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凱絲走進來,派珀教授伸開了雙臂。「凱絲,你回來了。我真希望自己能說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可是我卻不敢確定。我一直在盼著你來。」 凱絲回來了。 她來是想告訴派珀教授,她已經下定決心了,又一次下定了決心。她不會寫那篇小說的。如今她要寫的和擔心的東西已經夠多了。這個課題就是上學期遺留下來的破爛。哪怕只是想到它,凱絲都會覺得嘴裡嘗到了失敗的滋味。就像派珀教授說她抄襲以及蠢貨尼克偷走了她最好的字句時一樣。凱絲想要把這事拋在腦後。 可是當她站在派珀教授的辦公室裡、派珀教授對她露出藍衣仙女一般的微笑時,凱絲就沒法把這話大聲說出口了。 可見我有多麼需要一個母親那樣的角色,她暗自想道,很鄙視自己。不知道我會不會一到中年婦女身邊就發昏,一直到我自己也成為中年婦女。 「非常感謝您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凱絲邊說邊跟隨教授的示意坐了下來。這時她本該說的是,但是我不想接受您的好意。 結果她卻說:「我想只有傻瓜才會放過這個機會。」 教授對著她喜笑顏開。她探過身子,一隻手肘撐著桌面,把臉頰靠在拳頭上,彷彿在擺造型拍畢業照似的。「那麼,」她說,「你有沒有想好這篇小說要寫什麼?」 「沒有。」凱絲緊緊地攥起拳頭,在自己的大腿上來回地搓著,「每當我努力想要提出什麼構思的時候,都會覺得……很空虛。」 派珀教授點點頭。「我一直在想你上次說的一些話,你說你不想構建屬於你自己的世界。」 凱絲抬起頭來。「是的。沒錯。在我的腦海裡,並沒有那些美麗的新世界乞求著要逃出來。我不想像這樣無中生有。」 「可是凱絲,多數作家都不想這樣。我們當中絕大多數人都不是傑瑪·T.萊斯利。」她對著辦公室四周擺了擺手,「我們寫的都是自己已經瞭解的世界。我寫過四本書,書中的情節全都發生在我的家鄉方圓一百二十英里之內,一多半寫的都是我在真實生活中遇到的事情。」 「可您寫的是歷史小說……」 教授點點頭。「我把1983年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拿來,安到1943年的另一個人身上。我用這種方式把自己的人生拆解開來,通過直接寫它來更好地理解它。」 「這麼說您書裡寫的一切都是真事?」 教授歪過腦袋,猶豫起來。「嗯……是的,但也不是。每一件事的緣起都有一點真實性,然後我就圍繞著它進行發揮。有時候我會發揮得完全與它背道而馳。但重點在於,我並不是無中生有。」 「我從來沒寫過跟魔法無關的東西。」凱絲說。 「如果你就是想寫魔法的話,還是可以寫啊。但是你用不著從分子的層面著手,因為你的腦子裡已經有了某種創世的理論。」 凱絲把指甲掐進掌心的肉裡。 「也許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派珀教授委婉地說,「你可以從真實的東西開始寫起。你人生中的某一天。令你困惑或是讓你好奇的某件事,你想要一探究竟的某件事。從這裡著手,看看接下來會怎樣。你可以一直如實去寫,也可以將它轉到其他方向。你可以把魔法加進來,但是一定要給自己一個起點。」 凱絲點點頭,與其說是她把教授講的一字一句都聽明白了,不如說是她準備走人了。 「我想再跟你見面。」派珀教授說,「過幾個禮拜吧。到時咱們再碰個頭,談談你的進展。」 凱絲同意了,然後匆忙朝著門口走去,希望自己不要顯得太沒禮貌。過幾個星期。當然可以。好像幾個星期我就能把腦子裡的窟窿給堵上似的。她從一群打扮俗氣的英語專業學生當中擠了過去,逃也似的奔進外面的雪地。 利瓦伊不肯放下她的髒衣籃。 「我拿得動。」凱絲說。她的思想還停留在派珀教授的辦公室裡,所以沒有心情……嗯,沒有心情去想利瓦伊,沒有心情去玩他這個永遠好性子的遊戲。如果利瓦伊是一條狗,那他一定是金毛巡迴犬。如果他是一項運動,那一定是乒乓球,總是輕輕巧巧地彈跳個不停。凱絲現在可不想打乒乓球。 「我來拿。」他說,「你去開門。」 「不,說真的。」她說,「我拿得動。」 利瓦伊笑容可掬,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甜心,去開門。這個我來拿。」 凱絲用指尖按住自己的太陽穴。「你剛剛是不是叫我『甜心』來著?」 他咧嘴一笑。「我張口就說了。感覺真好。」 「甜心?」 「還是你更喜歡『親愛的』?這讓我想起了我媽媽……『寶貝兒』怎麼樣?不。『愛之船』?『小貓咪』?『橡皮鴨』?」他停了一下,「你知道嗎,我還是想喊你『甜心』?」 「我壓根就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吐槽。」凱絲說。 「從幫我開門開始。」 「利瓦伊,我能夠拿得動自己這些髒衣服。」 「凱絲,我不會讓你拿的。」 「用不著你讓,這本來就是我的髒衣服。」 「誰拿著就是誰的。」 「我不需要你替我拿東西,我自己有兩條很好用的胳膊。」 「這不是重點。」他說,「如果我讓我的姑娘拿著重東西,自己卻在旁邊甩著膀子走路,那我成什麼人了?」 你的姑娘?「尊重我意願的人。」她說,「並且尊重我的力氣,還有我的……胳膊。」 利瓦伊笑得更燦爛了。他並沒有把她的話當真。「我非常尊重你的胳膊。我很喜歡它們長在你身上的樣子。」 「你讓我覺得自己弱不禁風,彷彿手無縛雞之力似的。把髒衣服給我。」她伸手去拿。 他往後退了一步。「凱瑟。我知道你拿得動。但我不能讓你拿。我真的做不到空著手走在你身邊。這不是針對你,我對任何位擁有兩條X染色體的人都會這樣的。」 「這就更糟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會更糟?我這是尊重女性。」 「這不叫尊重我們,這叫害我們。請尊重我們的體力。」 「我尊重你們的體力啊。」他的頭髮垂到了眼睛上,他想把它們吹開,「慇勤有禮就是尊重。打從開天闢地的時候開始,女性就備受壓迫與迫害。如果我能用自己高人一等的上肢力量讓她們的生活輕鬆一些,我一定會出手相助,一次機會也不放過。」 「高人一等。」 「沒錯。高人一等。你想掰手腕嗎?」 「我不需要高人一等的上肢力量也拿得動自己的髒衣服。」她把手指放在籃子的把手上,想要把他推到一邊。 「你這是在巧妙地避開重點。」他說。 「我沒有,你才是。」 「你的臉都紅了,你知道嗎?」 「好吧,」她說,「我很沮喪。」 「別讓我氣得想吻你。」 「把髒衣服給我。」 「氣血上湧,面紅耳赤……然後就該接吻了。」 聽到這話,凱絲笑了起來。這讓她很是惱火。她用上了一多半遜人一籌的上肢力量,想把籃子推到他懷裡。 利瓦伊輕輕地把籃子又推了回來,不過並沒有放手。「等到下一回我再想為你做什麼好事的時候,咱們再來爭論這事,好嗎?」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他回望她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毫無秘密,彷彿每一個想法都用隱藏字幕寫在自己臉上。她鬆開籃子,拿起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包,打開了門。 「終於開門了。」他說,「我的三頭肌都快疼死了。」 這是凱絲記憶當中最寒冷的、下雪最多的一個冬天。現在已經是三月中旬,嚴格來說是春天了,可是感覺還是跟一月一樣。每天早上,凱絲都是想也不想就穿上雪地靴。 她已經習慣了下雪,習慣了在雪中行走,壓根沒想到要去查一下今天的天氣。她沒考慮路況,也沒考慮能見度,更沒考慮到在這樣一個下午,讓利瓦伊開車送她回家也許並非上策。 她到現在才想起來。 州際公路上似乎就只有他們這一輛車。他們抬頭不見天日,低頭不見前路。每過十分鐘左右,紅色的尾燈就會從他們前方的靜止畫面中突然冒出來,利瓦伊則會小心翼翼地踩下剎車。 他已經有近一個小時沒有說話了。他把嘴抿成了一條直線,瞇起眼睛盯著擋風玻璃,就像個沒戴眼鏡的近視眼一樣。 「咱們往回開吧。」凱絲小聲說道。 「嗯……」他邊說邊用手背擦了擦嘴,接著又緊緊地握住了變速桿,「不過我覺得這會兒往前開也許會輕鬆一些。咱們後面的情況更糟糕。我原本以為咱們能趕在天氣變壞以前到達奧馬哈的。」 有一輛車從他們左邊超過去時發出了叮零匡啷的金屬聲。 「那是什麼聲音?」她問道。 「防滑鏈。」利瓦伊似乎並不害怕,但他卻安靜得有些反常。 「真對不起,」她說,「我沒考慮到天氣的因素。」 「這都怪我。」他說,擠出一秒鐘來對她笑了一下,「我不想讓你失望。那樣我會很難過,現在想到有我可能害死你,這讓我更難過了……」 「這可沒什麼騎士風度。」 利瓦伊又笑了。她把手伸到變速桿上,摸到他的手,沿著他的手指一路摸過去,隨後又將手縮了回來。 他倆又沉默了幾分鐘。也許沒有這麼久。在一切都如此緊張與灰暗的情況下,很難判斷時間的長短。 「你在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 「肯定在想什麼。自打我到你房間的時候開始,你就一副心事重重、古里古怪的樣子。是關於我跟你爸見面這事嗎?」 「不是。」凱絲飛快地答道,「我都忘了這回事了。」 車裡又安靜了。 「那是為了什麼事?」 「只是……我和一位教授之間的事情而已。我可以等到咱們沒有生命危險的時候再告訴你。」 利瓦伊伸手到座位上摸索著她的手,她便把手伸了過去。他緊緊抓住她的手。「你沒有生命危險。」他說完又將手扶回變速桿上,「倒是可能有……車陷在溝裡幾個小時動彈不得的危險。告訴我吧。現在我沒法認認真真地談話,但我可以聽。我喜歡傾聽。」 凱絲沒再繼續看著窗外,而是轉過臉來面對著他。這樣真好,她可以看著利瓦伊,但是他卻沒法回頭看她。她喜歡他的側臉,看起來非常……平坦。從他那長長的前額到長長的鼻子,幾乎是一條直線下來的。他的鼻子在鼻尖那裡向外翹了一點,但是並不多。從他的鼻子到下巴,又是一條直線。在他面帶微笑或是假裝大吃一驚的時候,他的下巴有時也會變得很柔和,但是從來不會給人軟塌塌的感覺。總有一天她要吻他的下巴,就吻在下頜的邊緣,這是他下巴上最脆弱的地方。 「上課時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道。 「是下課以後發生的事。我……嗯,好吧,我上學期修了小說寫作,這事你知道吧?」 「知道。」 「嗯,我沒有交期末作業。我本來應該寫一篇短篇小說,但是我沒寫。」 「什麼?」他吃驚地把下巴向內一縮,「為什麼不寫?」 「我……原因很多。」這事並不像凱絲想的那麼簡單。她不想告訴利瓦伊,上學期她有多麼不開心,她有多麼不想回來上學,還有多麼不想見到他。她不希望他覺得自己對她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我不想寫。」她說,「我是說,不僅僅是因為這個,但是……主要還是我不想寫。我遇到了寫作瓶頸。還有我爸,你知道的,在他精神崩潰以後,期末考試周我就沒有回學校了。」 「這我不知道。」 「好吧。情況就是這樣,所以我決定不去完成期末作業了。但是教我小說寫作這門課的教授沒有把我的成績交上去。她想再給我一次機會。她說我可以這個學期再寫這篇小說。於是我大概對她說,我會寫的。」 「哇哦,這真是太好了。」 「是啊……」 「不好嗎?」 「不是。很好。只是……讓這事過去也挺好的。這樣我就會放棄寫小說這個想法了。」 「可你一直在寫小說。」 「我寫的是同人小說。」 「這會兒別跟我玩文字遊戲。我正在暴風雪裡頭開車呢。」一輛車出現在他們前方,利瓦伊的臉繃緊了。 凱絲一直等到他再次放鬆下來才開口說話。「我不想編造出我自己的角色,還有我自己的世界。我的腦子裡沒有這些東西。」 他倆誰都沒有說話。車緩慢地向前行駛著……在利瓦伊那邊的車窗外面,有什麼東西引起了凱絲的注意:一輛半掛卡車從鉸接的地方折彎了。她結結巴巴地吸了一口氣,利瓦伊又握住了她的手。 「只剩下十五英里了。」他說。 「他需要幫助嗎?」 「那裡有一輛公路巡邏車。」 「我沒看見。」 「真是對不住你。」利瓦伊說。 「別道歉了。」她說,「又不是你讓老天下雪的。」 「你爸一定會恨死我的。」 她把他的手抬起來放到嘴邊,親吻著他的指關節。他皺起額頭,就像被她吻疼了一樣。 凱絲聽著雨刮器的聲音,透過前擋玻璃看著從外面掠過的一切。 「你確定嗎?」又開了幾英里,利瓦伊問道,「關於小說寫作的事?你確定你是真的寫不出來?你在寫西蒙和巴茲的時候簡直深不可測……」 「他倆不一樣。他們是已經存在的角色。我只是把他們搬來搬去而已。」 他點點頭。「也許你就像弗蘭克·辛納屈[59]。他的歌並不是自己寫的——但他是個天才歌手。」 「我討厭弗蘭克·辛納屈。」 「好啦,人人都喜歡弗蘭克·辛納屈。」 「他把女人都不當人看。」 「好吧——」利瓦伊在座位上調整了一下坐姿,甩了甩脖子,「不說弗蘭克·辛納屈,那就是像……艾瑞莎·富蘭克林[60]。」 「呸。天後。」 「羅伊·阿卡夫[61]?」 「誰?」 利瓦伊笑了,引得凱絲又開始吻他的手指。他疑惑地飛快看了她一眼。 「重點在於……」他輕聲地說。在這場暴風雪中,他倆說話都輕聲輕氣起來。「才能有很多種,也許你的才能就是進行演繹。也許你是自成一派的。」 「你覺得這也算才能?」 「蝙蝠俠不是蒂姆·伯頓創造出來的。《指環王》也不是彼得·傑克遜寫的。」 「如果處在合適的位置,你還真是個書獃子。」 他的笑容更燦爛了。卡車開到了一個很滑的地方,他把手抽了回來,但是臉上仍然帶著笑意。一個咖啡壺形狀的水塔緩緩從車窗外移了過去。現在他們已經到達城區邊緣了,這裡無論是路上還是溝裡,車都更多一些。 「你還是得寫這篇小說。」利瓦伊說。 「為什麼?」 「為了提高你的評分等級。為了保住獎學金,你不是得保住平均績點不下降嗎?」 她幾天前才把獎學金的事情告訴他。「原來跟我約會的是一個天才,」他當時說,「而且還是一名學者。」 她當然想保住平均績點不下降。「是啊……」 「那麼,寫這篇小說吧。你用不著把它寫成一部傑作。你用不著成為海明威。你能有第二次機會就很幸運了。」 凱絲歎了一口氣。「是啊。」 「我不知道你住在哪裡。」他說,「你得給我指路了。」 「小心一點就行。」凱絲邊說邊迅速靠過去在他光滑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你不能剃光頭。那樣看著就跟精神病人似的。」 「可是留著這個髮型,我看起來比精神病人還不如。我像個壞人。」 「髮型有什麼好人壞人之分。」西蒙咯咯地笑著。他倆躺在圖書館裡兩排書架之間的地板上。巴茲仰面躺著。西蒙用一邊肩膀撐在地上。 「瞧瞧我。」巴茲邊說邊把長及下巴的頭髮從前額上捋到後面,「每一個鼎鼎大名的吸血鬼都有一個這樣的美人尖。我太老套了,就好像我是自己跑到理髮師那裡,請他給我理一個『吸血鬼德古拉』髮型似的。」 西蒙笑得太厲害了,差點就摔倒在巴茲身上。巴茲用那只空閒的手把他推了起來。 「我是說,真的。」巴茲說,仍然把頭髮捋在後面,努力想要繃著臉,「這就像我臉上的一個箭頭。吸血鬼在這裡。」 西蒙用力把巴茲的手拍走,然後在他髮際線的尖頭那裡吻了一下,要多溫柔有多溫柔。「我喜歡你的髮型。」西蒙貼著巴茲的前額說道,「真的,真的喜歡。」 ——摘自《西蒙,別放棄》 由同人作者魔法凱絲發表於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