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照常上班,江辰去陪他爸媽和李薇,期間他打過電話給我,說是在一個什麼園看雕塑,我一聽雕塑這兩個字骨子裡的藝術家細胞就開始狂吼著叫囂,假設我的藝術細胞是有嘴的。
我問江辰說那是什麼樣的雕塑?他說人,動物。
我又問他說那用的是什麼的材質?他說金屬,石膏。
我又問他那線條優美不?他說不是直線。
我最後實在無奈,只好跟他說那你跟我講講你印象最深刻的一個雕塑吧。他說有一個仰頭下巴朝天的屈原銅像讓他印象很深刻,因為顏色很跳脫。
我一聽很興奮,追問說顏色怎麼個跳脫法?他說整個銅像是金銅色的,但是在屈原揚起的下巴卻有一圈灰白色。
我沉吟了一下,向他解釋說那大概是為了突出屈原的鬍子,在藝術的表達中,襯托是很重要的一種手法,你看到的是一整個屈原的銅像,說不定那個藝術家其實就是用一整個銅像來突出那一圈白色的鬍子,也許就是一個象徵,象徵真理不畏歲月風霜之類的。
江辰說,陳小希你讓我認識到了藝術真的是相通的。
我謙虛地說,哪裡哪裡。
他又說,藝術家真的挺不容易的,為了象徵你說的那個主題,他大概想了不少辦法,才能讓鳥和鴿子天天上屈原的下巴上拉屎。
……
你看我們藝術家多不容易,連鳥和鴿子的如廁場所都得照料著。
下午因為漫畫書的事開了一下午的會,我這一生最恨的事情就是開會,沒有之一。我總覺得一群人傻坐成一個圈,中間至少得點個篝火什麼的……
我們公司從來不開會的,實在是才三個人傅沛也沒臉說出「開會」這兩個字,但是對方公司就不同了,我們去到他們會議室的時候嚇了一跳,密密麻麻地繞著長圓桌坐了一圈,外圍還稀疏疏坐著幾個拿著大黑本子秘書模樣的女孩子。
會議又臭又長,對漫畫的設想講了一大堆,然後搞半天與會人員連一個怎麼貼網點的人沒有,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反正我最後畫出來的漫畫裡有個道具是他家的點讀機就好。
開完會,傅沛主動提出要給我更新辦公裝備,說把電腦,掃瞄儀和手繪板什麼通通給我換成最新的。雖然我畫漫畫習慣用筆先畫好再掃瞄到電腦上色,但是對於可以浪費公款這事我還是十分熱衷的。
因為開完會差不多也是下班時間了,所以傅沛乾脆就送我回了家。
我沒有料到我會在家門口見到倚門低頭抽著煙的吳柏松的,但這個世界上我沒有料到的事情太多了,我也沒有料到沒有我的支持奧巴馬還能當上美國總統。
聽到腳步聲吳柏松抬起了頭,他這頭一抬嚇得我倒退了兩步,這兩三天前我見到還是春風滿面的,怎麼一下就鬍子拉碴,萎靡蒼老到好像被醃製過的蘿蔔乾。
我大概可以猜到發生什麼事了,只好強裝平靜地說:「你等很久了嗎?咋不先打個電話呢?」
他說:「打了,你沒接。」
我掏出手機才發現下午開會被我調成靜音了,忙解釋說:「我調成靜音忘了調回來。」
然後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招呼他,「進來前先把煙熄了,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憔悴?」
吳柏松一進門就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我找出茶包泡了杯熱茶塞他手裡,然後用最知性最善解人意最不八卦的語氣說:「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盯著手裡的茶說:「染染要和我分手。」
我咬一咬下嘴唇,深吸了一口氣問:「還有呢?」
「還有你不是都知道了?」他抬頭看著我,「你是用一種什麼心情來看待我這段感情的?看好戲?」
我壓住火氣說:「如果你非得這樣說話我覺得我就沒有必要聽了。」
「對不起。」他歎口氣,「不是針對你。」
我擺擺手,「那接下來你什麼打算?」
「我不想分手。」他說,「染染說那個人已經開始懷疑,她很怕他知道了會對我做出什麼事,你知道那個人……」
我知道,而且生為普通老百姓的我,愛莫能助。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最後吳柏松眼睛一亮說:「我帶她走,回新西蘭。」
我指出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胡染染會不會跟他走。
他說:「她為什麼不會跟我走?」
我:「因為她的家在這裡,她的爸媽在這裡,她不敢肯定她跟你走了之後她家裡人會不會因此遭遇什麼不好的事情。」
吳柏松眼裡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下來,「我連自己自己的女朋友也保護不了,我是不是很沒用……」
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平時用來對付江辰那一套無厘頭在這裡似乎也不是很合適,你想想看,這個時候我要是說其實你也不會很沒用,至少你還會說英語之類的。我想他可能會用手中的熱茶潑我吧。
場面陷入他一個勁兒地自怨自艾,而我一個勁兒地重複說著不會不會你想太多了,然後最悲哀的是我們都知道這樣的對話對情況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幫助,但我們能做的卻只有這麼重複。
江辰進門的時候就是看到兩個雙眼無神的人坐在客廳發呆,他跟吳柏松打完招呼後走過來拍拍我的頭說:「怎麼不接電話?吃飯了嗎?」
我這才意識到我們倆相對無言地坐了有一兩個小時,而我們完全沒有想出解決的方法來。
吳柏松站起來說他要回去了,江辰拍他的肩膀說走吧,先去吃飯,吃完再走。
我們在樓下的川菜館吃的飯,江辰是已經陪他爸媽吃過飯的了,我叫了一盆酸菜魚,吳柏松叫了一打啤酒,我和江辰都陪著喝酒,因為這時我們唯一能幫到他的大概也只剩陪伴。
吳柏松兩杯下肚之後開始說著要放棄了的喪氣話,甚至開始說著其實他也沒那麼愛胡染染,胡染染也不算個好女人之類的話。
我們有滿腔憤慨卻又無語以對,又只好陪著繼續灌酒,江辰胃不好我不讓他喝多,吳柏松忙著絮絮叨叨酒也沒喝多少,於是下場就是我莫名其妙的喝到眼前出現了兩個江辰兩個吳柏松。
但是我的意識其實很清晰,我只是行動有點遲緩,我扶著江辰的肩膀,把大半的重量都過度到他身上,然後迷濛著眼聽他們的對話。
江辰跟吳柏松說,我知道你還會再找到愛的人,但都不是這一個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就那樣過日子了。我試過的是不能,那種感覺很奇怪的,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給你聽,不會有什麼撕心裂肺的疼痛,但就是難受。我們醫學上有一種說法叫數字疼痛分級法,即是NRS,把疼痛分為0到10一共十一個數字,10是最劇烈的疼痛,0是無痛,那種難受大概就是零點幾的難受而已,但是它屬於持續疼痛,它時時刻刻提醒著你它的存在。
吳柏松哭喪著臉說,你能不能打個我聽得懂的比方啊?
我拚命想點頭說吳柏松我們真的是藍顏知己呀,對話上升到專業角度這件事實在是很困擾人呀。
江辰扶了扶我歪在他手臂上的頭,才說:「大概就像是你一直把一件套頭的毛衣前後穿顛倒了,你總會隱隱覺得不自在,覺得脖子勒得慌,而這種難受微不足道,但你就是沒辦法忽略。」
我第一次聽到江辰這麼具體地談到感情,雖然無論他的疼痛分級比喻還是他的套頭毛衣比喻那都是相當的冷門,但是我依然覺得很感動。我清晰的意識想要向他表達我的感動,但是我被酒精麻痺了的身體明顯不準備支持我的感動,因為從我嘴裡吐出的每個字都只是酒鬼的模糊呢喃,而我想抱抱他的動作最後也只是演變成醉癱在他身上吹著酒氣。
後來吳柏松說了一句廢話,江辰也附和了他那句廢話,那句廢話就是「小希喝醉了」。
小希,也就是本人我,身體喝醉了但是精神沒醉,事實上我還異常清晰地看著這個世界,只是他們都不知道。
出了飯店門口吳松柏說他要走了,然後他就走了,影子蕭瑟地被街燈拉長縮短,我真的很抱歉啊朋友,我幫不了你什麼。
江辰蹲在我面前,拉了我的手讓我伏上他的背,他說小醉鬼我背你回去。用那樣子柔軟的語調,我是真的沒有聽到過。
回家的路不長,江辰走得很慢很平穩,我拉一拉他的頭髮,咬一咬他的脖子,他只是笑著怕我往下滑而把我托著著往上顛了顛。我用食指去戳他笑出來的酒窩,又換中指去戳,換無名指換尾指換拇指,他不躲也不閃,只是把酒窩笑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