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華上課跟我一起唸書,下課一起聊天、在學校裡散步,放學一起走路回家,兩小無猜的相處模式,終於還是出了問題。
「最近她們都說,我沒有時間跟大家在一起。」李小華略顯憂色,眼睛飄向她們。
所謂的她們,指的自然是班上女生中的一個小團體。
學校裡的小團體文化絲毫不奇怪,男生跟女生組成小團體的方式不大一樣,貼切形容的話,男生喜歡「湊」在一塊,女生喜歡「膩」在一塊,而女生之間的聯繫比男生還要緊密許多,畢竟男生不會相約一起去上洗手間,也不會發生久而久之經期就一起駕到這種事。
「怪獸也這麼說啊,可是怪獸很堅強。哈哈。」我笑笑回道。
後來怪獸當然終於明白我喜歡李小華,儘管沒能陪他一起等校車,他還是很有義氣地借我少年快報,中午吃飯還是會跟我一起啃肉粽。怪獸一點也不複雜,純粹用蛋白質跟漫畫製造出來的人。
「不一樣。」李小華皺眉,在計算紙寫下:「她們對我很生氣,說我都不重視她們,希望我不要那麼常跟你在一起。」
我看了,其實蠻火大的。
我跟班上的女生都頗有交情,不論是國一或國二的畢業典禮表演活動,都是她們十個女生加上我一個男生,代表班上到縣政府禮堂演出。而我當了三年的學藝股長,每次遇到教室佈置都是這些女生跟我通力完成,大家都相處得很好,因此畢業旅行時男生裡也只有我,才能在女生房間裡打一個晚上的牌(跟沈佳儀玩牌可說是限制重重,玩二十一點被強制補牌,玩撿紅點分數必須除以二,唉,怎麼玩怎麼輸)。
現在,這群同樣是我朋友的人,叫李小華不要那麼常跟我在一起,我實在無法理解。是看不慣什麼?
「我不懂。」
「總之,最近下課不要來找我。」
我皺眉,只能無奈接受,回頭瞪了那群所謂的「她們」。
聯考越來越近。
我跟李小華之間模模糊糊地產生無形的距離,這段距離有著說不出的刻意與扭捏,讓我無法理解。例如,李小華說好說歹就是不肯讓我們的畢業照片擺在一起,後來竟成了我最大的遺憾。
有天放學,我在位子上跟怪獸一起看完了少年快報後,李小華還在跟那群女生聊天,我看了看表,已經五點半了。
「走吧。」我背著書包,走到李小華旁邊,那群女生突然靜了下來。
「不了,今天我爸爸會來載我。」李小華的眼睛有些飄移。
我明白了。然後慢慢掃視了那幾個女生的眼睛。
「嗯,那我先走了。」我說,神情不太自然。
我怏怏跟怪獸走到等第二班校車的大樹下,重複看著少年快報。怪獸知道我心情不大好,卻一直很白目地問我跟李小華到底怎麼了。
「沒有什麼啊,就是給她多一點時間跟朋友相處。」我困頓地看著天空。
這場戀愛來得實在太晚。李小華以後不念精誠了,要去念尼姑學校彰女,我與她可以相處的時間也很珍貴啊,「她們」憑什麼要這樣剝奪我?
「就這樣喔?」怪獸歪著脖子。
「就這樣啊。」我打了個呵欠。
「唉,女生就是這樣,你別想太多啦。」怪獸拍拍我的肩。
你又懂女生了?我看著怪獸,卻沒有說出口。
有時候許多關心真的很廉價,但都是出於好意。這樣的好意沒道理招來冷嘲熱諷。
之後情況卻沒有好轉。
接連幾個禮拜,放學時李小華都讓她的爸爸載回去,與我之間甜蜜的、一路散步回家的習慣,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似的。
我很難受,但當時只有十五歲半的我,並不知道該做什麼樣的反應。
直到某一天,李小華的爸爸終於沒空來接她,於是我順理成章跟她一塊走回家。我走著走著,在「再怎麼樣,也不會比現在的情況更差」的心理建設下,鼓起勇氣,輕輕伸出手。
我的手背,戰戰兢兢貼向李小華的手背。
「不要牽我。」
李小華沒有看我,只是低頭。
「我只是——」
我艱澀地說,空氣好像變成酸的。
「不要牽我,拜託。」
李小華越走越快。
畢業紀念冊終於發到每個人手上的那天。早上,數學課的複習測驗結束。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張跟著交換考卷夾遞過來的紙條,跟一把精緻的小竹傘。
小華的字。
紙條裡短短兩句話,就像拳王泰森瞄準鼻心的一記左直拳,再加上轟碎下顎的右勾拳。我的靈魂不等教練丟白毛巾,直接摔出腦竅,唏哩呼嚕。
我沒有哭。至少沒有當場流出眼淚。
我的自尊心一向硬可比鐵,在靈魂出竅復又回返後,我只感怒火中燒。
「三姑六婆直娘賊,通通去吃大便。」我看著那把小竹傘。
第二天,我剃了一個接近光頭的大平頭到學校,並且跟同學換了個位置,依照紙條上的隻字片語,徹底遠離那個並不希望繼續跟我接觸的女孩。
攤開參考書,我一言不發就開始解題。現在的我,已經被訓練成一台效率極高的解題機器。
「怎麼了?幹嗎剃平頭?」
沈佳儀也跟同學換了個位置,從左後方直接問我。
我們好久,都沒有像以前一樣坐在一起了。
「你也在裡面嗎?」我回看,語氣不善。
「什麼啊?」沈佳儀不懂。
「嗯,我想你也沒那麼無聊。」我又回過頭,繼續寫我的題目。
沈佳儀見我心情惡劣,倒也真不敢接話,也不敢笑我的平頭是怎麼個突發奇想,或是皺眉說我幼稚。
只是從第二天開始,沈佳儀就待在我固定的左後方,慢慢等待我心情緩解的時刻。
然後,我的背又開始出現原子筆的墨點。
實話說,要等我情緒緩解還真有得等,因為我被遺棄得莫名其妙。但多虧沈佳儀又開始刺我的背,硬是逼我聽她說五四三,才將我從解題機器的黑暗勢力中拉回來。
畢業典禮後的聚餐,在大家往許博淳的臉上亂塗蛋糕的喧鬧中結束。我假裝興致盎然地丟甩蛋糕上的奶油,注意到李小華只是靜靜地坐在餐廳角落,若無其事地吃著鐵板燒。
「你真的喜歡過我嗎?」我很惆悵。
學校宣佈停課,所有班級卻默契十足地返校自習。
賴導將永遠擠滿各種應題範圍測驗卷的鐵櫃打開,像紅十字會到災區發送糧食般,把測驗卷一捆捆丟到講台下,讓有心變成聯考奴隸的任何人隨意取用。於是大家在一種高度憂患意識下,一反厭惡寫測驗卷的常態,紛紛衝到講台下抓狂似地搶奪考卷,好像聯考的題目偷偷藏在裡頭似的。
在我看來,根本就是一種結構性的瘋狂。
返校自習準備聯考,我花在跟沈佳儀精神告解上的時間,並不下於我花在書本上的反覆閱讀。因為我知道自己可以拿到的分數早就超過彰化的第一志願彰化高中的錄取標準,而沈佳儀更不必說了,就算去台北考北一女也沒問題。
既然如此,分數高低的意義就只是將別人踩在腳下或是被別人踩下腳下罷了。
「現在可以說了吧?你跟李小華是怎麼回事?」沈佳儀突然開始幼稚。
「我喜歡她。」我看著遠處的李小華。
李小華的週遭,再度被那群所謂的「她們」給圍住,幾個女生拚命地將桌上的測驗卷寫完,然後交換改,然後再寫新的考卷,孜孜不倦,不倦孜孜。看得我心煩意亂,很想給她們一人一腳。
我慢慢將事情的始末快速交代一遍,也將紙條上的訊息說給沈佳儀聽。
「我想,既然她都這樣說了,聯考過後一定會好轉的。」沈佳儀鼓勵我。
「真的嗎?」我眼睛一亮。
「她的意思應該是這樣吧?你又沒真的惹她生氣,不要想太多。」沈佳儀笑。
「這樣說也對,不過——她要念彰女耶?這樣我還有救嗎?」我皺眉。
「人生的事很難講,只是念不一樣的學校而已,沒什麼大不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專心準備考試,不要讓她失望。」沈佳儀像個叨叨絮絮的歐巴桑。
「天啊沈佳儀,你怎麼有辦法把這麼大人的話說得這麼熟?」我感到好笑。
「她如果覺得你是個經不起打擊的笨蛋,事情就會變得很棘手了。這個年頭沒有女生喜歡照顧老是一蹶不振的男生。」沈佳儀瞪著我:「那只會讓女生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
「不過我真的就是經不起打擊的那型。超脆弱。」我大方承認。
「——你真的很幼稚。」沈佳儀無話可說。
聯考結束。
毫無意外,我比彰化高中的錄取標準多了四十幾分,跟廖英宏、許博淳、許志彰、李豐名、謝明和、楊澤於、曹國勝、沈佳儀等人,一塊直升精誠中學的高中部。怪獸聯考失利,跑到雲林工專,後來漸漸變成我記憶裡的,一塊很愛看漫畫的蛋白質。
「你那麼聰明,念自然組一定很適合。」她這麼說過。
「是這樣嗎?」我看著天空。
於是,我硬是選填了我一點也不喜歡的自然組。為了她一句話。
至於那句話的主人,果然沒有直升精誠,到了黑白制服為圖騰的彰化女中。
我再沒有,跟那位陪我走路回家的女孩,說上一句話。
現在是二○○五年,七月十一號,天氣微陰。
下午一點五十四分,我坐著前往台北的自強號列車。再過三個小時,我得趕到出版社簽一千本《少林寺第八銅人》給金石堂網路書店與誠品的門市。聽著BeeGees的「First of May」,我想這首老歌的氛圍應該很符合每一個人的過往時光。
刻意想寫點關於小華的東西,尤其這半年來因為媽媽生病的關係,我幾乎都待在彰化,每天還是慣性地從她家門前經過。
是啊,只能從她家門前不斷經過,不斷駐足,再不斷經過。
如此而已。
在小華的生命裡,我已是個用鉛筆劃下的,被手指塗抹再三的,一串意義不明的符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