。我望著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心裡只覺得萬分尷尬,陌桑在桌子底下踹了我一腳,她的細高跟像把利器,我痛得臉皮猛地一抽。
「駱總……好。」我很彆扭地開口。
「等下我有個會要開。」駱軼航開始收拾桌子上的東西。
陌桑急了,要緊事還沒說,她可不想白走一趟,不由得站起身說:「駱總……」
「這樣吧,」駱軼航雙手撐在寫字檯邊緣,打斷陌桑的話,「晚上我請兩位吃飯,有什麼事我們晚些談。」
他的話就像黑暗中的一點火光,又燃起了陌桑的希望:「還是我請吧,訂好餐廳我發短信給你。」
整個下午我都在辦公室思考如何和陌桑解釋我與駱軼航的關係,晚上的鴻門宴還是她單獨赴宴比較合適。可是還沒等我想好怎麼開口,陌桑就在MSN上對我說:「親愛的,我晚上突然有別的事,駱總那邊就看你的了。他們公司歷來是我們公司的大客戶,手上資源很多,你一定要把握好了。安都全年的廣告合約我們勢在必得,如果我們拿不下來,很有可能年底就得捲鋪蓋走人,你要加油哦!具體事宜我之後會再約他談,今天晚上主要是讓他感受到我們公司的誠意與實力,你得把關係鋪墊好。」
我在對話框裡打了許多字又刪掉,反覆幾次,最終回了一個「好」字過去。
我不想讓陌桑失望,更不想讓她為難。別人或許不知道她走到今天有多麼不容易,可是我卻是清楚的,她和我一樣,在這座偌大的繁華城市裡,除了自己無人可依,一切都是靠自己摸爬滾打闖出來的。就算我有陳梓郁,她有陸川亦,但準確地說,他們都不屬於我們,他們遲早都會離開我們,歸根結底我們所能依靠的除了自己,就是彼此了。
就像陌桑說的,她是我姐姐,比親姐姐還親的姐姐。
陌桑訂了羅蘭春天的小包廂,巴洛克的裝修風格,華麗的水晶燈閃著略顯昏暗的燈光,桌椅、器皿都是從國外訂購而來,精緻得尋不到一點瑕疵。這家餐廳最大的賣點就是貴。
我到的時候駱軼航已經在了,他見我獨自推門進去,右眉微微地挑了起來,但是偏又裝作沒有任何異常的樣子。
既來之則安之,我在他對面落座,整了整餐巾說:「駱總真早。」
「是你遲了。」
「啊,是嗎?我的時間慢了吧。」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突然又想起什麼,飛快地縮回手。可還是慢了一步,駱軼航抓住我的手腕,細細審視我腕上那只表帶邊緣已開始褪色的塑料電子錶。
「這算什麼意思?」他唇角的嘲諷笑容深深刺傷了我脆弱的自尊心,可他還不滿意,還要用腳踩上幾下才罷休,「希望我睹物思舊情嗎?然後舊情復燃,像以前那樣傻傻地蠢蠢地一心一意繼續愛你,任你玩弄於股掌之中?」
我甩開駱軼航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說:「駱總的心思真是玲瓏剔透,我自然是騙不過你的,這種爛東西果然戴了也沒用。」說著我就解下手腕上他以前送給我的電子錶,從窗口扔了出去,甚至刻意不去看它還未落地就撞在窗欄上碎裂的樣子。
駱軼航送給我的舊物我都沒丟,但也沒有癡情到隨身攜帶,今天只是湊巧,那塊表適合我今天的學生打扮而已。但以今時今日我和駱軼航的立場來說,我戴那塊表的用意很容易被理解為是刻意的,所以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丟掉,就是要讓他明白,他的自我感覺不要太良好了。
駱軼航果然變了臉色,眼睛危險地瞇起來,手指下意識地敲著餐桌邊沿,說:「顧昭昭,我現在可是你們GT的大客戶,你是不是應該對我稍微好一些呢?」
「我對你不好嗎,駱總?」我一臉假笑。
「我覺得可以更好一點。」駱軼航靠著椅背,目光一寸一寸掠過我的皮膚,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說道,「你和四年前相比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我得承認,我就是喜歡你這種類型,你對我,仍是有吸引力的。」
我心頭一跳,臉上還是不動聲色的樣子。
「你現在還住在你二伯家嗎?」他突然換了個話題。
我愣了一下,搖頭說:「上大學後就幾乎沒回去過了。」二伯母和堂弟不喜歡我回家我就不回去,大一的時候第一次一個人過年,我在寢室給自己煮了一碗加雞蛋的泡麵,一邊吃一邊看網絡直播的春晚,心裡孤寂得像窗外的星空。後來我漸漸習慣了這種孤獨,再後來我認識了陳梓郁,每年過年我都要和他演「恩愛夫妻」的戲碼。
當然這些就沒必要讓駱軼航知道了。
「你在林陌桑那兒,一個月多少錢?」
我想了想說:「一千吧。」陌桑沒和我說過錢,但是我知道實習生的補貼大概就這麼多。
「一千啊,不夠花吧?」駱軼航笑了一下,像是心情突然變得很好的樣子。他拿著酒杯站起身,抿了口紅酒走到我身邊,用食指挑起我的下巴,傾身湊近我的臉,俊眸發亮地看著我說,「顧昭昭,我終於有一點點錢了。」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等他把話說完。
「不知道現在你什麼價?也許我能出得起了。」他笑得無比英俊,可是眼神卻是冰冷如水,說出來的話更是如極寒地帶的冰刀利刃,一下就扎進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我的身體痛得像被麻痺了一般,動彈不得,我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然後歪著頭突然笑出了聲。我輕輕推開駱軼航的手,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風塵又放蕩的女人,我說:「金融危機了,我的價碼也打折了,很便宜就能上一次,上三次送一次,很超值的。」我成功地讓駱軼航的笑容僵在嘴角,我語氣一轉,故作遺憾地說,「可是呢,如果那個人是你的話,給我一個億我都不幹。」
「為什麼?」他沉聲問道。
「因為你的身上有股窮酸味,就算你現在有錢了也洗不掉甩不脫的窮酸味,而且你又心理變態,我消受不起……啊!」
我話音未落,駱軼航的手就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整個人甩到牆壁上狠狠壓住,眼底熊熊燃燒的火焰幾乎要噴濺出來,將我燃燒殆盡。
他越痛苦,我越痛快,我越痛快,他就越痛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和駱軼航,曾經因為對方快樂而快樂的兩個人,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駱軼航咬牙切齒地罵我,如果可以,他一定恨不得像吸血鬼那樣一口咬破我的動脈,喝光我的鮮血,因為我曾經給他的痛苦,要比失血死亡痛苦幾百倍。
「你要麼弄死我……要麼……看到我……就繞路走,不然……不然,我還會……這樣,賤賤地、賤賤地,賤下去……」我呼吸困難,但努力保持微笑,斷斷續續地將自甘墮落的意思表達清楚。
曾經我以為我是能回頭的,回過頭去我就能看到我的少年還留在原地,我們可以冰釋前嫌、破鏡重圓。可是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之後,我恍然明白破鏡就算重圓,那裂縫也永遠不會消失。更何況我和駱軼航的緣分已經碎得四分五裂,不知遺失在時光的哪一段洪流之中。
駱軼航微微鬆了手指,我撇開頭大口大口地喘氣,又被他毫無憐惜地扳過臉,他的手捏緊我尖削的下巴,他的臉離得我那麼近,呼吸間極淡的薄荷香似乎已同我的氣息融在了一起。我怔怔地望著他,眼睛瞪得如受驚的小獸,眼睜睜地看著他粗暴的吻就那麼肆無忌憚地落了下來。
駱軼航的薄唇如刃,軟舌靈活如蛇般糾纏我的唇齒,他忽而粗暴狂野,輕噬我的下唇,忽而又溫柔似水,似急又緩地吮吸我的上唇,愛與憎,盡數化作纏綿與柔軟,寸寸凌遲我的靈魂。
我的視線漸漸恍惚起來,呼吸急促,手腳發軟,眼皮漸漸合了起來,嘴唇微張,他的舌迅速乘虛而入攻城略地。我徹底放棄抵抗,閉上眼,攀著駱軼航的肩膀,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溫柔裡。
他的吻,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熟悉的是他的氣息與剛柔並濟的力道,與記憶裡十七歲那年青澀的初吻一模一樣;陌生的是那記憶太過遙遠與甜美,與今時今日的酸楚和傷痛截然不同。
我知道我應該狠狠地推開他,痛咬他的唇舌,可是我不捨得,多少次我在夢裡沉溺在這個懷抱裡久久不願醒來……某些刻意淡忘的記憶如閃電劃破我理智的夜空,我渾身猛地一震,齒關不由得又用力合了起來,我奮力推開駱軼航,氣喘吁吁地靠著牆壁。
駱軼航撫著滲血的嘴唇,眼神含霜,他的唇邊揚起譏諷的笑容,說:「你的反應,還挺熱情的。」
我難堪地別過臉,沉了沉氣,扭過頭看著他,笑笑地說:「雖然你身上的窮酸味不好聞,可是如果你願意把安都的全年廣告合約給陌桑,我也許會更熱情一些。」
我的話音未落,駱軼航一拳砸來,我嚇得趕緊閉上眼睛,輕微的風帶起我耳邊的髮絲,耳旁是「砰」的一聲響。
我睜開眼,雪白的牆上像開了四朵紅梅,那是駱軼航的血印。
「顧昭昭,你讓我覺得噁心。」他摔門而去,徒留一室狼藉。
讓駱軼航對我徹底絕望死心,這就是我的目的,我成功了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樂。
「哈哈哈哈……」我聽到笑聲,一細聽,發現原來是自己在發笑,那笑聲淒厲而憂傷,震痛我的胸腔。
我和駱軼航的初吻,發生在我十七歲的夏天,就像暴風雨來臨前最後的平靜一樣,那個夏天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最璀璨的回憶。
那個夏天我整日和駱軼航一起肩並肩地學習看書,一起手拉手地逛街看電影,一起在湛藍的游泳池裡像歡快的魚兒那樣游來游去,一起在碧藍的天幕下追逐嬉戲。有一天我突發奇想,突然對駱軼航說:「喂,我們私奔好不好?」
駱軼航摸了摸我的額頭,淡定地說:「嗯,沒發燒,那就是沒說胡話……」
我搖著他的手臂撒嬌:「奔不奔嘛,奔不奔嘛?」
駱軼航說:「既然你沒說胡話,我當然都聽你的。」
我歡呼起來,從口袋裡掏出所有的零花錢,和駱軼航身上的錢放在一起,一共只有六十二元,但已經足夠買到去錦城的往返車票。
我們手拉著手奔赴車站,隨便上了一輛去錦城的車,買了票坐下來。
駱軼航問我為什麼去錦城,因為我們還有其他的目的地可以選擇。我說:「因為『錦城』這個名字好聽呀。」他安靜了一會兒,垂下頭牽過我的手,說:「其實我在錦城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
「真的?」我很少聽駱軼航說起他以前的生活和他的家庭,好奇心被挑起,「你們家以前在錦城?」
駱軼航望著窗外,陽光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像灑了一層輕薄的碎金。他低垂著眼,睫毛微微顫動,我看不到他的眼神。過了幾秒,才聽到他說:「昭昭,我從沒和你說過我家裡的事情吧……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有點複雜,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昭昭,我是個遺腹子,還未出生的時候爸爸就因為意外去世,所以我一出生就沒了爸爸。」
駱軼航的媽媽為了生活改嫁同鄉,她本想著有了一個依靠,可以照顧她們母子。誰知所托非人,那個同鄉酗酒、**,沒錢了就回家大吵大鬧,逼駱軼航的媽媽把錢交出來。駱軼航七歲那年,男人砸碎玻璃酒瓶,將尖利的玻璃碎片抵在他的喉嚨處威脅他的媽媽,如果不把所有錢拿出來就殺死駱軼航。駱軼航的媽媽哭過求過,男人無動於衷,甚至毫無人性地在年幼的駱軼航身上劃了個口子,媽媽終於忍受不了,衝上去與男子拚命,竟失手將對方捅死。
繼父死了,駱軼航的媽媽也被判了無期徒刑,年幼且無依靠的駱軼航被遠親送到了錦城孤兒院。
「就是這裡,我七歲那年剛來的時候,門前那一排向日葵還沒有圍牆高。」下車後駱軼航就帶我來到錦城孤兒院舊址,如今這兒是一家私人開的幼兒園,雪白的牆壁上畫滿了稚氣的兒童畫,「當向日葵長得高過圍牆的時候,我媽媽在監獄裡上吊自殺了。
「我在這裡待了半年後,就有一對夫妻願意收養我。孤兒院的阿姨說我運氣真好,因為七歲的孩子已經開始記事了,我又是殺人犯的兒子,一般的人都會有顧忌。」駱軼航拉著我的手回憶往事,「我小的時候很不愛說話,也不會討大人歡心,和養父母的感情不好。在我十三歲的時候,被診斷為不孕不育的養母突然懷孕了,他們全家人開心得不得了,忙裡忙外,我就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沒過多久,他們就吞吞吐吐地和我說,因為收入也不多,他們養不起兩個孩子。」
我握緊了駱軼航的手,心臟隨著他的講述而微微抽痛。他臉上仍是淡淡的表情,看不出悲喜,只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我又回到了孤兒院,因為年齡太大了,被人收養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其實我挺喜歡孤兒院的,因為這裡有小木馬,有和我一樣的小孩兒,周圍的人不會對我們指指點點。我是所有小孩兒裡成績最好的,院長特別準備了一筆錢,是用來給我讀大學的,他說我以後一定會有出息。
「就在我把孤兒院當做家,把院長當做爸爸,一心一意唸書的時候,我碰到了我現在的爸爸和媽媽。他們有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兒子,據說他和我長得有七八分像,非常優秀和出色。他暑假和同學一起去登山時迷路了,找到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多日,腿部的傷口腐爛發臭,被山裡的野獸啃了一大半。養母受不了這突來的變故,神志不清了,養父也一蹶不振。有一次,養母從家裡偷溜出來時看到了放學路上的我,她拉著我的手一直叫她兒子的名字,我把她送去派出所,可是她拽著我的手不讓我離開。後來養父來了,他知道我的情況後問我願不願意被他們收養,就當做一件好事也行,以慰藉養母的失子之痛。他說可以帶我離開錦城,我們一家人重新開始。」
我第一次看見駱軼航時,就覺得他一點也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陰鬱得像一把泛著寒光的兵刃,整個人陰沉得可怕——那種感覺並不是我的錯覺,而是剛到陌生環境的駱軼航心中充滿了不安,害怕再次被拋棄、被傷害,所以用陰沉冷漠來偽裝自己。
那時候我只看到了他的冷漠、他的陰沉,甚至是他的凶悍,可是卻未看到他堅硬盔甲之下的那顆柔軟的心——當時他已經習慣了孤兒院的生活,選擇再次被收養其實是一次冒險,因為可能面臨再一次的被拋棄。可是想到養父母中年失子的痛苦,神志失常的養母每天因為太過思念自己的兒子而以淚洗面,養父獨自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而華發早生,駱軼航於心不忍。
我從駱軼航身後擁住他,將臉靠在他的脊背上:「你真善良。」只有真正善良的人才能在這個世界給他冷漠和難堪之後,依然報以柔軟的微笑。
駱軼航輕聲說:「我也不是多善良,只是我從小就孤苦無依,所以特別能體會失去親人的心情……我現在的養父養母對我視如己出,養母的精神也比以前好了很多,現在我又有了你……昭昭,我曾經覺得我注定要一輩子生活在孤獨和黑暗之中,哪怕以後靠自己飛黃騰達了也一樣,沒有人來分享我的榮耀和財富,沒有人真正為了我的成功而喜悅,為了我的失敗而悲傷。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有了父母家人,我有了愛人,我有了希望,以後我擁有的所有一切,都有人與我分享了。」
我淚凝於睫,又是喜悅又是心疼,如果這世上有時光機,我一定要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早點遇見孤獨的駱軼航,讓他不用這麼孤獨地長大。
駱軼航轉身將我擁進懷裡,他那麼用力,像是要把我嵌進他的身體裡。他聲音悶悶地在我耳邊說:「昭昭,我們永遠不要分開好不好……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無論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都不要分開好不好?你不要拋棄我,昭昭,你永遠不要拋棄我……」
我看不到他落下的眼淚,但是我似乎可以聽見眼淚掉落時發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音,我的心隨著這脆弱而溫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綿軟。
「我們永遠不分離,駱軼航我答應你,我們永遠不分離。」
駱軼航雙手捧著我的臉,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這世間最心愛的珍寶。他的雙眼和鼻尖泛紅,眼神清亮得如同小白兔,又英俊又可愛。
我瞇著眼睛對他甜甜地笑,踮起腳,額頭貼上他的額頭,我們靠得很近,氣息擾亂氣息。駱軼航的手指突然微微顫抖,然後他哆嗦的嘴唇就貼上了我單薄無辜的唇。
我愣了一下,少年獨有的清新氣味從鼻息和唇齒間傳來,那柔軟濕滑的觸覺讓我的心跳一下子就亂了節奏,我不由得揪緊了駱軼航的肩膀,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盈得像一朵芬芳的丁香。
那年的我們都還那麼青澀,接吻的時候身體會顫抖,牙齒和牙齒打架,手腳不知道怎麼安放,我們在對方的靈魂裡留下自己的烙印,為彼此深深悸動。那一刻,我和駱軼航都相信愛和永恆,我們相信全世界都分離了,我們也還會永遠相親相愛地在一起,像所有愛情故事裡說的那樣,美滿、甜蜜、長長久久,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那年的我們還不知道自身的渺小,在命運面前是那麼勢單力薄。
我們永遠不分離——原來這只能是一個美好的夢想,而夢想之所以稱之為夢想,是因為它美好而遙遠,離實現遙遙無期。
我還記得那天的黃昏溫柔無比,空氣裡有一種甜絲絲的香味,香樟樹長得鬱鬱蔥蔥,牆角的紅色薔薇開得像一束燃燒正盛的火焰,嬌艷的花瓣層層綻放。駱軼航折下一朵微微綻開的花朵別在我的發間,他親吻我的臉頰,然後溫柔地拉著我的手,我們沿著河堤緩緩地走,身後是拉得長長的兩道影子。
那是屬於我的世界坍塌前最後的輝煌,我孤獨痛苦時一遍遍地回憶那天的情景,回憶駱軼航抬眼垂眸時細微的神情變化,尋找自己曾經幸福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