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裡都會有旁人不能觸及的部分,我們稱之為秘密。
有些秘密像是糖果,可能甜蜜,可能酸澀,滋味不同因人而異,被珍藏只是因為羞澀或者膽怯,並非是不可以被分享的。比如說,暗戀。那些冒著粉紅色小泡泡的東西,或多或少美麗了自己。
這種類型的秘密很多人都有,適用於很多的人,唯獨不適用於顧昂。
在寧馨眼中,如果某天,有人剖開了顧昂的大腦,那麼從他頭腦裡被釋放出來的東西,會讓整個世界昏天暗地。陰謀、算計、冷酷、無情、毒辣、狠厲……跑出來的一定都是些可怕得讓人聞風喪膽的東西。妖魔鬼怪橫行於世,從此世界除了毀滅再無別的辦法恢復寧日。
他像是為潘多拉魔盒裡的詛咒而生,唯一的差別是連希望都不曾被留下。
寧馨對此深信不疑。
而且這樣的想法,絲毫不會讓她覺得自己是惡毒的。
此時,她靠著落地窗,看著顧昂一步一步走近自己,杯中的酒映著落日餘暉,似血般殘艷。
她輕輕抿了一口,在心裡念了一句「願你的靈魂永遠得不到安息」,然後衝著顧昂微笑。
顧昂手裡拎著一瓶VODKA,對寧馨比了個碰杯的手勢,然後他略微仰起頭,一整瓶酒對著嗓子眼兒倒了下去。像喝水一樣,輕描淡寫。神情有些慵懶,舉止有些瀟灑,姿態有些優雅。饒是寧馨這些年在外歷練,比在學校時長進了不少,還是對這喝法歎為觀止。
忍不住伸手奪過瓶子,「少喝點兒吧。」
顧昂也不搶,和她並肩倚著落地窗站著。城市褪去白日的喧囂,在夕陽下逝去最後一抹暖色,漸漸融進深沉的暗夜裡,變成一座冰冰冷冷的鋼鐵森林。
人前的無限風光,背過人後,就變得荒涼蕭索。
卻有一些冰涼的情緒瘋漲起來。
孤單,落寞,像一個個被鼓吹得越來越大的氣球,不受控制地膨脹起來,終究衝不破脆弱單薄的軀幹,在心中爆裂,五臟六腑都隨著那一聲炸響疼痛,痙攣。
不知是誰先起了頭,藉著微醺的酒意,倚靠過來,索取著身旁的溫暖。
寂寞的靈魂在唇間相遇,一觸即發。
寧馨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跟顧昂回家,而她也必須是瘋得無可救藥才會跟他上床。然而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的心是空的,身體是冷的,只有身旁的人才是真實的,能給她短暫的溫暖。雖然只是暫時的,但是瞬間的擁有也大過於無。
眼淚滑過臉龐的時候,她想,自己是有多寂寞,才會墮落如斯。
然而,這樣的自憐自艾只是轉瞬即逝。對於一個從不曾被人等待和挽留的女子,有誰能規定她,必須為了一個不知守在誰身旁的誰而守身如玉?
那些說過愛她的人,都隨著歲月改變了說法。
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曾被允諾過的海誓山盟,被期待過的地久天長,到最後,其實都是可以被推翻的。毀掉誓約的人並沒有受到任何的懲罰,他們陸續成為了某一個人的誰,只是沒有一個人屬於她。
也許,愛情就是這樣,無所謂是非對錯,不被愛的人就該是孤單的。
一切已經如此糟糕。
多一次的失控,到最後,也不過是多一次的失望罷了。至少能換來一夜的安眠,這對她來說,已經是難得的恩賜。
夜裡的荒唐事,一半因醉,一半因癡。
這一夜的確好眠。
清晨,寧馨是被式微的電話吵醒的。
電話那頭女生都快哭出來了,一邊和她講話,一邊還在跟陳逍吵著什麼。斷斷續續地,她聽出個大概,陳逍發了一晚上的高燒,卻怎麼都不肯去醫院,式微急了,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打電話求助。
寧馨也聽得頭大,只能反覆地問「他為什麼不去醫院」,或者提個「要不先吃藥試試」這樣的建議。式微反而更急了,「我會不知道給他吃藥麼?我又不傻……」
寧馨沉默半晌,「這很難說。」
此話一出,本來挺熱鬧的電話那頭瞬間寂靜了。
寧馨剛想安慰句什麼,身後一個胳膊伸過來,忽然從她手中奪走了電話。寧馨一愣,方意識到顧昂竟然還沒走,此時皺著眉頭很不耐煩的樣子。
寧馨心裡叫了聲「不好」,未及把手機搶回來,顧昂已經不客氣地開口了,「徐式微你是不是跟陳逍在一起待傻了?你長這麼大不知道這世上有個電話叫120麼?誰規定去醫院一定要本人自願?不要告訴我他發著高燒你都打不過他……還有,麻煩你下次打電話之前看一下時間好麼?大清早的擾人清夢,拜託現在快要死掉的是你男人,你跑來問寧馨,寧馨是他老婆還是他媽?」
顧昂說得理直氣壯,一氣呵成,連個磕巴都不帶打的。
寧馨一面聽得自慚形穢,一面把頭埋進被子裡。感覺……要是能把自己就此悶死那是再好不過了。
式微也聽得蒙了。
她把手機拿開一些,瞥著眼睛看了下通話對像還是寧馨沒錯,然後又掐了陳逍一把,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就知道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六神歸位之後,她開始有點臉紅。看了陳逍一眼,又一眼……幾次三番欲言又止。
陳逍微微挑起眉頭,「傻樂什麼呢?」
式微終於等到他問,忍不住激動道:「寧馨姐姐昇華了。」她說這話的時候忘記把手機拿開,於是這話就十分清晰地飄進了顧大少的耳朵裡。
寧馨眼睜睜地看著顧昂的臉色唰地沉了下來,然後啪地把手機扔回給她。
她硬著頭皮,拿起電話,弱弱地開口,道:「喂?」便聽那邊式微用一種全然不同於之前的,無比雀躍而歡欣的語氣,飛快地說:「真不好意思,這麼早冒昧把你們吵醒了,我什麼事都沒有,你們該幹嗎幹嗎。」然後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寧馨聽著手機裡嘟嘟嘟的忙音,又偷偷瞥著顧昂一張沉得不能再沉的臉,忽然覺得,自己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但是,心裡卻覺得是暖的。
有一點小小的羞澀爬上心頭。無論如何,這個男人曾為她說過一句話。只那一句話,就讓她覺得,這個被她怕了三年的男人,其實也沒她想的那麼可怕。他有些孩子氣,他很率直,難得的是,他竟然懂她。
沉默因此而顯得曖昧起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顧昂先開了口,「寧馨。」
寧馨不知道在想什麼,半天才低低地應道:「嗯?」反應很慢,有些扭捏,不像寧馨的作風。但這也不是顧昂少爺會考慮的事。
「昨天晚上的事,我不在乎別人知道,但是有一個人,我不希望她聽見一點消息。你要是能做到,我會試著這兩天先不找徐式微的麻煩。」
完全公事公辦的語氣。
瞬間將寧馨心中的溫情打散,灰飛煙滅。
寧馨苦笑了下,「你不是第一次吧?」
「什麼?」顧昂皺眉。
「這麼多年,難道你是第一次和女人過夜?你不讓別人告訴她,就算是你一直在等她了?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這麼自欺欺人?」寧馨看著男人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就算你這麼說了,你覺得紀與安信麼?又或者,你覺得她在乎麼?」
「誰告訴你我一直在等她?」顧昂說,忽然湊近她的臉。
寧馨莫名地慌張了一下,好在顧昂很快又移開目光,下床開始穿衣。寧馨不是第一次同男人過夜,和何煦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早晨她都看著男人在自己面前穿衣服,理應是司空見慣的。卻不知道為什麼,她完全不敢看顧昂。
「否認這個有意思麼?」她盡量說得平靜,掩飾自己突如其來的慌張。
「我否認了麼?」顧昂說。
昨天的衣服胡亂地丟在地上,看在眼裡心情就不由得煩躁,他頓了兩秒,將腳邊的衣服一踢,走出了房間。
寧馨無言以對。
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寧馨起身換好衣服,正準備先走,顧昂放在床頭的手機響了。她敲了敲浴室的門,門開了一條縫,她把手機遞了進去,去玄關換鞋。
想著也不必和顧昂打招呼。
她來望城是為了式微,在這裡她原本也只認識式微,如今陳逍和式微住在一起,她也不太方便每天都去了。原想著她要陪式微等到第七十八個故事,如今看來,有陳逍在,所謂的故事,也都不再重要。
每個人身邊都有個掛念,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居所,只有她是形單影隻的。
在她看來,這種形單影隻的存在有些多餘。既然多餘,索性就走了。
浴室裡,手機響了足足有三分鐘,顧昂才按下通話鍵。
電話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他沒什麼好氣地接起來,聽到電話裡女子的聲音,「顧昂,是我。」他立馬關了淋浴,緊張起來,「與安?是你麼?」
「是我。」與安說著,鼻音有些重,說話也不十分清楚。
「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沒……」女子應了聲,又半晌沒有說話。
依稀能聽到抽泣的聲音。
顧昂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雙手揪著,「你現在在哪兒?和誰在一起?」女子的抽泣聲愈發大了些,他心裡也是愈發一緊,「你是不是來望城了?」
「嗯。」
「一個人?」
「嗯。」
「陳逍知道麼?」
聽到陳逍的名字,電話那頭的聲音弱了下去,顧昂的心卻懸了起來。
「我沒告訴他。」與安哽著聲音慢慢地說,「我們現在沒關係了。」
與安一直哭著,說這話的時候像是犯了錯被質問的孩子般,有些不知所措。顧昂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說:「我知道。你現在在哪兒,告訴我地址,我這就去找你。」
「不用……」與安說,吸了下鼻子,「我在你家門口。」
「我家門口?」
「嗯。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記錯地方,沒敢按門鈴。你在家的話,幫我開門吧。」
「好,你等一下。」
她這句話剛說完,顧昂的話音也還未落,門卻開了。
紀與安臉上淚水未乾,勉強牽著嘴角想對顧昂笑一下,當看見門口的人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瞬間僵住了。
寧馨同樣一愣。
一貫妝容精緻的臉上未施脂粉,看起來蒼白而疲憊。頭髮也沒有仔細打理,顯出些凌亂。
一直抱有敵意的人,卻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不期然地遇見。
紀與安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寧馨剛想說什麼,忽然被人用力往後拖了一把,「你在這裡幹什麼?」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正是顧昂。
寧馨腳下不由得踉蹌,顧昂卻已從她身旁繞過,走到紀與安面前,「進去再說吧。」
紀與安搖搖頭,輕輕撥開他的手,一雙眼睛只看著寧馨。顧昂回頭,見寧馨還站在那裡,臉上不知為何帶上一抹笑意。他與寧馨算不上熟悉,但是那笑容卻讓他確定,這才是寧馨原本的樣子。
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顧昂方覺自己剛才有些過分,剛想說些什麼,卻聽寧馨幽幽地開口道:「我在這裡幹什麼?顧昂,這真是我聽你說過的所有話裡最有水平的一句。」
「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好麼?」顧昂說著,已經有了退讓。
寧馨沒有回答,目光從他身上轉向紀與安,慢慢向他們走過來。幾乎同時,顧昂往前站了一步,不動聲色地將她擋在身後。
寧馨依舊是笑,慢條斯理一步步地往前走。
顧昂看著她,感覺她像變了一個人。沒了慌張,沒了畏懼,這樣的寧馨,不必精緻的妝容,也是光彩照人。
顧昂的神色也微微地變了。
她就這麼一直走到他們面前不足兩步,含笑的眼睛在顧昂那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臉上停留了一下。只一下,留下一個同樣完美無缺的笑容,然後側身,從他們身旁繞了過去,一句話都不說地走了。
走得那麼堅決,那麼瀟灑,頭也不回。
那樣無聲而驚艷地離場,像一隻艷麗的孔雀,即便陷身泥淖,也要高高昂起漂亮的翎羽,不肯折了一身驕傲。饒是顧昂,也不由得被震動了一下。
一直到她的身影在視線裡消失,聽見與安問:「你不追麼?」
顧昂才回過神來,「為什麼要追?」
「你們昨天晚上在一起?」
「是。」顧昂說。未成想他會這麼乾脆地承認,與安猛地抬頭,正對上顧昂的眼睛。一雙看慣了的,時而戲謔、時而冷漠的眼睛。明明是很漂亮的一雙眼睛,卻讓許多人不敢與之對視。此時看著她,他像是有許多話要說,最終欲言又止。
只有一句淡淡的,「先進去吧。」
在很多時候,我們想說,我們想喊,但是我們沒有。那些沒能被發出來的聲音便成了虛空,不曾被人聽見,也無從去銘刻。但那些連歲月都不記得的話,卻真真實實地存在過。在那一刻,牽動著腦中的所有思緒,將一整顆心填得滿滿的。
那個時候,你看到他猶豫再三,也沒能把話說出口——那句話的內容,你是否期待過?是否也會猜測出依稀的眉目,略有些憧憬,卻又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句話被說出口,聽他親口對自己說——
那個時候,那句沒被說出口的話,並不是不想,只是覺得沒有資格。
愛一個人,是需要資格的。
這件事,在愛之前就有了預兆,我們卻都是在愛上之後才懂得。
和顧昂的別墅隔了一排的另一棟樓前,寧馨停住了腳步。
仍舊是站得筆桿條直,仍舊是端莊無限,儀態萬方,笑容還是大方得體無可挑剔的。從她邁出那一步開始就保持著這個表情不變。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以這樣的姿態走掉的,走出了他們的視線,也走出了他們的生活。
一切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樣。
在和顧昂擦肩而過的瞬間,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詫——臉色也有些變了,很短暫,只是一瞬。
然而那也就夠了,足夠撐起她僅存的驕傲。
她順應著自己的心意,用自己選擇的方式,完美地退場。
一切就這麼過去了。
時間還太早,寧馨一個人站在靜得沒有一絲人聲的小區裡,忽然覺得這樣真好。一個人看清早的天光,一個人感受清晨的微風,時間充裕得可以容她細細品味空氣中塵埃的味道。她打心眼兒裡這麼覺得,認為一切都好到了點兒上,簡直沒有辦法更好一點。
她這麼想著,抬手拭去臉頰上的兩點微涼,緩緩地向路口走去。
不似之前走路生風,單薄的背影在晨起略顯清寒的微光的籠罩下,看上去有些蒼涼。但她並不可悲,她只是有點兒累。畢竟,再怎樣習慣於踏著高跟鞋,像揣著最所向無敵的武器一般,在各種光怪陸離的場合下揮斥方遒,沒人的時候,也是會踢掉鞋子,光著腳踩在地板上。
就像她現在這樣。
她只是想卸下武器,光腳行走一會兒,讓自己踏踏實實地踩在地上,感受這一份真實。她只是累了,想歇這麼一小會兒,一小會兒就好。
並不是認輸,更不是敗了。
她沒什麼好認輸,也沒什麼可失去的。
一切就應該是這樣的。在她的心裡,在別人的眼中,她寧馨都是這樣。從不曾失敗,從不會失落,她主導她生命裡的一切,予取予求,從沒失手過。所以愛情什麼的,她並不是得不到,只是喜歡揮霍。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概在陳逍、何煦、顧昂的眼裡,她都是這麼一個人,她的事都沒什麼大不了,所以陳逍和式微又在一起了,何煦始終維持著和Helen的婚姻,顧昂十年如一日地守護著紀與安……而她,就這麼招蜂引蝶,卻又孤家寡人地過著。
一年又一年。
不這麼想的人從頭到尾只有一個。
在十幾年青春無敵的日子裡,那個女孩總是會無比堅決地對她說:「寧馨,你這麼好的人,將來一定會幸福的!你現在遇不到對的人,是因為他們還不夠好,配不上你。等到有足夠好的人出現,你就會忘了之前的不愉快,相信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
她總是這麼說,在每一次戀情失敗後給她鼓勵。有時連她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分手之後反而鬆一口氣,但她就是要說上這麼一番話,言辭鑿鑿,又透著十萬分的懇切。這話聽了許多遍,聽到自己也會說了。
她一直把它當笑話聽,並不放在心上。直到有那麼一天,她聽到歌詞裡唱:你怎麼知道我還等待情感,當所有人以為我喜歡孤單。
她才意識到,它和她都不是笑話。
連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情緒,剎那被揭露,被牽動。在遭逢過越來越多不順利的感情之後,幸福好像成為永遠也到不了的彼岸。她突然很懷念,在每一次感情失敗後,有人給自己鼓勵。讓她覺得自己不是無藥可救,讓她知道自己不孤單。
這個人,是式微。
「當鋪」裡,在和陳逍第N次叫板失敗之後,式微終於接受了這個病人寧願病死也不去醫院的事實。於是,她在這個高燒38.7℃,頭腦卻還十分清醒的病號的指揮下,鑽研起茶几上的各種藥瓶。
越鑽研越頭疼。
陳逍又睡了一小覺醒來,看她還是抱著藥瓶發呆,哭笑不得,「有沒有那麼難啊?」
式微聞言抬起頭來看他,「生病的是你又不是我,要輸液的也是你又不是我,不肯去醫院的還是你不是我……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麼能放心讓我給你扎針,到時候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如果我真死在你手裡,那肯定是耽誤了救治的最佳時間。」陳逍說,「沒事,你怎麼順手怎麼來,要相信你的天分和我的運氣。」
他說得很輕鬆,全然不覺得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式微無奈。她知道陳逍的媽媽是大夫,陳逍打小沒生過什麼病,但是醫院沒少跑,一年兩次全面檢查是一定要的。也許是對醫院反感了,也許是對自己的健康狀況太自信,反正他一口咬定再不去醫院,她也無可奈何。又不能任他病著,早晚得燒出個好歹。
下了不知多少次的決心,她終於在陳逍的指揮下把幾種藥打進鹽水裡,最後卻還是把針頭往他手裡遞,「我看你比較在行,乾脆自己來吧。」
「我自己下不去手。」陳逍看著她,拒絕的理由很正當。
「我也下不去手啊!」式微跳起來,看著陳逍懷疑的眼光,不由得底氣沒那麼足,「我雖然偶爾奉行小懲大誡,但是從來也沒下過重手,是吧?」
陳逍點頭表示認同,「你都是下毒手。」
式微徹底沒脾氣了。
把鹽水往他懷裡一丟,「舉著!」有一股惡狠狠的勁頭。陳逍笑笑,左手拿著藥瓶,稍微舉高了那麼一點點,看著式微幫他把袖子擼起來,拿了碘伏消毒,消完毒問:「扎哪兒來著?」
他好容易忍住笑,「手。」
式微手一抖,差點兒就給他扎胳膊上,心裡七上八下的都快把鼓點兒打出花來了,嘴上還在貧,「見過不怕死的,沒見過你這麼不怕死的。以前,我總覺得你這種人要是生在戰爭年代,肯定得叛變革命,不是漢奸也是特務。現在看來,你還是有那麼點兒慷慨就義的潛質的。」
「你還記得在我宿舍種的那盆板藍根麼?」陳逍問。他看著式微歪著頭似是想了下,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是想起來了還是沒想起來,笑說:「後來我把那盆東西搬回家,我媽看見了就問是誰的。我說是你的,她老人家就說,多好的一姑娘,天生做大夫的料,怎麼不學醫反而跑去學化學,怪想不開的……」
式微的腦子明顯不夠使了,也顧不上自己拿著針頭的手都在顫,聽著人誇就開始飄飄然,「還是你媽比較有眼光,看我這麼秀外慧中就知道,天生是當大夫的料……」
陳逍點頭,「敵軍的大夫。」
說完猛地就感覺手背被人狠狠拍了一下。陳逍倒吸了口氣,看著式微抬起頭來,眼神十分無辜,「我找不著你的血管。要怪怪你自己,是不是人太薄情,血管就會長得不明顯?」
「式小微你好意思說我薄情!」
「陳小蛙你好意思衝我吼!」式微晃晃針頭,看他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樣子,很是得意,隨即卻有些驚訝,「你的手背上竟然沒有靜脈唉。」
陳逍差點沒氣背過勁兒去,「這不是靜脈是什麼!」
「這是青筋啊。」式微迷迷瞪瞪的,「這,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血管?陳逍你的血怎麼不是紅色的?」
陳逍這才覺得讓這麼個人給自己扎針,無異於自取滅亡。
徐式微同學向來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但通常她只是懶得說,不是不懂,現在看來,對於某些關乎生死的常識,這位同學是真的不懂。然後,他又悲哀地回憶起來,當年她曾經很得意地告訴他,她老人家的理綜考試從來不填生物的部分,可照樣考上了A大。
她不肯學生物的理由他也記得。
在高中生物課本的前言,有一張棉鈴蟲的圖。徐式微同學很怕蟲,所以在見到那張驚悚的圖片之後就斷然不肯再往下翻了……
此時的陳逍,很難說他自己和那只無辜的被嫌棄的棉鈴蟲,哪一個更可憐一點。
手背就在此時感受到刺痛。式微將針頭固定住,接過他手裡的藥瓶掛在一旁的衣架上,又俯下身來掃他一眼,「還活著?」神情和語氣都是雲淡風輕,與方才滿嘴冒傻話的樣子判若兩人。
陳逍哼了一聲,又聽她問:「疼麼?」
「疼。」
「疼也忍著!」式微瞪他一眼便要起身。
手卻被人拉住。式微本來想甩開,看著手上紮著針頭,膠布下隱隱溢出血來,心就軟了。不知是因為病著,還是因為什麼,陳逍總是有意無意地讓她多陪陪他。以前他從不會這樣,她跟得緊了,他還會說她黏人。
此時卻不肯讓她離開自己半步,像小孩子一樣。
式微只能停住腳,聽著陳逍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地吩咐著,「去把那隻小傻鹿給我拿過來,還有我需要上網,看看論壇被你搞垮了沒有。你不要瞪我,式小微同志,對待病人絕對不可以是你這個態度。」
一邊說著,一邊好死不死地遞過來一個「還不趕快行動」的眼神。
式微怒,倆人開打。和往常一樣,吵不出結果就開打。每一次陳逍都讓她,這種讓不只是不能動手,還包括不能躲。雖說勝之不武,但是她感覺十分受用。這一次乾脆不用讓,陳逍也打不過她,式微反而不好意思下手。
象徵性地比畫了兩下之後休戰,該幹嗎還幹嗎。
寧馨從門外經過的時候,看到陳逍坐在沙發上吊著藥水。筆記本電腦放在腿上,不時對著屏幕比畫些什麼。式微搬了個小凳子坐在一邊,有時點點頭,有時會伸手掐他。
兩人的目光時常相遇,對視的時候,她看見陳逍的表情溫和。陳逍不知說了什麼好笑的事,逗得式微大笑,笑過後又嘟著嘴聳著鼻子做個鬼臉,陳逍就在式微的鼻子上刮一下,然後拍拍她的頭,舉止親暱而溫柔。
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也不見得會比此時好多少。
寧馨看了一會兒,默默地退了回去。走到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
「去機場。」
「姑娘去接人?」
「不是。」看到司機有些奇怪的眼神,寧馨問,「怎麼,看我不像要出門?」
司機笑,踩動油門,「哪有出門不帶行李的?」
寧馨也是一笑。
不帶行李的原因,是因為只需要把自己帶走。「師傅麻煩繞一下遠,沿著海邊溜一圈吧。」她說著,語氣雖是淡淡的,卻還是透出些許悵惘和留戀。然而,卻還有一句話她壓在心裡沒有說出來——
我想再看看這裡,想再看看大海。
這樣的話,因為太顯脆弱,所以她從來不會說出口。
連式微這個以「泛太平洋矯情公主」自居的女子,也有對自己坦誠的時候,她卻固守著自己的驕傲,至死方休。
那時,式微說:「你知道麼?望城的海,我看了三年。我覺得我知道每一朵浪花的故事。」式微的神情中有幾分蕭索,幾分倨傲。她聽完這句,發送出一條彩信,有人因此回了頭。
往事十一年。
她們是最親密無間的死黨、閨蜜,自始至終,心裡沒有罅隙,彼此沒有怨懟。可以坦承心扉,一起向著幸福努力。
後來的事,都是因為一個陳逍。
她本可以成為最先收穫幸福的那個。
畢竟,細水長流的愛情,每個人都想要。當初言辭鑿鑿的一句「不喜歡」只是對陳逍的一次簡單的考驗。式微也曾問過他,可不可以做到「不離不棄的喜歡、始終如一的維護,就算有天我不喜歡你了,你還是會喜歡我」。
她那一句「不喜歡」與式微的話並沒有什麼分別。
如果他做得到不離不棄的喜歡,始終如一的維護,即便她說了不喜歡他,他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喜歡她,那麼他就是愛她的,而她也會欣然接受這份感情。
陳逍面對同一個問題望而卻步了兩次,該慶幸的,是他回過一次頭。而不幸的是,他的回頭,並非為了她。
好像從一開始,她都離愛情很近,卻離幸福太遠。
她在愛情遊戲裡疲憊地應對了多年,卻比不過那個盛夏裡徐式微和陳逍的一次擦肩。
但是她不後悔。
在看到他們相視而笑的那一瞬間,她聽見自己心死的聲音。可能是喜歡過他的,很長的一段日子裡,他的影子都在她心裡,拿不開,甩不掉。因為這份過時不候的喜歡,她渾渾噩噩地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團糟。
好在她現在知道自己不愛了。
她最終醒了。
那些算不上陳年的舊事,那些摻雜了友情、愛情的感受,糾葛了太多細微末節的愛恨,幾句話說開了,一個擁抱消弭了,如風吹雲散,緲淡無影。深邃的裂紋上開出薔薇色的花牆,昔年的疼痛轉瞬變得柔軟而芬芳。
無論發生過什麼,無論她們是孤單還是有人陪著,她知道,她們都是真心祝願對方幸福。因為是真心,很多事情也就無須再計較了。什麼都比不上失意時的一句鼓勵來得重要。聽得多了,漸漸也就相信起來,無論心裡怎樣冷,最後都能回溫。
所以也就沒什麼好怕的。
大家都會幸福,只是有人要先行一步。
過了好幾天,式微才知道寧馨竟然不辭而別,意外之餘又不免自責起來。聽著寧馨在電話裡說:「我只是提前回來幾天嗎,以後還是可以去看你,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只悶著聲不說話,在屋裡走來走去。
怎麼聽怎麼都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會讓一個人一聲不吭離開一座城市,離開朋友的理由,除了不高興了,還有什麼?
式微很清楚這種感受,因為她當年就這麼走過。和誰都不曾打過招呼。如果不是怕有人發了瘋似的找她,她恨不得能從這世界上消失。
她看了陳逍一眼,他捲著袖子,正在勤勤懇懇地拖地板。倒不是式微虐待他,是他自己說閒了幾天渾身沒勁兒,稍微勞動下,順帶還能發發汗,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眼前這種場景,讓她有一種他們在一起過日子的感覺,和以前還不一樣。那時他們再親密,也不過是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而現在,他們直接嘗試在一起生活了。兩個人連個商量都沒有,因為陳逍病了,她自然就照顧著,然後他好了,自然而然幫她幹活。
他們的生活裡除了彼此再無其他,很簡單,很愜意,很幸福。像是過日子的樣子,但是日子畢竟還不是這麼過的。
柴米油鹽醬醋茶,他們目前都還不需要面對,生活裡只剩下對方和對方眼中的自己。這種生活讓式微感覺特別不真實。像一場夢,但她知道自己不願醒來。當她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心裡後怕。
這種情景似曾相識。
許多許多時候,生命裡會出現某一些場景,恍惚見過,然而記不起何時何地。於是只能想作是夢,但內心又有一個聲音清楚地告訴自己這不是夢,是現實。那個場景切切實實地出現過,產生過某個結果,所有的事情不可控制地拓印原先的軌跡。
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宿命。
式微以前和陳逍強嘴的時候說過自己是無神論者,對於這種未可知的事情,你沒有辦法認可其有,卻也無從反駁它無。
她心裡對這種宿命般的有些神秘的事情,向來是心懷敬畏的。敬畏的同時,也會有莫名的慌張和恐懼。
曾經他們也是這樣,旁若無人地在一起,所有可能干預他們感情的人和事,都被從生活中忽略掉了,慢慢的,漸漸的,生活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從沒那麼好過,那麼親密無間,那麼不受打擾,之後她感覺到感情像是沒了奔頭,除了一天天看著手裡滿滿的甜蜜從指縫裡溜走,她什麼都不能做。然後她發現,其實愛情是一件零存整取的事,你以為它會一點一滴地流逝掉,但其實不然,它走的時候如抽絲剝繭般一瀉千里,根本不給你一點挽回抑或緬懷的餘地。
這麼想來難免會感覺到悲觀,所有的念想都不再重要,感情的行進彷彿就是為了奔向最後那個無聲收場的結果,幾年的耕耘卻什麼也沒換來。
寧馨的離開、陳逍的陪伴,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聯想到陳逍說分手之前的那個盛夏,這期間有些微妙的關聯,她不能一一對照,但心裡卻有一種感覺——所有的人和事都被擺在了與當年相同的軌跡,那或許本來就是當年留下的印跡上。他們什麼都不能做,只是任由歲月載著他們,再一次撲向那盛大的消亡。
心,死在那個夏天最喧囂最張狂的尾巴上,如夏之蟬鳴。
掛斷電話的時候,式微忍不住就從後邊拽了陳逍的袖子一下。很輕的一下,陳逍察覺到,停下動作,回頭一句:「什麼指示,老婆大人?」
式微覺得自己的表情大概很難看,陳逍看到她的時候眼神明顯變了一下,眼睛裡的笑意在那一瞬間變成詫異。然後,他依舊是很溫柔地揉著她的頭髮,「怎麼啦?」
式微沉默地看著他,一秒,兩秒……她從他的眼睛裡尋找著自己,看得不能再清晰,然後,她決定坦承。式微接過他手中的拖把,放到一邊,陳逍自然而然地拖過她的手,十指交握起來。
「你到底為什麼又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想忘掉一個人,失敗過一次之後,就會一次比一次更難,可能永遠都忘不掉了。」
「忘不掉就記著,何必勉強自己。」陳逍說,對於這個莫名其妙開始的談話,他的反應倒是駕輕就熟。可能是自己太反覆無常,總是沒來由地憂鬱,想七想八,想東想西,他習慣了自己是這樣的人,以至於,不管何時她以一種「看不到未來」的憂愁口氣講話,他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式微必須得承認,很多時候她都依賴於他的耐心和寬容。在每一次她安全感離奇缺失的時候,他一遍遍的安慰,會讓她的心裡生出一些底氣。雖然這樣是不對的,連她自己都知道,那些悲觀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情緒,分明是沒有來頭的,連杯弓蛇影都不算。然而情緒崩塌的時候,就是那麼的不可遏制。
可能是太透徹,也可能是太辯證,在她打開這麼一個話頭的時候,連她自己都不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討論出怎樣一個結果。
可能,只是想讓他知道,她有些不安,有些沒底,有些美好的東西進入到她生命裡,而她畏懼再一次失去。
但是,她又不是想要什麼承諾。當年的承諾她還記在心裡,像是指環硌下的痕跡,重新審視的時候,是會有歲月的沉重和傷痛的。
可能,在她詞窮,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時候,只是想聽他會說些什麼。
「你就是想太多。」陳逍看著她,輕聲說,他語速不快,聽起來聲音和緩得像是怕打擾午後的一線靜謐,「我會來找你,是因為我忘不了。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為了當年的事。我只是想再問你要一次機會,無論將來怎樣,至少不會遺憾。」
「不會遺憾?」式微重複一句。
「不會遺憾。」陳逍說著,看著式微淡淡的表情,雙手扶著她的肩膀,「別又想著用一句話將我打入文字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現在我們能重新在一起,就不遺憾,至於以後,那是我們要努力的事。你要對我有信心,才能不把日子過得遺憾。」
三言兩語,很耐心,很透徹,很溫柔。解答之精準比標準答案還令人驚喜。曾經,他也有這樣的神來之筆,然而,近來的表現比三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每一次都精準命中她心裡飄忽來去的不安分的躁動情緒,輕柔地將那心緒撫平。她覺得,他確實是懂她了。完完全全知道她在不安些什麼東西,在那些措辭上咬文嚼字。
她沒那麼自戀,會以為他對自己的「泛太平洋矯情公主病」煞費苦心,苦心孤詣,對症下藥。她只覺得是歲月改變了人情。三年時間,他們成長了,成熟了,一切就都變了個樣子。那是時機到了。
她並不知道,如果她的一切作為,真的是一種癥結,那麼陳逍必須是最瞭解她的癥結所在,最懂得如何醫治,同時也最想將她治癒的人。三年,他說過他不曾忘記,他的確沒有忘記。
三年時間裡,他反反覆覆想起他們在一起的事,她說的話,當時在他眼裡那些莫名其妙的任性的話語和悲傷的情緒,在失去她的時間裡,重新在心頭回味,得到了另一番領悟。那個時候讓他感到不耐煩的是永無止境的吵鬧,成為縈繞他心頭不能抹去的牽絆。這麼多年,兜兜轉轉,他發覺比起忘記她,理解和包容要來得更容易。
他聽見式微說,「我對你的信心,早就連著當初的約法三章,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給吃了。」似是賭氣,卻更多的是釋然的語氣。
知道她不是埋怨,卻仍忍不住心中內疚,「式微。」
式微立時挑眉瞪目,方才眼裡眉間的憂愁一掃而空,登時明媚無匹,晴空萬里,「你要記住,如果這世上真有文字獄,我就是給你抽筋扒皮煎炒烹炸都不帶眨眼的。當初,我是多傷春悲秋的一少女,現在,我就是多苦大仇深一怨婦。陳逍你最好燒香拜佛盼著我哪天遇到小帥哥,桃花一開,興許就大赦天下甩了你。不然,你不要以為你可以在我面前說兩次分手!」
雖是嘟著個嘴,含嗔弄癡、無理取鬧的樣子,說到最後話音卻已帶了笑意。
「是。是。」陳逍也笑了,溫和的話語裡也帶了一抹調笑,摟住面前的女子,說,「老婆大人寡居多年,卻對為夫吃干抹淨的願望一直強烈,為夫心裡甚是感動。放心,我絕對逆來順受,滿足你各種要求,任由你隨便消化,骨頭都不用吐……」
式微聽著紅了臉,忍不住拳打腳踢,「陳逍你少自我感覺良好,本姑娘潔癖得很,我就是再半老徐娘也不會垂涎你一個二手男人……」
說完不由得一怔,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介意麼?」沉默半晌,陳逍在她耳邊輕輕說。聽不出什麼語氣,好像很平靜,好像那一句話完全沒有在他心裡產生芥蒂一般。
「介意。」
「其實……」陳逍淡淡的開頭,式微的心跟著就一跳。
那一句話,欲言又止,要說出口的無論是什麼,她知道自己都無法平靜。心裡隱約期待著,「其實」這樣一個轉折的語氣,也許說出口的會是一個好消息。
等了不知多久,她聽見陳逍說:「沒什麼。」像個惡作劇,狠狠在式微心頭敲了一記。
式微於是也狠狠撞了他一下,手肘撞在男子的胸口,然而他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了些。式微突然就想起來以前開玩笑時說,要把誰誰誰吊起來打,那樣一句戲言,正好可以用來描述她此時想對陳逍做的事。
「鬆手。」過了一會兒,式微說,聲音在她自己聽來都是說不出的冷漠,更似一盆冷水澆到了陳逍的心裡。
沒有辦法怪她,這種事情能責怪的只有自己。說了分手,然後陪在另一個人身邊,任誰遇到這種事都會覺得委屈、窩火,生出很深的怨恨來。式微更有資格如此。他知道,不管那個時候他們鬧過多少次,氣急了的時候他也會拿出劉銘來和她吵,但他心裡一直都相信她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
像她這種沒有原則創造原則也要堅持的個性,感情專一,潔身自好,是毋庸置疑的。
他卻沒有辦法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身體的出軌,哪怕只是一個吻,一個擁抱,也算背叛。更何況他和紀與安同居三年,讓他怎麼和她說,他們吃睡都在一起,但是並沒有發生她想像中的事?這話就算她肯信,他也難以啟齒。
「陳逍,你一心虛就不肯鬆手,這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我盡量不介意還不行麼……這種話你非要我說,你是有多殘忍。」
是有多殘忍,才能忍心讓她親口說出原諒,答應不計較。當她真的這麼說的時候,他又是有多意外,多感動。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他形容不出來。
一切都好得宛若一場上天賜予的眷顧,他們重新找回了彼此,找回了比逝去的愛更多的包容和依賴。他們受寵若驚。時光都彷彿因此而放緩了步調,拖著暖洋洋毛茸茸的光線,透過明淨的玻璃窗,照在他們身上。
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命運一定是太愛他們了,不忍給他們一絲的打擾,以至於都忘了警告,世事向來無常。
而後來的後來,這一段曾經也終於讓人不忍再看,是很美,是很眷戀,然而,終於無法再好好地凝視上一眼。
只一眼,就會止不住地淚流滿面。