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咖啡豆,隨時有粉身的準備
親愛的你,請將我磨碎
我滿溢的淚,會蒸餾出滾燙的水
再將我的思念溶解,化為少許糖味
盛裝一杯咖啡
陪你度過,每個不眠的夜
台中到了,這是荃的家鄉。荃現在會在台中嗎?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右肩又感到一陣抽痛。因為我想到了荃。我的右肩自從受傷後,一直沒有完全復原。只要寫字久了,或是提太重的東西,都會隱隱作痛。還有,如果想到了荃,就會覺得對不起明菁抽搐的背。於是右肩也會跟著疼痛。
看到第七根煙上寫的咖啡,讓我突然很想喝杯熱咖啡。可是現在是在火車上啊,到哪找熱咖啡呢?而只要開水一沖就可飲用的三合一速泡咖啡,對我來說,跟普通的飲料並無差別。
我是在喝咖啡喝得最凶的時候,認識荃。大約是在研二下學期,趕畢業論文最忙碌的那陣子。那時一進到研究室,第一件事便是磨咖啡豆、加水、煮咖啡。每天起碼得煮兩杯咖啡,沒有一天例外。
沒有喝咖啡的日子,就像穿皮鞋沒穿襪子,怪怪的。
這種喝咖啡的習慣,持續了三年。
直到去年七月來到台北工作時,才算完全戒掉。
因為我不敢保留任何可能會讓我想起明菁或荃的習慣。
咖啡可以說戒就戒,可是用來攪拌咖啡的湯匙,我卻一直留著。因為那是荃送我的。對我而言,那根湯匙代表的是「意義」,而不是喝咖啡的「習慣」。就像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也是意義重大。明菁說得沒錯,離開寄主的 檞寄生,枯掉的樹枝會逐漸變成金黃色。
我想,那時剛到台北的我,大概就是一根枯掉的檞寄生吧。對於已經枯掉的檞寄生而言,即使再找到新的寄主,也是沒意義的。從台北到台中,我已經坐了兩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鐘的火車。應該不能說是「坐」,因為我一直是站著或蹲著。很累。只是我不知道這種累,是因為坐車?還是因為回憶?這種累讓我聯想到我當研究生時的日子。
考上研究生後,過日子的習慣開始改變。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仍然住在原處,孫櫻和明菁則搬離勝九捨。孫櫻在工作地方的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明菁搬到勝六捨,那是研究生宿舍,沒有門禁時間。孫櫻已經離開學生生活,跟我們之間的聯繫,變得非常少。不過這少許的聯繫就像孫櫻寫的短篇小說一樣,雖然簡短,但是有力。
我會認識荃,是因為孫櫻。
其實孫櫻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有時雖然嚴肅了點,卻很正直。我曾以為柏森和孫櫻之間,會發生什麼的。「我和孫櫻,像是嚴厲的母親與頑皮的小孩,不適合啦。」
柏森說。「可是我覺得孫櫻不錯啊。」「她是不錯,可惜頭不夠圓。」「你說什麼?」「我要找投緣的人啊,她不夠頭圓,自然不投緣。」柏森哈哈大笑。
我覺得很好奇,柏森從大學時代,一直很受女孩子歡迎。可是卻從沒交過女朋友。柏森是那種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哪種女孩子的人。如果他碰上喜歡的女孩子,一定毫不遲疑。只不過這個如果,一直沒發生。我就不一樣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歡哪種女孩子。就像吃東西一樣,我總是無法形容我喜歡吃的菜的樣子或口味等等。我只能等菜端上來,吃了一口,才知道對我而言是太淡? 還是太鹹。
認識明菁前,柏森常會幫我介紹女孩子,而且都是鐵板之類的女孩。其實他也不是刻意介紹,只是有機會時就順便拉我過去。「柏森,饒了我吧。這些女孩子我惹不起。」「看看嘛,搞不好你會喜歡哦。」「喜歡也沒用。老虎咬不到的,狗也咬不到啊。」「你在說什麼?」「你是老虎啊,你都沒辦法搞定了,找我更是沒用。」
「菜蟲!你怎麼可以把自己比喻成狗呢?」
柏森先斥責我一聲,然後哈哈大笑:
「不過你這個比喻還算貼切。」
認識明菁後,柏森就不再幫我介紹女孩子了。「你既然已經找到鳳凰,就不用再去獵山雞了。」柏森是這樣說的。「是嗎?」「嗯。她是一個無論你在什麼時候認識她,都會嫌晚的那種女孩子。」
會嫌晚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對那時的我而言,明菁的存在,是重要的。
沒有明菁的話,我會很寂寞?還是會很不習慣?
我不敢想像,也沒有機會去想像。
如果,我先認識荃,再認識明菁的話,
我也會對荃有這種感覺嗎?也許是不一樣的。但人生不像在念研究生時做的實驗,可以反覆改變實驗條件,然後得出不同的實驗結果。我只有一次人生,無論我滿不滿意,順序就是這樣的,無法更改。
我和柏森找了同一個指導教授,因為柏森說我們要患難與共。研究生的唸書方式和大學時不太一樣,通常要採取主動。除了所修的學分外,大部分的時間得準備各自的論文。因為論文方向不同,所以我和柏森選修的課程也不相同。不過課業都是同樣的繁重,我們常在吃夜宵的時候互吐苦水。
明菁好像也不輕鬆,總是聽她抱怨書都念不完。
雖然她還是常常來我們這裡,不過看電視的時間變少了。
不變的是,我和明菁還是會到頂樓陽台聊天。而明菁爬牆的身手,依舊矯健。
明菁是那種即使在抱怨時,也會面帶笑容的人。
跟柏森聊天時,壓力會隨著傾訴的過程而暫時化解。
可是跟明菁聊天時,便會覺得壓力這東西根本不存在。
「你和林明菁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柏森常問我。
「應該是……是好朋友吧?」
「你確定你沒有昧著良心說話?」
「我……」
「你喜歡她嗎?」
「應該算喜歡,可是……」
「菜蟲,你總是這麼猶豫不決。」柏森歎了一口氣。
「你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害怕?也許真是害怕沒錯。起碼在找到更適合的形容詞之前,用害怕這個字眼,是可以接受的。我究竟害怕什麼呢?對我而言,明菁是太陽,隔著一定的距離,是溫暖的。但太接近,我便怕被灼傷。
我很想仔細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並盡可能地找出解決之道。不過技師考快到了,我得閉關兩個月,準備考試。考完技師考後,又為了閉關期間延遲的論文進度頭痛,所以也沒多想。明菁在這段期間,總會叮嚀我要照顧身體,不可以太累。「過兒,加油。」明菁的鼓勵,一直不曾間斷。
技師考的結果,在三個半月後放榜。我和柏森都沒考上,子堯兄沒考,所以不存在落不落榜的問題。令我氣餒的是,我只差一分。當我和柏森互相交換成績單觀看時,發現我的語文成績差他十八分。
我甚至比所有考生的語文平均成績低了十分。而語文科,只考作文。我又墮入初二時看到作文簿在空中失速墜落的夢魘中。
收到成績單那天,我晚飯沒吃,拿顆籃球跑到光復校區的籃球場。如果考試能像投籃一樣就好了,我那天特別神准,幾乎百發百中。投了一會籃,覺得有點累了,就蹲在籃筐架下發呆。不禁回想起以前寫作文的樣子,包括那段當六腳猴子的歲月。可是我的作文成績,雖然一直都不好,但也不至於太差啊。怎麼這次的作文成績這麼差呢?難道我又用了什麼不該用的形容詞嗎?
我繼續發呆,什麼也不想。發呆了多久,我不清楚。眼前的人影越來越少,玩籃球的笑鬧聲越來越小。最後整座籃球場上只剩下我一個人。耳際彷彿聽到一陣腳踏車的緊急剎車聲,然後有個綠色身影向我走
來。她走到我身旁,也蹲了下來。
「穿裙子蹲著很難看,你知道嗎?」過了許久,我開了口。好像覺得已經好多年沒說話,喉嚨有點乾澀。我輕咳一聲。
「你終於肯說話啦。」
「你別蹲了,真的很難看。」
「會嗎?我覺得很酷呀。」
「你如果再把腿張開,會更酷。」
「過兒!」
「你也來打籃球嗎?」我站起身,拍了拍腿。
「你說呢?」明菁也站起身。
「我猜不是。那你來做什麼?」
「對一個在深夜騎兩小時腳踏車四處找你的女孩子……」
明菁順了順裙擺,板起臉:「你都是這麼說話的嗎?」
「啊?對不起。你一定累壞了。」
我指著籃球場外的椅子,「我們坐一會吧。」
「找我有事嗎?」等明菁坐下後,我開口問。
「當然是擔心你呀。難道找你借錢嗎?」
「擔心?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晚飯不吃就一個人跑出來四個多鐘頭,讓人不擔心也難。」
「我出來這麼久了嗎?」
「嗯。」
「對不起。」
「你說過了。」
「真對不起。」
「那還不是一樣。」
「實在非常對不起。」
「不夠誠意。」
「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對不起。」
「夠了。傻瓜。」明菁終於笑了起來。
我們並肩坐著,晚風拂過,很清爽。
「心情好點了嗎?」
「算是吧。」
「為什麼不吃飯?然後又一聲不響地跑出來。」
「你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你落榜……」明菁突然警覺似的啊了一聲,「對不起。」
「沒關係。」
「明年再考,不就得了。」
「明年還是會考作文。」
「作文?作文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們中文系的人當然不擔心,但我是粗鄙無文的工學院學生啊。」「誰說你粗鄙無文了?」「沒人說過。只是我忽然這麼覺得而已。」「過兒,」明菁轉身,坐近我一些,低聲問,「怎麼了?」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索性告訴明菁我初中時發生的事。明菁邊聽邊笑。
「好笑嗎?」
「嗯。」
「你一定也覺得我很奇怪。」
「不。我覺得你的形容非常有趣。」
「有趣?」
「你這樣叫特別,不叫奇怪。」
「真的嗎?」
明菁點點頭。
「誰說形容光陰有去無回,不能用「肉包子打狗」呢?」「那為什麼老師說不行呢?」「很多人對於寫作這件事,總是套上太多枷鎖,手腳難免施展不開。」明菁歎了一口氣,「可是如果對文字缺乏想像力,那該怎麼創作呢?」「想像力?」「嗯。形容的方式哪有所謂的對與錯?只有貼不貼切,能不能引起共鳴而已。文章只要求文法,並沒有一加一等於二的定理呀。」明菁站起身,拿起籃球,跑進籃球場。「創作應該像草原上的野馬一樣,想怎麼跑就怎麼跑,用跳的也行。」
明菁站在罰球線上,出手投籃,空心入網。「可是很多人卻覺得文字應該要像賽馬場裡的馬一樣,繞著跑道奔馳。並按照比賽規定的圈數,全力衝刺,爭取錦標。」明菁抱著籃球,向我招招手。我也走進籃球場。「文學是一種創作,也是一種藝術,不應該給它太多的束縛與規則。你聽過有人規定繪畫時該用什麼色彩嗎?」
「我真的……不奇怪嗎?」「你是只長了角的山羊,混在我們這群沒有角的綿羊中,當然特別。」明菁拍了幾下球,「但不用為了看起來跟我們一樣,就把角隱藏著。」
「嗯。」
「過兒,每個人都有與他人不同之處。你應該尊重只屬於自己的特色,不該害怕與別人不同。更何況即使你把角拔掉,也還是山羊呀。」「謝謝你。」
明菁運球的動作突然停止,「幹嗎道謝呢?」
「真的,謝謝你。」我加重了語氣。
明菁笑一笑。
然後運起球,跑步,上籃。
球沒進。
「你多跑了半步,挑籃的勁道也不對。還有……」「還有什麼?」
「你穿裙子,運球上籃時裙子會飛揚,腿部曲線畢露,對籃筐是種侮辱。所以球不會進。」明菁很緊張地壓了壓裙子,「你怎麼不早說!」「你雖然侮辱籃筐,卻鼓勵了我的眼睛。這是你的苦心,我不該拒絕。」我點點頭,「姑姑,你實在很偉大。我被你感動了。」「過兒!」
明菁,謝謝你。你永遠不知道,你在籃球場上跟我說的話,會讓我不再害怕與人不同。每當聽到別人說我很奇怪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你說的這段話。順便想起你的腿部曲線。雖然當我到社會上工作時,因為頭上長著尖銳的角,以致處世不夠圓滑,讓我常常得罪人。但我是山羊,本來就該有角的。
我陪明菁玩了一會籃球,又回到籃球場外的椅子上坐著。跟大學時的聊天方式不同,明菁已沒有門禁時間,所以不用頻頻看表。
「這陣子在忙些什麼呢?」「我在寫小說。」「寫小說對你而言,一定很簡單。」「不。什麼人都會寫小說,就是中文系的學生不會寫小說。」「為什麼?」「正因為我們知道該如何寫小說,所以反而不會寫小說。」「啊?」
明菁笑了笑,把我手中的籃球抱去。
「就像這顆籃球一樣。我們打籃球時,不會用腳去踢。還要記得不可以兩次運球,帶球上籃時不能走步。但這些東西都不是打籃球的本質,而只是籃球比賽的規則。」
明菁把籃球還給我,接著說:「過兒。如果你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你會怎麼玩籃球?」「就隨便玩啊。」
「沒錯。你甚至有可能會用腳去踢它。但誰說籃球不能用踢的呢?規則是人訂的,那是為了比賽,並不是為了籃球呀。如果打籃球的目的,只是為了好玩,而非為了比賽。那又何必要有規則呢?」
明菁將籃球放在地上,舉腳一踢,球慢慢滾進籃球場內。
「創作就像是赤足在田野間奔跑的小孩子一樣,跑步只是他表達快樂的方式,而不是目的。為什麼我們非得叫他穿上球鞋,跪蹲在起跑線上等待槍響,然後朝著終點線狂奔呢?當跑步變成比賽,我們才會講究速度和彈性,講究跑步的姿勢和技巧,以便能在賽跑中得到好成績。但如果跑步只是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又有什麼是該講究的呢?」
「姑姑,你喝醉了嗎?」
「哪有。」
「那怎麼會突然對牛彈琴呢?」
「別胡說,你又不是牛。我只是寫小說寫到心煩而已。」
「嗯。」
「本來想去找你聊天,聽李柏森說你離家出走,我才到處找你的。」
「你聽他胡扯。我又不是離家出走。」
「那你好多了吧?」
「嗯。謝謝你。」
幾年後,我在網絡這片寬闊的草原中跑步,或者說是寫小說。
常會聽到有人勸我穿上球鞋、繫好鞋帶,然後在跑道內奔跑的聲音。有人甚至說我根本不會跑步,速度太慢,沒有跑步的資格。明菁的話就會適時在腦海中響起:「跑步只是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不是比賽哦。」「很晚了,該回去了。」我看了表,快凌晨兩點。「嗯。你肚子餓了吧?我去你那裡煮碗麵給你吃。」「我才剛落榜,你還忍心煮麵給我吃嗎?」「你說什麼!」明菁敲了一下我的頭。「剛落榜的心情是沉痛的,可是吃你煮的面是件非常興奮的事。我怕我的心臟無法負荷這種情緒轉折。」我摸了摸被敲痛的頭。
「過兒,你轉得很快。不簡單,你是高手。」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過——兒——你——是——高——手——」明菁高聲喊叫。
「喂!現在很晚了,別發神經。」
「呵呵……走吧。」
「小說寫完要給我看哦。」
「沒問題。你一定是第一個讀者。」
我和明菁回去時,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竟然還沒睡,都在客廳。
「菜蟲啊,人生自古誰無落,留取丹心再去考。」子堯兄一看到我,立刻開了口。「不會說話就別開口。」秀枝學姐罵了一聲,然後輕聲問我:「菜蟲,吃飯沒?」我搖搖頭。「冰箱還有一些菜,我再去買些肉,我們煮火鍋來吃吧。」柏森提議。
「很好。明菁,你今晚別回宿舍了,跟我擠吧。」秀枝學姐說。
「我終於想到了!」我夾起一片生肉,準備放入鍋裡煮時,突然大叫。「想到什麼?」明菁問我。「我考語文時,寫了一句:台灣的政治人物,應該要學習火鍋的肉片。」
「那是什麼意思?」明菁又問。「火鍋的肉片不能在湯裡煮太久啊,煮太久的話,肉質會變硬。」「恕小弟孤陋寡聞,那又是什麼意思呢?」輪到柏森發問。「就是火鍋的肉片不能在湯裡煮太久的意思。」「恕小妹資質駑鈍,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秀枝學姐竟然也問。「火鍋的肉片在湯裡煮太久就會不好吃的意思。」秀枝學姐手中的筷子,掉了下來。
全桌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子堯兄才說:「菜蟲,你真是奇怪的人。」「過兒才不是奇怪的人,他這叫特別。」明菁開口反駁。「特別奇怪嗎?」柏森說。「只有特別,沒有奇怪。過兒,你不簡單,你是高手。」「你可以再大聲一點。」「過——兒——你——是——高——手——」明菁提高音量,又說。我和明菁旁若無人地笑了起來。
「林明菁同學,恭喜你。你認識菜蟲這麼久,終於瘋了。」柏森舉起杯子。「沒錯。是該恭喜。」子堯兄也舉起杯子。「學姐。」明菁轉頭向秀枝學姐求援。
「誰敢說我學妹瘋了?」秀枝學姐放下筷子,握了握拳頭。「哈哈……哈哈……哈哈哈……肉不要煮太久,趁軟吃,趁軟吃。」柏森乾笑了幾聲。
一個月後,明菁的小說終於寫完了,約三萬字。
篇名很簡單,就叫《思念》。
「不是說寫完後要讓我當第一個讀者?」
「哎呀,寫得不好啦,修一修後再給你看。」
不過明菁一直沒把《思念》拿給我。
我如果想到這件事時,就會提醒她,她總會找理由拖延。
有次她在客廳看小說,我走過去,伸出右手:「可以讓我看嗎?」
「你也喜歡村上春樹的小說嗎?」
「我不是指這本,我是說你寫的《思念》。」
「村上春樹的小說真的很好看哦。」
「我要看《思念》。」
「這樣好了。我有幾本村上春樹的小說,你先拿去看。」
明菁從背包中拿出兩本書,連手上那本,一起塞在我手裡。
「你全部看完後,我再拿我的小說給你看……」
話沒說完,明菁馬上背起背包,溜掉了。
我整夜沒睡,看完了那三本小說。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躺在床上,怎麼睡也睡不著,腦子裡好像有很多文字跑來跑去。
那些文字是我非常熟悉的中文字,可是卻又覺得陌生。
因為念研究生以來,接觸的文字大部分是英文,還有一堆數學符號。
我離開床,坐在書桌旁,隨便拿幾張紙,試著把腦中的文字寫下來。於是我寫了:
我,目前單身,有一輛二手機車、三條狗、四個月沒繳的房租,坐在像橄欖球形狀的書桌前。檯燈從左上方直射金黃的強光,我感覺像是正被熬夜審問的變態殺人魔。書桌上有三支筆,兩支被狗啃過,另一支則會斷水。還有兩封信,一封是前妻寄來的,要求我下個月多寄一萬元贍養費,因為她賓士車的前輪破了。「我好可憐哦。」她說。另一封是玫仁杏出版社編輯寄來的,上面寫著若我再不交稿,他就會讓我死得像從十樓摔下來的布丁。我左手托腮,右手搔著三天沒洗澡而發癢的背,正思考著如何說一個故事。我是那種無論如何不把故事說完便無法入睡的奇怪的人哦。
要說這個故事其實很難啟齒,即使下定決心打開牙齒,舌頭仍然會做最後的抵抗哦。等到牙齒和舌頭都已經淪陷,口腔中的聲帶還是會不情願地緩緩振動著。像是電池快要沒電的電動刮鬍刀,發出死亡前的悲鳴,並企圖與下巴的胡楂同歸於盡,但卻只能造成下巴的炙熱感。
這還只是開始說故事前的掙扎哦。
不過當我開始準備說這個故事時,我的意思是指現在,我便不再掙扎了。或許我應該這麼講:不是我不再掙扎,而是我終於瞭解掙扎也沒用,於是放棄掙扎。然而即使我放棄掙扎,內心的某部分,很深很深的地方,是像大海一樣深的地方哦,仍然會有一些近似怒吼的聲音,像一個星期沒吃飯的獅子所發出的吼叫聲哦。好了,我該說故事了。
可是經過剛剛內心的掙扎,我渴了,是那種即使是感冒的狗喝過的水我也會想喝的那種渴哦。所以我想先喝杯水,或者說,一瓶啤酒,瓶裝或罐裝的都行。我只考慮四又三分之一秒的時間,決定喝啤酒,因為我需要酒精來減少說故事時的疼痛。我打開冰箱,裡面有一顆高麗菜,兩杯還剩一半的泡沫紅茶,幾個不知道是否過期的罐頭,但就是沒有啤酒。下樓買吧。可是我身上沒錢了。現在是凌晨兩點四十六分,自從十三天前有個婦女深夜在巷口的提款機領錢時被殺害後,我就不敢在半夜領錢了。最近老看到黑貓,心裡覺得毛毛的,我可不想成為明天報紙的標題,「過氣的小說家可悲地死於兇惡的歹徒的殘酷的右手裡的美工刀下,那把刀還是生銹的」。應該說故事,於是想喝酒,但沒錢又不敢去領錢。我不禁低下了頭,雙手蒙住臉,陷入一股深沉的深沉的悲哀之中。
悲哀的是,我甚至還沒開始說故事啊。
寫了大約九百字,眼皮覺得重,就趴在桌上睡了。後來明菁看到這篇東西,說我這叫「三紙無驢」。意思是說從前有個秀才,寫信託人去買驢,寫了三張紙,裡面竟然沒有「驢」這個字。「姑姑,我學村上春樹學得像嗎?」「這哪是村上春樹?你這叫耍白癡。」明菁雖然這麼說,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等你認真寫篇小說,我的《思念》才讓你看。」
升上研二後,我和柏森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繫上的研究室。有時候還會在研究室的躺椅上過夜。因為趕論文,技師考也沒去考,反正改作文的老師不會喜歡我的文章。
我是山羊,沒必要寫篇只為了拿到好成績的文章。
我和柏森開始煮咖啡,以便熬夜唸書。習慣喝咖啡提神後,便上了癮。研二那段期間大約是1996年中至1997年中的事。這時大學生上網的風氣已經很興盛,我和柏森偶爾會玩BBS。為了紓解唸書的苦悶,我有時也會在網絡上寫寫文章。明菁如果來研究室找我時,就會順便看看我寫的東西。
繫上有四間研究室,每間用木板隔了十個位置,我和柏森在同一間。
如果心煩或累了,我們就會走到研究室外面的陽台聊天。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有和柏森聊天的習慣。聊天的地點和理由也許會變,但聊天的本質是不變的。我們常提起明菁,柏森總是叫我要積極主動,我始終卻步。有次在準備「河床演變學」考試時,柏森突然問我一個問題:「如果愛情像沿著河流撿石頭,而且規定只能彎腰撿一次,你會如何?」
「那要看是往河的上游還是下游啊,因為上游的石頭比較大。」
我想了一下,回答柏森。「問題是,你永遠不知道你是往上遊走,還是往下游。」「這樣就很難決定了。」「菜蟲,你就是這種人。所以你手上不會有半顆石頭。」「為什麼?」「因為你總是覺得後面的石頭會比較大,自然不會浪費唯一的機
會。可是當你發覺後面的石頭越來越小時,你卻又不甘心。最後……」柏森頓了頓,接著說:「最後你根本不肯彎腰去撿石頭。」
「那你呢?」「我只要喜歡,就會立刻撿起。萬一後面有更大的石頭,我會換掉。」「可是規定只能撿一次啊。」「菜蟲,這便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處。」柏森看看我,語重心長地說,「你總是被許多規則束縛。可是在愛情的世界裡,根本沒有規則啊。」
「啊?」「不要被只能撿一次石頭的規則束縛,這樣反而會失去撿石頭的機會。」柏森拍拍我肩膀,「菜蟲。不要吝惜彎腰,去撿石頭吧。」
當我終於決定彎腰,準備撿起明菁這塊石頭時。
屬於荃的石頭,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那是在1997年春天剛來到的時候,孫櫻約我吃午飯。原來孫櫻也看到了我那篇模仿村上春樹的白癡文章,是明菁拿給她的。孫櫻說她有個朋友,想邀我寫些稿。「孫櫻,你在報社待久了,幽默感進步了哦。」我認為孫櫻在開玩笑。
「菜蟲。我說,真的。」
「別玩了,我根本不行啊。況且……」
「出來,吃飯。不要,囉唆。」
孫櫻打斷我的話,我只好答應了。
我們約在我跟明菁一天之中連續去吃兩次的那家餐館,很巧。約的時間是十二點四十分,在餐館二樓。可是當我匆忙趕到時,已經快一點了。我還記得我前一晚才剛熬夜趕了一份報告,所以眼前有點模糊。爬樓梯時差點摔一跤。
順著螺旋狀樓梯,我上了二樓。
我一面喘氣,一面搜尋。
我見到了孫櫻的背影,在離樓梯口第三桌的位置。
孫櫻的對面坐了個女孩,低著頭。
她靜靜地切割著牛排,聽不見刀子的起落與瓷盤的呻吟。我帶著一身的疲憊,在離她兩步的距離,停下腳步。她的視線離開午餐,往右上角抬高30度。我站直身子,接觸她的視線,互相交換著「你來了我到了」的訊息。然後我愣住了,雖然只有兩秒鐘。我好像見過她。
「你終於出現了。」
「是的。我終於看到你了。」
「啊?」我們同時因為驚訝而輕輕啊了一聲。
雖然我遲到,但並不超過二十分鐘,應該不必用「終於」這種字眼。但我們都用了「終於」。後來,我常問荃,為什麼她要用「終於」這種字眼?「我不知道。那是直接的反應,就像我害怕時會哭泣一樣。」荃是這麼回答的。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原因。我只知道,我終於看到了荃。在認識明菁三年又三個月後。
「還不,坐下。」孫櫻出了聲。我有點大夢初醒的感覺,坐了下來。荃在我右前方。「你好。」荃放下刀叉,雙手放在腿上,朝我點個頭。「你好。」我也點了頭。「這是我的名片。」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很好聽的名字。」「謝謝。」荃姓方,方荃確實好聽。
「我的名字很普通。我姓蔡,叫崇仁。崇高的崇,仁愛的仁。」我沒名片,每次跟初見面的人介紹自己時,總得說這番話。「名字只是稱呼而已。玫瑰花即使換了一個名字,還是一樣芬芳。」我嚇了一跳,這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對白啊。「你只要叫我『愛』,我就有新名字。我永遠不必再叫羅密歐。」我想起大一在話劇社扮演羅密歐時的對白,不禁脫口而出。
荃似乎也嚇了一跳。「你演羅密歐?」荃問。我點點頭。「你演朱麗葉?」我問。荃也點點頭。「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荃問。「好像是吧。」我不太確定。
孫櫻把MENU拿給我,暗示我點個餐。我竟然只點咖啡,因為我以為我已經吃飽了。「你吃過了?」荃問我。「我……我吃過了。」我這才想起還沒吃飯,不過我不好意思再更改。「不用替我省錢的。」荃看了看我,好像知道我還沒吃飯。我尷尬地笑著。
「近來,如何?」孫櫻問我。
「托你,的福。」
「不要,學我,說話。」
「已是,反射,習慣。」
「還學!」
「抱歉。」
孫櫻拍一下我的頭。荃偷偷地微笑著。
孫櫻還是老樣子,真不知道她這種說話方式該如何去採訪?
「你也在話劇社待過?」荃問我。
「算待過吧。」我總不能告訴荃,我被趕出話劇社,「你呢?」
「我是話劇社長。」
「啊?怎麼差那麼多。」我想到了橘子學姐。
「嗯?」
「沒事。只是忽然想到一種動物。」
「因為我嗎?」
「不。是因為橘子。」
「這裡沒橘子呢。」
「說得對。」
荃又看了我一眼,充滿疑惑。
「我們的對白有點奇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荃也笑了。
「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別客氣。請說。」
「朱麗葉的對白,需要聲嘶力竭嗎?」
「不用的。眼神和肢體語言等等,都可以適當傳達悲傷的情緒,不一定要透過語氣。而且有時真正的悲傷,是無法用聲音表現出來的。」「嗯?」「比如說……」
荃把裝了半滿果汁的高腳杯,移到面前。
右手拿起細長的湯匙,放進杯中,順時針方向,輕輕攪動五圈,停止。眼睛一直注視著杯中的漩渦,直到風平浪靜。然後收回眼神,再順時針攪動兩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在做什麼呢?」
「你在思念某個人。」
荃讚許似的點點頭。
「你很聰明。」
「謝謝。」
「再來?」
「嗯。」
荃將高腳杯往遠處推離十厘米,並把湯匙拿出杯子,放在杯腳左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擱在杯口,其餘三指輕觸杯身。眼睛凝視著湯匙。端起杯子,放到嘴邊,卻不喝下。停頓十秒後,再將杯子緩緩放下。杯子快要接觸桌面前,動作突然完全靜止。視線從頭到尾竟然都在湯匙上。「這樣呢?」
「你很悲傷。」
荃愣住了。
過了一會,荃又緩緩地點頭。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荃又問。
「好像是吧。」我還是不確定。
荃想了一下,輕輕呼出一口氣。
「再來一個,好嗎?」
「好。」
荃再將湯匙放入杯中,左手托腮,右手攪拌著果汁,速度比剛剛略快。用湯匙舀起一塊冰,再放下冰塊。拿起湯匙,平放在杯口。眼睛注視杯腳,挑了一下眉頭,然後輕輕歎一口氣。「答案是什麼?」「這太難了,我猜不出來。」「這表示果汁很好喝,不過快喝完了。好想再喝一杯,可惜錢不夠。」荃說完後,吐了吐舌頭,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
「輪到,我玩。」孫櫻突然說話。我看了孫櫻一眼,很想阻止她。孫櫻將她自己的高腳杯放到面前,右手拿起湯匙,快速地在杯中攪動。湯匙撞擊玻璃杯,清脆響著。左手按著肚子,皺了皺眉頭,也學著荃歎了一口氣。「如何?」孫櫻問。「你吃壞肚子,想上廁所。但廁所有人,只好坐著乾著急。」「胡說!」孫櫻罵了我一聲,「這叫,沉思!」
我左邊嘴角動了一下,瞇起眼睛。
「你不以為然,卻不敢聲張。」荃指著我,笑著說。
「你怎麼會知道?」
我很驚訝地望著荃,荃有點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等荃抬起頭,我問她: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輪到我問了。
「應該是的。」荃似乎也不確定。
「我該,走了。」孫櫻站起身。
「你朋友家的母狗又生了三隻小狗嗎?」
「我要,趕稿!」孫櫻瞪了我一眼。
孫櫻拿起皮包,跟我和荃揮揮手:「方荃,菜蟲,再見。」
我轉身看著孫櫻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然後再轉身回來。
接觸到荃的視線時,我笑了笑,左手抓抓頭髮。
然後將身子往後挪動,靠著椅背。
「咦?」
「怎麼了?」
「你和孫櫻是好朋友吧?」
「是啊。」
「那為什麼她離開後,你心裡卻想著『她終於走了』呢?」
「啊?你怎麼又知道了?」我有點被嚇到的感覺。
「你的肢體語言好豐富呢。」
「真的嗎?」
我右手本來又想搔搔頭,但手舉到一半,便不敢再舉。
「沒關係的。」荃笑了笑,「這是你表達情緒的方式。」
「嗯?」
「有的人習慣用文字表達情感,有的人習慣用聲音……」
荃指著我僵在半空的右手,「你則習慣用動作。」
「這樣好嗎?」「這樣很好。因為文字和聲音都會騙人,只有眼神和下意識的動作,不會騙人。」「怎麼說?」「又要我舉例嗎?」荃笑了笑。「嗯。」我也笑了。
「你的杯子可以借我嗎?」「當然可以。」我的杯子裝的是水,不過我喝光了。荃拿起空杯子,作勢喝了一口,然後放下。嘴唇微張,右手在嘴邊扇動幾下。「這杯果汁真好喝,又冰又甜。真是令人愉悅的事,呵呵……」荃的笑聲很輕淡,像深海魚的游水動作。
「懂了嗎?」
「嗯。其實你喝的是熱水,而且舌頭還被燙了一下。但你卻說你喝的是冰果汁,還有非常興奮的笑聲。文字和聲音都是騙人的,只有嘴唇和右手的動作表達了真正的意思。我這樣說,對嗎?」
「對的。」
荃點點頭。然後再歪了一下頭,微笑地注視我,說:
「那你還不趕快點個餐,你已經餓壞了,不是嗎?」
「啊?我又做了什麼動作?」
我把雙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不敢再做任何動作。「呵呵。我不是現在看出來的。」荃指著我的空杯子,「你剛進餐廳,一坐下來,很快就把水喝光了。」「也許我口渴啊。」「那不一樣的。」荃搖搖頭。
「哪裡不一樣?」「口渴時的喝水動作是……是激烈的。對不起,我不擅長用文字表達。」「沒關係。我懂。」荃感激似的笑了一下,「可是你喝水的動作是和緩的,好像……」「好像你不知道你正在喝水一樣。你只是下意識做出一種進食的動作。」荃又笑了一下,「對不起。我很難用文字形容。」
「嗯。你真的好厲害。」
「才不呢。我很笨的,不像你,非常聰明。」
「會嗎?」
「你思考文字的速度很快,對很多動作的反應時間也非常短。」
「嗯?」
「就像你剛剛猜孫櫻的動作,你其實是猜對的。」
「真的嗎?那她幹嗎罵我?」
「她剛剛用的文字和聲音是騙人的,很多動作也是刻意做出來的。」荃頓了頓,「只有左手撫摸肚子的動作是真實的。」
「既然我和你同時都猜對,為什麼你說我聰明,而你卻笨呢?」
「那不一樣的。」
「請舉例吧。」
「你果然聰明,你已經知道我要舉例了。」
「我只是請你舉例而已,並沒猜到你要舉例啊。」
「你知道的。」荃笑得很有把握。
我也笑一笑,並不否認。
荃指著餐桌上的花瓶,花瓶是白色的底,有藍色的條紋和黃色的斑點。花瓶裡面插著一朵帶著五片綠葉的紅色玫瑰花。
「我接收到的問題是:這朵花是什麼顏色呢?我回答是紅色。雖然我答對了,但這跟我聰不聰明無關。」「那我呢?」「你不一樣。你接收到的問題卻是:這個東西是什麼顏色呢?」荃笑了一笑,「你竟然也能回答出紅色,所以你很聰明。」「我不太懂。」
「我接收到的訊息很簡單,花是什麼顏色?我看到紅色,就回答紅色。」然後荃輕輕拿起花瓶,分別指出上面的五種色彩。「可是你接收到的訊息是非常不完整的,在白、藍、黃、綠、紅色中,你能判斷出真正的問題所在。
腦中多了『判斷』的過程,而且答對,難道不聰明?」「所以呢?」「我只是說出我眼中看到的東西,你卻能經過思考來判斷。」荃佩服似的點點頭,「這是我們之間的差別。我笨,你聰明。
「你怎麼老說自己笨?我覺得你很聰明啊。」
荃看了看我,靦腆地笑了笑,低下了頭。
「怎麼了?」
「沒。只是覺得你是個好人。」
「嗯?」
「我是笨的沒錯。如果我接收到的訊息跟你一樣,我一定不知所措。」荃輕輕歎了一口氣。
「為什麼歎氣呢?年輕人不該歎氣哦。」
「沒。」荃凝視著花瓶,陷入沉思,過了許久才說,「現代人的文字和聲音就像這個插上花的花瓶一樣,混雜了許多色彩。我根本無法判斷每個人心中真正想表達的色彩是什麼?顏色好亂的。所以我在人群中很難適應,我會害怕。」
「那我的顏色亂不亂?」「呵呵。」荃笑了出來,「你的顏色非常簡單,很容易看出來的。」
「那我是什麼顏色呢?」我很好奇地問荃。
荃笑了笑,並不回答。
「嗯?」我又問了一次。
「總之是很純粹的顏色。只不過……」
「不過什麼?」
「沒。」荃把花瓶中的花拿出,觀看一番,再插回瓶中。
「我很喜歡跟你溝通。」過了一會,荃輕聲說。「我也是。」「我不擅長用文字跟人溝通,也常聽不懂別人話中的意思。可是……」
「可是什麼?」「沒。你想表達的,我都能知道得很清楚,不會困惑。」「為什麼?」「因為你傳達出來的訊息都很明確。不過文字和聲音還是例外的。」
「我以後會盡量用文字和聲音表達真正的意思。」
「嗯。我們要像小孩子一樣。」
「嗯?」
「小孩子表達情感是非常直接而且不會騙人的。餓了就哭,快樂就笑,生氣時會用力抓東西……」荃突然頑皮地笑了一下,指著我說:「你有看過小孩子肚子餓時,卻告訴媽媽說他已經吃過了嗎?」「媽,我錯了。下次不敢了。」我和荃第一次同時笑出聲音。
「對不起。我真笨,光顧著說話,你還沒點餐呢。」
荃急著向服務生招手,服務生拿了份MENU過來。
「你幫我點就行了。你那麼厲害,一定知道我要吃什麼。」
「呵呵。我不是神,也不是怪物。我和你一樣,都是平凡的人。」
我端詳著她,笑說:
「我怎麼卻覺得你帶點天上的氣息呢?」
「我沒有的。」荃紅著臉,低下了頭。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些文字,張口想說時,又吞了回去。
「你想說什麼?」
「沒事。」
「你答應過的,會用文字表達真正的意思,不再隱藏。」
「好吧。我送你一句話。」
「請說。」
「請你離開天上雲朵,歡迎來到地球表面。」
「那是兩句。」荃笑了笑。
「我算術不好,見笑了。」
我點的餐送來了,我低頭吃飯,荃拿出一本書閱讀。「對了。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請教你?」我吃完飯,開口問荃。「可以的。怎麼了?」荃把書收起。「請問,我們今天為什麼會在這裡一起吃飯?」「呵呵……對不起。我們還沒談到主題。」荃笑得很開心,舉起右手掌背掩著口,笑個不停。
「我看過你在網絡上寫的文字,我很喜歡。本來想邀你寫稿的……」「現在看到我後,就不想了嗎?」「不不……」荃很緊張地搖搖手,「對不起。我不太會表達。」「我開玩笑的,你別介意。」「嗯。不過我看到你後,確實打消了邀你寫稿的念頭。」「你也開玩笑?」
「我不會開玩笑的。我是真的已經不想邀你寫稿了。」「啊?為什麼?嫌棄我了嗎?」「對不起。」荃突然站起身,「我不會說話,你別生氣。」
「你別緊張,是我不好。我逗你的,該道歉的是我。」我也站起身,請她坐下。「你別……這樣。我不太懂的,會害怕。」「對不起。是我不好。」「你嚇到我了。」荃終於坐下來。「對不起。」我也坐下來。荃沒回答,只是將右手按住左胸,微微喘氣。
我站起身,舉起右手,放下。再舉左手,放下。向左轉90度,轉回身。再向右轉90度,轉回身。「你在……做什麼?」荃很好奇。「我在做『對不起』的動作。」「什麼?」「因為我用文字表達歉意時,你並不相信。我只好做動作了。」荃又用右手掌背掩著口,笑了起來。
「可以原諒我了嗎?」「嗯。」荃點點頭。「我常會開玩笑,你別害怕。」「可是我分不出來的。」「那我盡量少開玩笑,好嗎?」「嗯。」
「說吧。為什麼已經不想邀我寫稿了呢?」「嗯。因為我覺得你一定非常忙。」「你怎麼知道?」「你的眉間……很緊。」
「很緊?」
「嗯。好像是在抵抗什麼東西似的。」
「抵抗?」
「嗯。好像有人放一顆很重的石頭壓在你身上,於是你很用力要推開。」「那我推開了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一直在用力,在用力。」
「哦。」
「我又說了奇怪的話嗎?」
「沒有。你形容得非常好。」
「謝謝。常有人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
「那是他們笨,別理他們。」
「你又取笑我了。我才笨呢。」
「你哪會笨?我的確非常忙,你一說就中。不簡單,你是高手。」
「高手?」
「就是很聰明的意思。」
「嗯。」
「還有別的理由嗎?」
「還有我覺得你並不適合寫稿,你沒有能力寫的,你一定寫不出來的。」「哈哈……哈哈哈……」我開始乾笑,荃真的不會講話。「你笑什麼?我說錯話了?」「沒有。你說得很對。然後呢?」「沒有然後了。你寫不出來,我當然就不必邀你寫稿了。」「哦。」
我們都安靜下來,像在深海裡迎面游過的兩條魚。
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荃看我不說話,也不開口。
荃是個純真的女孩,用的文字非常直接明瞭。
但正因為把話說得太明白了,在人情世故方面,會有所違背。
我很想告訴她,不懂人情世故是會吃虧的。
可是如果所謂的人情世故,就是要把話說得拐彎抹角,說得體面。
那我實在不應該讓荃失去純真。
「你又……又生氣了嗎?」過了許久,荃小心翼翼地問著。
「沒有啊。怎麼了?」
「你突然不出聲,很奇怪的。」
「哦。那好吧。可以請教你,為什麼我不適合寫稿嗎?」
「因為你不會寫呀。」
「不會?」
「嗯。就像……就像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會打。道理是一樣
的。」「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想打你屁股呢?」「因為我很乖的。」荃笑了起來,像個小孩。
「原來如此。你的意思是說我有能力寫稿,但是我不想寫。」
「對,就是這個意思。」荃很高興,「所以我說你好聰明的。」
「那,為什麼我不想寫呢?」
「你想寫的話就不會是你了。」荃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後說,「如果你幫我寫稿,你可能每星期要寫一千字。但你的文字不是被製造出來的,你的文字是自然誕生出來的。」「製造?自然?」「嗯。這就像快樂一樣。我如果希望你每天固定製造十分鐘快樂給我,你是做不到的,因為你可能整天都處於悲傷的情緒中。而且,被製造出來的快樂,也不是快樂呢。」
「嗯。」「你文章中的文字,是沒有面具的。不像你說話中的文字,有面具。」「啊?真的嗎?」
「我又說錯話了,對不起。」荃吐了吐舌頭。「沒關係。我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只知道你文章中的文字,是下意識地表達情感,是真實的。」荃看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說:「我可以……再繼續講嗎?」「可以啊。」「嗯。而你說話中的文字,是被包裝過的。我只能看到表面的包裝紙,猜不到裡頭是什麼東西。」荃很輕聲地說出這段話。
「嗯。謝謝你。我會很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你不會生氣吧?」荃低下頭,眼睛還是偷偷瞄著我。「不會的。真的。」「嗯……我看到你,就會想跟你說這麼多。我平常幾乎不說話的。」「真的嗎?」「嗯。因為我說話常惹人生氣。」荃又吐了舌頭,頑皮地笑著。「你以後要常常跟我說話哦。」「嗯。你不生氣的話,我就常說。」
我們又沉默一會。然後我起身,準備上洗手間。
「你……你要走了嗎?」荃似乎很慌張。
「沒有啊。只是上個洗手間而已。」
「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會啊。只要不淹死在馬桶裡的話。」
「請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哦。對不起。」我只好再做些動作。
「我(手指著鼻子)真的(兩手舉高)會(拍手)回來(兩手平伸)。」
「呵呵。」荃笑了兩聲,「我會等你。」
我從洗手間回來後,荃看了看我,微笑著。
我們再聊了一會天。
跟荃聊天是很輕鬆的,我有什麼就說什麼,她說什麼我就聽什麼。不用太注意修飾語言中的文字和語氣。我也注意到,荃的所有動作都非常輕,非常和緩。說話的語氣也是。也就是說,她說話的句子語氣,不會用驚歎號。只是單純的逗號,和句號。語尾也不會說出「哦」、「喲」、「啦」、「囉」之類的。通常出現的是「呢」。頂多出現「呀」,但語氣一定不是驚歎號。
如果荃要表達驚歎號的意思,會用眼神,還有手勢與動作。由於荃說話句子的語氣太和緩,有時說話的速度還會放得很慢,而且句子間的連接,也不是很迅速,總會有一些時間差。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她說話的句子是否已經結束。於是我會等著。直到她說:「我句號了。」我就會笑一笑,然後我再開始接著說。
還有,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常會按住左胸,然後微微喘氣。
不過我沒問。
荃也沒說。
當我注意到餐館內的空桌子,突然多了起來時,我看了看表。
「已經十一點了,你該不該回去了?」
「不用的。我一個人住。」
「你住哪?」
「我家裡在台中。不過我現在一個人住高雄。」
「啊?那還得坐火車啊,不會太晚嗎?」
「會嗎?」
「那你到了高雄,怎麼回家?」
「一定沒公車了,只好坐計程車。」
「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嗎?」
「當然啊。太晚的話,你一個女孩子坐計程車很危險。」
「不會的。」
「還是走吧。」
「可是……我想再跟你說話呢。」
「我留我的電話號碼給你,回家後你可以打電話給我。」
「好。」
到了火車站,11點24分的自強號剛過。
我只好幫她買11點58分的莒光號。
另外,我也買了張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車。
「你為什麼突然有懊惱和緊張的感覺呢?」荃在月台上問我。
「你看出來了?」
「嗯。你的眉間有懊惱的訊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緊張。」
「嗯。如果早點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時火車。」
「可是我很高興呢。我們又多了半小時的時間在一起。」
我看了荃一眼,然後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擔心我的。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荃笑著說。
「你知道我擔心你?」
「嗯。」荃指著我的右眉。
「那你回到家後,記得馬上打電話給我,知道嗎?」
「嗯。」
「會不會累?」
「不會的。」荃又笑了。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嗯。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事實上我也有同樣的問題。」
「真的嗎?」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應該不會錯的。」
「你真是高手,太厲害了。」
「你……你不是還有問題嗎?」
「還是瞞不過你。」我笑了笑。
「你想問什麼呢?」
「我到底是什麼顏色?」
「你的顏色很純粹,是紫色。」
荃凝視我一會,歎口氣說:「只可惜是深紫色。淺一點就好了。」
「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通常人們都會有兩種以上的顏色,但你只有一種。」
「為什麼?」
「每個人出生時只有一種顏色。隨著成長,不斷被別人塗上其他色彩,當然有時自己也會刻意染上別的顏色。但你非常特別,你始終都只有一種顏色。只不過……」我等了一會,一直等不到句號。我只好問:「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你的顏色不斷加深。你出生時,應該是很淺的紫色。」
「顏色加深是什麼意思呢?」
「這點你比我清楚,不是嗎?」
「我還是想聽你說。」
荃歎口氣,「那是你不斷壓抑的結果。於是顏色越來越深。」
「最後會怎樣呢?」
「最後你會……」
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長的一口氣,接著說:
「你會變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來像是黑色,但本質還是紫色。」「那又會如何呢?」「到那時……那時你便不再需要壓抑。因為你已經崩潰了。」
荃看著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淚,淚水在臉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大約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時間,淚水就已離開眼眶,抵達唇邊。
「對不起。我不問了。」「沒。我只是突然覺得悲傷。你現在眉間的紫色,好深好深。」「別擔心。我再把顏色變淺就行了。」「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搖搖頭。「那我該怎麼辦?」「你應該像我一樣。快樂時就笑,悲傷時就掉眼淚。不需要壓抑。」「我會學習的。」
「那不是用學習的。因為這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能力。」
「為什麼我卻很難做到?」
「因為你一直壓抑。」
「真的嗎?」
「嗯。其實每個人多少都會壓抑自己,但你的壓抑情況……好嚴重的。
一般人的壓抑能力並不強,所以情感還是常會表露,這反而是好事。但是你……你的壓抑能力太強,所有的情感都被鎮壓住了。」荃歎了口氣,搖搖頭。
「你的壓抑能力雖然很強,還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鎮壓的力量,卻會與日俱增,而且還會有越來越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鎮壓不住,就會……就會……」
「別說這個了。好嗎?」荃看了我一眼,有點委屈地說:「你現在又增加壓抑的力道了。」我笑一笑,沒有說話。
「可不可以請你答應我,你以後不再壓抑,好嗎?」
「我答應你。」
「我不相信。」
「我(手指著鼻子)答應(兩手拍臉頰)你(手指著荃)。」「真的嗎?」「我(手指著鼻子)真的(兩手舉高)答應(兩手拍臉頰)你(手指著荃)。」
「我要你完整地說。」
「我(手指著鼻子)不再(握緊雙拳)壓抑……」
想了半天,只好問荃:
「壓抑怎麼比?」
「傻瓜。哪有人這樣隨便亂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嗎?」
「嗯。」荃點點頭。
火車進站了。荃上車,進了車廂,坐在靠窗的位置。荃坐定後,隔著車窗玻璃,跟我揮揮手。這時所有語言中的文字和聲音都失去意義,因為我們聽不見彼此。汽笛聲響起,火車啟動。
火車啟動瞬間,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貼住車窗玻璃。她的嘴唇微張,眼睛直視我,左手手掌半張開,輕輕來回揮動五次。我伸出右手食指,指著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著左眼。然後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觸。荃開心地笑了。一直到離開我的視線,荃都是笑著的。
荃表達的意思很簡單,「我們會再見面嗎?」
我表達的意思更簡單,「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