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絲醒來的時候,芮根正坐在凱絲的書桌上。 「你睡醒了?」 「我睡覺的時候,你一直在看著我?」 「是啊,睡美人。你睡醒了?」 「沒有。」 「那好,醒醒吧。咱們得約法三章。」 凱絲坐了起來,把黏乎乎的東西從眼睛裡揉出來。「你怎麼啦?要是我像這樣把你叫醒,你會殺了我的。」 「那是因為在咱倆的相處中,一切都是由我來掌控的。醒醒吧,咱們得談談利瓦伊的事。」 「好吧……」聽到他的名字,凱絲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利瓦伊。她和利瓦伊有個約會。 「這麼說,你們倆已經言歸於好了?」 「是的。」 「你跟他上床了?」 「我的天哪,芮根。沒有。」 「很好。」芮根說。她盤起一條腿坐在凱絲的椅子上,身上穿著校內橄欖球隊的T恤和一條黑色的瑜伽褲。「你要是和他上床了,我可不想知道。這是基本原則第一條。」 「我不會跟他上床的。」 「你瞧,這樣的事情就是我不想知道的。等等,你什麼意思,你不會跟他上床?」 凱絲用雙手的手掌摀住了眼睛。「我是說,近期不會。我們只是聊聊天而已。」 「沒錯,可是你一年到頭都跟他在一起——」 「你逼我做的事情有:一、未成年飲酒;二、濫用處方藥;三、婚前性行為。」 「哦,天哪,凱絲。『婚前性行為』?你在逗我嗎?」 「這話從何說起?」 「利瓦伊曾經是我的男朋友。」 「我知道。」 「我們高中三年都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凱絲又把眼睛捂起來了,「不用描繪給我聽了。」 「我們互相破了處。」 「啊啊啊。別說了。我說真的。」 「正因為如此,咱們才要約法三章。」芮根說,「利瓦伊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而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不希望這事朝著奇怪的方向發展。」 「太晚了。」凱絲說,「而且我也不是只有你一個朋友。」 「我知道——」芮根白了她一眼,一隻手在空中揮了一下,「你的網友遍天下。」 「基本原則有哪些?」 芮根豎起一根手指。她的指甲很長,是粉紅色的。 「一、性事不要告訴我。」 「同意。」 「二、不要在我面前卿卿我我。」 「一言為定。我跟你說,我們不會卿卿我我的。」 「三、閉嘴,感情的事不要告訴我。」 凱絲點點頭。「好。」 「四……」 「你真的一直在考慮這事,是不是?」 「你們倆第一次接吻的時候,我就把這些基本原則都想好了。 四、利瓦伊是我的朋友,你不能吃醋。」 凱絲看著芮根,看著她紅色的頭髮、豐滿的嘴唇和高聳的胸部。「我覺得現在就答應這一點還為時尚早。」她說。 「不,」芮根說,「咱們得把這事說清楚。你不能吃醋。作為回報,我不會借助好朋友的身份來提醒我自己,還有利瓦伊,他先愛上的人是我。」 「天哪!」凱絲一臉懷疑地抓緊了棉被,「你不會真這麼幹吧?」 「說不準。」芮根說著探過身去,她臉上的表情跟凱絲一樣震驚,「人都有脆弱的時候。你要知道,一直到現在為止,我都是利瓦伊最喜歡的女孩。自從我跟他分手以後,他還沒有正兒八經跟別人約會過呢。」 「上帝啊,」凱絲說,「我討厭這樣。」 芮根點了點頭,彷彿在說「我都跟你說過十幾遍了」。 「你為什麼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呢?」凱絲問道,「你為什麼會讓他經常待在這裡?」 「因為我看得出他喜歡你。」芮根說起這個簡直都有點生氣了,「而且我是真的希望他幸福。」 「你們倆沒有……舊情復燃,對吧?從分手到現在?」 「沒有……」芮根把視線轉開了,「我們大一那年分手的時候,鬧得很不愉快。一直到去年年底,我們才又開始來往。我知道他在功課方面遇到了麻煩,我想幫他……」 「那好。」凱絲說,她決定要對這事重視起來,「再說一遍都有哪些規則?不談性事,不秀恩愛,不聊感情——」 「不准吃醋。」 「不准吃飛醋,這樣公平吧?」 芮根噘起了嘴。「好吧,但是如果出了這種事,你要理性對待,不吃飛醋。」 「不許做那種仗著前男友喜歡就樂在其中、自我陶醉的討厭賤人。」 「同意。」芮根邊說邊伸出了手。 「咱倆當真要為這事而握手約定嗎?」 「沒錯。」 「我和利瓦伊也許壓根就不會有結果,你知道。我們還沒約會過呢。」 芮根勉強笑了笑。「我不這麼想。對於這事,我的感覺既好又不好。握手。」 凱絲伸出手,跟她握了一下。 「現在起床吧。」芮根說,「我餓了。」 那天下午芮根上班剛走,凱絲就從桌前跳起來,開始在衣櫥裡東翻西找,看看該穿什麼衣服。多半是穿T恤和開衫搭牛仔褲吧。凱絲的衣櫥裡只有T恤、開衫和牛仔褲這三種衣服。她把所有能選擇的衣服都擺在床上,又找出了去年在跳蚤市場裡買的一件單品——小巧的綠色針織假領子,用一粒古色古香的粉色扣子扣起來。 不知道利瓦伊會帶她去哪裡。 她和艾貝爾的第一次約會是去看電影,同去的還有琳恩和他們的其他幾個朋友。從那以後,和艾貝爾約會一般就是待在他家的麵包店裡,或者是在凱絲的房間裡學習。夏天就去參加游泳比賽,還有參加數學競賽。回過頭來想一想,這些恐怕不能叫約會吧。她才不會跟利瓦伊說自己的最後一次約會是在數學競賽的賽場上。 凱絲看著攤在床上的那些衣服,真希望琳恩能夠來幫她一把。要是她在她倆吵架之前就把利瓦伊的事告訴琳恩了,那該有多好……可那是在去年,當時凱絲還壓根不認識他呢。 如果琳恩在這裡的話,她會怎麼說?要假裝你喜歡他不如他喜歡你那麼多。這就和買車是一個道理——你得隨時準備走開不買。 不對……這是琳恩給她自己的建議。對凱絲,她會說什麼呢?別皺眉頭了。咱倆笑起來的樣子更漂亮。你真的不想喝一杯嗎? 天哪,想起琳恩反而讓凱絲的感覺更糟糕了。現在她覺得既緊張又難過,而且還很孤獨。 幸好這個時候芮根踹開房門走了進來,說起吃晚餐這茬兒。 「把頭發放下來。」芮根邊說邊把一片比薩撕成了兩半,「你的頭髮很漂亮。」 「這個意見肯定是違反基本原則的。」凱絲說著咬了一口農家乾酪,「我覺得是違反了第三條。」 「我知道。」芮根搖了搖頭,「可是你有時候實在太無助了。我看著你就像看著一隻腦袋被卡在紙巾盒裡的小貓咪一樣。」 凱絲白了她一眼。「我不希望自己在他眼裡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這樣感覺遜斃了。」 「希望自己約會的時候漂亮一些難道很遜嗎?我向你擔保,這會兒利瓦伊一定在刮鬍子。」 凱絲皺起眉頭。「打住,別跟我說這些關於利瓦伊的內幕消息。」 「這是關於男人的內幕消息。約會就是這麼回事。」 「他已經知道我長什麼樣了。」凱絲說,「如今再耍花招就沒有意義了吧。」 「做個髮型——也許再塗上一點唇彩——怎麼會是耍花招呢?」 「這就好像我企圖用什麼閃閃發亮的東西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似的。」凱絲用湯匙在自己的臉前面畫了一個圈,卻不小心把農家乾酪抖到了毛衣上。「這一切他都瞭解,我長的就是這副模樣。」她努力想把農家乾酪從毛衣上擦下來,而不是揉進去。 芮根從桌子對面探身過來,一把將凱絲頭髮上的夾子搶走了。凱絲的頭髮一下子垂下來擋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 「你瞧,」芮根說,「這才是你的真面目。變變變。」 「哦,天哪,」凱絲說著從芮根手裡搶回夾子,立刻又把頭髮給盤起來了,「你這是在引用西蒙·斯諾的話嗎?」 現在輪到芮根白她一眼了。「好像只有你一個人在看西蒙·斯諾似的。他可是風靡全球的。」 凱絲咯咯地笑了起來。 芮根皺起眉頭看著她。「你在吃什麼啊?農家乾酪裡面放的是桃子嗎?」 「是不是很噁心?」凱絲說,「你會習慣的。」 她倆轉過拐角來到走廊上的時候,看見利瓦伊背靠著她們房間的門坐在地上。凱絲當然是絕不可能尖叫著一路沿著走廊奔進他懷裡。不過她也有自己的表達方式——緊張地笑了一下,然後就把視線移開了。 「嗨。」利瓦伊說,靠著門站了起來。 「嗨。」芮根說。 利瓦伊不好意思地揉著頭頂的頭髮,彷彿不知道究竟該對誰微笑似的。「你準備好了嗎?」芮根開門的時候,他對凱絲問道。 凱絲點點頭。「再穿件……外套就行了。」她把外套找出來穿上了。 「圍巾。」利瓦伊說。於是她把圍巾也拿著了。 「回頭見。」她對芮根說。 「不一定能見到。」芮根邊說邊對著鏡子抖開了頭髮。 凱絲覺得自己的臉紅了,她一直等到他倆並肩站在了電梯前,才又扭頭看著利瓦伊。目前狀態:面帶微笑,情緒穩定。電梯門打開了,他把手搭在她背上,她幾乎是跳進電梯的。 「你有什麼打算?」她問道。 他咧開嘴笑了。「我打算做一些讓你明天還想要跟我約會的事情。你的計劃呢?」 「我會盡量別讓自己出醜。」 他笑得很燦爛。「那咱們就已經準備就緒了。」 她也朝他露出了微笑。朝著他那個方向吧。 「我想帶你去看看東校區。」利瓦伊說。 「大晚上的?在二月天?」 電梯門開了,他等著她先走出去。「我覺得淡季旅遊也有很大收穫。再說,今天晚上外面沒有那麼冷。」 到了外面,利瓦伊在前面帶路,朝著跟停車場相反的方向走去。 「咱們不用開車去嗎?」凱絲問道。 「我想咱們坐班車就行了。」 「還有班車?」 他搖了搖頭。「真是城裡人。」 班車是一輛大巴,很快就來了。「你先上。」利瓦伊說。 車裡開著燈,照得比白天還亮,幾乎沒有什麼乘客。凱絲挑了一個座位側著坐下了,還蹺起了二郎腿,這樣她旁邊的座位就沒法坐人了。不過利瓦伊似乎並不介意。他從側面一跳,坐上她前面的位子,然後把一隻胳膊放在椅背上。 「你很有禮貌嘛。」她說。 「我媽媽聽到這話會很高興的。」他笑著說。 「這麼說你有媽媽。」 他笑了。「是的。」 「也有爸爸?」 「還有四個姐妹。」 「姐姐還是妹妹?」 「有姐姐,也有妹妹。」 「你是老三?」 「剛好是中間的一個。你呢?你是雙胞胎裡的姐姐還是妹妹?」 她聳聳肩。「我媽媽是剖腹產的。不過琳恩的個頭更大一些。她把我的養分還是什麼的給偷走了。她回家以後,我在醫院又待了三個星期。」 凱絲沒有告訴他,即使時至今日,她有時候也依然覺得琳恩在人生中拿走的超過了她應得的那份,彷彿她吸走了凱絲身上的活力,或者說彷彿她生來就自帶更多的補給。 凱絲沒有告訴他是因為這個想法太陰暗、太壓抑。而另一個原因則是,此時此刻,她並不願意跟琳恩互換位置,哪怕這意味著她能得到更多的養分。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佔有主導地位呢?」利瓦伊問道。 「不見得。我是說,我猜她是這樣。多數事情都是她主導。但是爸爸說,我們倆小的時候經常是一起合作的。比如說我會決定我們穿什麼,她來決定我們玩什麼。」 「你們倆穿的衣服都一樣嗎?」 「小時候我們喜歡這麼穿。」 「我幫著接生過一對雙胞胎。」他說,「是小牛犢。母牛差點就死了。」 凱絲睜大了眼睛。「怎麼會這樣的?」 「有時候公牛遇見了母牛,他倆想在一起多待一會兒——」 「我是問你怎麼會接生呢?」 「這種事在牧場裡是家常便飯。我說的不是雙胞胎,是生小牛。」 「你在牧場裡工作?」 他揚起一條眉毛,彷彿沒弄清楚她是不是在開玩笑。「我就住在牧場裡。」 「哦,」凱絲說,「我以前不認識住在牧場裡的人。我以為牧場就像工廠或是公司一樣,是個人們工作的地方。」 「你真的是內布拉斯加人?」 「我也開始覺得住在奧馬哈不算……」 「好吧。」他笑著說,「我住在牧場裡。」 「就像住在農場裡一樣?」 「差不多吧。農場是種莊稼的。牧場是放牧家畜的。」 「哦。這聽著就像……奶牛們自己到處溜躂?」 「沒錯。」他笑了,隨後搖了搖頭,「不。牛都在指定的區域裡。它們需要很大的地方。」 「這就是你畢業以後想做的嗎?在牧場裡工作?」 利瓦伊的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神情。他的笑容稍稍有些黯淡,眉毛也皺到了一起。「事情沒這麼簡單。牧場是我媽媽和舅舅們共有的,沒人知道他們全都退休以後會怎麼樣。我們這些表兄弟和表姐妹一共有十二個人,所以也不能把牧場分割開來。除非把它賣掉。可是……誰都不想這樣。呃……」他又一次飛快地搖搖頭,然後重新對她露出了笑顏,「我想在牧場裡工作,或者跟牧場主們一起工作,幫助他們把牧場經營得更好。」 「牧場管理。」 「你還想假裝自己沒在注意聽——嗨,到站了。」 「已經到了嗎?」 「東校區離你的宿舍只有兩英里遠,你卻從來沒來過,真是可惜。」 凱絲跟著他下了車。他停下來稱呼那位司機的名字向他道謝。 「你認識那個司機?」大巴開走以後,她問道。 利瓦伊聳了聳肩。「他戴著姓名牌呀。好——」他走到她的正前方,朝著停車場伸開一條長長的手臂,笑得就像電視裡的遊戲節目主持人,「凱瑟·艾弗裡,我作為農學院的學生、農業的從業者以及內布拉斯加州林肯市的一名公民,歡迎你蒞臨東校區。」 「我喜歡這裡。」凱絲環顧著四周說道,「這裡很黑,還有很多樹。」 「奧馬哈人,你可以把你騎的蛇鯊停在門口。」 「誰會想到出生在奧馬哈都能讓我成為城裡人了?」 「你右邊的是東校區活動中心。我們的保齡球館就在這裡。」 「又一個保齡球館……」 「別激動,今晚的日程裡沒有打保齡球這一項。」 凱絲跟在利瓦伊後面,沿著一條蜿蜒的人行道向前走,當他把那些大樓指給她看的時候,她就禮貌地笑笑。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或是確保她看著正確的方向,他時不時會碰到她的後背。不過她並沒有告訴他,東校區在二月天的晚上看起來跟城市校區沒多大區別。 「要是咱們白天來到這裡的話,」他說,「咱們就會在乳品店停一下,吃一點冰淇淋。」 「太遺憾了。」她說,「今天晚上吃冰淇淋可是會凍出人命的。」 「你冷嗎?」他停下腳步,站在她面前,皺起了眉頭,「你媽媽就是這麼教你系圍巾的?」 她的圍巾是繞在衣領上再垂下來的。他把圍巾貼著她的脖子圍起來,又將末端塞了進去。凱絲真希望自己的外套能遮住她那顫抖的呼吸聲,太讓人尷尬了。 利瓦伊抬起雙手放在她的腦袋兩側,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還好。」他邊說邊揉搓著她的耳朵,「你冷嗎?」他揚起一條眉毛,「要不要到室內去?」 她搖了搖頭。「不想。我想看看東校區。」 他又咧開嘴笑了。「想看就對了。咱們還沒到拖拉機博物館呢。不過那裡已經關門了。」 「那是自然。」 「但仍然值得一看。」 「毫無疑問。」 又過了大約半個鐘頭,他們在牙科學院裡稍作停留,用了一下洗手間。休息室裡的藍色沙發上到處都是人,大家都在學習。利瓦伊從投幣咖啡機上買了一杯熱巧克力,他倆一起喝。凱絲覺得兩個人同喝一杯飲料有點怪,不過她認為要是把這話說出口就太傻了。畢竟她都已經吻過他了。 再一次走到外面的時候,夜似乎更靜了,也更黑了。 「我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利瓦伊柔聲說道。 「最好的是什麼?」 「別著急。這邊走……」 他們一起沿著又一條曲折的人行道走去,直到他把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讓她停下。「咱們到了,」他指著一條雪還沒有被鏟掉的小徑說道,「花園。」 凱絲努力想讓自己露出欣賞的表情。要不是正在融化的雪中有一串腳印,你根本就看不出這裡還有條路。她能看見的就只有腳印、枯死的灌木和幾塊雜草叢生的泥巴地。 「真是美不勝收。」她笑著說。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如果你表現好,我就在旺季的時候再帶你來。」 他們走得很慢,不時停下腳步,看看從雪地裡冒出來的教學牌。利瓦伊會彎下腰,用衣袖把牌子擦擦乾淨,然後大聲念出這裡本來應該生長著什麼植物。 「所以咱們真正錯過的,」當他倆一起彎腰看著一塊指示牌時,凱絲說道,「就是各種各樣的本地野草。」 「還有野花。」利瓦伊說,「野花咱們也沒看到。」 她從他身邊走開了,他卻抓住她的手。「等一下,」他說,「我覺得那邊可能有一棵常青樹。」 凱絲抬起頭來往上看。 「假警報。」他說著捏了捏她的手。 她打了個冷顫。 「你冷嗎?」 她搖搖頭。 他又捏了一下她的手。「那就好。」 他倆繞著花園轉了一圈,餘下的時間裡,兩人沒再談起那些沒有看見的野花。凱絲很慶幸自己沒有戴手套,利瓦伊的手掌很光滑,跟她的手比起來,簡直像抹了油一樣。 走上一座人行天橋時,她感覺到手臂被他拉了一下。他停了下來,背靠在橋的桁架上。 「嗨。凱絲,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著他。他握住她的另一隻手,把她拉近了一些。不過並不是像貼到他身上這麼近,只是比剛才近了一點。兩人十指緊扣,彷彿是要玩倫敦橋的遊戲。 利瓦伊在黑暗中看起來就像一幅黑白照片。蒼白的皮膚,灰色的眼睛,還有花白的頭髮…… 「你真的認為我是那種常常到處跟人接吻的人嗎?」 「差不多吧。」凱絲說。他的每一根手指她都能感覺得到,只能努力讓自己別去注意這一點。「一直到大約一個月前,我還以為你常常跟芮根接吻。」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她還在跟其他男生約會,大概有五個吧。」 「我以為你也是其中之一。」 「可我總是在跟你調情啊。」為了表示強調,他把凱絲的手向前推了一下。 「你跟每個人都調情。」她敢說自己一定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珠子幾乎能感覺到邊緣的地方冷颼颼的,「上至老人,下至嬰兒,你跟誰都調情。」 「哦,我才沒有……」他生氣地收起下巴往脖子上貼。 「你就是這樣的。」她邊說邊把他的手推了回來,「還記得在保齡球館的那天晚上嗎?你跟樓裡每一個人都眉來眼去的。給球鞋做保養的那個傢伙居然沒有把他的電話號碼給你,我還真是吃了一驚。」 「我只是想友善待人罷了。」 「你友善得過頭了,而且對所有人都是這樣。你想盡辦法讓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特別。」 「嗯,這又有什麼錯呢?」 「那人家怎麼能知道自己確實很特別呢?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只想對我友善而已呢?」 「你看不出我對你跟對別人不一樣?」 「我以為我能看出來。這種想法大約持續了十二個小時吧。然後麼……就我所瞭解到的,沒錯,你就是那種常常到處跟人接吻的人。為了待人友善。這都是因為你有這種怪癖。人家感覺到自己很特別,你就開心了。」 利瓦伊皺起眉頭,他的下巴幾乎快要貼在脖子上了。「我常常待在你宿舍裡,請你去參加派對,在你可能需要幫助的時候,我都盡量在你身邊。我這樣做了四個月,可你竟然沒有發現。」 「我以為你在跟我的室友約會!」她說,「我再重複一遍,你對每個人都很友善。你向人示好,彷彿這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似的。」 利瓦伊笑了。「這確實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價,對陌生人笑一下又不會耗盡我的全部補給。」 「好吧,我可不是這樣。」 「我又不是你。人家開心,我就高興。與之相對地,這會讓我為了自己在乎的人獲得更多的能量。」 從談話開始到現在,凱絲一直努力和他保持眼神接觸,就像一個成年人那樣,可是這已經超出她能承受的範圍了。她的眼神不由得向下掠去看著雪地。「如果你對每一個人都是笑臉相對,」她說,「那麼你對我微笑的時候,我又怎麼知道該有什麼感覺呢?」 他把他們兩人的手拉過來,抬高,幾乎把它們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對你微笑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他問道。隨後對她露出了笑容,雖然只有一點點。 感覺我變得不像自己了。凱絲在心裡說道。 為了保持平衡,她緊緊握住他的手,然後踮起腳尖,把下巴靠在他肩上,用腦袋輕輕地蹭了蹭他的臉頰。他的臉很光滑,散發出濃濃的利瓦伊氣息,像是香水和薄荷的味道。 「我感覺自己像個傻瓜。」她柔聲說,「可我卻想一直看著你的笑臉。」 回去的班車上,他們並肩坐在一起,低頭看著兩人的手,車廂裡太亮了,沒法看著彼此的臉。雖然利瓦伊沒有說話,凱絲也並不擔心。 回到宿舍的時候,他倆都知道裡面沒有人,於是都拿出了鑰匙。 利瓦伊解開她的圍巾,拽住圍巾的兩頭把她拉過來,把自己的臉在她頭頂上稍稍貼了一小會兒。 「明天,下一個明天,還有再下一個明天。」他說。 他說到做到。 第二天他又來和她見面了。第三天也來了。過了大約一個禮拜,凱絲已經期待著利瓦伊設法巧妙地融入她的生活,並且表現得彷彿他一直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似的。 他從來不說,明天可以見你嗎?也不會問,明天見面好嗎?他總是說,幾點鐘?在哪兒? 課間的時候,他倆在活動中心見面。工作休息時,她去星巴克見他。他還會在走廊裡等著她或者芮根回來讓他進屋。 到現在為止,他們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避免三個人之間的關係變得不自在。凱絲會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利瓦伊坐在她床上,給她倆講故事,逗她倆開心。有時候,他話音裡對於凱絲的親密和喜愛會太過明顯。有時候,她又覺得他跟她們講話的樣子就像爸爸對她和琳恩講話時一樣,彷彿他把她倆都當作了女兒。 凱絲努力想要擺脫這種感覺。要是芮根在宿舍,她就盡量跟他在其他地方見面。 可是如果宿舍裡只有他倆,他們的所作所為和芮根在的時候也沒什麼兩樣。凱絲依舊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利瓦伊依舊坐在她床上,雙腳搭著她的椅子,談論的話題也都繞著她兜圈子。雖然圈子兜得漫不經心,但卻讓她感覺舒服。 他喜歡跟她談論她爸爸和琳恩的事情。他覺得雙胞胎很有意思。 他也喜歡談論西蒙·斯諾。所有的電影他都看過兩三遍了。利瓦伊看過很多電影。凡是跟奇幻或是冒險有關的片子,他都很愛看。還有超級英雄、霍比特人、巫師。凱絲覺得,如果他的閱讀能力強一些的話,那他一定可以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書獃子。 嗯……也許吧。 她認為,要成為一個如假包換的書獃子,你就得喜歡虛構世界勝過真實世界。凱絲是恨不得馬上就搬進魔法師的世界的。去年的時候她意識到,就算她找到一個通往西蒙那個世界的神奇蟲洞,她也沒法去念沃特福德魔法學校,因為她的年紀太大了。當時她簡直是沮喪至極。 當凱絲對琳恩指出這一點時,琳恩也灰心極了。那是在她們十八歲生日那天的早上,她倆還沒起床。 「凱絲,醒一醒,咱們去買點香煙吧。」 「去不了。」凱絲說,「我要去看一部R級片[57]——在電影院裡看。然後我打算應徵入伍。」 「哦!咱們逃課去看《和莎莫的500天》吧。」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對吧?」凱絲仰望著她倆用膠帶貼在天花板上的那幅巨大的沃特福德地圖。那是爸爸有一年送給她倆的聖誕禮物,他付錢請自己公司的一位設計師畫的。「這意味著咱們的年紀已經大到上不了沃特福德魔法學校了。」 琳恩坐在床上,背靠床頭,抬起頭來。「哦。你說得對。」 「我一直都知道這不是真的。」過了一小會兒,凱絲說道,「哪怕是在咱們小的時候,可我還是……」 「還是……」琳恩歎了一口氣,「現在我好傷心,連煙都不想抽了。」 琳恩才是個真正的書獃子。別看她的髮型那麼漂亮,還有帥哥男朋友,要是凱絲發現了那個蟲洞,或者是兔子洞,又或者是衣櫥後面的出入口,琳恩一定會跟她一起過去的。 即使是在她倆目前這種疏遠的狀態下,琳恩也依然會跟她一起過去。這就是找到魔法傳送門的另一個好處。她可就有借口給琳恩打電話了。 可利瓦伊並不是書獃子,他太熱愛現實生活了。對於利瓦伊來說,西蒙·斯諾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他喜歡故事。 自從凱絲跟利瓦伊開始交往以來,《西蒙,別放棄》的進度已經落下了許多。從一方面來說,這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她還不至於癡迷到寧願杜撰戀愛場面也不願意和一個男生真的談一場戀愛。 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再過不到三個月,《西蒙·斯諾與第八支舞》就要出版了,凱絲得趕在這之前把《別放棄》寫完。她必須要做到。《第八支舞》是西蒙·斯諾長篇小說真正的結尾。一切都將在這本書中塵埃落定,而凱絲要搶先讓一切以她自己的方式了結,搶在傑瑪·T.萊斯利讓帷幕落下之前。 利瓦伊在宿舍裡的時候,凱絲學習是可以的(他也要學習——他會坐在她床上,聽著講課的錄音,有時候還會邊聽邊玩單人紙牌遊戲),可是他在場的話,寫作就不行了。她沒法迷失在魔法師的世界裡,因為她對利瓦伊太著迷了。 利瓦伊的身高有一米八。不過她卻覺得他還要更高一些。 他出生在牧場裡。千真萬確。他媽媽生他的時候分娩太快,於是她就在樓梯上坐下,自己把他給接住了。臍帶是他爸爸剪斷的。(「我就跟你說嘛,」利瓦伊說,「這跟母牛產犢也差不了多少。」) 他現在跟另外五個人住在一起。他之所以開卡車,是因為他覺得人人都該開卡車。開著小轎車到處跑,就像把雙手綁在背後過日子一樣。「要是你得運東西可怎麼辦?」 「我還想不出我家有哪一回需要用到卡車的。」凱絲說。 「那是因為你眼裡除了小轎車什麼也看不見。你甚至不允許自己看到那些特大號的好機會。」 「比如像?」 「不要錢的木柴。」 「我家沒有壁爐。」 「鹿角。」他說。 凱絲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舊沙發。」 「舊沙發?」 「凱瑟,等哪天我帶你到了我的房間,我一定要款待你坐在我那張漂亮的舊沙發上。」 每當說起牧場、家人或是他的卡車,利瓦伊的聲音就會慢下來,簡直像帶上了口音似的。他會慢條斯理地把元音都拖長了說。她也不知道他這樣是不是為了顯擺。 「等我帶你到了我的房間」成了他倆之間的一個笑話。 他們其實用不著在活動中心見面,也不用等芮根出去留下他們兩個人單獨在凱絲的宿舍裡。因為他倆隨時都可以到利瓦伊家裡去。 可是,凱絲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去過。利瓦伊住在一所房子裡,就像成年人一樣。而凱絲住在宿舍裡,像個剛剛成年的青年人,彷彿依然處在成年試用期似的。 在這裡,在這間宿舍裡,她還能駕馭得了利瓦伊,因為這裡的東西也都沒有成年。這裡有一對單人床,牆上還貼著西蒙·斯諾的海報。芮根隨時都可能會走進來。 利瓦伊一定覺得自己是被人騙上鉤的。當初他倆還什麼關係都不是的時候——那會兒她以為他是別人的男朋友——凱絲曾經跟他一起爬到床上,兩人嘴對嘴地睡著了。如今他們已經開始約會了(並不是真正的約會,但是每天都會見面),卻只是偶爾才牽牽手。即使是在牽手的時候,凱絲也差不多會裝作沒這回事——她就當沒看見一樣。而且她從來不會主動去牽他的手。 儘管她很想這樣。 天哪,她恨不得一把將他抱住,推倒在地,然後到他懷裡去打滾,就像一隻在雛菊地裡滿地亂滾的小貓一樣。 可正因為如此,她才不能主動。因為她是小紅帽。她還是個傻乎乎的處女。而利瓦伊即使只是在電梯裡把手隔著外套搭在她腰上,也能讓她無法呼吸。 這事她也許可以跟琳恩談談,如果她還能和琳恩說話的話。 琳恩會叫她別犯傻——男孩子們想碰你都想瘋了,他們根本不會在意你是否擅長這種事。 可利瓦伊不是男孩子。他不會因為頭一回掀起人家的襯衣而直喘粗氣。利瓦伊已經過了掀襯衣這個階段,他恐怕會直接把襯衣給脫下來吧。 想到這個,凱絲不禁一哆嗦。接著她又想到了芮根,這哆嗦變得更像是個寒戰了。 凱絲並不是打算永遠當個處女。但她從前的計劃是跟艾貝爾這樣的人把這事給辦了。如果說有什麼原因的話,那就是她想和一個比自己更加可憐、更沒經驗的人在一起,一個不會讓她感覺太過無法掌控的人。 客觀地看,也許艾貝爾在某些方面其實比利瓦伊要更好看一些。艾貝爾是個游泳健將。他有著寬闊的肩膀和粗壯的手臂。他的髮型很像弗蘭基·阿瓦隆[58]。這是凱絲的祖母說的。 利瓦伊很瘦,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還有他那個髮型——嗯,他那個髮型——可是他的一切都讓凱絲覺得很放鬆,也很放蕩。 他有個習慣,當他想要決定是不是該為了某件事放聲大笑的時候,他就會咬著下嘴唇,揚起一條眉毛……這可真是帥瘋了。 隨後,如果他決定要笑,他的肩膀就會開始抖動,兩條眉毛也會蹙到中間。利瓦伊的眉毛太銷魂了,要是凱絲單看眉毛就能下定決心,那她肯定早就「到他房間去過了」。 如果她能理性一點看待這事的話,其實在牽手和看到眉毛就想上床之間還有很多種接觸的方式……可是她沒法理性。利瓦伊讓凱絲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就像一個滑溜的斜坡。 她坐在自己的書桌前。他坐在她床上,踢了一下她的椅子。 「嗨。」他說,「我在想,這個週末,咱們應該真正地約會一次。咱們可以先去吃晚餐,再看場電影……」他是笑著說的,所以凱絲也只能微笑地看著他。隨後她的笑容卻戛然而止。 「我去不了。」 「為什麼去不了?你已經有約了?週末兩天晚上都沒空?」 「差不多吧。我要回家。這個學期我要多回家幾趟,看看爸的情況。」 利瓦伊的笑容黯淡了,不過他還是點點頭,彷彿他明白她的意思。「你怎麼回去?」 「走廊那頭有個女生叫艾琳。她每個週末都回家看望她男朋友。這沒準是件好事,因為她這個人無聊又討厭,如果她不留意看著男朋友的話,他一定會去找個比她更好的人。」 「我開車送你回家。」 「騎著你的白馬?」 「開著我的紅卡車。」 凱絲白了他一眼。「不要。你用不著繞這一趟。油費可能要上千塊呢。」 「我不在乎。我想見見你爸。這樣我就能跟你在卡車裡一起待上幾個鐘頭了。在非緊急的情況下。」 「沒關係的。我可以跟艾琳一起回去。她也沒那麼糟。」 「你不想我跟你爸見面?」 「我壓根就沒想過你會跟我爸見面。」 「你沒想過?」他聽起來彷彿受了傷害。傷得倒不重。就像指甲上長倒刺的那種傷,但還是受傷了。 「你想過把我介紹給你父母認識嗎?」她問道。 「當然。」他說,「我想帶你一起去參加我姐姐的婚禮。」 「什麼時候?」 「五月。」 「從咱們開始約會到現在才三個半星期,對吧?」 「按照大一新生的時間算,這就等於六個月了。」 「你又不是大一的。」 「凱瑟……」利瓦伊用腳鉤住她的椅子,把它往床邊拉近了一些,「我對你是真心的。」 凱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對你也是真心的。」 他咧開嘴笑了,揚起一條像手繪上去的眉毛。「那我能開車送你去奧馬哈嗎?」 凱絲點了點頭。 「我受夠了。」西蒙邊說邊撲上去,從長長的餐桌上爬了過去。佩妮洛普一把抓住他的斗篷底邊,害得他差點就在長凳上摔了個嘴啃泥。不過他很快就站了起來——「放手,佩妮」——然後用盡全力朝巴西爾跑去,舉起雙拳準備開打。 巴西爾動都沒有動。「籬笆築得牢,鄰居處得好。」他小聲說道,同時稍稍把他的魔杖傾斜了一點。 西蒙的拳頭重重地打在一道堅實的屏障上,只差幾英吋就要打到巴西爾那毫不畏縮的下巴了。他把手縮回來,疼得大喊大叫,仍然被這個咒語害得跌跌撞撞的。 戴夫、尼爾以及巴西爾其他的狐朋狗友們看到這一幕,全都咯咯地笑了起來,活像是喝醉的鬣狗。但是巴西爾自己卻巋然不動。他開口說話時,聲音非常輕,只有西蒙一個人能聽得見。「你就打算這麼做嗎,斯諾?你就打算用這種方式去打敗你的哈姆德拉姆?」就在西蒙恢復平衡的時候,他把魔杖一晃,收起了咒語。「可悲啊。」巴西爾說,隨後走開了。 ——摘自《西蒙·斯諾與五片利刃》第四章 傑瑪·T.萊斯利2008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