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風很暖和,陽光被樹葉切割後抖落下來,光斑點點移到窗前的課桌上。同學們都在,有時就這麼奇怪,沒有課的下午,大家偏偏都在,彷彿一定要向離別有個交代。讓·呂克先生也在,窗戶都開著,風特別舒服,離別的季節又到了。女同學們帶了自製的餅乾糕點,男同學買了香檳酒,東西堆在桌上,像是最後的聚餐。
艾文琳娜忽然問:「不會恰巧只有13個人吧?」
大家笑她的烏鴉嘴。
讓呂克先生說:「這樣吧,大家玩一個遊戲。每人準備一張紙和一支筆。大家一起學習有好幾年了,是否有一位同學讓你印象特別深刻?把你對他或她的評價悄悄寫下來,然後交給我,由我讀出來,讓大家猜所描寫的是哪位同學。不論評價好壞我都會讀,如果特別壞也不要緊,反正再見面也不知何時何地,而且,也不知道是哪位同學寫的,所以有仇趕緊報。」
大家都贊成。
第一張紙條,讓盧克念道:「他頭髮是黑的,很短,人很勤奮,就是有點兒愛鑽牛角尖,不喜歡別人拼錯他的名字。不過這位同學,如果我能夠說流利的韓語,我是不會把『kim』讀成『king』的。當然,你用那特大號口音拼錯我的姓名時,我從來沒有怪過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再怪我了,同時希望你能活得輕鬆點兒。」
目光嗖嗖嗖拋向金基男,這位從語言班開始就和我同班的韓國同學,此時面紅耳赤。
第二張紙條:「你有最美麗的紅髮,最溫柔的笑容,最棒的餅乾製作手藝。我最熟悉的巴黎角落,大概就是你家的廚房,那裡有明亮的陽光和甜美的芬芳。我想誰那麼有福氣,能把你娶回家,你會是最賢惠的妻子,最溫柔的媽媽,最慈愛的祖母……我說這麼多好話並不是因為吃了你很多餅乾。我希望你永遠快樂。」
這是我寫的,安娜,祝你永遠快樂。天堂不比人世,約瑟琳也會快樂的。
遊戲繼續著。
「她的學習成績非常好,這真讓人嫉妒。不過上帝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她注定歷盡艱難才會遇到真命天子。一想到這點,我就一點兒都不羨慕,相對於漂亮的分數,我更喜歡漂亮的男人。有時候我會覺得很奇怪,選男人的眼光真的跟智商完全沒關係,她能拿那麼高的分數應該能分辨清楚哪些是優秀男人,哪些是人渣。可能每個人喜好和品位都不同吧,這麼想我就釋懷了。最後,說句不情願的話,這位同學,我還是挺欣賞你的,起碼你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說得當然是艾文琳娜。艾文琳娜哭了,雙手不住拂去滑落的淚水。她果真活得真實。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覺得她有點兒與眾不同。她相當聰明,後來幾年相處,發覺她果然是個聰明人,經常說一些驚人的話。她好像很憂傷,滿腹憂愁。她的家鄉那麼遠,風俗習慣又那麼不同,肯定比我要艱難些,不過我還是固執地認為她是個樂觀的人,因為她的笑容那麼美。最近兩年她好像老是在寫文章,中文我看不懂,直覺告訴我這是篇愛情小說。以前有個男孩經常在校門口等她,不過他很久沒來了,這大概也是她憂傷的原因。她一定不知道,班上有個男同學喜歡她,但她一向無視不喜歡的人,所以沒什麼好說的。我覺得她很快會找到新的愛情。我想對她說,快樂點兒,羨慕你的人很多很多,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所有人都在看著我,我卻以為寫的是另一個人。聽別人對自己的評價,有新鮮的心跳聲。「以前有個男孩經常在校門口等她,不過他很久沒來了,這大概也是她憂傷的原因。」多遙遠的回憶,風都追不上,那一點兒午後陽光帶來的憂傷,很快在另一個評價裡過去。
同學們,我們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