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協和廣場上豎著一座古埃及方尖碑,與埃菲爾鐵塔遙遙相望,往右是凱旋門和香榭麗捨大街,偶有摩天輪緩慢輾轉。這一塊地經常有加長型林肯車開過,傳出車內瘋狂的音樂,大多是一些青少年與同伴租個車子,繞巴黎瘋狂一圈。青春期的男女通常以這種方式尋找存在感。
安祖帶我路過這裡時,恰有一輛加長車遇紅燈停下,長長的,像只會移動的棺材。黑窗開了一扇,探出個頭,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年,因腦袋空空而顯雙眼無神,說起市井小語倒流利,溜了一串。我還沒反應過來,安祖已怒,沖那少年喊:「她是我女朋友,你這樣說她,小心我揍你!」
那人問我要不要上車,惹怒安祖的是一個詞,市井小詞,鄙視中國人的稱呼,發音類似於「chinetoque」。這詞法語教科書上沒有,大學教材裡也不會有,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少年顯然火上澆油,又蹦了次「chinetoque」,在他看來,這是個誰暴力誰就牛的世界。紅燈沒轉綠,他挨了安祖一拳,鼻血攀爬過車身,白色車子,那血跡尤為醜陋。
如果安祖面對的只是這個細胳膊細腿正處在發育期的少年,我不會害怕。我害怕的是,不知道車裡還有多少人,品行如何,有沒有帶刀……果然,長車停下了,車裡蹦出好多人,全是不良少年的模樣。
當時天未黑,埃菲爾鐵塔已點亮,廣場上的噴泉正歡,遊人如織。這樣的場景,無論如何都與暴力無關,但暴力還是發生了。
我沒見過街頭暴力,印象大多來自港產電影,不過現實中無背景音樂,無燈光,無美感,無鏡頭描述,是赤裸裸的刀槍棍棒。
滿地是碎的酒瓶,棺材內的音樂沒關,一驚一乍地應著景。警察很快趕來。
去警察局,又去醫院,安祖傷得不輕,他說不想回家讓繼父看笑話;不想回爺爺奶奶那裡,怕他們擔心。我帶他回住的地方,麗莎姐大呼小叫:「哎呀,又是那些人啊,我剛來巴黎的時候,治安比現在好多了!法國的法律是保護小孩的,沒成年做什麼都不算犯罪,真要命。」
安祖像是睡著了,我真心希望他是由於疲累,而不是因為腦袋被人砸到引起瞌睡。他躺著,很安靜。我翻字典、查網頁,想知道「chinetoque」到底什麼意思,結果得到一個「中國佬,口語,貶義」的解釋,據說很不雅,中文無力解釋。
安祖睡著,眉間微鎖。手臂有個傷口很嚇人,皮肉翻滾。後怕翻江倒海似的湧過來,萬一他有事怎麼辦?暴力仍歷歷在目,我不禁哆嗦。
我想到盈盈的經歷。
我們偶爾有聯繫,安祖替她找了個學生宿舍後,盈盈隨後轉租出去,賺差價。她租了個小房間,與多人合住,那兒地段不好,常有搶劫案件發生。盈盈是個愛美的女孩,她寧可住得差,也要買名牌包,打扮得漂漂亮亮上街。結果被劫匪盯上,盈盈死拽著包,劫匪差點兒把她的手砍掉。「又是那些人!」她在電話裡咆哮。
巴黎流光溢彩的背後,藏著無數暴力與罪惡。我越想越多,眼裡有淚。
安祖醒來,「你哭什麼?」他笑,「我又不是第一次打架。」
他說17歲時交了個女朋友,女友曾遭一個阿拉伯人調戲,那次打架才算厲害,兩個人都掛綵被送進醫院,住了好幾天,出院後還被糾纏好久。
少年往事,他提起時,眼裡有光。
「明明知道打架不好,就是控制不住,受不了。」他說。
他握住我的手,又沉沉睡去。
真希望他夢裡有安寧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