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坐飛機是從上海飛往巴黎,12個小時的航程。到達戴高樂機場,取行李,叫車。趕到原先在網上預訂好的住所時,天尚未亮足。房東是對中國夫婦,30來歲,溫州人。女主人阿美輕聲關照幾句後,就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我的房間很小,一張桌子一張床,還有一個立著的單薄的衣櫃。
這是我在巴黎的第一個私人空間,簡單,狹小,還有點兒寒磣。我躺在床上,竟無一點兒睏意,盯著窗戶發呆。
巴黎東北角的19區,陰沉沉的暗色調。
異國他鄉,我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人不是家人,不是朋友,不是任何一個熟識的人,而是中學語文課本裡的林沖。那年10月的某個凌晨,林教頭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的念想裡,他揮舞著花槍喝道:「嫌房間寒磣?你且看我住的什麼破地!」
課本裡寫著:「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裡。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裡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林教頭是多麼隨遇而安的一個人啊,如果不往死裡逼他,他是不會上梁山的。
大概累極,我胡思亂想了會兒,仍無睡意。想著天亮去學校註冊,人就暫時在這兒住著吧,過幾個月稍微熟悉巴黎,結識些同學,再找個舒適點的住所也不遲。我立馬搬家的念頭被林教頭的花槍擊得粉碎。如果沒有林教頭,也許我會立刻搬家,我也就不會遇見他。
他叫Enzo,我叫他安祖。
我的學校在6區,是老巴黎風情濃郁的一個區,我覺得這裡正是我曾經聽說的、想像過無數次的巴黎,心情瞬時大好。
報到時,女秘書給我一本花花綠綠的小冊子,她問:「一個人來巴黎?」
我點點頭。
她說:「法語還可以?看看上面的內容。」
我拿的是三個月的入境簽證,要去換一年居留,需要註冊學校、開銀行戶頭、有合法住處的證明等等,其中包括提供房東的身份證明。
我跟房東阿美提這事時,阿美直截了當地說:「我們沒有身份。」
我還不太懂。她老公阿勇說:「像你,是拿了簽證飛過來的,有合法身份,我們是偷渡過來的,沒有任何身份。」
我有點懵:「房子是誰的?」
「是我們一個親戚的,不過她不可能給你開證明,她這人,沒好處不辦事。」
我覺得林教頭的花槍到底不起作用,我得另找住處。
一晚,阿美敲開我的門,神秘兮兮的:「房東的兒子來了,他剛下樓,你快去。」
我追到樓下。巴黎10月的夜晚,很冷。樓底下有只塑料袋飄來蕩去,骯髒淒涼。我站在路燈下,安祖站在樹影裡,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不知道他的年齡,又不敢上前,隔著幾米的距離。我跟他說我的境況——我需要一紙證明,需要他的幫助。
心裡很無助,但顧不得許多,亂七八糟說了一通後,其實也沒奢望能得到陌生人的幫助。
安祖很耐心地聽完,說:「既然這麼急,我明天給你吧,你放學後在學校等我。」
年輕男子的聲音,法語漂亮流暢,應是在這長大的。
心裡的小石塊兒似乎落了地,聽著空蕩蕩的回音,心裡還是有點兒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