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故事,是我在巴黎,一點一滴寫下來的。是個民國故事。有人曾問我:「你在巴黎怎麼寫的民國故事?」的確,我住在巴黎舊區的老房子裡,有一扇落地窗,窗外是巴黎式的車水馬龍,空氣中流著香水味,若窗前有花,花是玫瑰而非牡丹。街角賣的是長棍麵包而非柴板餛飩,淑女們穿的是時裝而非旗袍,連問候都沒有一句中文。如我關上窗,床頭牆角擺的也大多是法文書,生存的角落裡沒有任何那個時代的痕跡。
但心裡有。
每每夜晚降臨,故事裡的他們就來會我,很優雅很古典的剪影,大多隨我的想像而起伏不定,又隨我的文字定型。我往往沒有時間與他們長相廝守,於是點滴落筆都足顯珍貴。在千忙萬忙的學習中擠出一個安靜的夜晚寫這個故事,愈覺奢侈,像是一個人在巴黎偷偷地欣賞一部自製的電影。這個角落只屬於我,我委身於狹小的空間,想像卻馳騁在萬里高空,遙遠的時空距離產生不可思議的美,這本身就是一種自我的享受。
小說已完成,一部在巴黎完成的,與巴黎毫無關係的小說。
一念愛,一念恨,一念陌路天涯,一念廝守終生。
我的《一念春》。
夜深了,黑暗柔軟地壓下來。
玉蘭花謝得早,夜風一抄,紛紛闊闊的花瓣飄捲了大半個園子。
女人的哭聲自深處傳來,遙遠地,被風吹得若斷若續。
尹芝琪擎了風燈,光弧劃過她的臉,照亮一輪冰冷的笑。
她知道誰在那兒。
尹家像一座漂亮的宮殿,洋房掩映在香樟樹林裡,大道是給汽車跑的,小徑縱橫曲折,連著所有的房間,荷花池裡金魚拂著銀尾,夢一般輕。
尹芝琪繞過秋草亭,玻璃暖房露出一角,裡面養著玫瑰、牡丹和蘭花;一片蒼翠的松樹林掩著馬廄,亮著燈的小屋是裁縫間。伙食房的傭人們正在做消夜,桌上堆滿了麵包和葡萄。
這裡的燈光是最亮的,再往裡走,小徑漆黑如幽林。
尹芝琪跑了幾步,洋紗裙袍翩飛,露出細小的腳踝。黑漆漆的樹林張闊如霧。
夜鳥聞得人聲,撲稜稜閃去蹤跡。
這裡已是另外一番景致。幾株桃樹,一叢青竹,朱漆髹的門,布簾隨風微微擺動,挑落一抹寶藍。
靜得像座古墓,只是燈還亮著。
呼吸急促起來,尹芝琪聽見自己興奮的心跳聲。她推門而入,古舊樓梯吱吱呀呀地響,灰塵在光線裡狂捲飛舞,光灑落在老式的前朝傢俱上,一對紅聯,墨字恍惚浮出紙面。
十里洋場,尹家是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尹芝琪從小就有著無上的寵愛,她從不相信父母還有一個女兒。聽聞多了個妹妹時,她心如刀絞。
那年她5歲。她剛剛學會用叉子,便揚起手說要殺了這個妹妹。母親尹氏讓著大女兒,索性讓她們姐妹分別住在園子的兩端,吃住都不在一起。尹家這麼大,兩人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
這一晃,便是十多年。她對突然出現的妹妹始終不能釋懷。
風燈晃蕩著,光影拖亮前面的路。這裡的環境怎麼能跟自己住的樓房比?尹芝琪興奮地想著,腳步鬆懈下來,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她一抬頭,驚呼:「你——」
尹媛就站在樓口,一襲旗袍掙扎出夜色,艷麗得像個精美的木偶娃娃。
尹芝琪無數次地想像過,從夜裡若斷若續的哭聲,從傭人們曖昧的細語裡,她以為尹媛是柔弱的、可憐的,會無限艷羨自己身上新買的洋裝,然後討好她,說著奉承的話。
可尹芝琪看到的是一雙清冷的眼,沒有任何情緒,穩穩接住她的視線。
她們多久沒見了,誰也不知道。
尹媛扶住樓梯,手腕滑落一隻水金花鐲子,一點紅唇微然挑出笑意,眉眼斜斜地飛了出去。她這樣站著,像枝傾斜的花枝,千嬌百媚。她非但沒有討好的意圖,從尹媛清淺的笑影裡,尹芝琪讀出了什麼,細細品味下,竟然是恨。
一陣風敏感地吹過,像只清臒的手,撩起旗袍一角。
空空蕩蕩的,尹芝琪看不見尹媛的腳。
……
——《一念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